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奇
一
坐在开往北京的高铁上,我首先想到的是九年前的那场聚会。那次聚会上,经凌涛介绍我认识了青山和李青江,并与他们发展成了好朋友。那场聚会也是我们“县城四人组”形成的开始。当时我还没混县城,而是在济南一家文化公司里打工,那次聚会似乎也在冥冥之中为我最终回归县城埋下了“伏笔”。那时候我们去不起像样的酒店,就是那种有桌有椅能堂食的快餐店也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因为啥?没钱呗。用凌涛的话说,兜里比脸还干净,但每个人都有一腔热情需要发泄,需要借酒浇愁,需要酒后吐真言,我们便在县城里的大排档点上几个小菜,搬上两箱啤酒,一来二去地喝上了。我们称之为“练摊儿”。
那次是我从济南回来休假,凌涛为我接风,他这人好热闹,每次请客都会呼朋唤友地叫一大桌子人,最终结果当然是醉得一塌糊涂。醉酒后胡言乱语、呕吐以及第二天几乎横跨一整天的浑身疼痛,让我一度把跟凌涛喝酒当成人生一大痛苦事,但也没办法,谁让我跟他是发小是铁哥们呢?而且用他的话说,他是我在縣城的根,有他在,我的根就在,我得好好呵护他。当时我已大学毕业两年,做的是街头宣传单的排版编辑工作,工作没盼头和日渐飙高的房价让我感觉前途一片渺茫,也打心里更加认定了他的说法,是啊,我绝对不能变成一个无根的人,所以那天我虽然心里有些抵触,但还是做好了一醉方休的准备。只是我没想到,那天凌涛只邀请了青山一个人,也完全没有一醉方休的架势。青山背后拖着个姑娘,跟我们年龄不相上下,不过看起来有些害羞,老是用披肩发遮着半个脸,还不停地往青山背后躲,弄得我们好半天都没看清她的长相。青山自我解嘲地介绍说,这是我发小,李青江,刚从村里出来混,没见过世面,大家多担待。我跟凌涛便立刻嬉笑着主动跟李青江握手。我想我俩笑的原因是一样的,她怎么起了个男孩的名字,跟她瘦弱的样子完全不匹配。握手的时候,李青江简直害羞到了极致,几乎是蜻蜓点水般地只把指尖在我们手上碰了一下,脸依然埋在垂下来的头发后面,让人很难第一时间捕捉到她的视线。不过她的指尖虽然仅是一点,却让我感觉如被一根冰针扎了一下,一股寒意顺势进入我的身体,我不由得一个激灵。再看凌涛,他脸上的笑容也没了,估计也是被冰针扎到了。这时,我听到他把嘴凑到青山耳边,口气里满是不满,不说了要谈事的嘛,怎么弄个拖油瓶来?青山却摆摆手说,不碍事,我跟清江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再说了,今天这事还可能离不了她呢。青山的声音不高不低,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李青江松开拽着青山衣服后襟的手,将手指绞在一起,低着头,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凌涛只好作罢,摆摆手说,那就入座吧。青山是个自来熟,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毕竟是混省城的,就是不一样。然后他又环视一下四周,揶揄凌涛,还发小呢,人家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就请人家来这里吃?要是我,早不干了。来,哥们认识一下,我叫李青山,跟你同年,咱也别哥呀弟的,以后都互相喊名吧。青山就是这样,话痨,不需要别人接话茬,不熟悉的还以为他在问你,其实根本不用回答。看来他从凌涛那里早就熟悉我了,我就跟他握住手说,叫我丁木吧。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见我们熟络起来,凌涛便辩解说,都认识了就没外人了,整那些虚的干吗?