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婷婷
摘要:科幻电影对太空城市的想象既承载了人类对未来城市的预想,同时也作为现代城市发展的银幕表征,反映并参与塑造了人类对现实世界的审视与思考。本文从世界观想象、景观想象、社会想象三方面分析科幻电影对太空城市的想象与建构,探讨其指涉的社会现实与文化心态。本文指出,科幻电影对太空城市的想象常常是基于星际社会与星际移民两种世界观设定,它们分别代表着人类对科技发展的两种不同态度。此外,立体城市、赛博城市、生态城市构成了科幻电影建构太空城市的三种主要类型,在科幻电影光怪陆离的太空城市想象中,既有科技允诺的乌托邦化幻景,也折射出科技滥用引发的文化焦虑以及阶层分化、种族矛盾等现实议题。
关键词:太空城市 科幻电影 城市发展
中图分类号:J90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3359(2022)21-0029-04
航天技术的发展促使人类对宇宙的探索日趋深入,这一背景下,越来越多的科幻电影将目光由地球转向外太空,加上电影数字技术革新使科幻影像表达的边界被不断拓展,以1977年的《星球大战》为肇始,科幻电影的太空叙事进入新阶段,对太空都市文明的想象与建构在科幻影像中不断出现。现有的针对太空科幻电影的探讨,多倾向于太空旅行、外星人等叙事元素,较少关注到太空城市这一范畴。
科幻电影对太空城市的建构指向未来与现实的双重维度:一方面,科幻电影对太空城市的想象往往基于一定科学理性和现实逻辑,对未来具有前瞻性,并作为一种“媒介表征”影响人们对未来太空城市的认知与实践,在文化批评家弗里德里克·詹姆斯看来,科幻叙事中“多种模拟的未来”使“当下变成某种即将到来的东西的决定性的过去”;另一方面,科幻叙事总是基于当前世界中的客观经验,其“未来想象”某种意义上可视做对“现在”的一种激进化表征和高维度审视,从中可窥探现实城市发展的种种症候。因此,如果说现实中不断推进的航天实践使太空城市在遥远的未来有望变成社会现实的话,科幻电影则以高度自由的视觉叙事展开了对太空城市形形色色的呈现,不仅影响着我们对未来太空城市的想象和建构,同时也充当了现代城市发展的“银幕镜像”,投射出了相应的文化焦虑。本文从世界观想象、景观想象、社会想象三方面分析科幻电影中的太空城市形象,以及这种形象所指涉的社会现实与文化心态,以期拓宽科幻电影的研究面向。
一、世界观想象:星际社会与星际移民
科幻电影集科学与幻象为一体,突出影像的虚构性与想象性,也正因此,世界观是科幻叙事创意的关键。当太空城市在科幻电影中出现,往往是基于一定的世界观设定。顾名思义,世界观包括时间、空间、观念三个维度,它在宏观层面上决定了科幻故事的时空背景、角色设置、情节走向等。同样地,科幻电影对太空城市的想象首先源自相应的世界观设定,世界观解释了太空城市为什么出现、以何种样态出现。科幻电影对太空城市的想象大抵采取两种世界观,它们分别代表着人类思考自身与科技或太空之间关系的两种不同方式和与之相应的文化形态。
(一) 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下的星际社会
科幻电影的太空叙事诞生于20世纪60—70年代美苏太空竞争时期,这一时期人类航天事业全面突破、飞速前进,前苏联宇航员的太空行走和美国阿波罗飞船的登月行动,标志着人类的太空探索取得突破性成就。受影响于时代主流意识形态,这一时期主流科幻电影的世界观架构进入星际文明阶段,并呈现出科技乐观主义与人类中心主义倾向,典型代表如1970年代的《星球大战》《星际迷航》系列电影。此类影片设定了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时空,在未来时空中,先进的交通与通信技术使宇宙间各星球联系密切,人类文明与外星人文明共同组建了星际社会,太空城市则被设定为星际社会的政治、经济、贸易中心,是包括人类、赛博格、机器人、外星人在内的诸多太空族群的居住地。上述影片往往表现出人类中心主义倾向:比如星际社会沿袭“共和国”“联邦”“帝國”等人类社会的政治组织形式;人类作为星际社会的领导者、秩序维护者的形象出现;故事模式为“人类英雄拯救世界”,宣扬“自由民主”“与命运抗争”“正义战胜邪恶”等人类普适价值观。
