《红楼梦》是一部现实主义杰作,但有些地方也挺魔幻,比如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姊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便是一个十足的“魔幻现实主义”片段。
马道婆帮助赵姨娘设妖法陷害凤姐和宝玉,差不多要了二人的性命,幸蒙癞头和尚和跛脚道人,将宝玉出生所带来的通灵玉持诵一番,恢复了祛妖功能,二人才得以摆脱噩运。这情节当然是十分魔幻的,现实中不可能有这样的事。
也许迷信的人一定要凿实马道婆的妖法是存在的,但我想作者的真实意图,不过是要写出大家庭内部的争斗,写出赵姨娘母子的嫉妒之心。在马道婆魇魔凤姐和宝玉之前,就有贾环推倒蜡烛烫宝玉之举,那也是妒火中烧所致。两件事情,一现实,一魔幻,真正的用意都在写赵姨娘和贾环的嫉妒和歹毒,与妖法到底存不存在无关。
这正如我们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绝不会问毯子是不是真的会飞上天一样,我们所应该窥探的还是人物的心理。所以叔嫂逢五鬼,与其说是真实的存在,不如说是赵姨娘母子的企盼。特别是赵姨娘,她内心深处一定无时无刻不在盼着凤姐(宝玉尤可恕)一命呜呼。这种无能为力,只靠想象的复仇心理,生活中很多人应该都有体会。
《红楼梦》的深刻在于,它用一种子虚乌有的情节,真实再现了人物的妒忌和仇恨心理,而且这种魔幻的写法,除了增强了阅读趣味以外,似乎更能突显家族内部矛盾的尖锐,以及妒忌和仇恨心理的强烈。这是我们读这一节时应该把握的原则。
但是这一节魔幻的情节背后,却有着严格的现实主义精神。除了第二十回“正言弹妒意”等积累起来的仇恨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外,最为传神的就是马道婆这个人物。这个只露过一次脸的过场人物,照样能够为我们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体现着作者刻画人物的深刻和精准。
马道婆是一个“空穴来风”式的人物,前不见铺垫,后不见照应,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似乎只是为了表现赵姨娘母子的嫉妒和仇恨而临时借用的角色。但就是这么一个临时出场的角色,曹雪芹也没有违背他的现实主义原则,一定要按照生活的逻辑来予以塑造,写出人物的神貌,使其言行不致突兀。
首先是这个马道婆的身份。她是宝玉寄名的干娘。既是宝玉的干娘,则有资格出入于贾府,有资格与贾母等搭上话。如果是一般的道婆,以贾府的森严,是完全没有可能出入的。所以干娘的身份,为这个道婆提供了便利,当然也见得贾府对宝玉的重视,以及这个王公贵族之家的迷信。然而这个身份同时也是一种讽刺,因为宝玉寄名于马道婆,原是为了健康好养,马道婆应该是宝玉的保护神。可恰恰这位应该保护宝玉的道婆,却设计陷害宝玉,可见这个道婆不是什么好东西。然而世间,像马道婆这样的神职人员,只知骗吃骗喝,骗财骗物,还哪里有真正的是非之心,道德观念?所以这个人物同样具有讽世的意义。特别是那些受过和尚道士之骗的人,读了这样的情节,一定会有所感触。
其次是马道婆的手段。马道婆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小人,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但这个人物的卑鄙,并不是写在脸上,并没有脸谱化,而是在话语的收放之间。
显然,马道婆是一个极善于察言观色,极善于利用机会,极善于见风挂牌的人。小说主要写了她两场对话,一场是同贾母,一场是同赵姨娘。同贾母的对话是因宝玉挨烫而起。
王夫人让贾环抄写《金刚经咒》,贾环作威作势支派众人。后来宝玉至,受到王夫人宠爱,贾环就不自在。而宝玉又跟彩霞拉拉扯扯,他更是妒火中烧,故意推倒烛台,烫伤了宝玉的脸。马道婆知道了这件事,一面拿指头在宝玉的脸上指指画画,唧唧咕咕咒诵,一面对贾母说:“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经典佛法上说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便有许多促狭鬼跟着他,得空便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这话乍听起来,不过是虚应故事的应酬和安慰,其实是在设圈套给贾母钻,目的是为了骗取贾母的钱财。因为马道婆非常清楚宝玉在贾母心目中的地位,她之所来,一定也是有所闻讯,并非偶然遇上。果然贾母中了她的圈套,问她可有什么方法解救。马道婆见其入彀,立马狮子大开口,说起点大海灯的话来:“这也不拘,随施主菩萨们随心愿舍罢了。像我们庙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缸略小些;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再还有几家也有五斤、三斤、一斤的,都不拘数。那小家子穷人家舍不起这些,就是四两半斤,也少不得替他点。”
