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迅
七月在黄昏时分进驻村子,带着一场强劲雨水。
空气潮湿而又燠热,扑朔着蜀葵隐忍的花香和浓郁的泥腥气。父亲披着一身雨水,从玉米地里归来,鞋底粘着草浆和泥。他没有预料到这场雨来得这样快,也就没有戴草帽,头发一绺一绺地黏在一起,贴在脑门上。他的身上游荡着布匹被雨水浆洗过的味道。他的胳膊滑膩腻的,一半白皙,一半紫红。
夜晚比六月来得早。囫囵吃完晚餐,疲惫不堪的父亲和我们一道,迷失于小径交错的迷宫。蛇从黑黝黝的烟囱口爬进迷宫。蛇信子宛若一朵朵猩红的火焰,在湿漉漉的夜之花瓣上神出鬼没。它们比井水还冰凉的皮肤,滑过我们的大腿、腰腹、脖子和手臂,带着沉甸甸的凉意。我们像触电,却不敢动弹,直到它们游到床的另一边,游进黑夜的深渊。我们蜷缩成一团,牙齿打颤,瑟瑟发抖,汗珠子打湿床单,恐惧塞在嗓子眼里,却喊不出声来。
父亲的呼噜声格外响亮。这是一场声音的雨水,它们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舒缓,时而短促,咕噜咕噜直响。这场雨水,逐渐淹没了我们的耳朵,我们的眼睛,我们的恐惧,我们的想象,以及我们所有被黑夜占领的房间。
白天,可怕的梦境像笼罩在玉米地和林子间的雨雾那样消失无踪。屋檐下的石子已被雨水冲刷得又干净又漂亮,荨麻的阴影在马路边和墙根下繁衍,爬满白色刺毛的卵形叶子有的绿得发黑,有的绿得发亮,没有谁敢贸然靠近,哪怕他的手中恰好握着一把长柄镰刀。堆积在圈栏边和窗户下的麦秸垛又潮湿又温热,也没有谁敢贸然靠近,那是老鼠们的藏身之所。
麦秸垛边缘,布满可疑的灰色丝网。
正是蛇出没的季节。它们神秘的洞穴,往往就隐藏在灰色丝网后边。谁也不知道它们何时会从洞穴里像噩梦一样爬出,又是何时悄无声息地潜回洞穴。它们行踪诡异,却又总是像能够预言未来的巫师一样,出现在人们预料不到的地方。
毛骨悚然的故事,爬行在我们生满蜘蛛网的记忆里。
这些故事,都与祖母有关。
她掌着灯到漆黑的卧室睡觉,却猛不丁地撞见一根倒悬在门框里的棍子。刚开始没觉出异样,是小腿上一阵钻心的疼和两颗黑色的血珠,让她意识到,那根通体冰凉的棍子是一条尾巴倒挂在门框上的蛇。祖母不得不请来郎中。一双瘦削而又略带凉意的手,在透明的瓷罐里变出一团蓝色的火焰,然后把瓷罐倒扣在祖母的小腿上。黑色的血液,花骨朵一样从伤口处往外冒。
祖母去储藏室的腌菜坛子里舀腌菜,刚揭开覆满灰尘的盖子,一个蛇脑袋就猛不丁地从黑黝黝的坛子口探出,朝着她咝咝咝地吐着信子,她手中的盖子咣当一声跌落在地,摔成碎片,她的舌头卷在了一起,目光布满尘埃……蛇脑袋带着绳索般灵活的身子,漫不经心地从坛子里游了出来,轻得像一缕烟……
而七月的这一天,蛇放弃了终日生活在祖父阴影里的祖母。它厌倦了她痛苦的呻吟和无望的哭泣。它改从婶子猛不丁爆裂而出却又戛然而止的一声尖叫里爬了出来。“蛇——”她尖细的嗓子,比父亲刮胡须的吉列牌刀片还要锋利,划伤了空气的皮肤。父亲恰好在家歇脚。他闻声从墙角抄起一根棍子,跳进光焰之中。
雨水蒸腾的午后,白花花的太阳落了一地,蝉鸣密如箭簇,天空弯曲出一个巨大的弧度。我们齐刷刷跑到院子里,伸出比长颈鹿还要长的脖子,朝着婶子家张望,紧张而又兴奋。父亲的身影,豹子一样在那堆紧挨着婶子家厨房的麦秸垛旁腾挪闪转。刺目的阳光,像风暴席卷之下大河的河面一样猛烈晃动。
风暴消失时,父亲从光焰中现身。来自婶子尖叫声里的蛇,耷拉在他用双手紧握着的棍子上。真是一条罕见的大黑蛇。
我们快速地在脑袋里搜索与其尺寸相匹配的物品,茶盅,扁担……我们不敢用手比划它的粗细,也不敢用手臂衡量它的长短。我们害怕手掌上长出第六根手指头,害怕它在睡梦中像森林里吃人的藤蔓植物一样箍紧我们的腰腹和脖子。
