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夏天

2022-05-30 10:48晓寒
雪莲 2022年11期
关键词:林立牛筋麻子

林立根住到县城的女儿家后,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滨河公园。

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三两下洗漱完,用矿泉水瓶子装了瓶白开水,开门下楼,在门口的划得来早餐店买了两个包子,边吃边顺着槐东路往前走,经过夜宵市场,再经过高架桥,就到了湄川河边。他经过步道上一棵又一棵桂花树,右边的街道上,车子吼叫着来来往往,一辆比一辆跑得快。左边白色的栏杆外,河水闪着明亮的光芒,几只野鸭在水上游弋。不时有人从他身边匆匆走过,都是忙着赶时间的上班族。林立根并不关心身边的这些东西,不像刚到这座城市时一样,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走到长天观门口,两个包子就吃完了。他把装包子的塑料袋往垃圾桶里一丢,听到道观里响起当当的钟声,随后看到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老道拿着三炷点燃的香,分别插在门前长条形的青石香炉里,老道转身往回走的时候,风把道袍长长的下摆掀了起来。他收回目光,烟瘾上来了,抽出根相思鸟点上,慢悠悠地上了清风桥,过了桥就是滨江公园了。

进了滨江公园的大门,他无心看那些在风中晃来晃去的芦苇,开得热热闹闹的荷花,还有绿得像人工造出来的草地,沿着那条铺着彩色卵石的小路,径直去了靠山那条长长的木廊。

何叔和鹤麻子已经在那里摆开了棋局,两个人各自坐在石头凳子上,圆形的石头桌上除了象棋和一个装棋子的木盒子,每个人面前都放着包芙蓉王,上面搁着一个打火机,何叔的是紫红色的,鹤麻子的是咖啡色的。

林立根把矿泉水瓶子放在地上,靠在一根杉木柱子上看他俩下棋,这是他消磨时间的主要方式。在洪家庄的时候,他偶尔也和左右邻居下棋,而且赢的时候多。不过,这里不是洪家庄,这棋他只有看的份。

何叔边摆棋子边抬起头看了林立根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到棋盘上,那意思似乎在说,嗯,我知道你老小子来了。

鹤麻子一只手慢吞吞地摆棋子,另一只手挥舞着驱赶围上来的人,满脸嫌弃,像赶苍蝇似的。站远点,站远点,真是有味,挤那么拢搞什么。

何叔选的红方,棋摆好后,他举起一颗棋子,脸上有些得意,对不住啊,我先来。

鹤麻子没回话,哼了一声。心里想,废什么话,假惺惺的,哪次不是你先来?

两个人的棋艺相差不大,各有所长。何叔善用车,三两下工夫,车就攻进了对方的老巢。鹤麻子的连环马一前一后,配合得滴水不漏。

半个小时后,棋下到中局。

何叔死死盯着鹤麻子的马,鹤麻子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何叔的车。这样纠缠了一阵,还是看不出胜负。

将军。何叔把车重重地落在棋盘上。

你总是将空的,是不得时间完工吧?鹤麻子歪着头看了他一眼,本来就黑的脸更黑了,上面稀疏的麻子一粒粒鼓了起来。

你不随我啊,谁规定不准将空的。何叔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抬起右手抚摸着光秃秃的脑袋,眼睛直直地盯着鹤麻子。

鹤麻子一时语塞,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两片厚嘴唇飞快地嚅动着,只是没发出声来,像是在咒骂着什么。

鹤麻子其实很烦何叔,处处总想着压他一头,都退下来上十年了,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司法局长。只是他棋瘾重,又找不到水平相当的对手,迫不得已才和何叔成了“棋友”。论级别,鹤麻子和何叔一样,都是正科,只是他只当过大河镇的镇长,没当过书记,名为一把手,其实谁都知道那就是个二把手,因此少了几分底气,才事事让何叔一步。

这时,何叔的电话响了,他瞟了一眼,没有接的意思。电话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他拿起手机接了,哦,这样啊,好。

快点走,莫啰里啰嗦。鹤麻子的眉头越皱越紧。

何叔拿起车,思索了片刻,轻轻落下。不无得意地说,好,就放这,赶下你的炮,看你怎么搞?

好棋,終于撞到我马口上了。鹤麻子伸出三根指头,捏着何叔的车在眼前晃了晃,顺手丢进一旁的木盒子里,听到哒的一声响声后,他脸上布满了嘲弄的笑容,一粒粒麻子在笑容里蠕动。

好了,好了,知道了。停了会,何叔的脸涨得通红,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好了,我说了知道了。迅速挂断了电话。

吵死。何叔骂了一句。

算了,我认输,不是接电话去了,你想都莫想。何叔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拿起脚下的杯子喝水,一粒枸杞顺着水窜到他嘴里,他扑的一声吐了出来。放下杯子,又拿起桌上的烟准备抽,才发现烟没了。

鹤麻子,你的烟先搞一根来。不等鹤麻子回话,他拿过鹤麻子面前的烟,抽一根点了火,嗍嗍地吸了几口后,从兜里抽出张一百的钞票拍在桌子上,对林立根说,老根,去给我买包烟。

买烟要出公园,往右拐到电影院门口的和家超市,林立根不想去,站着没动,也没回话。

快点啊。何叔望着他吼了一声。

林立根抬眼望去,正好碰上何叔凌厉的目光,吓得身子一哆嗦,拿过桌上的钱赶紧往外走。

每次都是这样,何叔叫林立根去买烟,他不想去,不知为什么,最后又乖乖地接过钱十二分不情愿地往外走。他和何叔只是认识,没什么交情,他心里清楚,何叔压根就没把他放在眼里,从没正式和他打过招呼,只是需要买什么东西时支使他一下。

他看不惯何叔,也看不惯鹤麻子,过了七十的人了,架子大得吓人,一举一动高高在上。凭什么他们喝菊花枸杞泡的茶,自己喝白开水,他们抽芙蓉王,自己只能抽三块一包的相思鸟?想到这些,愤怒和沮丧像波涛一样在他胸腔里翻腾。他认为,自己就是这世上的倒霉蛋,只能做人下人。在洪家庄的时候是这样,本想到了县城会好一点,没想到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洪家庄五十来户人家,除了邢寡妇,家家都过得顺风顺水,不说富得怎么样,至少平平安安,唯独他是个例外,村子里的倒霉事几乎全摊上了。

十岁的时候,母亲跟着一个广东来的放松油的人走了,从那时起,父亲脾气变得特别暴躁,经常在外面喝酒,喝醉了把他当成出气筒,对着他不是打就是骂。勉强念完小学,就跟着下地干活。

十八岁那年,父亲喝醉了酒从一道山崖上摔下去,当场就断了气。到了结婚的年龄,东挪西借把邻村一个左手残疾的女孩娶进了门,他觉得生活在一步步好转,做事也格外卖力。第二年,妻子的肚子大了起来,他更是觉得一个家有了希望,发自内心的笑容,比田间地头的野花还要灿烂。

那年刚入冬,就下了一场暴雪,寒风呜呜地叫着,把积雪搅到空中,像一团团的浓雾。晚饭后,妻子发作了,他把接生的刘婆婆请了过来,听着妻子的呻吟声,他不停地抽烟,一边提心吊胆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边沉浸在将为人父的喜悦中。

过了好一阵,刘婆婆满脸大汗地从里屋走出来,凑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我是真没办法了,不知道结果会怎样,送医院也搞不赢了。

林立根没有回话,只是重重地吐了口烟,眉头皱成了一座山。

刘婆婆转身进了屋,一碗茶的工夫后,他听到了哇的一声啼哭,刘婆婆抱着孩子走了出来。你进去看一眼吧,兴许还能说上几句话。

林立根进到屋里,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妻子举起右手招呼他过去,等到他走到身边,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手就像风吹折的树枝一样耷拉下来。

妻子走后,他把心思全部放在女儿林英身上。林英不是很会读书,毕业后去了县城打工,因为上的是大专,一直没找到称心的工作,做过网吧收银员,服装店导购,酒店前台,每个工作都只做上三五个月,后来去了保险公司卖保险。工作不稳定,导致婚姻不稳定,生下一个女孩后,便和丈夫离了婚,独自带着女儿茜茜过日子。

林英去了城里后,林立根感觉生活又把他打回了原形,一個人过着乏味的日子,在外面做事回来,面对的是冷锅冷灶,有时候不想做饭,就在村里的小卖铺买两个面包,或者两个油饼打发了,他觉得日子越过越无聊,连下棋的心思都没有了。