表面看,马道婆将主动权交给了施主,即贾母,实际在类比中有所暗示。马道婆所举的例子中,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和锦田侯的诰命,肯定都是她杜撰的,信不得。但这两位与贾家的身份地位相当,她在利用贾母的好胜心,诱导贾母也作同样的施舍。你们贾府也是公侯,难道为了儿孙,竟然赶不上南安郡王的太妃和锦乡侯的诰命?所以这看起来是有选择的余地,实际军差不多被将死了。可见这种江湖上的骗子也是很懂心理学的。但贾母却是点头思忖了。当然,贾母的思忖并不是舍不得一日的几十斤油,用脂砚斋的说法,是怕为一小儿这样破费,难服众口。可是马道婆不知,她以为贾母嫌数目太大。马道婆之为马道婆,就在于她能见风使舵,察言观色,马上给贾母一个台阶下:“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亲长上的,多舍些不妨;若是像老祖宗如今为宝玉,若舍多了倒不好,还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当家花花的,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很聪明地为贾母找到了一个借口,而保住了自己的利益。虽然与企望中的利益差了许多,但到底没有落空。而一日五斤也不是个小数目,马道婆不是傻瓜。难怪脂砚斋要一口一声“贼婆”地骂她!
第二场对话是与赵姨娘。马道婆来到赵姨娘处,一开口就是要鞋面。“我正没了鞋面子了。赵奶奶你有零碎缎子,不拘什么颜色的,弄一双鞋面给我。”既写出了贪小便宜的本性,也是和赵姨娘套近乎,表现二人关系的随便,没拿赵姨娘当外人。而当赵姨娘一番抱怨,说出琏二奶奶的霸道之后,马道婆立马逮住机会,用话来套赵姨娘:“不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有本事!也难怪别人。明里不敢怎样,暗里也就算计了,还等到这如今!”其实这的确是造孽的话,然而等于是要给赵姨娘递信息,她是可以帮忙的。但是,这个造孽之处,还不在于使阴招陷害宝、凤二人,更在于她刚刚在贾母处答应为宝玉点大海灯祈福,转眼又帮着赵姨娘来害宝玉,而她居然还是宝玉的寄名干娘!一面说的话,一面可以更改,连自己的身份都不顾,这样的人谁还信得?其实她帮赵姨娘也是假的,不过是利用赵姨娘的妒忌仇恨之心来为自己牟利。所以她经过一番语言的铺垫,让赵姨娘落入陷阱,除了得到衣服首饰、散碎银子之外,还得了一张五十两纹银的欠据,其心不可谓不毒。
两场对话,可见马道婆的为人,更可见其手段。她既善于利用机会,又会设置语言圈套,又会见风挂牌,既唯利是图,又见好就收。表面热心快肠,实际毫无道德之心。最厉害的就是她的一张嘴,说得过来,也说得过去,只要能骗得了施主,其他一切都不顾。
两场对话的意义在于:马道婆如果不是这等贪财小人,不是这等无视道德的恶妇,是如何做得出这等下作的事来!可见即便如马道婆这样临时出场的小人物,曹雪芹也不会令其成为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一定要为其行为提供性格的依据。正因为马道婆是一个临时出场的人物,作者不可能对其进行过多的铺垫,用过多的情节来展现其性格特征。但仅仅是两场精彩的对话,这个人物的为人就立现在我们眼前。而她的行事,我们便丝毫不会觉得突兀和奇怪。这就是隐于魔幻背后的现实主义。
我曾经说,小说的情节不应该来自主题,而应该来自性格,来自生活。来自性格,就是要符合性格的逻辑,即如高尔基之所言,情节本来就是性格发展的历史。来自主题,便有可能无视性格的逻辑而胡编乱造。虽然分析起来,某些情节具有突出的意义,却缺乏性格的基础,想当然地让人莫名其妙。不幸的是,这樣的小说时下多到不胜枚举,这也是我们要为当代中国小说悲哀的原因之一。
夏元明,1957年出生,湖北浠水人。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文学评论家。喜欢阅读废名、汪曾祺等人的抒情小说,撰写过数十篇论文,发表于全国各地报刊。爱好诗歌及古典小说,出版过《中国新诗30年》《田禾新乡土诗鉴赏》及《小说红楼梦》等专著。偶写散文,有散文集《满架秋风》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