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健 李郑龙
【摘要】何绍基身经清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一生宦游经历丰富,他既为许多重要学术、文化事业的发起人,也是同时期相关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活动的见证人。何绍基根据其亲身经历与所见所闻,养成逐日记录的习惯。日记内容涉及当时的政治事件、学术思想、仕宦交游、文学艺术、科举教育、金石文字、碑帖书画、宗教文物、风土民情等,可以说是晚清社会的一个缩影。何绍基日记具有文献和书法艺术的双重价值,随着对日记的文献与史料价值的挖掘,学界越来越重视从学术价值的角度认识何绍基日记。近年来对何绍基日记的整理、研究与出版,呈现的是一幅艺术与学术相互交融的图景。
【关键词】何绍基日记 书法艺术 文献价值 出版
何绍基(1799—1873),湖南道州人,字子贞,号东洲居士,晚号蝯叟。道光十六年(1836)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国史馆总纂,历充福建、贵州、广东乡试主考官。咸丰三年至五年任四川学政,后因谤罢官。晚年主讲济南泺源书院、长沙城南书院,主持苏州书局,主讲浙江孝廉堂。何绍基通经史、小学、金石学,为晚清宋诗派代表人物,以书法著称于世。撰有《东洲草堂诗集》《东洲草堂文集》《惜道味斋经说》《说文段注驳正》等著作。何绍基身经清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四朝,一生宦游经历丰富,他既为许多重要学术、文化事业的发起人,也是同时期相关政治、经济、军事、文化教育活动的见证人。何绍基根据其亲身经历与所见所闻,几十年如一日养成逐日记录的习惯。日记内容涉及当时的政治事件、学术思想、仕宦交游、文学艺术、科举教育、金石文字、碑帖书画、宗教文物、风土民情等,可以说是晚清社会的一个缩影。
一、何绍基日记的流传与馆藏情况
近代以来,名人日记可谓汗牛充栋,但每部日记经历战乱动荡的年代,流传至今实属不易。何绍基本人亦有不慎丟失自己日记的情形,比如他早年的《蝯叟乙未归湘日记》曾有失而复得的机缘,该册日记末有翁同龢题跋:“《蝯叟乙未归湘日记》一本,余以数十钱得于打鼓担上。蝯叟知之,索观甚急,后仍还余。余谓叟‘王氏琼箫同行一语,何遽涂去耶?叟亦大笑。松禅记。”[何绍基:《蝯翁日记》,周德明、黄显功主编:《上海图书馆藏稿钞本日记丛刊》(第八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第94页。]王氏琼箫系何绍基所纳妾。翁同龢去世后,该册日记又辗转流入他手,收藏者居为奇货,幸被有识之士保存得以流传于世。上海图书馆藏的该册日记稿本有署名“初园居士”作的题记:“此《蝯叟乙未归湘日记》,都四十五页,自六月廿二出都始,至腊月十五止。其间湘闱发解,梦见榜花,自是道州一段科名佳话,不应作寻常记簿观也。‘书出沈均斋旧藏,秉衡从兄得之松禅亡后,今岁遗书散出,为旧山楼后人廉价购获,流转苏沪,待价而沽,辗转因缘,数倍其值,始得返吾。汶阳不随长江(明初刊本),水云(并荛圃藏跋)诸集俱去(为有力者攫去),我兄有知,其亦许我护持心愿,胜彼后裔多多耶。”[何绍基:《蝯翁日记》,周德明、黄显功主编:《上海图书馆藏稿钞本日记丛刊》(第八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第97页。]
近代以来较早关注并摘录何绍基日记的当属民国时期湖南书法名家谭泽闿,他将何绍基日记中有关鉴赏、收藏书画碑帖方面的内容辑录成篇,并陆续发表于民国时期《青鹤》期刊第三卷、第四卷之中。录文前有谭泽闿题跋:
蝯叟日记,存者三十余册,每册面皆有叟自题记名,然脱阙已多。丁巳秋,余见之张韵农,许未皇假读。韵农卒后,遂散落他手,廿年来往往遇之。每从友人借观,辄录其中有关金石书画者于册,随手摘钞,都未诠次。顷散帙检得,因录副付《青鹤》刊布,以见一斑。它日更有所见,当续为传写。所惜原迹分藏散佚,无从征集,不能如曾、王、翁、李诸记印行为一编也。乙亥春分日,谭泽闿记于沪堧赁庑。[张小庄:《清代笔记日记绘画史料汇编》,荣宝斋出版社2013年版,第302页。]
