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言
“木石前盟”四个字完整出现在书中只有一次,还有一次是木石姻缘。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警幻仙子引他听红楼梦曲,第一首《终身误》中是这样说的“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宝玉没有明白其中的含意,更没有联想到自身,明明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却以为那是别人的故事。第三十六回,宝玉挨打后睡着了,袭人躲出去留下了宝钗和没绣完的鸳鸯戏莲兜肚。宝钗“便不留心,一蹲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在梦中把红楼梦曲重复了一遍,听起来像是宝玉的爱情宣言:别跟我说什么金玉良姻,我这里只有木石前盟,这话虽说像是说给宝钗的,却也是他对世界的宣言,但这宣言只敢在梦里说出。在梦中他对着“金”说,我是“石”,只要“木”,对着木,他才是石,对着金,他是玉,玉是表象,石是本质。现实要他做玉,初心让他为石。他跟着自己的心走,却被现实绊住,只能为玉。但终要回归本质,玉或失或碎,他要做回石頭,舍弃一切,去守护他的绛珠仙草。
“木石前盟”中的“木”是指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那棵绛珠仙草,在神瑛侍者的甘露浇灌下,修成女仙,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食蜜青果,喝灌愁海水,心心念念着如何报恩。
佛家认为,天有三十三重,最高为离恨天。离恨天是男女生离之地,是抱恨之地。
元曲有云:“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郑光祖的《倩女离魂》有:
“三十三天觑了,离恨天最高;四百四病害了,相思病怎熬?”
白仁甫的杂剧《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中有:
【呆骨朵】“寡人有心待盖一座杨妃庙,争奈无权柄谢位辞朝。则俺这孤辰限难熬,更打着离恨天最高。在生时同衾枕,不能够死后也同棺椁。谁承望马嵬坡尘土中。可惜把一朵海棠花零落了。”
明朝徐于的《柳丝别意》是这样说的:
“苏苏官柳曳轻烟,画出尊前离恨天。
“情债欲偿拼累劫,柳魂须返只明年。”
清末何振岱《十四日游旧绘春园 花十余本盛开》中有:
“相待不相遇,凄凄离恨天。
“孤清如此树,冷落向荒烟。
“闲步足闲赏,山边又水边。
“心期无说处,百匝为芳妍。”
离恨天连着情债、连着离别、连着相思病,这是绛珠仙草在仙界、林黛玉在尘世间的未治之病,未了之情。
密青果即为秘情果,因为她灌溉之德未还,于五内郁结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却不能道与外人,谓之秘情。
灌愁海是指月圆时那片蓝色的海,是嫦娥浇愁的海水。“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 ]李商隐 《嫦娥》),星空无际,碧海无边,愁绪无涯,灌愁海水浇不尽绛珠仙子的愁,于是饮入口内,化于心中,本想清愁之本,除苦之源,却是愁绪化相思,相思转愁绪,愈浇愁愈多,愈灌苦愈重。可谓:“滴不尽的相思血泪, 忘不了新愁旧愁, 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吃着秘情果,喝着灌愁水,徘徊于离恨天外的绛珠仙子,只能是诗意的凄苦。
“石”是指大荒山无稽崖下,女娲之手点化有了灵性却无材补天的石头,在一僧一道的帮助下与神瑛侍者一起下凡,也就是贾宝玉出生时口中含着的那块通灵宝玉。到了凡间,顽石与神瑛侍者合为一体,神思清明时它可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但蒙尘堕落时,便失去了护卫之力。石头的堕落是由躯体被情色蒙蔽引起,躯体堕落,石头蒙尘,如果石头能拒欲念侵染,可随时护佑躯体,但石头却随躯体一起堕落,从而失去护卫之能,到底是石头护佑躯体,还是躯体在自我护佑?神仙清除了石头上的污垢,救赎了躯体,石头只是做了中介,却成为救赎者,神仙有功不居,真正的“功成而弗居”([ 春秋] 李耳 《道德经》),果然超脱。
石头下凡是为了享受世间的荣华富贵,神瑛侍者是造劫历世,两者都是被自己的命运带到凡间,而绛珠仙子是为了还恩而来,这个恩还挺难还,因为她欠的是甘露之惠,还无可还,只能流尽一生的眼泪,也许就能还了。
还泪的份量有多重?
