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涛
《少林足球》剧照。
《功夫》剧照。
周星驰创造的人物形象,投射的都是一个在现实中遭到压抑而又不被理解的自我。他以敏感、温情、同情之心,创造出一个个笑中带泪、抚慰人心的故事。
周星驰的演艺生涯,已成为华语影坛的一则传奇。20世纪80年代,周星驰以儿童电视节目主持人的身份进入演艺界,80年代末转向电视剧,1988年首登大银幕(《霹雳先锋》),在90年代踏上星途。凭借出众的表演才华,特别是被称为“无厘头”的喜剧风格,周星驰成为香港流行文化的标签之一。历经30余年沉浮,在香港电影工业衰落的大背景下,周星驰的票房号召力历久不坠,无可争议地跻身最具影响力的香港影人之列。
进入新世纪以来,周星驰仍在不断续写传奇。在出演角色的同时,他将创作重心向导演倾斜,以便更为完整地实现自己的艺术理想。在香港与内地电影工业不断融合的形势下,周星驰调整创作方向,在巨额资本的支持下,不断拓展创作的边界,或以天马行空的想象重新诠释经典,或为陈旧的类型注入新的活力,或在奇幻的氛围中讲述现代童话。凭借早年积累的人气,以及与时俱进的创作,周星驰迎来了职业生涯的第二个高峰。透过“百变星君”的创新与坚守,我们可以一窥这位杰出喜剧人的心路历程。
依托香港成熟的商业制片系统,周星驰主演的影片在90年代屡创票房佳绩。90年代中后期以来,受到香港经济增速放缓、制片成本激增,以及影院租金上涨等因素的影响,香港电影的“黄金时代”渐次落下帷幕。周星驰主演的那些以小人物为主角的“无厘头”喜剧片,似乎难以跟上香港电影工业转型的节奏:有限的预算、套路化的情节,以及不无粗糙的制作,已经难以招徕大批年轻观众。
2000年之后,以内地市场的不断开放为契机,周星驰获得了资本的青睐,多元的融资渠道和大笔资金的投入,让他可以突破固有的制作模式,特别是借助最新的技术手段,不断更新类型片的面貌。《少林足球》(2001)运用数字特效,把足球元素融入功夫片,拓展了功夫片的边界,成就了一部赏心悦目的奇幻喜剧片。该片是“后九七”时代首部票房超过5000万港币的香港影片,吹响了香港电影复苏的前奏。携《少林足球》的成功,周星驰在《功夫》(2004)中试图重塑他心目中的功夫片,“火云邪神”等人物形象,清楚地显示了他向50年代经典粤语功夫片致敬的意图。
在内地电影市场快速增长的背景下,周星驰不断弱化影片中的香港色彩,深耕内地观众熟悉的题材,如《西游降魔篇》(2013)对《西游记》进行大胆改编,以绚丽的色彩和奇幻的想象赋予经典文本新的内涵。与此类似的情况,还可举出《长江7号》(2008)和《美人鱼》(2016):前者虚构了一个“超萌”的外星生物——“长江7号”,后者则整合传统文化资源与好莱坞的类型实践,在银幕上呈现了一则瑰丽、浪漫的现代童话。
大体上说,周星驰顺应香港电影转型的趋势,近年来创作的那些“巨片”(尤其是针对内地市场的合拍片),在保留香港电影固有类型和风格特色的基础上,又充分考虑市场的最大“公约数”。通过对人物、叙事、主题等进行调整,周星驰翻新了功夫片、奇幻片等类型的面貌,为他的职业生涯增添了新的光环。
周星驰因主演那些被冠以“无厘头”之名的喜剧片,一度成为香港电影后现代主义的代表——至于他本人是否认可这一头衔,则是另一个问题。在粤语中,“无厘头”原指行事、言语没有逻辑,让人摸不着头脑。这种“无厘头”喜剧片以粤语方言为基础,以戏仿或闹剧的形态为主,不时夹杂粗鄙的笑料。周星驰早年标志性的银幕形象,便是那种呆傻小丑式的角色,不仅做事不合常理,而且将无知当作美德,在无意中迎合了观众的心理需求。
进入21世纪以来,香港电影人大举北上,内地与香港电影工业加速融合,周星驰的喜剧手段也做出相应调整。尽管以70后、80后为主的观众,对周星驰标签式的幽默并不陌生,但考虑到大多数内地观众的欣赏趣味,周星驰还是以各种“冷幽默”或戏谑、嘲讽、揶揄,逐步取代、淡化了“无厘头”式的笑料。