有次他和刘易水一起喝酒,酒喝多了,竟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哭了起来,刘易水吓得不轻,以为他身子骨出了毛病。

老根,你是哪里不舒服啊,我带你去看郎中。

林立根抹了把眼泪,你想哪去了,我身子骨好着呢。我就是想到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活着没啥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刘易水听了,嘿嘿笑起来,立根,你是说这个呀,吓我一跳。

他喝了口酒,把杯子往桌上一蹾,想女人了吧?这个好解决,你把对门的邢清芳娶了,你们都是单身,年龄也相当,正好配一对。我去给你说。

林立根听到这话,像打了兴奋剂一样,拉着刘易水的手使劲摇晃,兄弟,你要是能把这事办好,我感激你一辈子。

刘易水凑到林立根耳边,嘻嘻笑着说,立根,这些年你就没想点办法?男人怕嫌,女人怕缠啊。

林立根不做声,一脸的苦笑。

邢清芳的丈夫几年前从一个建筑工地上摔下来,脊椎断了,还伤到了内脏,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还是没保住命。四十多便开始守寡,洪家庄的人背地里都称她为邢寡妇。自从丈夫离世后,她家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

林立根一直想把邢清芳娶进门来,他从未想过要赚多少钱,只想过一种平平淡淡的真实的日子,他觉得,只要有个女人和他守着,出门有人叮嘱,回家有口热饭,再穷再苦都算不了什么。

有年春天邢清芳家的老瓦房漏水,她想买点瓦,请人检修一下。林立根听说后,去了邢清芳家里,这事我在行,你交给我就是了。

那得多少工钱?邢清芳问。

都是老邻舍了,要什么钱?林立根故意说得很轻松。

那不行,做事哪能不给钱,我还是请个人算了。无论林立根怎么说,邢清芳都不愿他帮忙。

洪家庄产茶叶,家家户户都种茶,有年摘茶叶的时候,邢清芳崴了脚,一瘸一拐地上山摘茶叶,林立根在路上碰见她,清芳,你脚崴了,在家歇几天吧,我反正没事,我替你去摘茶叶。

我没事,还能动,就不劳你费心了。邢清芳冷冷地回了一句后,摇摇摆摆地走了,把林立根尴尬地晾在那里。

真是水都泼不进。林立根回味着邢清芳从他身边经过时那种特有的女人味,想着她胸前那对蹦来蹦去的大奶子,心像猫抓了一样。

试探了好几回,见人家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林立根渐渐死了心。这次,被刘易水无意中一提,好像又看到了希望。

几天后,刘易水传过话来,邢清芳说了,林立根人不错,就是家里太穷了,嫁过去日子会更难熬。

这句话让林立根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清楚,自己是没钱,穷得叮当响,这年头,没钱狗都嫌。

刘易水说,我还有个办法。

林立根一脸疑惑地望着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哪天深夜,你想办法爬进她家,直接把她上了。

这犯法的事,你想我去吃牢饭啊。

这年头,撑死胆大的。犯什么法啊,女人就这样,你和她干过了,她的心就会死死向着你。

林立根吓得脸都变了色,老水,扯点别的吧。

三年前,林英在县城买了套二手房,她觉得父亲年纪大了,一个人在乡下孤零零的,便反复劝说他去城里。林立根考虑再三,觉得在村子里呆着没意思,人家都过得红红火火,唯独他像是个笑话,不如走了好,到了城里过得怎么样,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

到城里后,林立根没什么事干,年纪大了,快六十了,又没文化,也没技术,能干什么呢?每天去逛下公园,外甥女茜茜上小学了,不用管,林英天天去上班,回来做午饭的话,就会打林立根的电话,喊他回来吃饭,只是做饭的时间少,大部分时间是在外面吃。

林立根也在外面解决,往往是花上个五六块钱,弄碗面条或者馄饨对付一下。

有时候林英觉得总吃面条和馄饨对身体不好,会叫玩得最好的同事邹梅给林立根送午饭,邹梅先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便直接把饭送到哪里。邹梅和林英一样,也是个单亲妈妈,隔三差五会带着儿子陶陶上家里来玩,时间长了,他和邹梅也慢慢熟悉起来。

林立根一路想着这些,脚下便慢了,等他买了烟回来的时候,受到了何叔的责备。他一把抓过林立根放在桌子上的烟,把找零塞进兜里,一副怒气冲冲的表情,叫你买包烟,磨蹭了半天,你是在烟上绣了朵花吧,乡下人真是做不得事。

林立根没有反驳,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眼神里充斥着掩饰过的愤怒。

王牛筋看不下去了,何叔,你这就不地道了哈,人家帮你做了事,你还尽是名堂。

何叔把一颗棋子啪地敲在桌上,哎,说两句怎么了?还不让人说话啊。

鹤麻子抬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

老根,走,我们去那边,别跟他计较,他这人脑壳有毛病。

王牛筋一把扯过林立根的手,向木廊的另一头走去,走了很远,还听到何叔在骂骂咧咧,一个破落户,在老子面前牛什么牛。

走到木廊的另一头,下三级石头台阶,过一座跳石桥,到了荷园中的一座亭子里。王牛筋和林立根在亭子里的一张木桌前面对面坐下来。

我就看不得那两个人,整天阴阳怪气,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仗着一个月有几千块钱的退休金吗?王牛筋余怒未消,黑着张脸。

他摸出包双喜,递了根给林立根,来,抽一根。林立根赶紧站起来接过烟,又弓着腰替他点了火,他吸了两口,开始不停地咳。

这他妈什么鬼烟,真难抽,呛死人。要赶在以前,打死也不抽这个。王牛筋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一会儿,他缓过气来,掸了掸烟灰。我儿子是开旅行社的,橄榄舟旅行社,知道吧?县城里最大的旅行社。以前生意好的时候,每天用提包装钱。我每天抽一包和天下,一百一包。他把手搁到木桌子上,看着手里的烟慢慢地燃烧,唉——新冠病毒一来,一切都他娘的完了。他晃了晃脑袋,连连叹息着——沦落到抽这样的烟咯。

林立根没听过橄榄舟旅行社,搞不清开旅行社有多赚钱,也搞不清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一句话也插不上,只是不停地抽烟。不过,他一直都把王牛筋当朋友,觉得和他在一起时,心里没有任何压力。

哎,老根,我说你以后别去给那姓何的买烟了,凭什么侍候他?他算老几?放在几年前,一个退休的死老头,我都懒得正眼瞧他一下。

林立根点了下头,以后再也不帮他买烟了。嘴里这么说,他心里知道,下次还是会去买。他害怕何叔的目光,只要跟他的目光一碰,心里就发怵。

那两个人瞧不上咱俩,主要是因为咱俩没钱,要是有钱,他们敢这样嚣张吗?王牛筋仍是愤愤不平。

这点林立根当然清楚,可清楚并不能解决问题,不可能因为清楚而一下子变得腰缠万贯。

——我们,王牛筋把头向桌子中间凑了凑,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得去哪里搞點钱来。

搞钱?林立根望着他那张过度臃肿的脸,小眼睛瞪得老大。去哪里搞钱?

