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思绘花影

2022-05-30 10:48王璐璐
油画 2022年3期
关键词:潘玉良郁金香印象派

王璐璐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郁金香作为高贵优雅而又充满着生命力的花卉,承载着东西方绘画大师哀婉浪漫的寄托,呈现出夺目的靓影风情。在我国近代著名女画家潘玉良的笔下,郁金香便是常常出现于绮丽色墨间的袅娜倩影。众所周知,潘玉良善画花卉并且常画菊花。不过,很少有人知道的是,她对郁金香也充满着别样的深情。据统计,安徽博物院藏潘玉良以郁金香为题材的作品多达15幅,这完全可以与其以菊花为题材的画作数量匹敌,由此可以看出她对郁金香这种花卉的喜爱。那么,潘玉良是如何描绘郁金香的呢?

一、油画中的郁金香

潘玉良的《郁金香与扑克牌》是其郁金香题材油画中唯一一幅背景处没有留白的作品。这幅画创作于1939年,正处于潘玉良的绘画创作由早期向中期过渡的时期。彼时,她的作品还带有早期艺术的痕迹,体现为注重环境色和光源色,颜色涂得很厚并且尤为注意渲染画面中整体的色彩氛围。在画面中央处,开得正艳的红色郁金香与后面的花朵交相呼应,凸显出了丰富的空间层次,使作品显得别有意趣。值得注意的是,画中花瓶中共有五朵郁金香,其中三朵都处于凋零的状态,这种情状似乎与画面渲染出的喜庆氛围有些格格不入。花瓶的旁边还有扑克牌的元素,这是潘玉良画作中常见的艺术符号。西方油画很早就将扑克作为描绘对象了,如文艺复兴时期卡拉瓦乔的《作弊者》(The Cardsharps)和后印象派塞尚的《玩纸牌者》(The Card Players)。这一元素通常带有豪赌人生和世事无常的寓意。显然,潘玉良选择描绘具有相似意境的扑克牌与残花是在借物抒怀。

受二战期间的战火侵袭,正在欧洲留学的潘玉良被迫离开了其位于法国巴黎的画室。彼时的她在内心深处充满着對未来的困惑——何时能够收获和平?何时能够结束动荡不安的漂泊日子?对那时的她而言,未来的人生似一场什么都可能发生的豪赌,充满着未知的危险和惶惑。于是在1939年到1945年间,她开始在自己的油画花卉作品中反复运用扑克牌元素,如创作于1942年的《芍药》和创作于1944年的《百合花》等。画面中郁金香与扑克牌元素的共同出现一方面反映出潘玉良对生存现状和创作前景的担忧,另一方面体现出她在选择象征性意象时的敏锐感知力,而后者显然是一种重要的创作天赋。单独欣赏潘玉良的这些画作,可以纯粹将之视作各具小雅趣味的静物花卉,然而从整体上看,它们所蕴藏的思想情感其实极为复杂和深刻,其中既有对生活的热爱,又有对前途的担心和对世界和平的期待。这些画作直观且充分地反映出了潘玉良当时心绪不宁的生活和创作状态,具有重要的画史价值,故而可以被作为探索其在这一时期心理活动的形象证据。