《西游降魔篇》抛弃了《大话西游》系列影片(1995)中“无厘头”的对白和“穿越”的噱头,通过陈玄奘对“世间大爱”的感悟,重构了一段《西游记》的“前传”。在《少林足球》《美人鱼》等片中,周星驰在保留部分“癫狂过火”的搞笑桥段同时,以更具社会性的笔触强调金钱对人的腐蚀和扭曲,他以近乎犬儒的姿态表现世间万象、人情冷暖,进而批判社会不公,以及人性中的自私、冷漠、貪婪等。
《西游降魔篇》海报。
《长江7号》剧照。
《美人鱼》剧照。
在这方面,《长江7号》颇具代表性。如果抛开科幻片的外壳,这部影片几乎与一部感伤的现实题材影片无异。尽管在刻画社会环境及人物关系的过程中,周星驰极尽嘲讽、夸张之能事,但故事的内核,还是片中那对父子的情感交流。一间简陋到无以复加的居所、一台捡回来的风扇、一双缝缝补补的运动鞋……导演对人物生活境遇的刻画,令观众倍感辛酸。不过,明显的说教口吻破坏了影片试图建立的真实感。
这一趋势在《新喜剧之王》(2019)中亦有所体现,该片抹去了《喜剧之王》(1999)中的香港元素,并且进一步弱化了前作的“无厘头”风格,周星驰尝试在内地观众熟悉的社会环境中,铺陈女主人公追求梦想的旅程。遗憾的是,真实反映人物生活的意图,难以和夸张的剧情、矫情的表演风格相融合,进而导致影片票房未达预期,口碑也一落千丈。
成功塑造出诸多令人难忘的小人物,是周星驰早期作品的魅力之一。这些角色或口若悬河、任性乖僻,或憨直质朴、自鸣得意。周星驰新世纪以来的影片,虽然其中的香港色彩在淡化,他标志性的“无厘头”也大大减弱,但他依然沿袭了对小人物的关注,着力刻画小人物的求生之艰和遭到压抑的欲望。
在《喜剧之王》等片中,周星驰出色演绎了小人物对梦想的追求,及其面对周遭人群的嘲讽、蔑视和欺侮时的反应。《少林足球》将失败者力求咸鱼翻身的叙事与特效相嫁接,影片结尾“少林足球队”的胜利,就是草根对无良资本的胜利。在《功夫》中,一无所长的小混混阿星混迹于市井,却在无意间爆发出巨大的潜能,成为制伏反派的大英雄,通过一场炫目的决斗,小人物在现实中遭受的屈辱,得到淋漓尽致地宣泄。《长江7号》中望子成龙的农民工,《新喜剧之王》中怀揣演员梦想的片场“龙套”,都是典型的周星驰式人物:他们以一套简单朴素的人生哲学,执拗地对抗着急剧变化的社会,即便一再遭受挫折,也不改自尊、善良的本性。
《美人鱼》中的土豪刘轩,也可视为周氏草根英雄的变奏:他出身卑微,依靠个人奋斗获得巨额财富和社会地位,笃信金钱万能,对待下属和同僚犹如暴君般冷酷;即便锦衣玉食,仍掩盖不了他内心的自卑、孤寂与不安。他独自在办公室演绎《无敌》,或是想起童年凄惨经历时的潸然泪下,都以戏谑的方式点明了这个人物的复杂性。
在笔者看来,无论早期的阿星、至尊寶,抑或《少林足球》中的“研究僧”、《长江7号》中落魄的父亲,均可视作周星驰的另一个自我。与现实中低调、羞涩、木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周星驰在银幕上的另一个自我,竟是如此恣肆狂放、挥洒自如。不妨说,周星驰创造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投射的都是一个在现实中遭到压抑而又不被理解的自我。周星驰的独到之处,或许就在于以敏感、温情、同情之心,创造出一个个笑中带泪、抚慰人心的故事。
今日的中国电影市场,正处于大时代的变革之中。内地与香港电影工业的不断融合,为香港影人提供了难得的机遇。在华语影坛风云变幻、新人辈出的情况下,周星驰仍是不可取代、无法复制的。在各种幽默桥段和炫目特技的背后,支撑周星驰电影的,乃是悲悯的情怀和对人生况味的体悟,这或许才是周星驰电影的魔力所在。
如果不是因为媒体的报道,简直难以相信,周星驰今年已步入花甲之年。笔者印象中的周星驰,是银幕上那个活力四射的“百变星君”,是现实中那个不知疲倦的创作者。只要看看《功夫2》《美人鱼2》《美猴王》这一连串有待上映的影片片名,你便会明白,60岁的“星爷”,正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