从谭氏题记可知,何绍基日记在民国年间尚存三十余册,每册均有何绍基亲笔题名,为张韵农私人收藏,其中日记虽有脱漏,但大体完整。张韵农去世后,何绍基日记散落各地,谭泽闿辑录的十七则有关书画图册收藏的日记条目,是日记内容的极少部分,大都出自何绍基道光、咸丰年间的《钓鱼台寓园日记》《蝯叟乙未归湘日记》《嘤鸣日记》等。然而谭氏摘录的区区小部分日记资料,居然分别录自南京、北京、杭州、济南、江阴、常州、无锡等地,可见日记已经散落严重,收集齐全几乎不大可能了。十年后,谭泽闿又见到四册何绍基日记,照样摘录其中关于字画、碑帖鉴赏方面的资料十三则,发表于民国《学海》月刊第一卷,后有谭氏题记:
乙亥春,余曾摘录所见蝯叟日记中之有关谈艺及风趣语,付之《青鹤》杂志刊布,忽忽十年矣。今夏有友人出四巨册见示,盖已改装,乃叟晚年游粤、赣、苏、杭时所记。惜中有阙帙,因仍如囊例,摘录于册。适太疏先生有《学海》月刊之辑,录副奉寄,以续前钞。甲申白露,谭泽闿记于沪堧赁庑之饮梦宧。[张小庄:《清代笔记日记绘画史料汇编》,荣宝斋出版社2013年版,第304页。]
谭泽闿是民国时期的书法名家,他推崇何绍基的书法艺术,将何绍基日记作为书法珍品一直予以关注,他摘抄并发表的部分日记,内容均与书法艺术相关。
在近代学者的日记或回忆录中,亦偶尔看到关于何绍基日记的踪迹。杨树达先生《积微翁回忆录》记载:“李肖聃七十生日,与王疏安、柳午亭、方叔章合寿之于方宅。叔章案上有何蝯叟《题襟日记》一册,乃清同治十一年辛未七月至十月游扬州所记。一日不过数行,字迹老成,似不经意为之者。”[杨树达:《积微翁回忆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26页。]《题襟日记》乃是何绍基晚年最后一部日记,该日记最后一句是“余病矣”。此后,何绍基再无心力记录日记,同治十二年七月廿日逝世于苏州省寓。又据陈左高《历代日记丛谈》云,其寓目的蝯叟日记残稿有四种:一为《归湘日记》一卷,稿本,载《古学汇编》第五编;二至三为《钓鱼台寓园日记》《嘤鸣日记》,皆谭泽闿摘抄,亦载《青鹤》;四为《疑垒日记》,钞者谭泽闿尝于友家获睹四册,载旧《学海月刊》[陈左高:《历代日记丛谈》,上海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70—71页。]。现存何绍基日记手稿,分别藏于北京、上海、湖南、台湾、香港等地图书馆或收藏机构,学者翻阅十分不便,对相关资料的收集、抄录、整理是十分艰难的。目前存世的可以检索到的何绍基日记收藏于以下机构:
(1)藏于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图书馆的何绍基日记共9册,其中题署“何绍基日记”3册,其余6册分别为何绍基自题名的《西砖日记》《使蜀日记》《法华小舫日记》《东洲草堂日记》《谱轩日记》《蝯叟题襟日记》。多以行书或草书写于红直格稿纸上,日记手稿中钤有:“王运长藏书记”“瓶斋曾观”“翊钧鉴藏”印章,知此数册日记曾藏于长沙王运长翊钧家,日记中有多条王氏题识。
《何绍基日记》(湖南省社科院图书馆藏),时间分别记自道光十四年(1834)五月至十二月初六,道光十五年(1835)三月十一至十三日部分日记,内容记录何绍基与何绍祺、何绍京两弟从北京回湖南参加乡试之事;道光十九年(1839)五月十六日起至十二月初四日记,记录何绍基被任命为福建己亥年乡试正考官,主持福建乡试的过程,并记录与福建等地方官僚、士人阶层的交游唱和的情景;道光二十三年(1843)闰七月十二日起至道光二十四年(1844)七月二十五日记,记录了何绍基任职翰林院,在京城与姚石甫、魏默深、朱伯韩、汤海秋、张石州等朋僚的日常交际生活情况,以及任贵州乡试副考官,赴贵州主持乡试之事。
《谱轩日记》记自咸丰元年闰八月至十二月。主要记录何绍基回乡寓居长沙,料理家族坟茔之事,以及与长沙友人之间的交往。
《西砖日记》记自咸丰二年(1852)七月二十五日至咸丰三年(1853)三月十六日。主要记录了何绍基寓居北京时的日常生活及与京城官宦、友人之间的交往,尤其是详细记录了咸丰帝两次召见何绍基的过程及君臣之间的谈话内容,以及何绍基任四川学政,主持四川各州县的童生考试等公务活动。
《使蜀日记》记自咸丰四年(1854)正月初八日起至九月廿二日。內容为何绍基担任四川学政期间主持各州县文教,与四川官僚、师友之间日常的交流与生活,以及对时局的记录。