潘玉良创作于1940年的《郁金香》与前文提到的《郁金香与扑克牌》相比可谓风格迥异。这幅画的背景处采用了留白的手法,色调被处理成了灰白色。在晕染而成的暗红色调中正蔓延着枯萎的紫色花束。只见它恹恹地从瓶口垂落至桌面,为整幅画面注入了冷寂、灰暗的气息。潘玉良另一幅创作于1941年的《郁金香》是这幅画的姊妹作,二者在构图与用色上极为相似。潘玉良多次以同一图式描绘即将凋零的花束,恐怕是借之以自况。1940年,法国巴黎正陷于战火之中,潘玉良在当时的境况下只得避居郊外。战争与杀戮使她充满了对侵略者的愤恨和对自身安危的担忧,那些画中即将凋零的花朵似乎正是某种悲悯的暗示。郁金香向来以美好的象征意义著称于世。英国学者迈克·达什曾指出,郁金香在奥斯曼人和波斯人中有“神的花朵”之意。在波斯,它象征着爱情和永恒。在西伯利亚地区,它象征着春天。到了17世纪的荷兰,郁金香又成为财富与品位的象征。在那个贸易繁荣的“黄金时代”,郁金香是画家尽心描摹的重要花卉,荷兰画家杨·戴维茨·德·希姆的《玻璃花瓶里的鲜花》和法国画家莫奈的《三盆郁金香》都是彼时郁金香题材的代表性画作。因此,潘玉良选择以郁金香为创作题材,不仅是为诉说自己在战争中的惆怅与凋零感,也在借郁金香本身的寓意来传达一种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冀。

20世纪40年代初正是潘玉良探索如何融合中西技法的时期。在她彼时的画作中,无论是色彩还是笔法,我们都能够明显看出后印象派和野兽派风格在其中相互碰撞、交融的痕迹。同时,她又在绘画中运用了写意画般简练的笔触,融入了中国画的韵致和意趣。因此,她在这一时期的作品可谓中西荟萃、情景交融、画意隽永,充满了人文主义情怀。欣赏她彼时的画作便犹如品尝醇厚绵长的美酒,馥郁芬芳,引人回味。

到了1945年,潘玉良创作的《郁金香》一反早期的画风,只见画中花开正盛、娇艳欲滴,形态和色彩饱满得似乎要溢出纸面。1945年正逢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彼时潘玉良笔下盎然怒放、生机勃勃的郁金香显然是画家内心喜悦的化身。对比潘玉良在二战时期的画作,我们可以发现郁金香堪为其个人心情的晴雨表,是承载着她对和平之希冀的特殊符号。

综上,静物画不只是一种单纯的静态描摹,而是可以承载和表现出创作者一切潜藏着的情绪。文艺复兴时期之后,静物画虽然摆脱了宗教的束缚并成为独立的绘画门类,但其本身仍然具有“死去的自然”之义和无法完全被抹杀掉的宗教象征痕迹。因此,为了借物抒怀和表达某种象征性的意味,画家们通常会选择创作静物画,而郁金香这种极具象征意义的花卉,自然成了静物画家的青睐对象。在16世纪到17世纪的荷兰,郁金香的种植极为盛行。荷兰虚空派(Vanitas)常绘郁金香,意在以开放的图式和郁金香挺拔的姿态来象征生命的短暂和死亡。老彼得·勃鲁盖尔著名的《花束》(Bouquet of Flowers)和雅各布·凡·霍斯登克的“郁金香”系列都是在这一理念下完成的创作。在他们之后,菲利普·德·尚帕涅创作《郁金香、骷髅和沙漏》(Vanitas Still Life with a Tulip, Skull and Hour-Glass)时更是直接将其他象征死亡和生命短暂的物象与郁金香并置,以此表达虚空派的创作理念。印象派之后,郁金香所带有的宗教意味开始减弱,相关题材画作的表现形式逐渐丰富起来。苏格兰后印象派画家塞缪尔·约翰·佩普洛笔下的郁金香已经呈现出姿态各异的面貌,这说明郁金香图式已经在一定程度上抛掉了神秘主义和象征主义的面纱,体现出了当时自由的绘画风尚。

关于潘玉良是否了解佩普洛所画郁金香题材的画作,目前尚未得到确切的考证。不过,她曾经受后印象派影响却是如今学界的共识。潘玉良是在法国学画期间了解了郁金香的符号意义以及郁金香这一图式在古典主义和印象派大师作品中的变化。她在特定的时间描绘或挺拔、或凋零的郁金香,可以说是追随印象派自然主义的表现手法与表达自我主观感受的结果。从技巧上看,潘玉良笔下的郁金香与后印象派追求更简约的几何结构和形体美、更注重抒情和形而上的风格是一致的。将塞尚的郁金香题材作品与潘玉良的相关作品对比,能够看出后者对前者静物画风格的汲取。二者所不同的是,潘玉良笔下的郁金香多了些中国画线条的韵致美。

