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
一
他终于把那把剔骨刀抓在了手上,身子通电了似的抖颤着,想移动脚步,快一点离开厨房,脚却不争气,就是迈不开步子,还有种尿急的感觉。他意识到,得把这把刀藏起来,别腰里,却连个腰带都没有,裤子上的松紧带松垮地卡在腰骨上,像随时要掉下来。袖口,也只能是袖口,他先把一只袖子挽起来,手心托着刀柄,另一只手颤抖着再把袖口放下。这样看来,那把刀不见了,身子放松了一些,半边身子还是僵直的。这次他又试探着向前迈动了脚步,他蹭着脚,鞋掌与厨房地面发出粘连在一起的声音,好在,他能移动脚步了,一步步地向厨房门口挪过去。
正是傍晚时分,福星养老院最悠闲的一段时间,能动的,都会挪出房门,在空地上或坐或站。有晚霞在西天渐渐隐去,还有风吹过来,把附近垃圾场的臭味也顺便捎了过来。好在,他们是群老人,嗅觉早就不再灵敏,或者说已经习惯了,在难得的放风时间里,他们享受着傍晚这片刻宁静放松的时光。
养老院的厨房有个后门,后门有个台阶,顺着台阶往前有一条青砖铺成的小路,直通养老院员工宿舍。他已经观察好久了,每当这时,厨师大刘和护理员赵娜,都会坐在厨房后门的台阶上,两个人头很近地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大刘说一句什么,还会引来赵娜的大笑,赵娜一笑,浑身乱颤,一身好肉就活跃起来。赵娜四十出头的样子,烫了头发,她的头就蓬乱着。大刘五十出头的样子,秃头,眼睛小,平时里,他们看到大刘小眼睛里的目光总是斜的。
为了这把刀,他已经偷偷地来过厨房几次了,有一次,他都从刀架上把这把剔骨刀抓在手里了,可不小心,把刀架带倒了,响声惊动了大刘和赵娜,两个人惊乍地从后门走进来,剔骨刀已经在他手上滑落了。赵娜气哼哼地飞奔过来,没鼻子没脸地数落着他:谁让你来这里的,你想干啥?他脑子转动着,小声地说:我想切个西瓜。赵娜回身冲大刘看了一眼,发出响亮的笑声,然后嘲讽地说:这老东西说吃西瓜,哈哈,谁给你的西瓜?你想西瓜想疯了?快回去,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那次,他低下头,失望地向厨房门口移动着身子。大刘走到灶前,胡乱地把刀架扶起来,把散落的几把刀又插回到原处,冲他背影恨恨地说了句:老不死的,没事别来捣乱。他听到了两个不怀好意的声音,没有回头,一个更汹涌的计划在他心里落地生根了。
剔骨刀很锋利,他走出厨房门时,手腕动了一下,手肘处一阵刺痛,他知道自己受伤了,他忍受着,还是刚才那个姿势,一步步向自己住的地方挪去。随着距离缩短,他的身子渐渐舒展开来,几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在一群昏花目光的注视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宿舍里四张床,现在只住了他和王建国两个人。两个月前,王建国就瘫到了床上,身子不能动,医生说,王建国中风了,似乎给王建国开了几种药片,他扶着王建国吃那些药片,药片卡在王建国的喉咙口就咽不下去了,给他喂水,水也从嘴角流出来,后来王建国还是把药片从嘴里吐了出来。从那时开始,王建国就成了活死人,躺在床上只有喘气的份。赵娜每天开饭时,早晨会用勺喂王建国喝豆浆,赵娜把王建国上半身拉起来,用膝盖顶在他的腰部,用勺撬开他的嘴,把半碗豆浆几乎都倒进他的嘴里。晚上给他灌药,重复着早晨的动作。王建国不能及时把豆浆或者粥喝进去,稀稀拉拉地流在脖子上和衣服上,赵娜把王建国掼在床上,拿着抹布,胡乱地擦拭几把。每次他都麻木地看着整个过程,赵娜看见他,就叱一句:看什么看,快吃你的。他听见赵娜洪亮的叱责声,便把头埋下去。
他把刀先是塞到枕头下,觉得不妥,又拿出来,放到褥子下,还是觉得不够安全,想了想,费力地掀开床垫一角,把刀塞到下面,放下垫子,铺好褥子,在上面又坐了坐,心才稍安一些。这时他才发现,小臂上已被剔骨刀划破了一道口子,那条口子有半拤长,新鲜地正渗着血。他从床头把手纸卷拿过来,撕掉一块纸,擦了,血还在流,他索性拿过毛巾,把小手臂缠上了。做完这一切,他长吁了一口气。抬眼时,看见王建国扭着半边身子,正朝他这里看,嘴里还发出呀呀的声音。他起身向王建国的铺位走去,王建国在最里面,他的床在最外面,中间隔着两张空床。以前,他们这个房间是满的,住在中间的那两个人,半年前陆续离开了,殡仪馆的车开到院里,赵娜带着殡仪馆的人进门,把床单裹在死者身上,殡仪馆的人又拿出尸袋,很利索地把死者抬走。车响了一阵,就驶远了,然后一切恢复如常。