柳永在《忆帝京》中说“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说的是男女之情; 我的心一生都给你,却不能陪伴,只能负你流下的无数相思泪。男人总能以深情状惹女人流泪,女人也情愿泪水付东流。
孟效在《悼幼子》中写道“负我十年恩,欠你千行泪”是父子之情,道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
白居易《伤唐衢二首》中写道 “终去坟前哭,还君一掬泪”是朋友之情,深深的朋友情,似乎只有还泪来表达,不过朋友间的眼泪还是少些,一掬就够了。
还泪表达的是伤情,是绵绵不尽的哀痛。
黛玉在《桃花行》中流尽眼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艳丽的桃花被比作了眼泪, 生命中还会有其他的颜色吗?“林黛玉的情性是: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且好端端的不知为了什么,常常的便自泪道不干的。先时还有人解劝,怕他思父母,想家乡,受了委曲,只得用话宽慰解劝。谁知后来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这个样儿看惯,也都不理论了。”无论有因无因、有故无故,林妹妹随时、随景、随情、随性的还泪:滚泪、坠泪、流泪、垂泪、滴泪、含泪、落泪、洒泪、添泪、痛泪、拭泪、抹泪、擦泪。所谓洒泪泣血,“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第四十九回黛玉对着宝玉拭泪道:“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像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欠泪的,无论能否还清,泪终究要尽。流尽了,也许就能还了。
流泪是耗,耗心、耗血、耗生命,黛玉就是这样浸在泪水中守着她的木石前盟。
当我们把场景从天上转到人间的时候,宝黛的第一次相见来了:
“黛玉一见宝玉,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黛玉刚到贾家,还是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的时候,只敢心里想,宝玉则毫无顾忌地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这是前世情缘,这样的一见钟情不沾世俗,不染凡尘,只是与这个人有渊源,至于哪里的渊源,不追、不问。通常人们第一次相见,关注的是外貌,尤其是美貌之人,黛玉美的惊世骇俗,她“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有诗为证:
“颦儿才貌世应希,
“独抱幽芳出绣闺;
“呜咽一声犹未了,
“落花满地鸟惊飞。”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算什么?黛玉的美貌让花自杀,花无颜生存只能落地;鸟逃走,钻地缝儿都不能在她面前,太惭愧了。宝玉看到了吗?看到了,但忽略了,他只捕捉到扑面而来的熟悉,那种失散重逢之感,当然,那是前世未了的情缘。
“熟悉”是初次见面最高境界,人与人之间立刻有了融洽之感。而最熟悉的莫过于青梅竹马了,这样的情意无可替代,而他俩的青梅竹马始于前世,你有的比吗?说什么金玉姻缘,宝钗看到了吗?