《星球大战》等科幻作品以具有强烈视觉奇观性的星际世界设定,吸引无数“星战迷”“迷航迷”,深刻影响了后续太空科幻电影的发展,其所采取的“星际社会”世界观架构作为科幻电影太空叙事的一种经典叙事模式在后来的《银河护卫队》(2014)《星际特工》(2017)等影片中延续,同样地,这些影片多为主流商业科幻片,其太空城市想象大多呈现出科技乐观主义情绪和人类中心主义倾向。
(二)科技悲观主义基调下的太空移民
进入新世纪后,相比制造科技繁荣、族群混居的太空城市奇观,更多科幻电影从早期的科技乐观主义走向科技悲观主义,对太空城市的建构呈现出对技术的反思和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如《机器人瓦力》(2008)《太空运输》(2009)《极乐空间》(2013)《星际穿越》(2014)等影片,这些影片对太空城市的建构往往基于“地球末日,人类迫于无奈移民太空”这一世界观设定,通常是人类科技发展到某种极端后,地球遭遇不可逆的环境危机,人类为了生存被迫移民太空,在外太空建立新家园。通常而言,人类在太空建造城市有两种方式:或选择如地球一般有着坚硬地表、适宜大气环境的类地星球,或直接在太空中建造,以超级载人航天器(如载人飞船、空间站)的形式存在,《极乐空间》等影片对太空城市的想象则指向后者。在《极乐空间》等影片中,以超级载人航天器为载体的太空城市犹如宇宙间的孤岛一般,呈现出封闭、隔绝、孤独的色彩;人类则作为家园丧失者在太空展开没有时空尽头的漂浮,此时人类不再是占据霸权地位的太空殖民者,反而在太空的时间和空间尺度中显得分外渺小、无助。不难窥见上述影片在想象太空城市时流露的科技悲观主义情绪——科技发展带去的并非人类对外太空的征服,而是地球家园的丧失。此外,这些影片通常对地球家园怀有深沉的乡愁,结尾多是人类背离太空城市,选择回归地球。
二、景观想象:指涉现实的多元城市形态
世界观想象解釋了太空城市在科幻影像中因何出现,景观想象则直接关乎太空城市的形态外观。科幻电影对太空城市的景观想象不拘泥于现实,它可以借助虚拟影像技术在银幕上任意建构城市样态,高科技立体城市、虚拟城市、生态城市是科幻电影想象太空城市的三种主要类型。科幻电影对太空城市的想象均呈现了与当下相隔甚远的未来城市景观,同时又与现实世界中的城市发展现状存有一定亲缘性。
(一)高科技立体城市
在主流商业科幻片中,太空城市常常以立体城市的形态出现,有着庞大的人口规模和建设体量,且采取纵向扩张的发展方式,呈现出摩天大楼林立、交通立体化的高科技城市奇观。典型代表如《星球大战》中银河共和国的首都科洛桑,与常规城市在二维平面上的空间扩张不同,科洛桑以高度密集的摩天建筑对空中空间进行充分利用,以最大程度发挥空间效益,容纳众多城市人口;与之匹配的则是复杂而有序的立体交通,高楼之间可通过临时栈道实现连接,空中悬浮列车与各类飞行器则充当城市交通工具在楼宇间穿梭,高效运转的立体交通系统解决了巨型城市中个体出行的时间成本和效率问题,有效激发了城市活力。与科洛桑类似,《星际特工》中的“千星之城”、《星际迷航》中的约克城、《银河护卫队》中的赞达尔星,均是现代化、大规模的繁华星际都市,以摩天建筑、立体交通为主要特色,呈现了科技繁荣、社会进步的未来太空城市图景。
“立体城市”这一构想最初源自法国建筑学家勒·柯布西耶为解决欧洲城市拥挤问题所提出的城市规划方案,在柯布西耶看来,只有集中的城市才有生命力,由拥挤带来的城市问题完全可以通过技术手段进行改造而得到解决,这种技术手段便是采用大量的高层建筑来提高密度和建立一个高效率的城市交通系统。可以说,主流商业科幻大片对立体太空城市的想象与现实世界中城市扩张、人口膨胀等城市发展状况存在一定对应关系,而且此类影片常常肯定科技进步对城市发展的积极意义——科技可以有效提高城市空间利用率,安置急速增长的城市人口。
(二)赛博城市