《法华小舫日记》记自咸丰十年(1860)二月二十五日起至咸丰十一年(1861)三月十三日。记录何绍基在山东济南泺源书院日常执教、与山东师友交际生活,以及社会政局变化,并记录告别山东友人,返回湖南长沙的经历。
《东洲草堂日记》记自咸丰十一年(1861)三月十四日至同治元年(1862)二月初五日。记录了何绍基晚年讲学长沙城南书院,与罗汝怀、郭嵩焘、王闿运、吴敏树、胡恕堂等大批湖湘人士的交往,以及从长沙返回故乡道县探亲访友的过程。此时何绍基已不在朝廷任职,但仍然密切关注曾国藩领导的湘军与太平军之间的战况及各类政治问题。
《蝯叟题襟日记》记自同治十年(1871)七月二十六日至十月二十七日。记录何绍基应丁日昌约,赴吴门,寓居苏州金狮桥巷。又经曾国藩等人邀请,主持扬州书局,校刊大字《十三经注疏》,时浙江杨石泉中丞亦聘请何绍基主讲孝廉堂。《蝯叟题襟日记》是现存的何绍基晚年的最后一册日记。
(2)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何绍基日记手稿共计4册,题署《草堂日记》。记道光二十年(1840)八月十一日至道光二十二年(1842)四月卅日间事。主要记载何绍基从北京护送其父何凌汉及胞弟何绍业灵柩归湘并安葬事,壬寅年东下金陵事,旁及地理、风俗资料颇多;其间何绍基回道县老家,有访碑诸事;并有其与李星沅通信事不少,记载何绍基对鸦片战争相关信息的关注。
(3)湖南省博物馆藏何绍基《种竹日记》1册,该册日记时间自道光廿七年(1847)六月一日至道光廿八年(1848)九月二十日,主要记录何绍基供职国史馆期间,在京城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这里面既有其广泛交友谈艺的记录,也有其日课大字的记载;既有家事悲苦的详细述说,亦有其观花赏月、吟诗作画的简要描述。因此,这份日记不仅有着很高的艺术水准,而且对何绍基的研究有着很重要的文献价值。”[陈松长、刘刚编:《何绍基书种竹日记·前言》,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1—2页。]
(4)民国年间流入台湾的5册何绍基日记手稿,由台湾“国家图书馆”收藏。这5册日记在时间和内容上可与湖南等地图书馆藏何绍基日记相互衔接。分别为道光二十四年(1844)七月二十六日至十二月三十日记,内容为何绍基奉命担任甲辰科贵州省乡试副考官,由京城赶赴黔省主持乡试之事,日记所记与何绍基《使黔草》诗集内容相互契合。道光二十五年(1845)正月初一日至十二月二十九日记,内容记录何绍基任职国史馆期间,与在京城的友人、同僚广泛交流、吟诗唱和,游玩琉璃厂肆,鉴赏碑帖字画等日常生活的情形,以及发起校刻《宋元学案》、祭祀顾祠等文化活动,并详细记录了道光皇帝召见何绍基的对话过程。另外还有咸丰九年(1859)五月十四日至十二月三十日日记、咸丰十年(1860)一月一日至二月三十日日记。
(5)上海图书馆藏何绍基《蝯翁日记》稿本,即《乙未归湘日记》,是何绍基早年的一册日记,该册日记记自道光乙未年(1835)六月二十二日至十一月十五日。内容主要是何绍基从北京回到湖南长沙参加乡试的经历,多涉及沿途游览名胜古迹、拜访友人、吟诗唱和,鉴赏字画等事。此次是何绍基第六次归湘应试,也是他最后一次参加乡试并考中举人。还有题名《何道州日记》稿本,起止时间为道光三十年三月廿八日至咸丰元年闰八月初六日。主要内容为何绍基从京城报国寺出发,奉送其母灵柩回湖南,葬于长沙县北元丰坝之回龙坡。上海图书馆藏的另一部分日记为《何蝯叟日记》钞本,为民国年间茶陵谭泽闿摘抄,广陵聂绣君校录。谭泽闿摘录了道光十五年、道光二十一年至二十五年、道光三十年至咸丰八年部分何绍基日记,内容均与书画艺术、碑帖鉴赏、金石文字相关。何绍基日记稿本以行草书写,独具一格;而谭泽闿摘录的日记钞本以正楷书写,字迹工整,容易识读。
(6)国家图书馆藏何绍基《东洲草堂日记》2册、不分卷。记自咸丰二年正月初一日至七月廿五日。主要记录何绍基寓居武昌,后从武昌乘船过江西、浙江、山东,最后抵达北京寓所,沿途拜会赵静山、王子兰、沈槐卿、吴晴舫、常南陔、魏源、杨石卿等师友、鉴赏金石书画的经历。