1947年,潘玉良在探索中西融合之路上渐入佳境。同年,她的《郁金香》中开始出现了猫。猫是潘玉良最爱画的动物之一,其与郁金香同时出现在她彼时的画中或许别有深意。在潘玉良的作品中,猫往往和单身、气质高雅的女性联系在一起,“猫儿”就是她笔下女性的代名词。在这幅画作中,白色的郁金香花朵和白猫相对应,三枝花朵垂向正在打盹儿的猫儿,好似在召唤酣睡中的猫咪,画面整体凸显出淡雅宁静的氛围。黄色花蕊呼应着镶着黄边的桌布。白色郁金香、白猫、白底与深色的花瓶和枝叶形成对比,渲染出了一派温柔宁和的画面气息。猫的性格具有双重性,既可以阴柔温顺,又可以矫健锐利。潘玉良选择在画中加入具备双重性格的猫,一方面可以平衡画面,另一方面又将自己内心丰富多样的情感世界和女性的独立意识进行了清晰的表达。与此同时,郁金香在西方绘画中也被作为高雅品位的象征,与猫这一潘玉良笔下独有的女性符号相呼应,进一步佐证了潘玉良对东西方绘画思想的融会贯通。

二、彩墨中的郁金香

潘玉良另有一幅描绘猫与郁金香的彩墨作品,不过创作年代不详,从笔法上来看似画于20世纪50年代之后。这一时期,潘玉良中西融合的绘画技法已经日臻成熟。比如,在这幅画的背景处,她就结合了中国画的渲染手法和印象派的点彩画法。纵观整幅画面,只见红色的郁金香开得正艳,而偏于一边的蓝瓶虽然突出了花朵但影响了画面的平衡,所幸被一只回首反顾的黄色小猫稳住了结构。在色彩上,背景处黄色水彩的点染和黄猫的皮毛相得益彰,同时衬托出了红花的热烈。在这件作品中,潘玉良将西洋色彩技巧和借物咏怀的东方情怀进行了有机结合,呈现出了鲜明而独特的个人风格。与其1947年所画白色郁金香油画不同,这幅彩墨作品色彩浓烈,花瓶、花瓣、枝叶和猫的毛发、斑纹均由墨线勾绘,个别地方还采用了晕染的手法,画面整体散发出浓厚的中国画韵味。20世纪50年代之后,潘玉良开始有意识地在画面中添加白描技法,作品中的中国画元素不断增多。因此,将这件作品的创作年代判定为20世纪50年代之后是可信的。

在这幅彩墨画中,潘玉良画的是红色郁金香。说起来,她对红色郁金香可谓情有独钟。在其众多郁金香题材的画作中,有四幅彩墨作品描绘的皆为红色郁金香。在印象派和后印象派画家群体中,画郁金香的人不少,凡·高、莫奈、雷诺阿、塞尚、马蒂斯、佩普洛、孔科洛夫茨基等都曾以郁金香為题材。然而在他们的笔下,红色郁金香是很少出现的。潘玉良对红色郁金香的喜爱与中国人对红色所赋予的传统情感有关。通过其画作中的红色郁金香,我们能够感受到她深埋于骨髓的对爱情的讴歌和对旺盛生命力的赞颂。自从潘玉良于1942年开始尝试“合中西于一冶”的彩墨画创作后,花卉题材成为她表达情感和展现独特画风的试验场,而这幅描绘红色郁金香与猫的作品应是这一尝试的初步成果。细细品读它,我们似乎可以听到花朵的呢喃和猫咪的低语。