就是没地方搞钱啊。王牛筋吁了一口气,两手一摊。

那你不等于没说。林立根张开的眼皮耷拉下来,瞳孔里的死灰像要溢出来一样。

很快陷入了沉默,王牛筋皱着眉头,右手不停地挠着头,似乎有挥不去的恼怒。

风轻悄悄地吹过来,红红白白的荷花在微微摇晃,两只白鹭在远处的湄川河上空翻飞,像两片巨大的雪。

王牛筋手里的烟快要烧尽了,他把烟屁股往地上一丢,伸出右脚踩在上面左右旋转了几下,烟屁股成了一团黑色的粉末。

莫急,总会有办法的。他慢条斯理地丢下一句话。

老哥,有搞钱的路子千万莫忘了我啊。林立根又恢复了生气,把头往王牛筋跟前凑了凑,瘦削的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

王牛筋把头点得像鸡啄米,换成了一副自信十足的样子,拍着胸脯说,兄弟,那是自然。

林立根靠每个月六百块的低保过日子,有时候林英会塞给他三百五百的,那也不是常有的事。钱就那么多,每花一个子儿都得算来算去,要不日子就会像闹钟一样停摆。

自从来到县城后,林立根经常感叹,有钱人的日子就是不同啊。不比别的,光说抽烟。有一次,林英给了他一包硬中华,那香味满屋子都能闻到,连烟灰都白得格外好看,他舍不得抽,放了大半年,不时拿出来看一看,后来烟都长上了斑斑点点的霉点。哪像他那相思鸟,黑漆漆的烟灰,烧起来喳喳响,一股子呛人的味,递给人家,都像见了鬼一样连连摆手,说,多谢,多谢,我不抽烟的。过了会又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一根烟来,有滋有味地抽着。他搞过几次这样的事,就像偷了谁的东西似的,尴尬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那情形,相当于当着众人的面啪啪地打他的脸啊。后来,不管是谁,他都不敬烟了。

只要不犯法,又能搞到钱,做狗我都愿意。林立根从牙缝里蹦出这句话。

那倒不至于。王牛筋挥了下手说,好,到时我们一起搞钱。

两个人似乎看到了希望,放声大笑起来,笑声飞出亭子,随即消失在风中,被飘来的淡淡的荷花香所取代。

林立根开始想象有钱后的日子,再不理何叔和鹤麻子,就是见了面,也装作不认识。天天抽硬中华,四处去旅行。想到日子有这么美,他脸上又浮起了笑容。

这时,林立根的电话响了,他用的是老人机,语音一个劲重复着,邹梅来电,邹梅来电。

林立根边掏手机边有些疑惑,这时邹梅打电话来干嘛?早上,林英就跟他说了,她今天不回家吃饭,要和邹梅带孩子去城郊的永兴湖玩,湖边刚搞了个人工沙滩,铺了几百吨白色的沙子,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银滩,好多人在那里玩沙,玩水,还可以烧烤露营。

林立根听人说起过多次,那是个网红打卡地,他不明白网红打卡地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几个字听起来很不错,也想去看看,见女儿没这个意思,又不好开口。只好说,你们去玩吧,中饭我自己解决。

他满怀疑惑地接通了电话,邹梅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林叔,你快来,林英出事了。

他吓了一跳,刚才那些美好的想象一下子跑得无影无踪,连忙追问,出什么事了?

你别问了,赶紧来永兴湖银滩,快点,打车来。邹梅说话的语气很焦灼,速度飞快。说完挂断了电话。

林立根对王牛筋说了声,我女儿出事了,我得过去。他迅速出了亭子,又回过头说了声,莫忘了搞钱的事啊。然后一路小跑不见了踪影。

下车往前走的时候,林立根还在想那二十八块钱的事。

就这么一晃眼的工夫,二十八块钱,真是贵死了。表上显示的是二十七,要加一块钱的燃油费,为那一块钱,他和司机吵了起来,最后还是给了,要不是因为有急事,他才不会给。不过心里老是有个疙瘩,一块钱也是钱,可以买一个包子。

正是中午,他远远地看到,阳光把沙滩照得雪一样白,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沙滩上黑压压的,围着一大堆人。

到门楼边的时候,邹梅不知从哪里像兔子一样窜了出来,喊了声林叔,再也说不出话,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只是拉着他的手,大步往前走。

他俩挤过人群,邹梅和守在那里的警察说了句什么,然后穿过警戒线,来到了湖边。他看到很多警察站在湖边张望,水面上几艘橡皮艇正来来去去,上面坐着穿消防服的人。

淘淘脸色苍白,一身透湿,被一个女警察牵着手。茜茜被另一个女警察抱着,眼睛哭得通红。

一个年约五十的警察走过来,满脸严肃地对他说,你就是林立根吧?

林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茫然地点了下头。

你女儿林英下水救人,掉到湖里了。我们正在搜救。警察取下帽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希望没事,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

林立根脑子里轰地响了一下,一屁股跌坐在沙滩上,接下来警察还说了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清楚,只看到他的嘴在一张一合。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人像是一些影子贴在沙地上,湖水像突然结了冰一般,闪烁着寒冷的光芒。

事情的经过是他后来听邹梅说的,林英和邹梅带着孩子在沙滩上玩水,两个孩子互相追逐,玩得不亦乐乎。突然,淘淘一个转身,向着湖水奔去,邹梅大声喊他停住,他像没听到一样,突然一滑,整个人就陷进了水里。

林英见状,赶紧跑过去救人,几番挣扎,淘淘被推上了岸,林英自己却没入了水中。

第二天,尸体打捞起来,处理完后事后,媒体进行了报道,林立根领到了三万元见义勇为奖金。

茜茜被他父亲接走了。刚开始几天,邹梅都会来打个转,给他买些水果,牛奶,蛋糕什么的,好言好语安慰他。

林立根几次准备开口向邹梅要点钱,林英是为救他的儿子出事的,他认为邹梅给个三五万的赔偿合情合理,但每次见了面,又开不了口。

一周后,他决定给邹梅打电话,有些话当面不好说,电话里說不会尴尬。他给邹梅打电话,语音提示是空号,他以为拨错了号,确认后再打,提示还是空号。他这才意识到,邹梅已换了号码。

他的怒火一下被激起来了,看似一个老实人,原来早有准备。他带着一腔怒火赶去邹梅的家里,他以前去她家吃过两次饭,熟门熟路。敲了半天的门,没有反应。对面的邻居听到敲门声,开门问他找谁,他说找邹梅,邻居盯着他的脸看了半天,看得他心里发毛。然后才说,她昨天就搬走了。

搬到哪去了你知道吗?

她出了事后,害怕,搬到哪里肯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林立根一边感叹着世态炎凉,一边很不甘心地离开。

有一天,林立根碰到在社区上班的另一栋楼的邻居。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圆脸,留着齐耳的短发,面色和善,挎着一个黑色的包从对面走来。正要擦肩而过时,邻居停下了脚步,轻声对他说,你可以找找保险公司试试,也许他们会给点补偿。并再三交待他,别说这话是她说的。

经他这么一提醒,林立根觉得有道理,林英在保险公司上班,出了事,保险公司应该赔钱。

他找到保险公司,经理是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保养得很好,戴着一副宽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着柔和的光,看上去让人感到亲切。林立根觉得,从面相上看,这事多少有点希望。他说明来意后,经理说了很多安慰的话,说到最后眼圈都红了。最后话锋一转,老林啊,你女儿林英是在这里上班,但公司跟她没签合同,再说也不是工伤,你的不幸我很同情,但这事真没有办法。

她拿起电话,把办公室主任叫来,一会儿进来个小伙子,把一叠钱递到经理手里,一声不吭地转身出去了。经理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走到林立根面前,老林啊,这一千块钱是我个人的一点意思,别的我真帮不上忙了,非常抱歉。

不等林立根回话,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坐下,低下头看一份报表。林立根知道这是让他离开的意思,他觉得对方做得挑不出任何毛病,只好拿了钱道谢离开。

呆在家里,林立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看到女儿用过的东西,心里越发难受。他决定去滨河公园走走,散散心,已经好些天没去那里了。

到了木走廊里,何叔和鹤麻子见了他,停了手里的棋子,投过来诧异的目光。

何叔看了他一会,说,老根,那个出了事的是你女儿吧?

林立根点了下头。

赔了多少钱?

林立根照实说了。何叔没有吭声。

从不跟他说话的鹤麻子开了口,就一千块钱,笑话。他点了根烟,你信我的,赶快去保险公司闹,写个牌子,带些纸钱去烧,不给个几万,你就坐在大门口不走。我当镇长的时候,就有几起这样的事,一闹,对方乖乖地拿钱。

这样会招来警察吧?林立根嗫嚅着。

你怕个屁啊,人都死了,警察能拿你怎么样?来了你只管哭就是。

何叔一直没有答话,手里捏着一枚棋子,在不停地转动,好像要把棋子磨光一样。

信不信随你。鹤麻子把嘴里衔着的烟夹回手上,招呼何叔,来,继续。

王牛筋冲着他眨眼,示意他去另一边说。

林立根跟了过去。

你还别说,鹤麻子这次说的没错,不闹,人家怎么会给你钱?

真可以闹,不犯法?