(7)香港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收藏何绍基日记手稿2册。该2册起讫时间分别为:道光二十六年(丙午)元旦至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五月廿九日;咸丰八年(戊午)三月廿三日至咸丰九年(己未)五月十三日。故简称《丙丁日记》《戊己日记》。特别重要的是,这两种日记中,《丙丁日记》上承《何绍基手写日记》中甲辰、乙巳年部分,下接湖南省博物馆所藏《种竹日记》;而《戊己日记》则下接《何绍基手写日记》中己未、庚申年部分,保证了何绍基日记的完整性。手稿为研究何氏的文化境遇及其交游、思想性情、书法等,以及当时的政治、经济及社会生活等提供了第一手珍贵的资料和线索。
以上何绍基日记手稿共计20余册,60余万字。日记手稿既是优秀的书法作品,具有極高的艺术欣赏价值和收藏价值,同时日记内容异常丰富,是研究晚清社会历史的重要文献,因此也引起学术界的高度重视。何绍基日记的价值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书法艺术价值。何绍基是晚清著名书法家,日记文本生动展现了何绍基书法艺术的特征与流变,文本即是优秀的书法作品和珍贵的历史文物。二是文献史料价值。日记是个人的私密文献,即作者将当时的言行、见闻、经历、思想乃至个人情绪从亲历者、见证者的角度每日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常年累积而成为一种编年体文献。日记具有的原始、私密的属性,因此日记尤其是名人日记作为“第一手资料”,具有更加真实可靠的文献价值。随着对何绍基日记的文献与史料价值的挖掘,学界越来越重视从学术价值的角度重新认识何绍基日记。近年来对何绍基日记的整理、研究与出版,呈现的是一幅学术与艺术相互交融的图景。
二、基于书法艺术价值而影印出版何绍基日记
何绍基是晚清著名书法家,他在书法艺术方面取得划时代的成就,其大量书法作品流传海内外,为书法爱好者以及收藏家视为珍宝。何绍基日记具有极高的书法艺术价值,无疑是名家书法墨迹中独一无二的珍品,历来被学者重视,出版机构尤其对影印出版何绍基日记颇感兴趣。迄今为止,各种日记版本纷纷刊发面世,既有影印本,又有影印附加文字整理本,还有单篇的文字摘录或整理本。我们结合日记出版的目的,以及读者的旨趣和评价来看,前期对何绍基日记的摘抄或者影印出版,无论是出版者还是读者,首先欣赏的是日记的书法艺术。
何氏日记记录了其一生研习书法的过程,日记文字多以行草书为之,自不经意中挥洒而成,笔势自然流畅,日记文本客观反映了何绍基自青年至暮年各个不同时期的书法风格和流变。欣赏过何绍基日记手稿的行家,无不对其书法造诣推崇备至。如上海图书馆藏何绍基日记有署名“小松”的收藏者题跋:
道州书法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又如长松拔地,盘旋夭矫,气象万千,观其用笔,无一不从金石文字中得来,洵推国朝第一大家。论者谓其平日服膺颜鲁公,足为鲁公入室弟子,固无不可;即谓与鲁公并驾齐驱,亦何不可。此日记六册,系其街恤南旋,水陆舟车,随意挥洒之作,其时正抱鲜民之痛,在道州何尝经意,而天趣独绝,落墨便是不凡。余尝谓道州即污染墨点亦有来历,非阿谀也。拜读一过,五体投地。
[上海图书馆藏:《何道州日记》,道光三十年。]
跋文对何绍基书法艺术评价甚高,并且指出何绍基书法用笔深得金石文字精髓,评论精辟中肯。
民国年间流入台湾的5册何绍基日记,为台湾“国家图书馆”收藏,并于1971年由世界书局汇集影印出版,题名为《何绍基手写日记》,这是何绍基日记手稿首次较大规模影印出版。当时台湾司法界元老马寿华先生为日记作序文,对何绍基日记评价颇高:
正值子贞以进士官编修,时除外放如赴黔主持考政外,余均留居京师,所记内容大都与当时名公巨卿、文人墨客诗酒交游并品鉴金石书画,及每日必习字,俱雅事也。足见其生活高洁潇洒,且文字简练浅显而典雅,耐人寻味,至为可贵。子贞书法置基于颜、柳,而上溯大小篆,南北碑无不心摹手追,深入堂奥,行草之妙,为一代冠,昔贤早有定鉴。此五册日记,悉以行草写出,笔意飞动,字画遒媚,有渴骥怒猊之势、威凤祥麟之姿,尤为难能可贵。若明窗展玩,观其书,更味其语,盖两得之矣。
[马寿华:《何子贞日记序》,《何绍基手写日记》,(台湾)世界书局2012年版。马寿华(1893—1977),字木轩,号小静,自署小静斋主人,安徽涡阳人,著名书画家、法学家。]