他走到王建国床前时,发现王建国的脸变成了块咸菜疙瘩似的,又菜又烂,他想,王建国这家伙也快被抬走了,他甚至在王建国的脸上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王建国的目光盯着他,他从来没见过王建国还有这样一种眼神。吃惊?兴奋?恐惧?他说不出来。他看着王建国这样就说:你快死了,我也快死了。想了想他坐在王建国床铺边上,还拉过王建国的手,王建国的手僵硬得像块树根一样,他握了握王建国的手说:我知道,你啥都明白,厨房里那把剔骨刀我偷来了,你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要先杀了赵娜,再杀了院长那个瘪犊子,如果可能,我还要杀了那个做饭的刘秃子。他嘴里的刘秃子就是做饭的大刘。
二
他是几年前来到福星养老院的。
几年前他的腿脚还算利索,每天都会走出家门,去菜市场,然后提着菜,和一群老人在楼下坐一会。白天的小区人很少,年轻人上班了,孩子们上学,白天的小区只剩下像他一样的闲人。邻居们大都认识,拆迁前他们住平房,一家挨着一家,别人家炒的是什么菜,他都能闻出来。后来他们的居住地改造,他选择了回迁,不仅因为这片是老城区,他隐约地觉得翠兰会出其不意地找回来。虽然那会翠兰离开他有大十几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想过几种结果,但翠兰还活着的想法总是在最后占据上风。他等翠兰回来,潜意识里,他选择了回迁。回迁的房子盖得不高,只有六层,这个城市有规定,六层以下的楼房可以不加装电梯,也许是开发商想着省去加装电梯这一块可以省下一笔钱,于是他们的回迁房就只盖楼到六层。回迁时,他排队选号,楼层低的都被前面的选了,他只能选在六层了。优点是清静,居高望远;缺点是,进出一趟很费劲,只能爬楼梯。刚开始还行,那会他退休不久,上楼下楼的还很利索,后来就越来越吃力,往返一次总是气喘吁吁的,腿脚不给力,软得都不停地打着颤。渐渐地,他下楼次数就少了,不得已下来一次,也要事先做好合理安排。下楼时,都把垃圾带上,再去買菜,菜买回来,提着菜坐在楼下和老邻居们聊会天,再晒会太阳,不得不上楼了,才挪着身子向楼上爬去。以前一口气能上到六楼,他现在需要歇上两三回,腿还是抖得厉害。
就是那一阵子,赵娜走进了他们小区,那会儿的赵娜还没这么胖,也年轻,她走进来,带来一缕香气,大爷大妈地叫着,态度友好,表情鲜活友善。然后她就向他们介绍福星养老院,还向他们展示了画册。照片上的福星养老院窗明几净,一群老人都幸福又开心地笑着。赵娜天生一副好嘴,她介绍道:大爷大妈,来福星养老院吧,我们这一日三餐,顿顿有肉,荤素搭配,有专门的护理员,想看病都不用出门,我们像儿女一样欢迎你们的到来,让你们的晚年多姿多彩。你们辛苦劳累一辈子了,福星养老院就是你们幸福的驿站,老年梦想开始的地方……
他听着赵娜莺歌燕舞般的介绍,动心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一日三餐有人照顾,再也不用爬楼梯了。任何一位老人,到了他这个年纪,都会为自己的退路考虑了。赵娜很快在众人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他迫切的目光。后来,赵娜又来了两次,直接找到他,还陪着他上了一次楼,看着他一个人清冷的生活,眼圈还泛了红,唏嘘着说:大爷呀,您受苦了。以后我们养老院就是您的家了,我们就是您的儿女,我们为您尽孝养老送终……一席话说得他心里也阴晴雨雪的。
为了保险起见,他和赵娜相约,去福星养老院实地看一看。约定的那一天,赵娜带来了一辆七座的车,到他们这个小区时,里面的人快坐满了,他在靠门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车便出发了。