人都死了,犯什么法啊,警察来了,也只会装装样子。

林立根想想也是,豁出去了,怕什么,人都死了,大不子关几天就是。

第二天,他果真坐到了保险公司门口,胸前挂着张硬板纸,上面写着几个字:无良公司,拒不赔偿。见有人来,就从地上拿几张纸钱起来,用打火机点着,边点边号啕大哭,哭过后开始诉说女儿的不幸遭遇。不一会儿,就招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

很快,那天那个办公室主任就来了,劝他不要闹事,赶紧离开,否则就报警。林立根装作没听到,一句話也不说。

过了会儿,警察来了,叫他不要在这里闹。林立根也不回话,只是边哭边喊,我女儿死了,公司就赔了一千块钱,你叫我以后怎么活?

边上有人擦着通红的眼睛,有人愤怒不已,就一千块钱,也太缺德了,好歹一条命啊。就是,这也怪不得人家到门口烧纸钱。要是我的女儿,我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警察见劝不动,也没有办法,皱起眉头,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公司经理下来了,劝他别在门口闹,有事楼上谈。

林立根跟着警察和经理上了楼,几番争论下来,公司答应给四万块钱的人道主义救助,但以后不许再到公司来闹了,双方签了协议,当场就兑了现。

回去的路上,林立根想,果真是要闹,一闹钱就来了。

他寻思着这事还是应该感谢鹤麻子,要不是他出的主意,这几万块钱毛也拿不到。该如何感谢呢?他想来想去,决定还是买芙蓉王,他不是喜欢抽芙蓉王吗?不过在买多少的问题上,他简直伤透了脑筋,买一条要两百多,那等于割他一块肉,二百多能买好多东西呢,买一包吧,又太小气了,拿不出手,怕惹人笑话。想来想去,他决定买四包。

他走进路边一家小商铺,挺直了腰杆,伸出尽是老茧的手,啪的一声把一张百元大钞拍在玻璃柜台上,对正在玩手机的男人说,来四包芙蓉王。男人正沉浸在手机的世界中,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愣怔,醒过神来后,朝他翻了个白眼,脸上掠过一丝愠怒,很快化作了笑容。从货架上拿了烟甩在玻璃台面上,收了钱,继续玩他的手机。

从商铺里出来,他才想到该给王牛筋买点什么,这事也有他的功劳。反正和王牛筋交往的时间多,以后再说吧。

第二天,他把四包芙蓉王塞给鹤麻子,鹤麻子接过烟随手丢在桌上,没说收,也没说不收,似乎在有意显示着什么。鹤麻子嘿嘿了两声,抬起头,把身子往后仰了仰,说了我这办法管用吧?我当镇长的时候……

何叔哼了一声,打断他的话,你这什么办法?一条命就值四万块钱?

老根,你要是信我的,那就不是四万块钱的事。他伸出四根指头,在林立根的面前晃了晃。

林立根并不傻,很快猜到了什么意思,但不敢说出口,只是瞪着眼睛望着他。

四、十、万。何叔一字一顿地说。

啊,真的?

林立根的心一阵狂跳,四十万,多大的一笔钱啊,这是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早两年他那小区里一个女人出了车祸,被一辆大货车撞没了,听说赔了三十多万,可这不是车祸。

这个老东西不会是诓我的吧?林立根想。

——不过,你得请我吃顿饭,办法保你管用。

林立根寻思了一下,仅仅是两三秒的时间,就作出了决定。吃饭就吃饭吧,多少钱的事呢?先听听他的办法再说。

午饭在电影院后面的久红餐馆吃的,鹤麻子说你们吃,我还有事,就匆匆走了。林立根打算叫上王牛筋,被何叔一句话拒绝了。叫他做什么,一个牛皮哄哄顶不了啥用的人。

进入包厢后,何叔很难得地变得亲切起来,他说老根你也不容易,搞简单点,能吃饱就行。他跷着腿靠在椅子上,一边拿着筷子敲着桌沿,一边对点菜的小姑娘说,来个土鸡炖板栗,一碟凉拌牛肉,清蒸鳊鱼,再加个百合肉片汤,可以了,快点上菜。小姑娘问要喝点什么吗?何叔说来瓶小郎酒。

吃饱喝足后何叔拿着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说,市里有个仲裁委,属人社局管,专门处理劳动纠纷的,你找人写个材料,要求他们进行仲裁。如果对方不理,你就去人社局,找到局长办公室,跪在他面前,他不答应帮你解决,你就不要起来。你的要求就是四十万,一分不能少。

这,行吗?林立根心里很不踏实。

有什么不行的?我当了八年的司法局长,这种事见多了。你还信不过我?

照我的办法做吧,抓紧。何叔站起身来,打开包厢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立根把何叔的主意跟王牛筋说,想听听他的想法。

王牛筋深思了片刻,这事我也搞不懂有用没用,试试吧,反正不要本钱,死马当活马医。

林立根扑通一声跪在李小年面前的时候,李小年他第一个想到的是他去世多年的父亲。

那个雨水淋漓的春天,李小年还在上初二。一天下午,母亲的心脏病突然发作,脸色惨白,浑身抽搐。父亲赶紧拿来常用的药丸,给母亲灌下去。按照正常的情况,几分钟就能缓过气来。可是这一次,却一点效果也没有,母亲的脸色越来越白,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微弱。

父亲吓坏了,赶紧弄了辆板车,垫上棉被,把母亲放到板车上,盖了张薄膜,拉着往小镇上的医院跑。一路上雨没有停,赶到医院时,父亲全身都湿透了。

医生匆匆检查过后,也没说什么情况,吩咐赶紧交八百块钱,好及时进行抢救。可父亲找遍了全身,也只有一百来块钱,这一时间,哪里去弄那一大笔钱,就是借也来不及了。父亲急得不停地走来走去,没有任何办法。

一会儿,他闯进医生的办公室,扑通一声跪在医生的面前。李小年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乱得像一个鸟窝,湿漉漉的衣服上不停滴落的水珠,和着父亲的泪水,接连不断地掉在地上。这样一幅画面,像一根刺猛地扎在他心上,他转过身,使劲咬着牙,把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

一个年轻的医生拉他起来,说,老乡,这是医院的规定,我们也没有办法。

父亲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屋子里安静极了,响着他低沉的啜泣声。

这时,一位头发灰白的医生走了进来,问是怎么回事。年轻的医生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年长的医生走到父亲身边,你先起来吧,人肯定是要救的。说完硬把父亲从地上拉了起来。

随后她吩咐年轻的医生,还愣在那里干什么,赶紧抢救。年轻的医生犹豫了一下,主任,这个——

赶紧救人,钱的事我来负责。

父亲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对着年长的医生连磕了三个头。因为抢救及时,母亲才保住了一条命。

李小年抹了下眼睛,走过去把林立根从地上拉起来,给他倒了杯茶。这时他才看清老人的样子。花白的头发,脸瘦削,颧骨高耸,两只小眼睛微微睁开,像受伤时留下的两条裂缝,干涩的瞳孔里,布满了死灰。

他问,老人家,你有什么事情?坐下来慢慢说。

林立根把事情说了一遍,试探性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本以为眼前这个局长会大发脾气,认为他狮子大开口,没想到他只是说,老人家,你的要求是合理的,如果政策可以,我们会尽量帮你解决。随后记下了他的家庭住址和联系电话。

第二天,李小年按照地址找到了林立根的家里,想看看他家里的情况。敲开门,林立根见是李局长,满脸惊讶,赶紧让座,去张罗茶水,水烧开后,他折腾了半天,也没找到茶叶,只好满怀歉意地倒了杯白开水。

李小年说,老林你别忙了,我待不了多久,就是来随便看看。

这是一套二居室的老房子,里面只有几件用旧的家具,一台老得旧货回收店都嫌弃的电视机,大熱天的,连台空调都没有,热得像个闷罐一样。

回去的路上,李小年决定想办法帮下这个老人,女儿是他生活的支柱,现在突然没了,又没有任何收入,以后的日子肯定会非常难过,能帮一把是一把。他打小就尝过穷的滋味,那种日子就是一种痛苦的煎熬,其中的酸楚没体会过的人很难理解。

回到局里,他打电话给仲裁委主任老刘,让他来办公室一趟。老刘过来后,李小年刚提到林立根,老刘说,我有印象,这个人昨天来找过我,送了份材料,因为证据不齐全,无法进入程序,我把他打发走了。

李小年说,这个老人情况特殊,很可怜,老来丧女,这是人生最大的悲痛,又没啥收入,能不能想点办法帮他一下?