影印本保持了日记原貌,原汁原味地展现日记行草书写风格,出版之后深受何绍基书法爱好者赏识,一时销售告罄,世界书局又于2012年第二次印刷出版。台湾是最早结集影印出版何绍基日记的地区,虽然一些读者留意日记内容,但更多的仍是流连忘返于书法艺术之中。日记手稿均以行草书写,正如马寿华在序文中高度评价何绍基“行草之妙,为一代冠”,日记原稿正是反映何绍基各个时期行草书法风格流变的最佳典范。
日本二玄社初创于1953年,专门从事书法类图书的出版、复制,并以其丰富、珍贵的出版资源和精湛的印制工艺享誉全球。1987年,二玄社影印《何绍基日记》2册,收录于《明清书法丛刊》第11卷[江兆申编:《明清书法丛刊》第11卷《何绍基日记》,二玄社1987年版。],显然,何绍基日记入选《明清书法丛刊》,缘于何绍基独特的书法艺术。何绍基书法亦受到日本艺术界的偏爱,中岛皓象受京都二玄社委托,收集何绍基在楷书、行书、草书、篆书以及隶书等种类繁多的作品,编辑《何绍基字典》,这是各类何绍基书法字典中比较全面且有参考价值的一部字典,其中行草书类字大多选自何绍基日记手稿,作者在字典序文中评价何绍基书法“无论从笔法还是造型上都具备了独一无二的高超技法”[〔日〕中岛皓象编:《何绍基字典》,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版。]。二玄社出版的《何绍基日记》影印本的底本出自香港近墨堂,时至2019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了香港近墨堂书法研究会收藏的这2册何绍基日记,并收录于《近墨堂书法丛刊》之中,以影印手稿结合文字整理的方式面向广大读者。该本正文以日记手稿图片为主,旁边附有整理释文。该书印制精美,释文准确,为日记文献整理出版的典范之作[近墨堂书法研究基金会编:《何绍基日记》,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9年版。]。
何绍基日记大部分收藏于中国大陆各地图书馆,然而部分日记手稿最早在中国台湾、日本影印出版。直至1996年,童曼之主编《何绍基墨迹》,于第2辑中选录部分未刊的何绍基日记手稿,底稿均来自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图书馆珍藏的何氏日记原稿,日记书写于松竹斋笺纸上,字迹流美,在恣肆中见逸气,页页皆为佳构。囿于篇幅,除同治十年的《题襟日记》一本是全部刊印外,其余如《谱轩日记》《西砖日记》《使蜀日记》《法华小舫日记》等部分日记均为选录[童曼之主编:《何绍基墨迹》(二),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这是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图书馆藏何绍基日记手稿首次影印出版,尽管只是节选其中很少一部分,仍然受到书法界和学术界的青睐。两年之后,湖南省博物馆藏何绍基《种竹日记》1册,由陈松长、刘刚整理,于上海书店影印出版。刘刚先生在《从〈种竹日记〉看何氏书风》中认为,这册何绍基在49岁至50岁之间写的日记的珍贵之处,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它的书法艺术。“何绍基的行书主要以颜体为基底,融入北碑的笔法,但还没有参入篆书的体意。其用笔洒脱自然,挺秀雄沉,笔墨飞动腾跃,起伏跌宕,中锋入纸,笔道较圆,线条粗细相间,尤注重整体的章法布白,讲究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关系,巧妙地将日记的‘日与‘日之间的间序表现得疏密错综有序,且天然质朴,体现其在艺术上的造诣之深。”[陈松长、刘刚编:《何绍基书种竹日记》,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12—13页。]这次编辑出版的《种竹日记》影印了日记手稿原文,书末又附有整理文字,既展现了何绍基日记的书法艺术价值,又彰显了日记的文献与史料价值。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当时整理者没有仔细甄别,发生日记内容前后颠倒的错误。出现这种错乱的原因,整理者推断是:“这种误接的可能性只有一种,那就是何氏在抄录、装订时误接所致,如果是依日续记的原件,绝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陈松长、刘刚编:《何绍基书种竹日记·前言》,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版,第9页。]虽然整理者指出了问题所在,但仍没有对相关错页和前后颠倒的内容进行精准细致的调整。《种竹日记》作为何绍基书法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北京、浙江、湖南等地多次展览,社会各界好评如潮,何绍基日记及其书法广为流传。