这是他第一次到福星养老院,车拐了几个弯,又上了一条高速,最后在郊区的一个院落前停了下来。门口立着一群穿养老院制服的人,有院长、大刘,还有医生、护理员什么的,他们的脸上都花一样地绽放着热情。再往里走,就是养老院的院落了,果然,窗明几净的样子,养老院里的老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他们脸上也一律挂着安享晚年的笑容。虽然不像画册那么炫美,但也算得上是宾至如归的感觉了。当天中午,他们还在养老院里试吃了一次,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和赵娜介绍的并无二致。回来的路上,他就下定了决心,晚年就交给福星养老院了。
下决心到福星养老院之后,他又去了一次第二监狱,这是关押儿子的地方。这么多年了,他不知往返多少趟了。他在监狱里见到了儿子,儿子已不再年轻了,也接近五十的样子,儿子最好的青春年华都在监狱里度过了。儿子见到他越来越年迈的身子,一副担惊受怕的眼神。他每次来,都会给儿子带来最爱吃的烧鸡和卤猪蹄儿。儿子见了他就含着泪叫了一声:爸,你以后少来看我,你岁数大了,腿脚不便了。他望着儿子那张沧桑的脸,点了点头,就把要去养老院的事和儿子说了。在他的叙述下,儿子渐渐把眉头舒展开了,眼睛里还有亮光在闪动。听完他的描述,儿子就哽着声音说:爸,怪儿子不争气,你觉得这个养老院好,你就过去。我不用你惦记,只要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接回家,让儿子为你养老。儿子捉住了他的手,把头埋下去,涕泪交加的样子。他心里一阵难过,想着自己以后见儿子一面就难了,不由自主地也流下了眼泪。他想起还带着家里的钥匙,便掏出来,重重地放到儿子手里说:这是爸留给你最后的礼物了,你放心,生老病死,养老院人说了,他们都管,你不用惦记。他一步三回头地向儿子告别了,像交代完后事一样。
来到福星养老院的第一天,他的退休工资卡就被赵娜收走了。条件之前就讲好了,用他的退休工资,为他养老,工资卡自然被养老院代管了。也就是说,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支配自己的权利了,一切都归养老院来管。他犹豫的当口,赵娜还是利索地把他手里紧攥着的工资卡抽走了,就像他被抽走了身体里的骨头,身子软得不行。
后来,他才知道,虽然同在一个养老院,他们这些养老的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按退休工资划分了档次,他的退休工资低,才二千出头,是最后一个档。住四个人的房间,以前试吃过的四菜一汤是招待客人用的,他這样的,只能吃素。有时一个菜,有时俩,不论一个还是俩,都不见一丝荤腥,想吃肉,只能过年过节。
他来到养老院之后才知道,赵娜说的话都是假的。不时地有人来养老院参观,赵娜都会命令他们换上新衣服,被安排在院子的各个角落,脸上要带着幸福的笑容。他知道这是骗人的,当赵娜又带着一群老人参观养老院时,他不仅脸上没带笑,还尝试着喊了一声:假的,都是假的。赵娜几乎是扑过来,把他往屋里扯,一边扭头冲参观的人说:大爷大妈,别听这个大爷的,他精神有些不好。他想回头解释:自己很正常。嘴却被赵娜的手捂上了。
那次之后,赵娜宣告道:你表现太差了,院里决定,饿你两天。果然,赵娜两天没给他送饭,饿得他肚子咕咕乱叫,后来只有躺在床上等死的份了。还是同屋的王建国把自己的半碗粥分给他,他才没有被饿晕。不仅是他,凡是在这里不听话的人,都用这种方法处理。
有两次他生病了,提出要看医生,赵娜没好气地让他等着,他才知道,养老院里压根就没有医生,医务室只是个摆设。后来,他才知道,赵娜是院长的妹妹,兄妹俩开了好几家这样的养老院,只请了一个退休医生,这个医生要轮流在几家养老院值班,这地方待一天,明天又去下一个地方。这还不算,他们工作人员也不够,一家养老院,上百个老人,只有几名工作人员,每次有人参观时,他们就把几家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拼凑在一起,应对上级的检查。能动的老人,每天去食堂吃饭,那些生活不能自理的,只能在房间里等着了。有时工作人员把早餐送到屋内时,都快到中午了。他们都怕生病,要是生病,只能在床上等死了。
