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呼吸空氣,就会在故事里呼吸。
——希拉里·曼特尔(Hilary Mantel,1952—2022)
笔者从小喜欢历史小说,大仲马一直是心中那颗最亮的星,而学生时代起又尤其偏爱女作家,这让我后来对希拉里·曼特尔情有独钟也成了水到渠成之事。历史的循环与必然,以及它带给人们的唯一教训就是不会吸取教训,这些让后人读来难免觉得套路,但翁贝托·埃科那句话说得太妙:“只使用一种套路的作品是老调重弹,但若能不动声色地将一百种惯用套路分散应用,那必定是流芳百世的史诗。”他虽然在说雨果、大仲马们,但我想也同样适用于希拉里·曼特尔与她的“狼厅三部曲”。
希拉里·曼特尔本名希拉里·玛丽·汤普森,1952年出生于英国德比的格洛索普,是家中长女,父母都是英国出生并长大的爱尔兰人。希拉里幼年在哈德菲尔德的磨坊村长大,就读于圣查尔斯罗马天主教小学。6岁时父母分居,母亲携情人杰克·曼特尔住进了家中,这种略显奇葩的合居状况竟一直持续到11岁时父亲的最终离去。
在2003年出版的关于自己家庭、童年、鬼魂(真实的和隐喻的)和疾病的回忆录《弃鬼》里,希拉里揭示了困扰其一生的那些幽灵和阴影。这其中,父亲的离开无疑是最早的一个:“我的亲生父亲变成了我生活中的幽灵,逐渐消失。”在她眼里,那是一个非常奇怪的家庭,“母亲把她的情人接到家里,父亲竟也留在家里。他们设法在这个小房子里保持不同的行动路线。这种情况维持了4年。我们住在一个小村庄里,每个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只要我的一只脚踏出家门,就会迎来所有人的询问,比如‘他们在哪儿睡觉,我当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问,我学会了闭嘴、沉默。”
父亲离开后,两人便再未相见过。母亲之后与情人再婚,汤普森一家就此成为曼特尔一家,希拉里·汤普森也成了希拉里·曼特尔,这一点与我喜欢的另外一位女作家苏珊·桑塔格如出一辙,后者也是在母亲改嫁后冠了继父的姓氏,并一直用了下去。
更名后的曼特尔很快随继父一家搬到柴郡的罗米利,就读于当地的哈里镇修道院。中学期间她成绩平平,唯独在历史课上有异于常人的早熟表现,这也为她后来致力于历史小说的写作埋下伏笔。不过,曼特尔自言少女时期并没有太多想当作家的冲动,只有一点从阅读中体会到的来自文学上的觉醒。最早的莎翁自不待言(这在她日后的小说创作中能找到明显痕迹),接着是斯蒂文森的《诱拐》,而且这本书也是曼特尔一生至爱,书中那个离家出走无家可归的小男孩的成长之路,将成为曼特尔终生都在叙说的故事。之后是勃朗特的《简·爱》,只不过与很多读者迷恋简与罗切斯特的爱情故事不同,曼特尔对此毫无兴趣,她在小说开头读到简被亲戚批评不像个小孩子时,第一次意识到世上还有另一个人和她一样,她说这种强烈的存在感,便是自己文学上的自我觉醒。
1970年,曼特尔进入伦敦经济学院学习法律,其间嫁给了地质学家杰拉尔德·麦克尤恩。1973年她转入谢菲尔德大学,获得法学学士学位,并在大学期间成为一名社会主义者。毕业后她先后干过老年医院社工和百货公司的销售助理等工作,同时利用业余时间写作。她1974年开始创作的一部以法国大革命为背景的历史小说遭遇多次拒稿,近20年后才以《更安全的地方》为名出版,但这恰是她整个写作生涯的真正起点。
1977年起,曼特尔随丈夫在海外生活了9年,分别是在博茨瓦纳和沙特阿拉伯的吉达。这段为期不短的海外经历影响了她对所有事务的看法,特别是在吉达,作为一个女人她竟不被允许外出工作,只能在家中开开小课。所以她后来回忆说:离开吉达是一生中最幸福的 一天。