上海图书馆藏有何绍基乙未(道光十五年)日记稿本,题署《蝯翁日记》,即《乙未归湘日记》;以及谭泽闿摘录何绍基日记钞本,题署《何蝯叟日记钞》。谭泽闿亦为民国时期书法大家,谭氏钞本以正楷书写,字迹工整秀丽,与稿本一样不啻为珍稀的书法珍品。上海图书馆藏的日记稿本与钞本虽然在民国年间就已经被整理铅印出版,但直至2017年,该册日记稿本与谭氏钞本才由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收录于周德明、黄显功主编《上海图书馆藏稿钞本日记丛刊》第八册之中,日记稿本与钞本的书法艺术魅力方能完美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何绍基的日记文本及其书法作品,均是馆藏的珍宝文物,是中国书法发展史上的经典之作。每次关于何绍基书法艺术的展览,日记展示是一道独特而又亮丽的风景,对于书法爱好者而言,是一场视觉的盛宴。如今,何绍基日记的整理与出版,需要通过科技手段,保存日记手稿的原本面目,才能凸顯日记本身蕴含的书法艺术价值。
三、基于学术价值而整理出版何绍基日记
何绍基日记文字虽然简洁,但内容丰富,道光、咸丰、同治年间的重大历史事件可在日记中找到相关线索。何绍基日记中的史料,有的为通行文献所不载,有的可与通行文献相互印证、相互补充,有的可以校正相关文献的讹误。因日记体裁的特殊性,使其具有其他种类文献所不具备的史料价值。
何绍基在学术研究上颇有成就,早为儒林所重,同时何绍基又以书法著称于世。直至今日,世人对何绍基的认识,大都只注重他的书法艺术,而他在经史学、文学、小学、金石学等方面的学术成就,往往被书法艺术的光芒所掩盖。因此,前期对何绍基日记的关注,大都以影印手稿墨迹的方式予以出版,突出了何绍基日记手稿的书法艺术价值。而研究晚清史或研究何绍基学术史的学者,更热衷于获取日记文本具有的独特的文献与史料价值。但阅读、整理何氏日记困难重重,日记稿本分散于北京、上海、南京、湖南、台湾、香港等地图书馆或收藏机构,底本收集齐全并非易事。何氏日记整篇用行草书写就,准确无误地识别手写文字是一大难题,而且有的手稿因年代久远,历尽劫难且保管不善,难免产生漫漶、损泐之处,更添整理难度。以日记为研究对象,获取其中有价值的史料,并非易事。
虽然前期影印何绍基日记是基于书法艺术的价值,但日记影印本在社会上广为流传,不能不引起学者从学术的角度研读日记的兴趣。艺术与学术并不是截然区分或对立的,在鉴赏日记手稿书法艺术的同时,其学术价值也随之显现出来。事实上,由于印刷技术的局限,整理日记的文字铅印本出版年代远远早于影印本。最早以单册形式出版的是何绍基道光十五年(1835)的部分日记,民国元年(1912)邓实、缪荃孙将该日记辑入《古学汇刊》,题名为《何蝯叟日记》,由上海国粹学报社印行。缪荃孙为近代著名的藏书家和史学家,他看中的不仅是何绍基日记的书法价值,更多的还在于日记文本的文献和史料价值。
就馆藏何氏日记情况而言,以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图书馆藏何绍基日记数量居多,该馆所藏9册何氏日记内容丰富,保管完善,时间跨度自道光十五年至同治十年。该九册日记原为湖南考古历史研究所(省社科院前身)资料室收藏,后来移交给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图书馆。在移交之前,历史所老一辈学者非常重视文献史料的搜集和整理工作,以日记手稿为底本,抄录了除《谱轩日记》之外的其余8册日记作为备份,抄本以蝇头小楷字为主,夹杂有行书,誊写于方格稿本纸上,字迹隽秀,不失为精美的书法作品。笔者从事的何氏日记整理与研究,很大程度上是在前辈学者的成果基础上完成的。初步整理出来的部分日记,作为阶段成果予以陆续刊发,以求广大读者批评指正,为修改完善出版稿奠定基础。