后来,他们采取了互助的方式,只要有舍友生病,或不能自理了,能动的人吃完饭,就把饭菜打回去,让舍友吃上一口。生病的,年迈的,不能自理的,能活多久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来到福星养老院,才知道偏听偏信了赵娜的话,可一切都已经晚了。白纸黑字,他是签了合同的。那合同厚厚的一叠,签字时,赵娜只让他看了签字页,说他眼神不好,不用细看,都是服务条款。他就签了。原来,都是对他们这些人的约束。
那些有儿有女的老人,会有儿女不时地来看望老人,然后和赵娜交涉,总能得到一星半点好处,总不至于受太大委屈。像他和王建国等人,没儿没女来看望他们,只能享受养老院最末等待遇了。自生自灭,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三
翠兰是在他四十五岁那一年离家而去的。
翠兰离家出走前一点迹象也没有,早晨还在熬中药。她已经吃了几年中药了,屋里门外都被中药味道浸透了,不论在哪个角落都能闻到浓郁的中药气味。
她得的是乳腺癌,医生查出来,告诉他们已是中晚期了,需要做手术。翠兰苦着脸,在家里闷坐了几天,最后决定这手术不做了。这个家一直是翠兰当家,翠兰说不做,就是不做了,虽然他心里有一千个理由想否定翠兰的决定。翠兰就掰着手指头说:第一,手术了能保证这病治好么?第二,既然好不了,花那个钱不都打水漂了么?第三,房子要拆迁,孩子要上学,怎么能白白浪费钱?家里的储蓄自然都归翠兰打理,一个小小的存折,那是全家的希望。
不知谁给翠兰介绍了一个江湖中医,从那天开始,翠兰在家里就没日没夜,烟熏火燎地熬中药,然后一碗又一碗,翠兰艰苦卓绝地和中药拼命,喝了吐,吐了又喝,脸都是一副中药汤的颜色。坚持了几年,翠兰的病情还是没能控制住,肿瘤窜遍全身,这里凸一块,那里肿一块的。翠兰似乎还没放弃喝中药,离家出走那天早晨,她捏着自己的鼻子,把半碗药汤子喝了下去,然后就窝在床上,气咻咻地喘息着。
他是在下班后发现翠兰不见的,屋里门外找了个遍,仍然没有见到翠兰的影子。翠兰自从生病后,很少出这个门,唯一的去处,就是那家中药铺子。左等不回,右等不见人,他后来去了一趟那个中药铺子,人家早就关门了,门紧闭,灯也熄了。回到家,仍没有见到翠兰,他呆想时,发现了电视机柜上有一张纸,纸里隐约包着一张存折。存折的颜色是大红的,很显眼。他拿起来,发现是翠兰留给他的一封信,信很短,翠兰在信里说:自己走了,不再连累这个家了,让他哪里善待他们的儿子,希望儿子能考上所好大学……那年儿子正读高二,正是吃紧的时候。
翠兰走了,再无音信。一连几年过去了,他仍会想起翠兰,他心里清楚,翠兰也许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无声无息地死去了,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样的结论,想着,翠兰也许到哪里修行去了,也许病在修行中就好了。因为翠兰在生病后对他说过:自己上辈子一定没干好事,这辈子才得到了惩罚。要是有机会去修行,她一定会去。
他一想起翠兰,两种想法就在心里打架,总之,结果只有一个,翠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每次有敲门声,他都会怀着希望,是翠兰站在门外。像她年轻时一样,粉着一张脸,冲他笑着说:我回来了。可结果却不是。
许多年过去了,偶尔会想起翠兰,总觉得她迟早有一天还会回来的,他推开门,翠兰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冲他莞尔一笑道:你喝口水,饭马上就好。
母亲离家出走,无疑影响了儿子,儿子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学习很好,母亲出走时,他正读高二。从母亲出走那天开始,儿子每天放学,都要出去转悠挺长时间,起初说是出去找他妈。后来,他干脆说:我的心很乱,想出去静静。儿子以前都听他妈的话,他想说儿子几句,张了张嘴,还是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儿子心乱,他何尝又不是呢?他有时也会出去转悠,漫无目的那种。有两次和儿子在大街上不期而遇,爷俩迟钝地望着对方,都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错开肩,各自向前走去。