用不着谁叮嘱,父亲会按照惯例把蛇扔进村子西边那道好似永远也不会干涸,最终通往大河的小溪。而在此之前,他还会遵照古训,用棍子敲碎它的脑袋。如果不这样做,蛇就可能复活,而蛇复活后,会招引成百上千条同类,上门寻仇。
“爸爸——”眼看着父亲即将穿过阳光炽热的院子,我们鼓足勇气叫住了他。
“嗯?”父亲应答了一声,并停下脚步,侧过身,用目光询问我们。
“能不能——”我们嘴唇嗫嚅,不知道是害怕父亲,还是害怕蛇。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父亲的神色显然有些不快了。
“能不能——把这条蛇杀了?”我们声若蚊蝇,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嘟囔了什么,但到底把那个大胆的想法说了出来。
父亲明亮的目光,忽然变得陌生起来,似有一团薄雾漂浮其间。他用这种陌生的目光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耷拉在棍子上的蛇。它的尾巴正像水生植物的根须一样舞动着——它好像缓过劲来了。父亲的喉结动了动,嘴唇也跟着动了动。最终,他微笑着问:“你们当真敢吃吗?”
“敢!”我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其实呢,我们并没有多少底气,因为我们紧接着就因心虚而笑出声来。我们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敢吃。我们只是一时兴起。我们只是在无意中听说,邻居家前不久吃了一条蛇,味道极鲜。
“那就杀给你们吃。”父亲稍作犹豫,答应了。他转过身,把那条黑色大蛇丢在院子一角,就像丢下一卷灌满雨水的黑色橡胶管。他叮嘱我们看管好蛇——“它可能会逃走。”随即,他遁身室内,叮叮当当地翻找着什么。
蛇确实缓过劲来了。它试图游进院子边缘茂密的花草丛中。夜里刚下过雨,花草丛中又潮湿又凉爽,散逸着隐秘的芬芳。偶尔会有一种叫做马蛇的小型四脚蛇鬼鬼祟祟地出没其间。父亲说过,马蛇是蛇类的救星。它只要吹一口气,就能救活所有奄奄一息的蛇,只要它们的脑袋还没有被棍子敲碎。
我们怀揣莫可名状的恐惧,拾起父亲丢弃的棍子,踮着脚尖,远远地扒拉着这条蛇。它是那样结实,滑溜,周身的花纹像噩梦一样真实。即便隔着长长的一截棍子,我们也能触及那股彻骨的凉意。我们甚至不敢多看它一眼。
我们的心怦怦跳动。我们握着棍子的手,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我们的意志,悄然发生了动摇。我们害怕它在夜晚沿着黑黝黝的烟囱,爬进我们光怪陆离的梦境。我们害怕它魔鬼般的形象,长久地驻留在我们的记忆之中。我们害怕它长出一对鸟的翅膀,在我们天马行空的想象里出没。
父亲现身了。他大步流星地从室内的阴影里走了出来,一手拎着一把不常用的羊角锤,一手捏着一颗像云母一样闪闪发光的钢钉,还有一枚崭新的吉列牌双刃刀片。踏过那条阴影和阳光地带交割的分界线,父亲高高的额头和赤裸的手臂开始闪闪发光,耳垂和部分皮肤近乎透明,毛茸茸的透明。蚯蚓般粗细的蓝色血管清晰可见。他把自己叠成一团的影子踩在脚下。
我们长舒一口气,退让到一边。
父亲是一个伟大的魔术师,他竟在瞬息之间,以一种从未示人的形象,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用嘴唇叼着吉列牌双刃刀片,像电影里的好汉一样,猫着腰身,朝着蛇张开跟虎头钳一样坚硬而有力的右手。蛇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像一段快速舞动的绳索,向茂密的花草丛游去。说时迟那时快,父亲迈出一个箭步,一把抓住蛇的七寸。蛇身扭动,蛇尾蜷曲,试图缠住父亲的手臂。