這种熟悉演变成后来价值追求的一致,也就是林妹妹从来不说那些个读经科举、为官做宰的混帐话,不然早就跟她生份了。黛玉对宝玉的态度是,只要你感情在我这儿,你做什么都可以,淘胭脂吃水粉,咒和尚骂道士,那都不叫事儿,不过瘾我跟你一起骂;对宝玉来说,黛玉体弱,那就护着,黛玉尖刻吗?那是聪明;黛玉写诗太悲戚,那是因为她命苦,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亲戚朋友中所有人都不及黛玉。自己灌溉呵护着的仙草果然不同凡响。
但这种不染世俗气的情感,在现实社会中却未必最佳。
婚姻,尤其是那个年代的婚姻,基础并不是感情,是纠缠在一起的家族利益关系。
迎春的婚姻是她的父亲贾赦做主,贾母不愿意,但她知道管也没用,只能随他去。而贾赦结亲的基础是利益关系,孙绍祖所说的送了贾赦五千两银子多半是真的。金玉姻缘的支持者甚多,有王夫人以及王夫人影响下的元春,薛家在贾府结下的关系网,不断扩张势力的王家,当然少不了薛家的财力。最重要的是还有贾政,第七十二回抄检大观园后,王夫人要放一批丫鬟出府,赵姨娘求贾政把彩霞留下来给贾环,贾政对赵姨娘说:“我已经看中了两个丫头,一个与宝玉,一个给环儿。”说明当父亲的不用跟任何人商量就可以决定儿子的婚姻,而贾政虽然欣赏黛玉的才华,但不打算让她做儿媳妇。贾母支持宝黛,但她只有爱,单纯凭爱维护不了木石姻缘。
婚姻从来不是单纯的情感问题,它是家族传承的基础,多病、无依削弱了黛玉的贵族身份。第七十一回贾母过八十大寿,家中留了些亲戚住下。大家正聊天时宝琴进来,贾母问她从哪里来,宝琴说道:“在园里林姐姐屋里大家说话的。”贾母忽想起一事来,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贾母由黛玉联想到贫穷的喜姐儿和四姐儿,并警告众人不可轻慢。她知道黛玉的处境,虽然她给人、给钱地尽力护着,但打不破“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黛玉对宝钗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贾母、宝玉的真爱挡不住众人的嫌弃,贾母知道,黛玉知道,大多数人都知道,大概只有宝玉没看透彻。
黛玉一介孤女,没有家族力量支撑,没有互助互换的实力,在贾府摇摇欲坠的日子里,没有世俗婚姻的基础。黛玉只是虚妄地努力着,薛姨妈说她要去给宝黛做媒,似乎让她在绝望中看到了希望,焉知她叫那声妈妈不是因为那线希望呢?但她也知道那是虚幻。宝玉也在努力,他让黛玉看到了感情的忠贞,但无力对抗来自家族的力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晴雯离去,看着龄官离去,看着黛玉离去,最终忍无可忍自己离去。
黛玉是泪尽而亡,还泪而去,以生命坚守着木石之盟,宝玉则离开红尘,以另一种方式守护着他天上的绛珠仙草、世间的林妹妹。
金玉姻缘指的是戴着金锁的薛宝钗和有通灵宝玉的贾宝玉的婚姻。一个是富,一个是贵,是金钱与权力的结合。虽然金玉姻缘贯穿整部小说,但完整、清晰的出现仅有两次。一次是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听到的红楼梦曲《终身误》中唱的:“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另一次是第三十六回梦兆绛云轩,宝玉在梦中喊出的:“什么是金玉姻缘,俺偏说是木石姻缘。”
如果说“木石前盟”是超凡脱俗的神仙境地,“金玉姻缘”则是充满了烟火之气的红尘凡间。作者没有给我们呈现宝玉和宝钗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应该是平淡地不值一提,我们只是知道,薛姨妈带着一儿一女来贾家住下了。
金玉的出场是在第八回, 宝钗生病,宝玉来探视,宝玉看到的宝钗与其他女孩并无二致:头上挽着纂儿,穿着半旧不新的家常衣服,长得“唇不点而红,眉不描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这种长相并不出彩,是我们见惯了女主角的长相。如同崔莺莺的“眉儿浅浅描,脸儿淡淡妆”,大概美女都长这样儿。做着针线活的宝钗,见宝玉来了忙问好、让座、上茶,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也是熟悉之感,但与宝玉和黛玉之间的熟悉不同,那是前世呵护与被呵护的关系,是前世走散今世相见的熟悉,而对宝钗则是你是我邻居多年,我却对你无感的熟悉。
宝钗的平和稳重掩不住她对通灵宝玉的好奇甚至渴望。让完座、上完茶,便迫不及待地要拿玉来看。只见那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所谓:
“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