再说我最近确实手头挺紧的,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都。我忙说,这样挺好的,接地气。青山对我俩的一唱一和不感兴趣,而且似乎铁了心要把李青江推为聚会的主角,一落座就把话题扯到了她身上,你们一定觉得她的名字挺奇怪吧,像个男人名,知道为啥吗?凌涛不理他,低头在服务员递过来的点菜单上写菜名,我还不熟悉青山的性格,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为啥?青山来了劲儿,笑道,是因为她爸妈想盼个儿子,早就想好了这个名字,结果出来是个闺女,懒得改了。我有点替李青江打抱不平,但又不好说出责怪她父母的话来,便只是“哦”了一声。而李青江还是自始至终都低着头,绞着手指,仿佛我们谈论的不是她,而是别人。这让我无意之中对她的兴趣又增加了几分。接下来青山的话题始终绕着李青江转,说她老早就被父母逼着辍了学,在家里照顾她弟弟,吃尽了苦头,这么大一个人了,别说进城了,出村都没几次,实在太可怜了。他这次回去好说歹说带着她出来了,让她见见世面,长长本领,要不一辈子窝在小山村里,实在太亏了。他还说李青江的颜值一点也不输那些时髦的城市姑娘,只是思想有点保守,总觉得到处都是坏人,尤其是男人。听到这里,凌涛有了些兴趣,说,这一直秀发遮面的,我们还不知道长啥样呢。李青江倒是格外听话,果真就抬起头来,伸手将遮脸的头发塞到耳后边,朝我们露齿一笑。我这才看清楚了她的长相,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尖尖的下巴,白白的皮肤,的确是个漂亮女孩,而且她这种漂亮还真不同于那些城市女孩的漂亮,她的漂亮中带着一种羞涩、忸怩,甚至惊慌,这就透出一番特别的味道来。凌涛赞许地点点头说,是不错。似乎李青江不是个人,只是一张画或者一尊雕塑而已。青山则面带狡黠,放心吧,保准你不会失望的。这话让我吃了一惊,感觉他们在进行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再看李青江,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似乎早就知道什么。凌涛则摇摇头说,不行,她刚从农村出来,啥都没经历过,肯定不行,我们得需要能说会道的,我们那几个钱来得不容易,万一投进去干趴下了就完了。不会不会,青山摆摆手,你可别小看了她,她可是有本事得很。我跟你讲,有一年她去外边放鸭子,得有上百只吧,结果来了场大雨,冲走了几十只,她一口气游到河下游,把冲走的鸭子一只不少地捉回来了,你说厉害吧?还有一次,村会计调戏她妈,她知道后当街一把拽断了会计的腰带,扒了他的裤子,你说厉害吧?我差点笑喷了嘴里的茶水,凌涛则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这算啥本事啊?青山摆摆头,一本正经地说,顶着大雨在河里捉鸭子,你试试?你扒村会计裤子试试?凌涛对青山的话各个击破,我都不会游泳,捉啥鸭子?我跟村会计又没仇,脱他裤子干吗?青山一看说不动他,转头对李青江说,你给他表演一下怎么扒村会计裤子的,就把他当村会计好了。一听这话,李青江像一只斗鸡一样一下跳起来,冲过去一把把凌涛按倒在地就开始扒他裤子。凌涛急忙死抓住皮带求饶。青山朝李清江摆摆手,李青江把凌涛放开,乖乖地回到座位上。旁边不少吃客都扭过身来哈哈笑着看热闹,过来送菜的服务员笑得差点把手里的菜盘打翻在地,而我也早已笑得前仰后合。凌涛从地上爬起来,没好气地说,你俩可真行,不愧是村里出来的。青山却一本正经地说,村里出来的本事可是城里人比不了的,你觉得咋样?我本以为凌涛会继续数落一番的,结果他却点了点头,神情严肃地说,或许还真行。我瞥了一眼李青江,发现她一直板着的脸上浮起一层笑纹,别说,这笑纹一衬,她的脸又好看了不少。