如《蝯叟题襟日记》,发表在《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2014年第16辑(凤凰出版社出版);《西砖日记》分为上中下三部分,分别发表在《湘学研究》2014年总第4辑,2015年总第5、6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东洲草堂日记》(节选),发表在《湘学研究》2019年总第13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以上日记内容基本上是首次公开发表,引起学术界对何绍基研究的关注。不足之处在于,日记原文辑录在文字辨识、句读方面存在不少讹误,为我们进一步整理何氏日记提供了经验和教训。
随着何氏日记各种影印本的出版,为我们整理、研究日记提供了必要的条件。笔者曾以台湾世界书局2012年出版的《何绍基手写日记》影印本为底本,整理该部日记,并辑录其中道光二十五年全年日记,发表于《湘学研究》集刊[毛健辑录:《何绍基道光二十五年日记》,《湘学研究》2019年第1期(总第13辑)。]。国家图书馆藏的二册《东洲草堂日记》于近年被整理出来,纳入国家图书馆藏未刊稿丛书之日记篇,载《张叔未日记》(外六种),凤凰出版社2020年出版。
何绍基日记内容丰富,道光、咸丰至同治年间发生的有关政治事件、文化教育、学术活动、人际交往、社会生活等方面均有涉及。尤其何绍基日记保存了大量晚清科举制度方面的纪实史料,这与何绍基本人的经历息息相关。《乙未归湘日记》记录了何绍基道光十五年(1835)从京城回长沙参加乡试的过程。《道光十九年日记》记录何绍基担任正考官主持福建乡试的经历,同年其父何凌汉被任命为顺天乡试主考官,父子同时主持京城、地方乡试,一时被传为佳话。《道光二十四年日记》记录何绍基被任命为副考官主持贵州乡试的过程。《使蜀日记》记录何绍基咸丰四年(1854)担任四川学政期间主持各州县文教的经历。《法华小舫日记》《东洲草堂日记》《蝯叟题襟日记》则分别记录了何绍基主讲济南泺源书院、长沙城南书院,主持扬州书局及主讲浙江孝廉堂的事迹。简言之,何绍基日记内容既有本人参加科举考试,又有主持乡试,主管地方教育,书院主讲培养科举人才的丰富经历,从一个亲历者角度记录了晚清科举制度的动态运作,日记内容可与相关传世文献相互印证,是研究清代科举制度的珍稀文献。
何绍基日记内容还保存了大量有关金石文字的史料。何绍基平生嗜好金石文字之学,在《东洲草堂金石跋》文中及以金石为题材的诗歌中均有体现。尤其在日记中,大量记录了何绍基日常生活中广泛搜集历代石刻碑帖,进行鉴赏、临摹、考证的经历。在日记中,经常提及的碑帖有《化度寺碑》《瘗鹤铭》《雪浪盆铭》《刘熊碑》《爨使君碑》《道因碑》《麓山寺碑》《孟法师碑》《法华寺碑》《礼器碑》等,何绍基遍阅秦汉、魏晋、隋唐以来的石刻碑帖,题写大量颇具学术价值的跋文,在金石学领域取得独特的成就。数种珍贵罕见的碑刻,因为原石刻已经毁损,幸有何绍基精心收藏,其原石拓本得以流传于世。
此外,日记还有大量有关湘军人物与太平天国运动方面的细节史料,有关于晚清官宦之间日常生活、人情往来的记录,有关于道咸年间京城官员发起的祭祀顾祠等各种文化与学术活动的记录,有关于地方风景名胜、生活习俗,乃至地方天气变化、自然灾害等各种相关史料,等等。诸如此类的记载丰富多彩,需要我们进一步挖掘、整理、研究何绍基日记。
四、余 论
2021年,岳麓书社成功申报《何绍基日记》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整理出版一部较为完整的《何绍基日记》并不是一个容易完成的项目,需要长时期的成果积累,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搜寻日记底本,需要充分利用文字学、文献学、书法艺术等方面的专业知识进行文字辨识、整理和校勘。在项目申报成功之前,事实上我们已经做了长期的日记整理与研究工作,千方百计收集各地图书馆藏何绍基日记底本的电子版或影印件,并进行初步的文字辨识和辑录,积累了一定的成果。