赛博城市是科幻电影想象太空城市的另一重要类型。21世纪以来,随着计算机数字技术的迅猛发展,我们已经不同程度地身处虚拟的赛博空间(通俗来说,赛博空间是以数字技术为依托、个体可在其中展开意识互动的数字化网络空间),赛博空间已成为当代人可随时在线的新型生存空间,它既是现实世界在网络空间中的延伸和拓展,又参与重塑了现实世界的时空维度和社会交往形态,由此以来,虚拟与现实之间的边界被打破,二者出现融合趋势。科幻电影则将现实世界的赛博化现象推向极致,直接呈现了一个虚拟取代现实的赛博城市形态,赛博空间抢占了现实城市空间的核心位置,成为代替真实的客观存在。如在影片《太空运输》中,太空城市被呈现为完全虚拟的存在形态。《太空运输》以世界末日为叙事背景,人类逃离环境恶化的地球,选择移居到太空城市,木卫五星球是理想的移居场所,那里有着舒适、和平、稳定的生活环境。不过,木卫五仅仅是虚拟幻象,是一个由计算机模拟出的、存在于人们脑海中的虚拟世界——人类躺在休眠舱中,大脑连接虚拟现实连接器便可进入到木卫五这一虚拟仿真世界,由此以来,社会个体在相异于现实世界的赛博空间成为数字化符号,在信息技术所营造的场景和服务中开启了数字化生存状态。
(三)生态城市
不少科幻电影对太空城市的建构还将山峦、河流、田野等自然景观糅合进影像叙事,构建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城市建设与自然环境协调发展的生态城市景观。如影片《极乐空间》,片中的太空城市既有着现代化高科技城市建筑,又遍布花园、绿地、湖泊等自然景观,自然景观消解了科技带去的疏离感,城市建筑和自然景观交相辉映、相得益彰,充分体现出城市之美;《星际穿越》对太空城市的想象,同样具有生态城市的特点,片中以空间站为载体的太空城市有着大片绿地、农田,实现了科技与自然、城市与乡村的有机融合,与传统的城市和乡村对立的二元城市发展模式有本质区别。
三、社会想象:现实焦虑的星际书写
在城市社会学视域中,作为大规模人口聚居地的城市充当了多元的“社会活动剧场”,是社会关系、社会制度及社会实践相互交融、互为因果的对应物。同理,科幻电影对太空城市的建构具有一定社会属性,它映射了种族矛盾、阶层分化等社会现实和科技滥用引发的文化焦虑。
(一)规训与抵抗:城市空间秩序的解构与重建
20世纪后期,以列斐伏尔为代表的思想家对城市空间的批判性分析使“空间”成为阐释社会的新角度,城市空间被视为政治经济的产物和作用中介,是社会秩序的外化和权力运作的载体。将科幻影像中的太空城市放在“空间-权力”的视角下分析,可发现其空间结构既是族群隔阂、阶层次序的显著表征,同时也充当了不同社会利益集团权力博弈所争夺的对象。
科幻电影对太空城市的空间想象具有鲜明的种族或阶层区隔特征。如影片《星际特工》,片中人类和众多外星种族共同生活在一座名为“千星之城”的星际城市,这座城市的空间布局呈现出强烈的区隔色彩,由地球人主导的联盟政府大厦作为权力的象征高悬空中,在空间上占据优势地位,与之对应的则是非法移民所在的非主流的、边缘的下层空间。此外,“千星之城”还按照种族与社会分工的不同,被划分为不同区域:城市的南部为液态区域,以从事种植业的普隆族为主;北部为气态区域,居住着感知敏锐的阿兹莫人;奥姆莱人聚集在东部区域,掌控计算机制造、金融、银行业……不同空间之间存在强烈反差,昭示着不同族群间的文化隔阂。在影片《极乐空间》中,空间的区隔性主要指向阶层。影片将背景设置在22世纪,地球人口膨胀,疾病肆虐,富人们选择在太空城市中居住,那里环境优美,科技高度发达,任何疾病都可以借助高科技仪器治愈;绝大多数穷人却只能滞留在满目疮痍的地球苟延残喘,被疾病与死亡笼罩,同时受到各种严酷法规的约束。《极乐空间》中的二元空间呈现出强烈的阶层区隔意味,同时构成了现实社会权力关系的银幕写照,折射出资本膨胀、贫富分化等全球性城市发展危机。