“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
“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宝钗不会想到,这只是一块石头,是慕富贵荣华而来到尘世间的石头,是一块化身为美躯妙形的石头,一切皆是幻相,一切皆为荒唐,幻相亦是欲望、是虚妄、是美好,虚妄的美好带着光晕放大着幻相,释放着辉煌,满足世人的欲望,当虚幻归于虚幻,谁还记得金是否有彩?玉是否有光?况且金彩会失色,玉光会暗淡,“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宝钗看到了美好,并沉溺于此。她看玉的样子很是虔诚,托于掌内,正面看完看反面,看完反面又翻过来再看正面,口内念念有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旁边的莺儿接话道 :“这两句话与姑娘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这句话成功地勾起宝玉的好奇心,说:“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要鉴赏鉴赏!”宝钗有金,金上有字,宝玉入套了。但宝钗否认,说:“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执意要看,宝钗拒绝,样子做得很足,在“被缠不过”的情况下只能给他,并说:“是个人给的两句吉利话,所以錾上了。”莺儿说:“是个癞头和尚送的,说必须錾在金器上。还要往下说时被宝钗打断了。”其实不说我们也能猜到,就是“遇到有玉的才能嫁”,但这样的话不能由莺儿说出来,更不能当着宝钗的面说,薛姨妈说出来更合适。薛姨妈也确实不遗余力地宣传推广,第二十八回,有这样一句,“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这里的差别是金锁是和尚给的,而不是像金莺儿说是金锁上的两句话是和尚给的。我相信癞头和尚给的是冷香丸。癞头和尚让黛玉出家这件事是黛玉来贾府时当着众人面说的,王夫人及贾家人都知道,而赠宝钗金锁并选指定有玉的才能嫁这件事恐怕只薛姨妈知道真相。
薛姨妈也不仅仅只对王夫人说过,而是对王夫人“等”说过,还有谁?不知道,大概是能说的都说了。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大家怀疑是薛蟠使坏,薛蟠不服气,回怼宝钗说:“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所以金玉之说薛蟠是听薛姨妈说的,宝钗呢?也是听母亲说的?还是与母亲一起说的?我们不得而知,但她与薛姨妈一样,也是这个信息的传播者,只是她的方式更含蓄,在别人看来她不主动说起,只是迫于无奈回应追问满足别人好奇心罢了。
没有宝钗反复提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就引不出“不离不弃,芳龄永记”八个字,就没有宝玉说的“姐姐这八个字到真与我的是一对”。此语在宝钗的诱导下由宝玉之口说出,让我们看到的是宝钗的主动与算计,宝玉的被动与漠然。宝玉只是描述眼前物,就文字而文字,没有意识到这句话连着金玉、串着婚姻,金玉姻缘就这样在日常对话中悄然引出,不见风起、不见波澜,似乎在少男少女的好奇中生成并传播开来。
金玉之说可不仅仅是传说,它演变成天赐神授,并得皇家助力的既定姻缘。第二十八回元春所赐端午礼宝钗与宝玉相同,宝玉不解,在他心目中应该跟黛玉是一样的,那是与他“一桌子吃饭,一床上睡觉”的青梅竹马,而宝钗是亲戚、是外人。他质疑:“别是传错了罢?”并赶着让人拿给黛玉挑,黛玉知趣,只淡淡地让人带话:“昨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一句“二爺”带出了疏离感,黛玉敏感,怎能不知其意,她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无力地静等事态发展。薛家更是懂其特殊意义,这是来自皇家的荣耀,更是对金玉之说的肯定,不爱花儿粉儿的宝钗便迫不急待地戴上了元春所赐的红麝串子,惹得宝玉情思萌动。宝玉要看红麝串,但宝钗体胖臂膀粗,首饰摘得有点慢,宝玉在旁看着,目光由首饰转到了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 正是恨没福摸的时候,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果然红麝串起作用了,由麝串引到色相,由色相引发不得亲近的遗憾,又引到金玉之说,宝玉第一次有了“金玉”共鸣,元春的礼没有白赐。