那些日子,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的心里都长了草。
他在无目的中,还是有目的的,他去过他和翠兰曾经去过的地方,谈恋爱时常去的公园,他们买婚纱的商店,还有他们婚后经常去的菜市场等等。他沿着翠兰留下的足迹,一遍遍寻觅着,回想着曾经拥有过的共同时光。
儿子的高考果然考得不理想,最后只考上了本市的一所三本大学。儿子上大学后,家里大部分时间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有更大的空间思念翠兰了。每次想起翠兰,他都会深深地自责,在年轻时,没有多陪陪翠兰。翠兰年轻时爱旅游,每到节假日,都缠着他,要他陪着出去转一转,十有八九他都没去。因为單位要加班,或者他觉得有些家务要做,翠兰只能找自己的姐妹去玩了。一想起这些,他的心就揪紧了,像撒了盐,一层一层地被蜇得火辣辣。
儿子大学毕业那一年,谈了一个女朋友,领回家还让他见过一次,一个水灵灵的姑娘,他又想起年轻时的翠兰。儿子毕业后自己联系了一份工作,起早上班,摸黑回来。他知道儿子谈恋爱,回来晚点也都正常。一天,儿子和他说,自己要结婚了,女朋友什么都不要,就是想买一辆车。他认真地看了眼儿子,儿子正渴求地望着他,他没说话,走到房间,在抽屉里拿出那张存折,存折还是翠兰留下的,后来换了几回,样子仍然是大红的。翠兰在时,两人的工资都存在了这张存折上,后来翠兰不在了,这张存折只能存他一人的工资了。在这期间,他们的平房动迁,搬到楼房里,作为差价,补了一笔钱,装修时,又花了一笔。儿子上大学,学费也是从这张存折里出的。他知道,这张存折现在的数目少得可怜。他把存折递到儿子手上时,浑身上下像着了火,不敢看儿子一眼。儿子把存折翻到最后一页,瞟了一眼,无声地又把存折推回到了他的眼前,轻轻地叹了口气。儿子的叹气声,像一只重锤敲在他的心上。
从那天开始,儿子更加地早出晚归了,有时晚上干脆就不回来了。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公安局打来的电话,才知道儿子出了大事。
事后他才知道,儿子和一个同伙,偷盗工厂仓库里的商品去贩卖,被保安追到了一个桥上,和保安厮打的过程中,把保安推下了桥,正好被一辆路过的汽车撞飞……儿子因盗窃、过失杀人被起诉到了法院。儿子被判了重刑。
人到中年的他,老婆出走,生死不明;儿子被判了重刑,出狱的日子遥遥无期,他的人生几近崩溃。
他的生活中又多了份念想,就是每月的探监,每次见到儿子,他都有一肚子话要对儿子说,怪他不懂事,检讨自己这一生的无能,连一辆小汽车都买不起。可一见到儿子,他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儿子的一张脸,从稚嫩到成熟,又到胡子拉碴,他在儿子的变化过程中,一点点地变老。先是退休,人一过六十,就像一块石头从山顶上往下滚落,势不可挡的样子。到最后,他连去看儿子的力气也没有了。
在他晚年的心底,又多了对儿子的想念,他经常想:要是翠兰不生病,儿子一定能考上一所好大学,儿子就不会去偷盗,过失杀人,他也将在天伦之乐中安享晚年,那是怎样让人羡慕的生活呀。他和翠兰相扶相携,看着孙子一点点长大,每到周末一家人就聚在一起,那才是人人向往的样子。
四
他居住的养老院宿舍,都是无儿无女户。之前的老周、老马,先病在床上,赵娜把清汤冷水放在他们的床头就不再多问了。老周咽气前,抖颤着拉过他的手,求救似的:帮我叫个医生,我不想死呀。他在这之前,已经无数次地挪着脚步,找到赵娜,让她找个医生来。赵娜是院长的妹妹,院长平时并不在这里,只有上级检查,或有新人来参观时,他才会露上一面。脸上从始至终挂着谦和的笑,一看就觉得是一个好人,很温暖、平和,让人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当年,他就是被院长的笑容所迷惑了,心想:院长这个样子,对他们一定不会差。院长不在时,这个养老院大事小情都是赵娜说了算,当他恳请赵娜找医生时,赵娜一边记着账目,一边不耐烦地挥着手说:医生今天不上班。他又小声地问:那医生什么时候上班?赵娜不耐烦地把账目本合上,冲他大着声音说:医生又不是神仙,到了该死的时辰,谁也救不活。赵娜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他心里。