曼特尔在出版意义上的小说处女作,则是1985年的《每一天都是母亲节》,她趁热打铁在一年后出版续集《空屋》,然而这两部作品均反响平平。回国后,她在《旁观者》杂志做了4年的影评人,同时也为英国和美国的一些报纸和杂志撰写评论文章。其间出版第3部小说《加扎街上的八个月》,以她在沙特的生活为背景,通过公寓邻居间的价值观冲突,来探讨伊斯兰文化与西方自由主义之间的紧张关系,视角和题材相对讨巧,却依旧不讨好读者。
真正引起公众注意并首次为她赢得奖项的,是1990年的《弗鲁德》,这部讲述发生在英国北部荒原深处,一个超现实小镇里的牧师和修女之间,关于失去信仰、神秘预兆和觉醒爱情的黑暗寓言,在当年相继斩获南方艺术文学奖、切尔滕纳姆奖、温尼弗雷德·霍尔比纪念奖等文学奖项,也就此开启了曼特尔奖项专业户的文学生涯,直到2009年《狼厅》的横空出世并一举摘得代表英语文学最高奖项的布克奖,这一晃就是20年。
20年间,曼特尔在《更安全的地方》里回溯丹东、罗伯斯庇尔和卡米尔·德穆兰这3位法国革命者跌宕起伏的生涯,圆梦历史小说夙愿;让撒切尔夫人在《爱情实验》中客串出现,探讨女性的欲望和抱负,揭示她们经常遭遇挫折的原因;用回忆录《弃鬼》和短篇小说集《学说话》与童年及家庭和解,并解释自己的创作源泉;在《超越黑暗》中以通灵师的心理和生活与小说家相参照,只因他们都是关于想象力和同理心的工作及艺术。值得一提的是,《超越黑暗》这部集讽刺、鬼域、恐怖和喜剧于一体的小说,也是笔者收藏的第一本曼特尔签名本。
2009年,当曼特尔用5年时间打磨的《狼厅》毫无悬念地拿下布克奖时,她用“在空中快乐地飞翔”一语来形容兴奋之情。要知道,她赢得的不仅是与诺奖得主(同时也是两获布克奖)的库切、前辈女作家拜厄特之间的较量,更是英国长久以来对历史小说欠缺的尊重。曼特尔在书中对克伦威尔这一历史人物的重塑,甚至被称作有莎翁之笔。
《狼厅》的成功为曼特尔酝酿多年的“狼厅三部曲”开了个好头,哪知3年后再接再厉的续作《提堂》竟再获布克奖青睐,让她成为英国首位两获布克奖的本土作家和当时唯一一位梅开二度的女作家。如果说《狼厅》当年受追捧,是吃了独特视角和写法的红利:她从克伦威尔的角度切入,重构和再现都铎王朝栩栩如生的宫廷生活与斗争,以及主线突出、人物鲜明、场景生动的莎翁式笔法,都让一众读者耳目一新;《提堂》的再度抡元,则纯以故事和文学性取胜,并在几年后的剧场和荧屏上刮起了一股曼特尔旋风。笔者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先后收入这两本签名本。
希拉里·曼特尔
《狼厅》
作者收藏的希拉里·曼特尔签名书。
赵小斌
相比而言,作为三部曲终章的《镜与光》2020年上市可谓“虽迟但到”,除了篇幅上本就长过前两本之和,更重要的原因绝非曼特尔的惫懒或拖沓,而是情感上的不舍。在克伦威尔身上心系数十年的她,终将面对笔下这一历史人物的斩首之局,讲不出再见的两难心理,再正常不过,这恰是历史小说自身的束缚。而作家能做的,无非是尘归尘土归土,小说的归小说,历史的归历史,正如曼特尔在接受采访时的那段“夫子自道”:
“我永远不会通过改动历史事实来增加小说的戏剧性。我着眼于更为灵活的想象,这样就可以围绕已掌握的史实进行创作。否则我就看不到重点所在。人们好像并不理解这些,似乎也没有人用这种方法去写历史小说。如果我有一句座右铭,那会是:好的历史和好的戏剧并不一定冲突。我明白历史并非打扮而成,也清楚真相通常总不容易得到,是断断续续的。历史包含一切存在物。如果你是上帝,可以大刀阔斧塑造成更好的样子,然而并非如此,我觉得所有的魅力和技巧都服务于这些(历史材料的)不连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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