我们尖叫起来。好像蛇要缠住的,是我们的手臂。
父亲并不理会。他用一只脚踏住蛇身,亮出手中像云母一样闪闪发光的钢钉,拎起羊角锤,试图把钢钉钉入蛇的七寸。正是那一刹那,蛇“吱”的一声张开丑陋而又狰狞的方形嘴巴,吐出火焰般的信子,胡乱挣扎。
父亲就像在无意间触碰到荨麻叶一样缩回双手,嚯地一下从地面跳起来,眼神扑朔。但见我们齐刷刷地望着他,他迟疑地抬起爬满细密汗珠的手臂,揩了揩闪烁着一片炽热光泽的额头,然后犹疑而又慎重地弯下腰身,就像从地面拎起一捆绳索那样,拎起奄奄一息的蛇,把它钉在位于院子东北角的电线杆上。
每年冬天,村子里的屠夫应邀来我们家杀猪,也是在这个位置让猪发出巨大而空洞的悲鸣。而电线杆上方,始终空空如也。
村子忽然安静下来,聒噪的蝉鸣像潮水一样退到天边。羊角锤锤击钉子发出的声音,钉子扎入电线杆的声音,格外沉闷,也格外刺耳,好像来自我们的身体。
树皮剥落的电线杆上,蛇尾像铁钩子一样蜷曲着。
父亲从干裂的嘴唇上取下吉列牌双刃刀片,深深地吁了一口气,继而伸出青筋暴突的双手,环绕蛇的七寸,用刀片划出一道圆形切口。悬空的蛇几乎是在父亲的怀里,像打结的绳索扭在一起,好似要挣脱皮肤的束缚。那是惊心动魄的瞬间。父亲小声地骂了一句,紫红色的双手微微颤抖,太阳穴处的血管也跳了起来。
我们捂着嘴,往屋檐落在地面的阴影里退去。
可父亲退无可退。他把刀片重新放回嘴唇,开始剥蛇皮。他半蹲马步,胳膊和手臂上的肌肉都鼓胀起来,汗珠子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滚落而下。他的脖子被晒黑了,衣领处可见一圈醒目的分界线。衬衣像刚从水中捞出,紧贴他的后背。他就像揪住了蛇的衣领一样,使着寸劲往下扒拉那件缀满黑色鳞片的衣裳。
空气中忽然响起一阵布匹被撕裂时发出的刺啦声,一段比雪还要白的蛇身暴露在刺目的阳光下。浓烈的鱼腥味弥漫。蛇尾再一次像绳索一样扭动,挣扎。
我们忽然后悔了,可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刻对父亲说,“爸爸,我们不想吃蛇肉了。”我们远远地围绕着父亲。他曲着粗壮的胳膊,像在园子里剥杜仲树树皮一样,费力地往蛇尾处撸去。空气中响起一串串布匹被撕裂时发出的声音。
整张蛇皮被完好无损地剥下来,父亲把它丢弃在一边。它像蛇蜕一样躺在湿漉漉的草丛中,瘪瘪囊囊的。蝇群闻腥而来,嗡嗡嘤嘤,盘旋其上。蛇挂在钉子上,通体雪白,泛着冷冰冰的光。它依然在不可思议地扭动。
正是此时,父亲命令我去橱柜里拿一瓶玉米烧酒来。我们都很疑惑,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要酒做什么呢?给自己壮胆吗?但谁也没有问。我飞快地取来一瓶玉米烧酒。盛在葡萄糖瓶子里的玉米烧酒,仅剩下小半瓶。父亲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到橱柜前,拧开橡胶瓶塞,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地灌上两口。
见到舌头上暗藏火焰的酒,父亲取下刀片,在蛇七寸下方的位置划开一道口子,把两根指头探进去,憑着遥远的记忆掏着什么。做这个动作时,他并没有看着蛇,而是眨巴着眼睛,望着电线杆上方。电线杆上方依然什么也没有。或许他是看向一个想象中应该存在的地方吧,而那个地方也或许确实存在。
父亲掏出一颗亮晶晶的东西。
这颗亮晶晶的东西,跟我们在马尾松丛林里常见的琥珀一样透明。父亲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它,把它举过头顶,对着七月午后炫目的阳光,睁大一双属于乡村建筑师的眼睛,仔细而又审慎地鉴别了一番,向我下达了命令——“酒!”