老周咽气前,医生还是来了一趟,进门用手拨拉了几下近似僵硬的老周,从药箱里拿出几片药,扔在床头,转身就走了。他端碗清水给老周去喂药,老周已经咽不下去了,倒进老周嘴里的水,大半又都流出来。当晚老周就咽了气,嘴里还含着没咽下去的药片。
老马离开时大抵也是如此,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马上就要轮到王建国了,王建国躺在床上,像一张纸片,眼窝深陷着,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双手,鸡爪子一样,又瘦又长。他每天都会坐在王建国的床头,陪上一会。王建国来到这家养老院也近十个年头了,和他脚前脚后,两人一来就被分到一起。王建国睡觉爱打鼾,他睡眠质量不好,自从翠兰离家出走之后,他总是莫名其妙地在夜半醒来,然后就长时间地睡不着,躺在床上想东想西。王建国的鼾声无疑影响了他的休息,他就骂王建国:老东西,怎么偏偏好上这一口?王建国那会中气很足,说话总是大着声音,然后呛道:你也是个老东西,想不吵,你就去住单间,一個人清静。
养老院有几个单间,据说住的都是花钱多的人。人家不在乎钱,只在乎条件。儿女们也孝顺,每到周末,这些人的儿女会开着车,隆重地把车停在养老院的门前,然后打开后备厢,从车里拿下一堆好吃的,笑语欢声地向院内走来。他们这些无儿无女的老人,就呆立在一角,伸长脖子,羡慕地看着别人的热闹。团聚的笑声一浪一浪地传来,最后儿女们挥手作别了,车声响过,院子里就空寂下来。赵娜总会出现在儿女们到来之前,跑前忙后地迎接,说着“过年话”。当来人的轿车离去,赵娜才把一张笑脸冷下来,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那些住单间的老人,住在南院,被他们称为正房。那些人很少和他们有交集,总是那几个人聚在一起,在外面的长桌上喝茶聊天。王建国身体好时,探头探脑地去参观过,回来美滋滋地说:你看人家,单间不说,屋里还有大彩电、茶几,茶几上的水果都吃不完。人家每顿饭都吃小灶,有菜单,想吃啥就点啥,像在饭店一样。王建国说完还咽了口水,脖子一伸一伸的。
他们羡慕那些有钱又有儿有女的同类。他心里就想:人家那才是养老。都说人活一辈子,结果都一样,可过程却不一样。想着自己,他又想起离家出走的翠兰,还有仍在监狱里服刑的儿子。屈指一算,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去看儿子了。最后一次他去看儿子,告诉他,自己就要去养老院了,儿子先是把头低下,再抬起头时,已满脸是泪了。儿子哽咽地:爸,我不能给你养老了。他离开探监室时,儿子仍然跪在地上。儿子进监狱时,还很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现在儿子已到中年,他回头看见儿子一张泪脸,泪水正顺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流,他再转过头时,与儿子竟有了诀别之心,泪也止不住地流下来。他每次来探望儿子,要换上几次车,那会,他还年轻,每周一次探望儿子,并不当回事。后来,随着他的年龄渐老,每探望一次儿子,他都要做好长一阵子心理建设。来一趟,他回到家都要躺上几天,昏天黑地的,浑身跟散了架一样。自从他来到养老院,便再也没去监狱探望过儿子。儿子来了几封信,告诉他,在这里好好养着,自己一定争取早点出来,然后把他接回去。他给儿子写信,一提起笔,总是想哭,想把自己真实处境告诉儿子,可落到笔上,却都成了花好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