空间是权力秩序的存在场域,亦是不同利益阶层争夺的对象,城市空间结构的改变也是权力关系重建的过程,这一过程体现了区隔与流动的角力。科幻电影在为太空城市赋予强烈的空间区隔、空间规训色彩的同时,还常常采取“弱者抗争”的叙事模式,讲述被压迫的下层人民对权力的抵抗。在影片《极乐空间》中,空间占有的极度不平等催生了为维护空间正义的抵抗运动,留守在地球的贫民努力打破空间区隔,最终打倒强权,所有的地球居民均获得了“极乐空间”的公民身份。包括《星球大战前传1:幽灵的威胁》《星际特工》等影片,权力主宰者对空间的肆意掠夺引发了弱势族群为生存空间而进行的奋力反抗,最终正义战胜邪恶,影片迎来乌托邦式的美好结局。上述影片对种族隔阂、阶层矛盾采取想象性解决的大团圆结局,就商业电影的意识形态功能而言,这种设计具有了安抚功能,以美好的大团圆结局实现了现实世界中都市下层对空间正义诉求的象征性满足。
(二)人机矛盾与虚实相融:后人类时代的主体性危机
科幻电影的太空城市建构常常具有后人类色彩,人类不再是绝对意义上的主角,赛博人、机器人等后人类生命与人类共同生活在太空城市中,形成了复杂多元的后人类社会图景。上述叙事显然与当下的后人类语境密切关联。如今,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由科技进步主导的“后人类”时代,技术对人的进化介入、改造重构甚至替代,物种、系统和机器之间的边界走向模糊,后人类的出现使人类开始面临技术权力统治、人本位伦理失效等主体性危机,这些均在科幻的太空城市想象中有所呈现。
影片《机器人瓦力》探讨了后人类时代的人机矛盾,片中人类对机器人形成严重依赖,人类享受科技带去的高度便利,沉迷于电子屏幕上的拟象娱乐和人工智能的贴心服务,身体机能严重退化;看似机器人处于人类的统治下,实际上人类已经在对后人类科技的滥用中走向异化,丧失了自身主体性。不过,本片并不对后人类处境持悲观态度,没有在人类与机器人之间设置无法化解的矛盾冲突,反而是使机器人具备人性、人情,成为类人的行动主体,帮助人类重返地球。影片结尾,人类借助自己的力量走下飞船,并亲手在地球上种下植物,预示着异化的人类重新获得主体性,人与机器人的关系和科技对人的异化被乐观地赋予圆满结局。
跨越人与机器、现实与虚拟边界的赛博格身体,同样是后人类社会的显著特点。后人类社会中身体与意识、真实与虚拟之间的复杂关系,在科幻电影中被激进呈现。《太空运输》中,太空城市以虚拟化的赛博空间形态出现,依靠一套极为精密的虚拟现实系統,人类意识脱离肉身被封锁在虚拟世界。与生态恶化、充满饥饿与疾病的现实世界不同,虚拟世界有着极其优越的生活环境,被片中人物称作“天堂”,居住在“天堂”里的人还可自由与生活在真实世界中的人通话,由此以来,虚拟与真实之间的边界完全消融,人类肉身与计算机模拟器之间失去了本质的差异和清晰的边界,人类成为了完全意义上的后人类。与《机器人瓦力》类似,《太空运输》同样对后人类状况持怀疑态度,片中主人公在得知所谓的“天堂”不过是计算机模拟的虚拟世界后,选择继续留在真实世界。
科幻电影展现了后人类处境引发的技术权力统治、人本位伦理失效等人类主体性危机,但影片叙事的终结通常伴随着人类的胜利——秉持人文精神能使主体性危机得到解决,这些影片呼唤人类主体性的重塑。科幻电影所呈现的后人类社会图景,可视作对后人类境况下社会焦虑及集体幻象的转换,是人们想象未来时那种焦虑与希望并存的社会心态的投影。
四、结语
科幻电影对太空城市的想象,既承载了人类对未来城市的预想,同时也作为现代城市发展的文化表征反映着人类对现实空间的审视和思考。在科幻电影中,太空城市的出现常常是基于星际社会与星际移民两种世界观设定,前者呈现出科技乐观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取向,后者则表现出对技术的反思和对人类命运的思考。此外,高科技立体城市、虚拟城市、生态城市是科幻电影建构太空城市的三种主要类型,三种城市类型构成了现实世界中城市扩张、人口膨胀、生态危机等城市发展状况的银幕所指。此外,科幻电影对太空城市的建构具有一定社会属性,在科幻电影打造出的光怪陆离的太空城市景观中,既有科技允诺的乌托邦化幻景,也折射出阶层分化、种族矛盾等社会现实以及科技滥用引发的文化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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