老刘说,这事真要办,办法是有的,虽然没有合同,可以查她上班时打卡的记录,工资表,这些都可以作为证据,形成了事实协议。虽然事故不是发生在上班时间,但根据相关法规,见义勇为可以视为工伤。

好,听了你这些话,我心里就有底了。李小年在老刘的肩上拍了一下,我们一起想办法,办成这件好事,能帮一个是一个,也算是为自己积德。

老刘说,我听李局的,需要做什么吩咐一声就是。

随后,李小年就这件事分别征求了班子的意见,这是他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不管什么事情,都要跟大家伙通个气。五个班子成员,一个极力赞成,一个极力反对,其他三个没什么不同意见。极力赞成的是郑小明,他列举了一大堆的理由,林立根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痛失爱女,生活困难,他女儿林英是见义勇为的英雄,人社部门就是要作为,要有担当,使弱势群体得到应得的合理的赔偿,再说,这也是做一件行善积德的好事。

郑小明的话刚好挠到了李小年的痒处,尤其是最后一句。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早已泛起了涟漪,使他觉得,做好这件事情,已经超越了事情本身的意义。

极力反对的是廖荣,廖荣的理由很简单,也可以叫做不是理由。他说,林立根是应该帮助,他本身是个老实人,只是经不起旁人的蛊惑,认为只有闹事才能拿到钱。眼前这件事情,我们帮他也算是打政策的擦边球,是踩着红线走,经不起推敲,万一帮他拿到了工伤赔偿,到头来他翻脸不认账,再整出别的事,那就麻烦了,倒不如让他去法院解决问题,可以给他提供法律援助,尽力帮他打赢这场官司,这样就没有后患。

出于稳妥,李小年把廖荣的意思和郑小明做了交流,郑小明认为廖荣是杞人忧天。他说,李局,你不用担心,林立根一个乡下出来的农民,拿到钱就千恩万谢了,还能折腾起什么浪来?

最后,李小年拍板,尽力协调,帮助林立根拿到合理的赔偿。至于廖荣所说的情况,确实像郑小明说的,不必太担心,只要在协议上写明就行了。

协调刚开始并不顺利,保险公司坚决不同意定工伤。最后经过多方周旋,才勉强认可,赔偿了林立根四十万元。

双方签订了一份协议,其中重点强调了一条,林立根不得再以这件事主张任何权益。

林立根拿到四十万元后,到办公室感谢李小年,他话说得十分诚恳,李局长啊,你是我的大恩人啊,我一辈子都感激你。

李小年说,老林,别说这些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吧,千万不要相信别人再折腾了。

林立根说,李局长,你放一万个心,再搞出什么事来,我怎么有脸来见你?

当天回到家里,李小年亲自下厨,做了两个自己拿手的菜,还开了瓶酒。赵玲问他有什么喜事,李小年说了事情的经过。赵玲听了很开心,这事办得好,我爸以前常说,身在公门好修行,这就是修行啊,来,我也陪你喝一杯。

一连好几天,林立根都好像活在梦中,前阵子还在和王牛筋商量着如何搞钱,现在突然就变得有钱了。每天他都要拿出刚买的新手机,看看邮政银行发来的短信上的余额的数字,每看一回,他感觉整个人就离开了地面,高高飘起,像飘到了天上一样。

他的兜里,相思鸟换成了芙蓉王,花一百多块买了个玻璃杯,里面泡着菊花和枸杞,他不时拿起杯子对着光照一下,枸杞静静地躺在水里,红通通的,像结在树上一样,菊花开得特别灿烂,比公园里的还好看。他很少去滨江公园了,嫌那里太热。家里装了台大空调,安了彩电。他从早到晚把空调开着,待在家里看电视,他喜欢看历史剧,看到精彩的镜头,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这期间,他去了一趟滨江公园。出门时,泡了杯枸杞菊花茶,在去的路上,买了包硬中华揣在兜里。看到何叔和鹤麻子,他故意把腰板挺得笔直,头抬得老高,摸出那包中华,一人面前丢一根,来,抽烟。

何叔和鹤麻子侧过脸望着他,一脸惊愕,像盯着外星人一样。这样的表情,正是他需要的,他感觉心里像是有春风吹过,山上的花像傍晚的灯一样开了。他故意拿起杯子使劲喝了两口水,水经过喉咙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他把杯子盖上,连声说,这鬼天气,真是太热了。

何叔切了一声,冷冰冰地说了一句,真是走了狗屎运,碰中了好人。这话林立根听得半懂不懂。

林立根把王牛筋叫到一边,将那包开过的硬中华塞到他手里,也不看王牛筋的表情,说,我今天还有点事,先走了。说完匆匆离去。

一路上,他慢悠悠地走着,偶尔碰上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忍不住多瞟上几眼。他觉得,无论哪一个,都比邢寡妇强一百倍。他想:以前的自己真是搞笑,这么多女人,偏偏看上个腰像水桶一样粗的邢寡妇。

现在,就是邢寡妇哭着喊着要嫁给他,他也没兴趣了。

一天晚上十一点多的时候,林立根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下江南暗访的清朝皇帝戴上了脚镣,被两个衙役架着丢进了大牢,正坐在一个角落里生闷气。

他想不出这个时候会有谁打电话给他,有些恼怒地拿起手机,是一个外地的陌生号码,他以为是卖狗皮膏药的,直接挂断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起来,还是那个号码。

他接了,声音很大,你找谁,有什么事?现在,他说话不再像以前那样畏畏缩缩,声音大了好几倍,听起来气势十足。

你听着,手机里传来一个古怪的声音,但是他又说不好哪里古怪。

你不是想要钱吗?按我的办法去做,現在,去找来纸和笔,记下我讲的话。

林立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找来了一支剩下半截的铅笔,是茜茜曾经用过的,纸实在没有,只好拿一张交电费的单子将就。

这个——林立根想问得清楚一点。

你别说话。对方好像知道他想问什么一样,所有的事我都替你安排好了。记住,你签了委托书后,赶紧出去旅行,不要呆在家里,把手机也关掉,一定要记住这一点。说完,对方挂了电话。

放下手机,林立根再也没有了睡意,他一时无法弄明白这个电话是什么意思,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这件事对自己不利的方面,是有人在戏弄自己?还是老天都在帮自己?

他无心再看电视,拿着那张记着姓名和地址的收费单琢磨了一阵,把电视关了,躺到床上,把空调打开,又翻来覆去地想了十几分钟,也没想出个结果。

困意袭了上来,他懒得再去想了。

管他娘,明天去看看再说。

第二天,他找到了电话里那个地址,湖天大厦,这是一栋三十层高的商业楼,紧靠秋收路,外墙喷着淡黄色的墙漆。楼下是一个停车场,边上种着一排夹竹桃,花开得肆无忌惮,像是升腾着一簇簇的火焰。他径直穿过广场,扫了眼大门边的牌子,果真有家叫正邦的律师事务所,在十六楼,他这才知道,这一切都不是假的。

他进了门,保安问他去哪里,他说十六楼。登记信息后,进了电梯,上十六楼进门后,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坐在一张办公桌前,正在看手机。见有人来,她把手机放了,很有礼貌地问他有什么事。

林立根说找秦律师,女子问有约吗?林立根撒了个谎,说,约好了的。

女子问了他的名字,拿起手机打电话,秦律师,有个叫林立根的来找您。

放了电话,她把他领进一间办公室,里面坐着个年约四十的男人,穿着白衬衫,打着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笑眯眯地示意他坐。

女子给他倒了杯茶,转身离开了。

你就是林立根啊,你表弟对你可真好啊。秦律师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铅笔,不停地转来转去。

我表弟?林立根端起杯子准备喝茶,惊得手停在了半空中。

你别插话。秦律师把手里的笔在桌子上敲了一下。你这案子昨天他都跟我说了,连律师费和诉讼费都一起打过来了。说完,他打开手机,你看,这钱就是他昨天打来的。

林立根望了一眼,看到了一个数字,四万七千元。

对了,你表弟在深圳做什么工作?秦律师侧过头望着他。

哦,他呀,做点小事。这下,林立根也学聪明了,含糊地答道,他想看看后面的情况再说。

哦,他做什么不重要。他不再转动手里的笔,只是轻轻地捏着。我是律师,说句不该说的话,哪怕是条狗委托我打官司,只要手续齐全,付得起律师费,我照样接。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现在——他把手里的笔放了,说说你的案子吧。秦律师喝了口茶,永兴湖是个有八百亩水面的人工湖,位置在临川办事处,当初是建设局修的,那个银滩是文旅部门打造的,它的管理牵涉到很多部门。所以,只能以无安全设施和警示标志为由起诉市政府,按四十万的标的起诉。

什么标的?林立根满脸疑惑。

哦,简单说,标的就是钱,要就是说你要求政府赔你四十万。

哦,是这个啊。林立根耸了下身子,半开的小眼睛突然睁大了,一丝亮光从里面迸射出来。

我以前签过一个协议,你知道吧?林立根试探着问。

我知道这回事,那是工伤赔偿,是另一回事,跟你打的这场官司没有关系。秦律师挺直了身子,伸出一只手捏了下领带结,不过,四十万只怕难拿到,但不管怎样,这场官司下来,你总能拿到一笔赔偿,具体数额现在说不好。

这个官司告的是政府,不会给我惹来麻烦吧?林立根觉得,这一点必须搞清楚,别钱没搞到,反而把自己弄进去了。

秦很师打了个哈哈,这就是个行政诉讼,能有什么麻烦?要说有麻烦,也是我先有麻烦吧?我都不怕,你怕什么?说完他拿起桌上的红铅笔插进电脑边竹制的笔筒里,双手摊开,好了,一切都讲清楚了。他双眼盯着林立根,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吗?

