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民
不是什么都适合做梦的,比如书房。没有书房时,我梦想有一间屋子,哪怕不大,只要能把书放下。有了书房,书的数量也在膨胀,直到家里的每个房间都变成了“书房”,我才醒悟:能够满足我的绝对不是一间书房,而是不断增大的房子。这就麻烦了,谁有本事三天两头换房子呀,况且,再大的房子也容纳不下我对书贪婪的欲望。果然,家里的客厅、卧室、储藏室等各种空间都被书所霸占,正像曼古埃尔的孩子抱怨的那样:“似乎需要一张图书阅览证才能回家。”(阿尔贝托·曼古努尔:《夜晚的书斋》第61页)
欲望成瘾,已病入膏肓。为了满足我的野心,只有发动“侵略战争”以扩大地盘。客厅,除了西墙还有东墙,赶在老婆大人愤怒之前添置新书橱乃当务之急。不过,也就高兴三天,第四天发现还有很多书依旧居无定所。过不了多久,我又蠢蠢欲动,向边边角角要地方。客厅一角,放进一个三角柜,书房里插上一个旋转书架,楼梯底下也尚待开发……贪婪让我野心勃勃,又斤斤计较。费尽心机,也抵不过书的无限繁殖。以前我仅有《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两本马尔克斯的书,随着他的作品集出版,越堆越多,我喜不自胜地在书橱中给了它们一格。想不到,今年又来了一本杂文集《回到种子里去》,还有两本谈话录,又发现《百年孤独》和其他几本小说还有纪念版,我哪有坐怀不乱的定力啊,忍不住诱惑都买了回来。完蛋了,那一格早就没有空间了,马尔克斯家族的团圆梦彻底破灭,它们只好四分五散另寻高枝。不光是老马,博尔赫斯,以前就出了不少,近年又在出他的新全集,第一辑、第二辑,居然还有第三辑。那些大作家,托尔斯泰、乔伊斯、卡夫卡、福克纳……他們的书都在不断重印、添新,新译本、重印本、纪念本、豪华本,简体之外有繁体字版,甚至还有外文版,以“我喜欢”的理由,以“版本不同,装帧有别”的借口,我大大方方、贪得无厌地一个不落把它们请进家门。至于阅读上,不同版本之间究竟有多大差别,或者有意忽略不论,或者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差别总是有的嘛”。
听说有的人有四五个书房,还为不能让每本书居有其所而愁眉苦脸,那么,我早该明白,关于书房,不应有梦。买书回来,是当墙壁用的吗?或者期望有朝一日倒卖出去?要不,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显然,这些都跟我无关。虽然有人说书可以当作艺术品欣赏而不必去读,但是有一天,整理书房,我沮丧地发现,十年前买下的书,我根本没有翻开过,书顶已落满灰尘,纸张也开始发黄。我顿时有一丝浪荡子的哀伤,仿佛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耽搁在我的手里。环顾书房,这样的书还有好多,当初买回,我信誓旦旦哪怕海枯石烂……起初,它们还摆在书架前排,没有多久,就推到了后排,久而久之,我已是负心汉忘记它们的存在。我就是记得一清二楚又怎么样呢?现有的书,大概两百年都读不完,请问长生不老药在哪里?虽然有艾柯这样的大佬为我撑腰——他认为有人到你家里来如果问“这么多书,你都看过吗”,不仅缺乏礼貌,而且还十分愚蠢——我的内心还是泛起阵阵不安。原来,我的占有完全没有意义,我的贪婪换回的就是如此灰心丧气的结果。提起“贪婪”“占有”,与之联系的经常是金钱、地位、美色之类的,书仿佛涂上高尚的膏油就冰清玉洁大为不同,其实不然,纵然书是无辜的,人不加节制的欲望也不能因为某种矫情就享有豁免权。
断舍离吗?一时间,我好像还不曾看破红尘。何况,一本本买进来,当初都觉得各有所用,或者今后要研究这个方向,或者是喜欢的作者,哪怕想留着“闲着的时候”认真读一读。我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办法是给书房减负,把那些长久未用而又一时不会用的书搬出去,打包装箱,另存他处。书房宝地,寸土寸金,尽量放我常用和近期在用的书。我还进一步反省,是不是所有的书都值得一字一句来读,精读书单的瘦身,让“书海无涯”的压力大大减轻,且顿有“回头是岸”的彻悟。要补充一下,我们家里除了厨房和卫生间没有书之外,其他任何房间里都有数量可观的书,而专门放书可称之为“书房”的地方,都不是我平常读书的地方。我不喜欢正襟危坐,而喜欢在沙发和床上放松地躺着读书,其中一间书房纯粹是书库,放着各种各样的文史资料书,我到那里就是为了查书的。查好书搬下来,要么去卧室读,要么搬到另外一间书房中。这间是萧乾先生说的“车间”,有桌案、电脑,不是读书倒是写书的地方。我的“工作用书”,根据写作内容不断流动,一批用完之后,会一一归到原处。把一堆堆的书送回“家”时,我最为轻松和满足,这意味着又写好了一篇文章。
一天中,我最期待的是做完了整天的工作,回到卧室中漫无目的的阅读时光。卧室里的书,都是近期要读的“枕边书”,不是为了写论文,为了完成任务而读的书,而是我喜欢的、想一读再读的书。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手把一卷,一天的负担都卸下了,这种自由和轻松由于那些美好的书而令人倍加珍惜。像《追忆逝水年华》里的主人公每个晚上期待母亲的吻一样,我满心欢喜地等待这一刻的到来。那一刻,我总希望它再长一些,希望自己能够多读上一页……阅读抵挡了尘世的风沙,让现实有了梦的宁静。若讲“书房”,这才是我最喜欢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