我赶紧拧开橡胶瓶塞,把玉米烧酒递给父亲。他高昂着脖子,把那颗亮晶晶的东西扔进嘴巴,然后灌了一大口玉米烧酒。他汗涔涔的喉咙咕噜咕噜直响,他微微起伏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响。
“爸爸,你吞下的是什么?”我们被他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好奇地问。
“蛇胆。”父亲不无炫耀地说。
我们终于理解了一些事情。作为一名乡村建筑师,父亲总是在深夜才回到家里。而每次回家,他都要独自穿过比那条大河还要深的黑夜和荒无人烟的森林,路过即使白天也叫人心慌气短的坟场。月亮大的晚上,他连手电筒也不打,他也从未说过害怕。
我们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父亲已手持刀片,像村子里那位手法熟练的屠夫那样,掏出了蛇的内脏,并把它从电线杆上取下,剁掉了脑袋和尾巴。它的尾巴,还在蜷曲,好像还想游进茂密的花草丛中,可是它失去了方向。
我们拿棍子扒拉着那颗瞪着邪恶眼睛的脑袋,被父亲厉声喝止了——
“小心!它还可以趁你不注意时,猛地从地面跳起来,啄你一口。”
我们吓得扔掉棍子,好像棍子着了火,但随即又将棍子拾起来,怀着莫名的仇恨之心,敲碎了那颗危险的脑袋。那不再是一颗脑袋。
父亲打来一桶井水,把蛇肉扔进去清洗。刚扔进去时,它像游进了花草丛中那样自由。换水的时候,需要人把它从桶中捞起来,抓在手中。哥哥不敢靠近,妹妹更不敢。我毛着胆子挺身而出。谁叫吃蛇肉的主意,是我最先提出的呢?
哪里想到,刚把手浸入桶中,我就触及到了那股井水般的凉意,来自神秘洞穴的凉意。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探出手,然后猛地抓住那段蛇肉。
那段雪白的蛇肉,竟像活着的鱼那样,在我手中大幅度地摆动着看不见的尾巴。与之相伴的,是一股巨大的力,在我手中挣扎,而且还像电流一样,通过我的手指、手掌心、手,再通过手臂,把那股凉意导向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我感觉我快抓不住它了。我想放弃。我不是真的抓不住它了而想到放弃,而是因为恐惧。恐惧沿着我的手臂游走,游到了我的嗓子眼里。我预感到,我将永远记得这条被剥去了皮肤被掏去了内脏被斩掉头尾的蛇在我手中挣扎的感受。
但事已至此,我必须坚持下来。
我憋红了脸,暗自加了一把劲。我把巨大的恐惧牢牢地抓在手里,不让它溜出手掌心。我的手微微颤抖,手臂微微颤抖,肩膀微微颤抖,胸脯微微颤抖,牙齿也跟着微微颤抖。但我没让他们看出来。
从玉米地里归来的母亲,恰好撞见这一幕。她挂满汗珠的脸,忽地变成一片煞白,一时忘记了该说点什么,词语咕噜咕噜地在她的舌头上打转。她像一只受到刺激的刺猬,气咻咻地站在原地。我们都知道,她最怕的动物,就是蛇。直到父亲提着一桶井水走来,她的舌头才恢复正常。
“你们在家也不知道做点正经事!”母亲气咻咻地说。但我们都听得出来,她更多的是在指责父亲。
“是他们要吃的——”父亲讪笑着,很没有底气地辩解道。
“不要用锅煮,沾了腥气,十天半月也除不掉。”母亲黑着脸,踩着糊满泥浆的笨重鞋子,噔噔噔地消失于我们的视线之外。
我們面面相觑一番,然后咧嘴抱以同谋者的会意一笑。
晚霞烧尽之时,令人期待的晚餐开始了。我们早早地就围坐在餐桌边,陌生的香味溢出厨房,游进我们的鼻孔。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但是当父亲脚步轻快地从厨房端出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蛇肉时,我们却犹豫了。我们不敢伸出筷子,甚至不敢看向那个摆在餐桌中央的铝制盆子。母亲更是拒绝到餐厅来吃晚饭。
“你们快吃啊!”父亲用长柄汤勺搅动着那盆热气腾腾的蛇肉——他忙碌了一整个下午的劳动成果,满脸期待地看着我们。
我们用手和筷子护着碗,吃吃地笑。从盆中腾起的那片水雾,在餐桌上方缠绕成一条蛇的形状,最终消失在天花板的缝隙里。
我们看不清父亲的脸。
他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