有了金玉之说,有了来自皇家的元春的认可与加持,金玉姻缘似乎势在必得,宝钗沉浸其中并信心满满;而宝玉在金玉之说的狂轰乱炸下几近崩溃,在梦中喊出:“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而薛宝钗听了这话 “不觉怔了”,“怔”字很是巧妙,不解、不服、不甘,她震惊于宝玉内心对于木石姻缘的坚定和对金玉姻缘的反感。原来宝玉所说的“跟姐姐倒真是一对呢”是无心之言,被红麝串儿引发的情动,也是意淫者瞬间的精神出轨,金玉姻缘长路漫漫。
漫漫长路,总要做些什么,世俗的姻缘要用世俗的手法解决。宝钗既懂兵法,合纵连横之术得心应手,又善统战,利诱心惑之法游刃有余。她的“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使“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她去玩,她却“浑然不觉”,曹公真会欺人,很难说她出钱让湘云请客、给赵姨娘送礼物、给袭人送首饰、让莺儿拜茗烟的娘为干娘等等都是出自本性的善良,她将金钏之死归结于金钏的糊涂,把尤三姐之死和柳湘莲出家归因于“前生命定”且并不在意,她的善良只给助力她上青云之人。
对“有些识见”“言语志量深可敬爱”的袭人,宝钗极尽亲密。湘云送的戒指有她一份;与香菱同款的裙子,猜猜谁送的?袭人让湘云为宝玉做针线,宝钗说,别了,湘云不自由、没时间,我来做如何?于是有了袭人第三十四回当着众人提醒宝玉让莺儿留下来打络子,贾母听后说道:“好孩子,叫他来替你兄弟作几根。你要无人使唤,我那里闲着的丫头多呢,你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使唤。” 一句“好孩子”破了贾母的淡定,感激之情都快溢出荣府了。宝钗套路袭人,袭人套路宝玉、宝玉套路贾母,连环套中,贾母动情了,虽然只是瞬时动情,但毕竟动了。
第三十八回,宝钗出钱湘云请客吃螃蟹宴,到了藕香榭,见“茶筅茶盂各色茶具”俱已摆好,贾母喜的忙问:“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东西都干净。”湘云笑道:“这是宝姐姐帮着我预备的。”贾母道:“我说这个孩子细致,凡事想的妥当。”众人都看到了宝钗的好,都听到了贾母的赞许,湘云又一次做宝钗的宣传使者。
于是众人眼中的金更加完美,更该配玉,但金与玉相比,是卑微的,金玉姻缘中的宝钗也是卑微的,卑微得在宝玉面前提都不能提,卑微得对嘲讽打击只能听着、忍着。她劝宝玉读书时宝玉摔门而去,她忍着;黛玉嘲讽她“就是哭出两缸眼泪来,也医不好棒疮”时,她“并不回头, 一径去了”;当贾母说“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时,她也只能当好话听。
第三十回,当黛玉因宝玉奚落宝钗为杨妃而得意的时候,宝钗不再隐忍,但她的愤怒也只能借题发挥。小丫鬟靛儿找不到扇子,开玩笑说宝钗她拿了的时候,她很硬气地说道:“去问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和宝玉嘻皮笑脸的姑娘是谁?黛玉,还有谁,讽刺一个贵族女孩儿嘻皮笑脸真的是有些刻薄。当宝玉问:“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宝玉刚刚给黛玉道过歉赔过罪。霸气吗?霸气,但能提金玉姻缘还是木石姻缘吗?不能,也不敢。
黛玉则霸气得多,在宝玉面前她无所顾忌,当宝玉问她:“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她可以任性地说:“我没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宝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们不过是草木之人!” 而宝玉的回答是:“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毒誓,太毒了,为了让林妹妹安心居然发此毒誓,宝玉是多有信心和黛玉厮守终身?他不知道木石姻缘的阻力吗?而宝钗在宝玉面前只能夸黛玉的好,否则会引来宝玉的拂袖而去或反唇相讥,这就是爱与不爱的区别。黛玉有爱可依恃,无所顾忌,宝钗求的是婚姻,在感情面前只能卑微。
即便卑微着,宝钗的现实实力依然远远大于黛玉,木石前盟的神仙境界终会在尘世间暗淡,宝黛也终究是一场梦。黛玉结的包玉的络子不是金线,且在金玉之说中亲手剪碎了,宝钗用金线络玉,其间又夹带着黑珠儿线,包是包住了,可终究绕不开黛玉。虽然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的,是那世外仙姝寂寞林。
(责任编辑:马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