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红亮
王姨说:“怎么这孩子一说要走,我就感觉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
王叔说:“唉!”
正说话呢,小琴买菜回来了,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说:“今天买了点儿芹菜,我叔吃了有好处,降压,不错吧? ”
王姨和王叔明白小琴这鬼丫头这句“不错吧”后面潜藏的意思,马上异口同声地说:“不错,不错,太好了!”简直都有点儿巴结的意思了。
王姨王叔的这两声“不错”就算是把昨天不愉快的一幕给揭过去了,谁都不再提了。
虽说是旧事不提,但要完全避开,不免束手束脚,小心翼翼,有了许多的禁忌。渐渐地,家里的气氛开始沉闷起来。
小琴觉察到了,想和过去那样说啊笑呀,可是常常笑到一半自己都感觉假惺惺,于是收了笑容,一脸的不自然。
如果是往常,吃过晚饭,就应该是看电视剧的时间了。而今天,小琴和王姨王叔三个人故意磨蹭着不愿意结束饭局,去面对那个电视剧上的小保姆。他们明白,其实他们都缺乏直面内心的勇气。
小琴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迷路的孩子,不过,自己是迷失在了一座美丽的花园,即使花朵再美,也不是属于自己的。
王叔点燃了一根烟,王姨骂他,王叔赶紧捏着烟往阳台走。
小琴拨拉着碗里的饭粒,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她心里想的是:这人啊,为什么就不能像云像烟像雾气那样潇洒地散去,不留痕迹呢?
[责任编辑 王彦艳]
摊子是乱得不能再乱了。几台破败的建筑机械、四处乱放的砖瓦水泥木板脚手架,拥挤在这不大的院落里。门口是两扇用废铁皮胡乱焊成的门,谁来了都充满怨气地嗵嗵乱砸。看门的老李听见响声便不情愿地拉开,先是从门缝里露出一个黑黑的狗头,汪汪叫几声,然后是六十多岁的老李,戴着眼镜,从门缝里探出黑瘦狭长的脸,接着费力地开门关门。宿舍在院子的北边,食堂是一间破败的偏房,厕所就在食堂隔壁。一到饭点,这两个地方便集市一样忙乱起来。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这里一天挣六块钱。同屋的小刘——都管他叫小流氓——挣五块钱。我挣六块钱归功于看门的老李。他不但看门,还是这个建筑队的会计,管记工发工资。他说他是“黄埔二十一期”的。“黄埔二十一期”怎么沦落到这地步,还跟那条笨狗住一屋?我问过他,他只是叹口气:“命啊!”然后小声地对我说:“你是高中生,给你加一块,每天六块。”
小刘每天收工后都会细心打扮一阵子,穿上一件干净的背心、一条那时时兴的灯笼裤,可鞋还是工地上的胶鞋。他用裤腿把胶鞋盖住,只露个鞋尖儿,头上再涂点儿从食堂里偷来的花生油,然后便去附近的电影院门口转悠。他小眼放光,盯着过往的姑娘小媳妇,看上两个小时,偶尔打个呼哨,回来后便跟我们吹:“我今天又上了个小媳妇。”大家在四处漏风的宿舍里,躺在摇摇欲坠的床上,以响屁和不屑的笑声回应他。
我不理他。确切地说,我不想招惹他。他自从知道我比他每天多挣一块钱后,嫉妒得很。他找到看门的老李,问:“干一样的活儿,凭什么多给他一块钱?”老李说:“他是高中生,你是吗?”小刘说:“高中生就了不起吗?”老李一瞪眼:“有本事你别来这儿呀!”小刘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那我找队长去。”老李说:“找谁都没用,这里我说了算!”果然,队长还是让他找老李。我私下问老李:“你一看门的会计,队长怎么听你的?”老李突出的大眼里充满自豪:“我说过,我是黄埔二十一期的。”
其实,队长是老李的妹夫。
按说,我又没挣小刘他们家的钱,他管不着。可小刘眼里对我充满了仇恨。他时常用那双刀片一样的细眼瞄着我,一边干活儿一边对我进行排挤和攻击,从语言上到行动上。他给我起各种各样的外号,今天“二傻子”、明天“猪九戒”、后天“狗腿子”,每天不重样地叫。此外,便是趁我不注意,往我的饭盆里吐口水,或是从背后扔一團泥到我头上,然后和其他人一起发出鸭子一样的坏笑。他还到队长那里打小报告,说我偷懒耍滑不干活儿。而这一切的根源,仅仅是因为我比他多挣一块钱。最可气的是,有一天中午,工人们都从正在拆的房顶上下去,坐在树荫下休息,等着开饭,队长独留下我在房上,一个人在太阳底下把一堆乱瓦装上小车往下运。等我干完了活儿从脚手架上下到最后一层的时候,一眼看见小刘坐在不远处,对我不怀好意地嘻嘻笑,好像期待着发生什么。我没有在意,仍继续往下跳。——一颗长钉瞬间穿透了我的胶鞋底,从大脚趾缝里冒了出来。只差一点点,我的脚就会被这只尖头朝上的大铁钉穿个透脚凉。那钉子是钉在一根小木条上,钉尖朝上放在脚手架上的。我从脚底拔下了钉子和那根小木条,狠狠地盯着小刘,怒火在心里升腾着、聚集着。我真想抄起手边的板砖砸过去,可小刘一转身,打了个呼哨,和其他人一起吃饭去了。
我找到队长,拿着那根带钉子的木条跟队长说:“没这么干的,想让我脚残吗?”
队长把背心往上一卷,露出干瘦的腰腹,问:“你知道是谁干的?”
我说:“一定是小流氓干的。”
“你看见了?”
“没看见。”
他往椅子上一仰:“那不就得了?以后注意吧。下午还要拆房顶呢。”
我找到小流氓,问他:“你干的吧?”
他斜了我一眼:“你有病啊!”
长时间累积的不满化作我和小流氓之间的一场血战,但我还是被他压在了身下。最后,小流氓得意扬扬地打了声呼哨,进屋去了。而我像一只被痛打的落水狗,低头呆坐在地上。
下午拆房顶,老式的瓦房。我有意躲开小流氓,他却偏偏往我身边凑。我压着心头的怒火,目不转睛地掀着红瓦。拆着拆着,小流氓突然不见了。我转过身才发现自己身边的房顶塌了一个大窟窿。我往下望去,只见小流氓双手抓住房梁,身体悬在半空。那房顶离地面足足有五六米高,真要摔下去,非伤即残。我想起了平时他对我做的一切,想起了那天中午他压在我身上的那种骄横,我很想再给他一脚,把他踹下去,但见他两只小眼睁得大大的,满是惊惧,我心一软,便叫了一边的两个人,一起把他拉了上来。他大口喘着气,身体不自主地颤抖着,小脸蜡黄,继而惨白,汗如流水一样冒出。
好一会儿,他转脸对我说:“谢谢啊!”
我没搭理他。
下午收工,他找到老李,说:“我不干了,这简直是玩儿命。”
老李结了工资给他。他背起个小行李卷,在黑狗的目送下离开了。
老李把我叫到屋里,说:“你瞧这一块钱闹的,唉,都是我的错。”又抽口烟,说:“不,我没错。”老李定定地看着我,说:“你呀,不能总干这个,好歹是个高中生呢!”接着拿出了几本书,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
我问:“小刘怎么会这样呢?”
老李说:“他爹瘫了,他也想多挣一块呢!我想给他,可他不走正道。”
这是我三十年前的一段往事,一段关于一块钱的故事。
[责任编辑 晨 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