潘玉良创作于1958年的一幅郁金香题材画作同样堪称精品。此时,她的各项绘画技艺皆已成熟。在这幅画中,我们既能看到她对印象派光影与中国画线条的融合,又能看到一些中西文化符号的俏皮情趣。她用墨线勾勒花苞、枝干和瓶身,用点彩技法涂抹背景,同时用交织重叠的短线反复擦染,以此来表现空间的虚实和光影。这件作品的特别之处在于画家于画面的红色、白色中又加入黄色,使花朵能够呈现出阳光照射下的色泽,由此可以看到潘玉良对印象派光影表现手法的极致吸纳。至于中国画线条的东方韵味和瓶身下布垫所蕴含的童趣则是她纯熟驾驭中西技法以及热爱自然、内心纯真的反映。可以说,在这件作品中,潘玉良借助郁金香这一西方文化符号所表达的是她对生命力的讴歌和赞颂。

与潘玉良同属民国时期六大“新女性”画家的丘堤也有描绘郁金香的画作。在笔者看来,与潘玉良的花卉相比,丘堤的画显得娴静有余而热烈不足。她笔下的郁金香虽然也有着强烈的装饰主义风格,但潘玉良的郁金香在融合多种流派的同时还显现出了明显的东方韵味,这在那一时代女画家的作品中是极为少见的。

潘玉良创作于1966年的郁金香题材画作同样体现出了强烈的中国画意蕴。引人注意的是,画中花瓶旁还放置了一本《唐诗三百首》,这显然极具象征意义。1966年,中法两国已经建交,潘玉良此时已获知丈夫潘赞化离世的消息,对故去爱人的思念和对回归祖国的期待在那一刻显得无比强烈,而她也因此在画作中表现出了强烈的家国情怀。在这幅画中,花朵虽然色泽浓艳,但花苞却正欲凋零,唐诗的加入则更加显示出画家寂寥的心境。在一般化的郁金香图式旁略显突兀地放置一本《唐诗三百首》,这与西方画家在郁金香题材作品中放置其他物件,如佩普洛将青花瓷瓶、折扇等玩物点缀于画面之中作为东方情调的彰显是完全不同的。可以说,潘玉良完全是在通过这件作品来抒发对家乡与亲人的思念。

三、白描郁金香

潘玉良郁金香题材的白描作品有两幅,创作年代未知,其中一幅名为《郁金香与线装书》,不免使人联想到她创作于1942年的油画《野菊与线装书》。这两幅作品想来是画家于画中标记和存留的中国记忆的彰显。潘玉良在1937年以后创作的“新白描”作品中所描绘的几乎都是女人体,唯有这两幅白描作品是以郁金香为题材。

具有西方文化符号性质的郁金香在特定条件下成为画家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的寄托。花朵的盛放和凋零、色彩的浓艳与黯淡、猫与画中花和画外客的互动等都在揭示着画家的心路历程。结合前文分析可知,选择绘制郁金香确实是潘玉良在借用西方绘画符号来表达个人的心境。当然除此之外,其作品中的郁金香也同样揭示了她内心所隐藏的东方情怀和灵魂密码。

静物画,尤其是花卉静物画在西方绘画史上有着悠久的历史。所谓“花开花落自有时”,花卉因为有着易凋谢的自然属性而在画家笔下被用作象征生命的短促。花卉静物题材在17世纪的荷兰尤其受到女画家的欢迎。一些西方艺术史家将花卉题材在女性画家中盛行的原因归结如下,即女性画家创作“温吞水”式的静物画不会威胁到男性艺术家长期以来在画坛的主导地位,因而不会因为进行此类创作而受到排挤。不过笔者认为,女性对花卉之美的热爱和面对花卉易凋谢特质时的敏感与自怜或许也是原因之一。

潘玉良是极具女性独立意识的画家。她之所以反复描画郁金香并在其中融入东方笔意,是在借用这种具有多种象征意义的花卉向观者传递自己的思想与情感。无论是油画、彩墨画还是白描,她的郁金香题材作品均融汇中西绘画之所长,极大丰富了作品的情调和韵味,可谓思在纸上,情在笔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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