时至今日,《何绍基日记》即将付梓,在长达十余年的日记整理与研究工作中,我们积累了一定的日记整理的经验和教训,希望能为将来相关文献整理或出版提供借鉴。《何绍基日记》整理较一般日记整理更为困难,原因至少有两点:一是日记手稿均为行草书写,文字辨认较为困难;二是日记稿本散落全国各地,甚至流失海外,查阅稿本十分不便,搜集日记底本齐全非常困难。首先要求整理者潜心学习,不断提高自身的学术素养,要求整理者掌握一定的文献学、文字学、历史学以及学术史方面的相关专业知识。其次,加强学术界与出版社的溝通、交流与合作,组成专业的研究团队。整理出版《何绍基日记》仅凭一己之力几乎很难完成,在整理过程中,我们得到各地图书馆、高校、出版社、书法界以及诸多学者教授的大力支持。最后,要充分利用已有的整理与研究成果,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整理、校勘、辑佚、汇编,把握相关学术研究动态,加强学术交流,发现问题,及时修改日记整理成果的各种错误,以最大的努力将错误减少到最低限度,提高日记整理的质量,达到出版的严格要求。新史料的发现与公开,是创新史学研究的重要基础。对现存何绍基日记的首次系统整理出版,必将为晚清社会政治史、科举制度史、学术史的研究提供一份新的珍贵文献史料。覆按何氏日记从艺术到学术的出版史脉络,笔者深切体会到前人对这笔文化宝藏搜集存藏、整理出版中蕴含的苦心。谨以虔敬之心记录下点滴心得,以期为日记文献整理出版提供一些有价值的参考。
〔作者毛健,湖南省社会科学院(湖南省人民政府发展研究中心)历史文化研究所助理研究员;李郑龙,岳麓书社编辑〕
The Exchange and Integration of Art and Academics: An Investigation of the Publication History of He Shaoji's Diary
Mao Jian & Li Zhenglong
Abstract:He Shaoji lived through four emperors' reigns in the Qing Dynasty: Jiaqing, Daoguang, Xianfeng, and Tongzhi. He had rich social experience in the circle of the Qing officials. He not only initiated many important academic and cultural projects, but also witnessed political, economic, military, cultural and educational activities of that period. He Shaoji kept the habit of writing a diary every day, recording his personal experience. His diary involves political events, academic thinking, social life of the officials, literature, art, education on imperial examinations, inscriptions, calligraphy, paintings, religious relics, and local customs. It can be said that his diary is a microcosm of the late Qing society. He Shaoji's diary has both literature and calligraphic values. As the study of He Shaoji's diary goes further, the recognition of its academic value grows. In recent years, the collation, study, and publication of He Shaoji's diary presented a picture of the exchange and integration of art and academics.
Keywords:He Shaoji's dairy, calligraphy, literature value, publi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