林立根想:他说的有道理,他都不怕,我怕个卵。

见林立根没回话,他接着说——现在,只需你签个授权书,全权委托我代理就行了。还有,签一个拒绝调解的声明,这是你表弟的要求。后面就没你的事了,你只需等着钱打到你的账上。

授权书就简单的几行字,林立根拿着看了半天,迟迟不肯下笔。他想起李局长那天对他说的话,回去好好过日子,莫相信别人,再折腾了。又想起自己对李局长表过的态,还有协议上的白纸黑字,不得再以这件事主张任何权益。

有什么问题吗?见他犹疑不定,秦律师问。

哦,没有。林立根的身子颤了一下,额头上沁出了细细的汗珠。他很快回过神来,对着秦律师一笑,烟瘾犯了,我想抽根烟。

不急,那先抽支烟吧。

秦律师递给他一根软中华。他点了火,不再说话,一个劲猛吸,不一会儿,烟头子上就悬了长长一截烟灰。

对不住了啊,李局长,这年头没钱不行啊。

林立根在心里默默地念着,烟灰落到腿上,他也没有察觉。

他把烟屁股在烟灰缸里挤灭,才发现腿上有许多烟灰,站起来抖了下腿,又拍了几下。对着秦律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他拿起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根字写到最后一笔时,手抖了一下,那一捺凭空多出了一个反钩,看起来怪模怪样。等到签那份声明时,那个根字写得好看多了。

秦律师把两份文书放进一个文件袋,对了,还得复印一下你的身份证和银行卡。这次,林立根没有犹豫,直接把身份证和银行卡给了秦律师。

当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见父亲喝得醉醺醺的,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咒骂,畜生,你就是个畜生,随后一个巴掌拍向他,把他给打醒了。醒来后,他翻天覆地睡不着,父亲死后,他从没梦见过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突然出现在他梦里。

第二天起得晚,他被那个梦折磨得昏昏沉沉。他去原味面馆吃了碗牛肉面,去了趟万家宜超市,买了个旅行箱。回到家里,他开始收拾东西,衣服、袜子、牙膏、牙刷一件件往箱子里丢。箱子很大,塞了那些东西仍是空落落的。

授权书签了,他没忘记那个神秘的电话,得出去躲躲了。特别是那个该死的梦,一想起就让他心慌。

他并没想好去哪里,太远了不行,太近了肯定也不行。他拿起手机,在上面漫无目的地搜寻着,他刚用这种手机,还不熟悉,动作很笨拙,划拉了老半天,他终于找到了想去的地方。

下午三点,李小年走出政府院子的大门,感觉头有些晕。

门口的长河路笼罩在树荫里,路上冷冷清清,没看到几个人影,一个穿白裙子的女人撑着把紫色的伞,正在招手拦远处驶来的出租车,她的头侧着,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

风好像藏起来了,灼人的热浪不停地往他身上拍打,几只蝉在高大的法国梧桐上歇斯底里地歌唱。他摘下眼镜,抹了下上面的雾水,重新戴上后抬头望了眼天空,浮云低低地堆着,像是出现在蓝色镜子里的一座座明亮的雪山,晃得他头更晕了。

王副市长讲话的时候,他一直在认真地记录,只是边记边走神,这在以往是从未有过的事。他几次强迫自己集中精力,都没有做到。本子上的字形同蝌蚪,歪歪扭扭,前言不搭后语,到底记了些什么,他自己都很难讲清楚。

不过,在位子上坐了这么久,不管如何走神,该记住的还是能记住,这已经成为一种职业本能,要不,也不可能一路顺顺当当地干了这么长的时间。

比如这次,他就记住了王副市长收尾的一句话,“老李啊,这事没弄好,我会很麻烦的。”王副市长比他小三岁,一直称呼他老李。他端着个咖啡色的杯子,把肥胖的身子靠在棕色转椅上,脸上保持着招牌式的笑容,絮絮叨叨讲了三四十分钟,前面都是铺垫,只有最后一句才是关键。刚刚下楼的时候,他把这句话翻译了一下,“老李啊,这事没弄好,你会很麻烦的。”他翻出这个意思的时候,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楼梯上。

办公楼挨政府大院不远,穿过长河路,往河前街右拐二百米就到了。就这么一小段路,李小年没让司机接送。平时,只要路不远,他尽量不坐车。从参加工作起,他就习惯了走路,边走边想些七七八八的事情,这样的时候,他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自在踏实。

刚走到大河广场边的一棵木栾树下,赫俊明打电话来,说过些日子就是三伏了,家里炖了正宗的土羊肉,晚上一起喝一杯。话快结束的时候,他打着哈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强调,等三伏那天,赵玲会给你炖,我就请不动你这尊大神了。

清阳这个南方小城,历来有吃伏羊的习俗,认为冬病夏治,吃了可防百病。正宗的土羊,价格相当高,一斤卖到七八十块,平常很难吃到,都是用来招待贵客的。

李小年心里有事,本不想去,犹豫了片刻,回了句,好。

赫俊明是他走得最近的大学同学,三年前还在教育局长的位子上,那时王副市长还不是常务副市长,在副市长里排第三,分管教育、卫生和民营经济这一块。有一次,王副市长把他的一个表弟从一所偏远学校弄到了教育局,半年后,他跟赫俊明随口提了一句,意思是想把他表弟放到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去。

这本来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赫俊明一句话就可以办到,只是他感到很为难。他这个表弟沉默寡言,木头木脑,办事不懂变通,在职教科也只是打打杂,接下电话搞下卫生倒下茶水,假若放在办公室主任的位子上,招人议论且不说,弄不好要出大岔子。

赫俊明担任正职还不到两年,经验不足,碰上这种事,拿捏不准,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只好找到李小年,向他讨主意,他想李小年做过十几年的单位一把手,肯定也碰上过类似的事情。

见是关系亲近的同学求助,李小年也不藏着掖着,他说,这样的人是肯定搞不了办公室主任的,要不会出大事。不过又不能一口拒绝,惹得领导不高兴,不妨先来个缓兵之计,就说暂时找不到换岗位的理由,等明年中层干部竞聘时再作調整。

赫俊明仍有些不放心,小年,这办法行吗?到了第二年怎么办?

李小年说,俊明啊,时间长了你就会知道,很多不好解决的事情就这样,拖一阵是一阵,说不定拖一拖就过去了。如果实在拖不下去了,到明年再把他弄到别的岗位上去。

赫俊明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按李小年商量的主意回话。王副市长听了打了个哈哈,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这事以后再说,确实是我考虑不周,无缘无故换人容易影响工作。看到王副市长这样通情达理,赫俊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没多久,市四中一个患抑郁症的女生从四楼跳了下来,不治身亡,家属哭哭啼啼,在校门口拉横幅,烧纸钱,讨要说法,弄得沸沸扬扬。事情平息后,处理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校长撤职,两个副校长诫勉谈话,赫俊明党内严重警告,撤职。这一结果引来教育系统一片哗然,都认为对赫俊明的处分太重了,不应该撤职。

王副市长在一次全市教育工作会议上疾言厉色,有人说对赫俊明的处分重了,我认为一点都不重,甚至还轻了,安全是一根底线,谁碰了就撤谁的职。赫俊明知道这是冲他而来的,但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认了。

事后,李小年感到很对不住老同学,主意是他出的,没想到会弄成这样。他一再对赫俊明表示歉意,没等他把话说完,赫俊明一挥手,小年,这事跟你没一毛钱关系,都是那姓王的借机整我。

想到这些,李小年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他知道,这件事情如果没处理好,自己就是下一个赫俊明。撤职倒无所谓,不干就不干,没什么大不了,干了这么多年,也累了,只是到最后还背个处分,像是脑门上被人刺了个字,这是他万万不愿接受的。

回到办公楼门口的时候,郑小明夹着包正要上车。他看到李小年,把已经踏进驾驶室的那条腿收了回来,绕过那排种着太阳花的花坛,过来打招呼。他看到李小年的脸色不太好,笑着对他说,李局,看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天太热了,等下我给您带点凉茶回来。

李小年摆了摆手,不用,我喝绿茶就好。

天热,还是喝点凉茶好,下下火。郑小明抚了下垂到额前的一绺头发,拉了下左边微微皱起的袖子,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上堆满了笑容。他很注意形象,不管什么时候,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衣服烫得线条分明,像刚浆过一样。这一点和李小年截然不同,李小年一身亚麻衣服,从来不烫,看上去皱皱巴巴,像在地摊上买的,加上一双布鞋,一副镜片厚如瓶底的眼镜,像极了一个私塾先生。尤其是开会时,夹在穿戴整齐的人群中,格外显眼。有次一位省里来检查工作的领导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他说,李局长的穿着很特别啊。李小年笑着说,乡下人啊,习惯了。

刚接到电话,我去市直机关那边开个短会,很快就回来。说完绕过花坛,躬身钻进车里,一溜烟走了。

李小年进了大门,往楼上走,这是栋老房子,一共四层,他的办公室在三楼最东头那间。屋里跟外面一样热,木楼梯像着了火一样,踩上去发出干燥沉闷的响声。

他回头望了一眼,郑小明的车已不见了踪影,他觉得当初推荐郑小明当副局长是对的。郑小明原先是政工科科长,办事机灵,口才好,平时总爱给他送些腊鱼腊肉水果什么的,他也不推辞,照单收下,然后还一些价值相当的烟酒茶叶之类的东西。他很满意自己这种处理方式,既有人情味,不会使双方尴尬,又谁也不欠谁的。当然,他有自己的原则,红包和贵重物品一概不收,不管是谁送的,都原样奉还。

郑小明当上副局长后,对他的话更是言听计从,主管的工作很出色,把他交待的事办得干脆利落,这让李小年很满意。其实当时还有一个人选,就是纪检组长兼办公室主任廖荣,廖荣毕业于复旦大学,比郑小明小五岁,才三十出头,话不多,做事踏实可靠。

廖荣刚来时局里人手紧,李小年想让他先兼着办公室主任,又怕他不乐意,没想到他一提,廖荣就爽快地接受了。人少,有事只能大家一起来做。廖荣丢下这句话,算是乐意接受的理由。就这一点,就给李小年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后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那么一直兼着,廖荣也从没提过什么要求。

李小年当时是这样考虑的,廖荣是纪委派驻的干部,正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郑小明却不能再等了,还是先让给郑小明吧。

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担心廖荣有想法。便抽了个时间,请廖荣喝了顿酒。在官场上待久了,李小年深有体会,有些事解释不清楚,越解释越麻烦,不如删繁就简,一顿酒就解决了。本来他打算在家里炒几个菜,他的菜做得相当不错,爆炒脆肚和水滑牛肉无论从色、香、味哪方面评价,都无可挑剔。他原想这样显得亲切,很快又打消了这个主意。赵玲是中医院的内科医生,从恋爱时起就反对他喝酒。每次他有应酬,出去和回来时她总是对着他笑,把两句话挂在嘴边,少喝点酒啊。看看你是不是喝多了?

最后把喝酒的地方选在了堂姐的聚贤轩,那是市郊的一个老院子,青砖墙,瓦屋顶,围墙后面是一大片竹林,前边有一排银杏树,银杏过去是一口大池塘,柳丝垂在水面,冒着缕缕绿烟。环境好,远离闹市,清静是一个方面,更主要是食材好,鸡鸭鱼是自己养的,小菜是自己种的。

李小年带了瓶珍藏多年的茅台,这酒越来越贵,都涨到好几千了,他舍不得喝,为了安抚廖荣,算是下了血本了。李小年到得早,点了廖荣爱吃的土鸡炖汤,红烧鳝鱼,一个煎丝瓜,一盘清炒豆芽。经常在一起吃饭,他对廖荣的口味已十分熟悉。两个人边喝边聊,家长里短,国际形势,天南地北,拉拉杂杂,就是没谈工作。廖荣在机关里待了这么多年,前阵子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自然明白这顿饭是什么意思,故意装傻充愣,什么也不问。最后,一瓶酒喝完了,各自准备散去。

廖荣本来想送李小年回去的,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种时候,还是和领导保持一种不即不离的状态最好,免得生出别的事来。况且李小年能喝多少酒,他是最清楚的,这次才喝了半斤,离醉还差得远。他掏出手机,点开小程序,李局,我给你喊台车。李小年说,走吧,你别管我了。廖荣也不再坚持,跑去买单,李小年把他推开了,这顿是我请,哪有你买单的道理?

堂姐见他俩推来推去,笑着说,你俩都别争了,这顿算我的。李小年不讓,坚持付了钱。堂姐这家私家菜馆开了十二年了,出于避嫌的考虑,他也没照顾上什么生意,怎么好意思免单呢?

回到办公室,李小年洗了杯子开始泡茶,他爱喝浓茶,往杯子里放了三小勺君山银针,慢慢冲水,茶叶随着水翻卷,然后无声无息地打开,一根根变得碧绿饱满,直直地悬在水中,让人想起春雨后明丽的山峦。不知是空调还是茶的作用,他的心里一下就清凉了。他端起茶喝了两口,准备给林立根打个电话,就是这个老头,给他惹来了一身麻烦,只要把他的工作做通了,问题就解决了。

电话打过去,接不通,连打了几次,还是接不通,不知是关了机还是故意躲到没信号的地方去了。

他放下听筒,叹息了一声,还是决定给几个单位的头头挨个打个电话,探探口风,最好能做通王副市长的工作,由他牵头开个协调会,那样问题就好解决了。

电话打过去,建设局的张局长支支吾吾,一直跟他打太极,到最后也没表态。水利局的寻局长和临川办事处的向书记一个口气,李局啊,这事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全力配合。谁都知道,这话事实上等于没说。文旅局的的吴局长打着哈哈,老兄,在我看来,这事很好办啊,你放点血就太平了。

放下电话,李小年盯着墙上那幅画愣了会神。画是他大学毕业时一个教古代汉语的老先生送的,画面简洁,一枝枯荷高高立起,叶子垂下来,像黑夜里亮着的一盏灯。他很喜欢,就从书房里取下来,把它挂在了办公室。有次郑小明看了说,李局,这画是不是太冷了点,挂幅盛开的荷会不会好些?热闹,喜庆。李小年没回话,只是笑笑。郑小明赶紧打着哈哈补充,我是个俗人,不如李局那么有涵养,没看懂,见笑了啊。

李小年把目光收回来,看来这件事只能靠自己解决了。官场上的事就这样,有好处时,都使出浑身解数不要命地往上冲,一旦麻烦来了,脑壳缩得比闪电都快,生怕担上一丝责任。好在他清楚这一点,本来就没寄多少希望,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失望。

他看了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给赵玲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晚上不回家吃饭,去赫俊明那儿吃羊肉,问她一起去不。赵玲说天热,没胃口,不想去。停了会儿,电话里传来她的笑声。李小年知道她又要说那句话了,少喝点酒啊。不等她开口,先做了回答,不喝点肯定是不行的,尽量少喝点。赵玲嗯了一声,就知道你会说这话,吃完早点回来啊。

挂了电话,李小年的心里暖暖的,作为妻子,赵玲真是没得说的,这些年他应酬多,家里大小事情都是她操持,从未听到她抱怨过一句。

他清理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梳理了一下明天需要处理的事情,准备出门。

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李小年打开门,郑小明出现在门口,李局,给你带了些凉茶,我去了趟国药堂,找刘善德配的,下火特别好。刘善德是国药堂最有名的老中医,一般人很难找到,被称为小城里的“御医”。

李小年多少有些感动,不过他不是那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笑着对郑小明点了下头,接过来放在茶几上,交待他这几天局里的事多操些心,他有些事要办,然后关门出去了。

晚饭第一次吃得不咸不淡,赫俊明一个劲招呼李小年吃菜,他说,这是正宗的土羊,我守着杀的,这桂鱼,也是我昨天一大早在樟树湾钓的,回家养在池子里,新鲜着呢。看着老同学无牵无挂的表情,李小年心里突然生出一种羡慕,哪像自己,人在江湖,正被麻烦事死死缠着脱不得身呢。

毕竟心里装着事,李小年喝了两杯酒,推说单位有事,匆匆离开了。出门时,他拍了下赫俊明的肩膀,兄弟,等三伏那天,我请你吃羊肉,我们坐下来好好喝几杯。

好,反正我现在闲人一个,你招呼一声,我立马就来。赫俊明呵呵笑着。

回到家,赵玲正在露台上浇花。听到门响,她推开露台的门进来,放了洒壶,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笑吟吟地迎上来,看看你是不是喝多了?

李小年兩手一摊,走了几步,转了个圈,看看,没喝多吧。

赵玲笑起来,看样子是没喝多。

李小年喝了杯水,望着坐在沙发上的妻子,张了几次口,还是没把这件事说出来,他不想让妻子替他担心。

清早,太阳把外面照得明晃晃的,热气像烟一样开始升腾。

李小年正在敲林立根家的门,他想坐下来和林立根谈谈,做做他的工作,希望他撤诉,这件事到此为止。他不相信,林立根是个不懂道理的人,只要把话讲清楚了,他是会听的。

敲了半天,没有任何反应,他猜想多半是出去干什么去了。他不甘心空跑一趟,又去敲对面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个肥胖的老头,光着膀子,手里拿着一把蒲扇。李小年递给老头一根烟,老人家,你知道对面这个老林去哪了吗?

你是说老根啊,他以前经常不在家,天天一早出去,鬼知道他呆在哪里。自从他女儿出事后,在家闷了一阵子,这不,前天又出去了,还拖着个崭新的箱子,戴着副墨镜,估计是出远门了。

老人把烟夹到耳根上。这天真热,他摇了几下蒲扇,现在人家有钱了咯——架势也不像以前了。

李小年听出了话外之音,也不好回什么,道了谢,转身下楼。

这个老林,明摆着是在躲我啊。他突然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心被抽得空空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已经快两个月没下雨了,气温飙上了四十度,把气象局的那帮人忙得跟孙子似的,拖着几套人工降雨的设备四处跑,只要见到一片乌云,就架好炮车,把炮弹嗖嗖地打上去,结果就是不见雨的影子。这不,还不到十点,阳光就越来越粘稠,像麦芽糖浆一样,风开始滚烫,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随后,李小年去了趟律师事务所,秦律师非常客气地接待了他,把林立根签字的文书拿给他看。李局长,我也想帮你,只是没办法帮。诉状已经递上去了,我的当事人委托我进行诉讼,但没有授予我撤诉和庭外调解的权利。

李小年看了眼文书,礼貌地道了谢,就匆匆离开了。他知道,在这里浪费口舌,没有任何作用。

回到局里,李小年还是不甘心,又拨打了林立根的电话。

李小年并不知道,手机响起来的时候,林立根已经登上了去重庆的船,正在欣赏窗外浩渺的洞庭湖,湖水一直涌向天边,大大小的船只穿梭一样来来去去,白鹭成群结队,像一团团洁白的云朵在移动。他生长在山里,从未见过这般恢宏浩阔的景象,心情好得像湖面粼粼的波光。

他接通电话,听出是李局长的声音,知道找他什么事,只好硬着头皮装糊涂。

你是谁啊,找我什么事?我现在在外地,信号不好,等我回来再说啊。不等对方回话,迅速挂断了电话。

李小年再次拨打的时候,电话关机了。

他苦笑了一下,很是无奈地放下手机,决定开个班子会,研究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会场的气氛和以往不同,显得特别沉闷。李小年的开场白过后,会议室里一直保持着沉默。

郑小明在吸烟,以前大会小会他都是不吸烟的,这次打破了这个惯例。烟雾在他紧绷的脸上盘绕,似乎在思考着一件重大的事情。烟灰长了,他伸手往前面早就准备好的纸杯子里弹,杯子里盛了水,弹落的烟灰悄无声息地落进水里。自从单位不准摆烟灰缸后,大家都用纸杯代替。廖荣身子挺得笔直,手里握着一支笔,面前摊着一个黑封皮的本子。其他三个人则在低头喝水,动作像是在尽力克制,水经过喉咙时没有任何声音。

只有角落里那台橘黄色的空调发出咝咝的响声,像一条巨蟒在吐着信子。

过了一会儿,郑小明把烟屁股丢进纸杯里,嗤的一声响过后,他开口了。

我看这笔钱我们是不能出的,一是没有名目,二是经费紧张,单位的日子本就过得紧巴巴的,一下拿出四十万,只怕后面正常的运转都会很困难。我个人反对出这笔钱,再说,他告的是市政府,与我们没多少关系,让他去告好了。

李小年没想到郑小明这时会说出这样的话,吃惊地望着他,想看清他是什么表情。郑小明則只顾说自己的,没拿正眼瞧他一下。

廖荣接过话茬,这钱我们应该出。名目压根就不是问题,一不是贪污,二不是挪用,拿到桌面上也不怕,我是搞纪检工作的,这点很清楚。至于经费紧张,咬咬牙就过去了,只要节省一点开销就行。这事是我们引发的,我们就得解决。这事表面是告市政府,实际上板子最终会打在局里的屁股上。

廖荣说得比较艺术,他没有明说的意思李小年自然一清二楚,板子打在局里的屁股上,不会打别人,就是打在他李小年的屁股上。

李小年用手敲了敲桌子,我认为,这钱还是由我们出好了,把这件事平息下去,免得给市政府抹黑。

郑小明没有回话,侧过头看了眼另外两个副职。

一个姓尤的副局长说,李局,我觉得郑局长说得有理,这钱由我们出,不合理也不合法,话音刚落,总会计师随即附和。

事情立马变得诡异起来,李小年知道,局面已经完全失控,只能听天由命了。如果自己硬要坚持,其他人也没有办法,毕竟,自己是局长,这个班子还是自己说了算,但很快就会有人向上面告状,结果将变得不可收拾。

廖荣还想力争,李小年用眼神制止了他。他盯着郑小明看了一会儿,郑小明始终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一直低着头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李小年在心里叹了口气,说,——那就表决吧。

结果二票赞成,他和廖荣各一票,三票反对。事情就这样成了定局。

走出会议室时,李小年在廖荣的肩上拍了一下,廖荣转过头来,用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作了回应。

回家后,赵玲还没回来,李小年拿着洒壶去露台上浇花。三角梅开得像凝固的晚霞,绣球蓝得在冒烟,灯笼花垂下,像在等着吹奏一支曲子,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花香。难怪当初赵玲坚持要选择带露台的房子。

赵玲回来后看到他在浇花,笑着调侃,先生今天怎么有兴致来浇花了?

李小年放了洒壶,走过去握着她的手,抚着她鬓边的头发说,以后这浇花的事就归我了。

有天快下班的时候,李小年收到了王副市长发来的短信,就几个字,法院立案了。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想着该怎么回复,思索了一阵,最后还是放下了手机。

他收拾了桌上的几件东西,把墙上那幅画取下来,一起装到一个纸箱子里。郑小明送他的凉茶还原封未动,他拿起来瞅了瞅,一把丢进了垃圾桶里。

做完这些,他环视了这间坐了五年的办公室,突然觉得一阵酸涩,眼眶里涌出泪来。

他站到窗前,推开窗,阳光像水一样涌了进来,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照得他的心里也明朗起来。还有几天就是三伏了,三伏搭秋,秋风一起,天就凉了,只是远处的树木还一片葱郁,连银杏树的叶子都绿得发亮。看样子,这个夏天还要很长的一段时间才会过去。

他拿起手机给赫俊明打电话,俊明,三伏那天来我家吃羊肉,我杀一只土羊,弄两瓶好酒,我们来个一醉方休。

【作者简介】晓寒,本名张晓,现居湖南浏阳,中国作协会员,习作见《上海文学》《清明》《雨花》等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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