菜上来了,我们一人打开一瓶啤酒,对瓶吹起来。这是小县城喝酒的习惯。济南就不这样,一般是把酒倒杯子里,按杯或按次数喝,喝之前还会彼此碰碰杯,这样人就拘束了不少。我没想到,凌涛提议让李青江也跟着喝的时候她竟然完全没有推辞,果真就“跟着喝”了,一口不落一滴不少,完全跟我们一样,奔着一醉方休的架势去了。说实话,我见过女人喝酒,但像她酒量这么大的见得不多,而喝得如此痛快的更是没有。用凌涛的话说,喝到最后都忘了李青江是个女人了。
推杯换盏之间我才弄清楚,凌涛跟青山想投资一个“项目”,就是在县城最大的商场新华广场承包一个羽绒服专卖场,前期他们已经做了一些工作了,包括与供货商、商场对接,也达成了部分意向,现在已经到了筹备资金和招聘营业员的阶段,当然目前所面临的最大的困难还是资金问题。凌涛攒这个局除了给我接风,还有一个目的是想拉我入伙,说白了就是资金赞助。借着酒劲儿,凌涛红着脸,说得支支吾吾,绕了半天,他最后表达出来的意思是我完全自愿,不过我也听出来了,他对我的这份力量寄予很大的期望。
我一时间有些犯难。说实话,虽然我是“混省城”的,但手里一点也不比他们阔绰,在公司干的是工资最少的岗位,每个月的工资房租占去一半,再除去吃喝拉撒和人情世故,基本就是“月光族”,自工作之后最大的一个投资项目就是买了一辆电动车,其中一半资金还是父母给垫付的。从这一点上来说,我蛮可以一口回绝。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也知道自己这样下去永远也不可能实现“财富自由”,也打心里希望能投资项目赚点外快。所以一时也犯了难。凌涛看我一脸难色,便摆摆手说,那就算了吧,我们再想辙。当时我的酒劲儿还没上来,头脑还是清醒的,便问出了两个关心的问题,能稳赚吗?利润是多少?凌涛早有了醉意,他白了我一眼说,对我这么不放心,还发小呢?青山急忙出来打圆场说,丁木这样问也对,亲兄弟明算账嘛,要是弄出了糊涂账翻了脸反而不好,不过这个问题我们也探讨过了,这几年羽绒服的样式越来越多,不光保暖还时尚,整体价位也下来了,人们的接受度越来越高,总之,就行情看,可以说是稳赚不赔,至于利润嘛,应该在百分之二十到百分之三十之间,比起其他服装类来算是最高的了。你放心吧,我们手里也没几个钱,折腾不起,不打无把握之仗。听他这么一说,我就安心了许多,问他总共投资多少。青山掰着手指头说,加盟费、装修、进货加员工工资二十万吧。我们搞的是卖场,不是专卖店,走货量大,今年差不多就能回本,以后就是赚了。我又问他,你们有多少钱了?这下青山面露难色,举起手里的啤酒瓶咕咚咕咚猛灌几口说,跟你实话说吧,我俩手里都没钱。我忍着没把嘴里的酒喷出来,不过旁边的李青江却笑喷了,她跟凌涛正对,酒都喷到凌涛脸上身上。她急忙抓起纸巾盒里的纸去擦,结果又把跟前的酒瓶碰到了,乒乒乓乓响成一片。显然凌涛已经从心里认可了李青江,并不气恼,朝她摆摆手,自己抽出纸巾擦起来。青山把酒瓶举到我跟前,梗着脖子说,没钱把事办成了,那才叫本事。他这话就像一根引线,一下把我身体里的热情点燃了,我举起瓶子跟他碰了一下,郑重地说了句,我加入。然后仰头把瓶里的酒一饮而尽。
二
凌涛在北京出事了。这是“中间人”在电话告诉我的。中间人叫向峰,是凌涛手下一个项目经理,属于他的“心腹”。向峰简单地跟我说了下经过,大体是因为同行竞争。凌涛的项目被人背后“捅了刀子”,凌涛气不过,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把人打伤了,被人扭送到了派出所,拘留了。事情不大不小,后来托人运作,说交了保释金后找人担保,就可以放人。我这次进京就是当凌涛的担保人。我们经理首先想到了您,说你们关系铁,您又是公职人员,信誉好,所以麻烦让您来当担保人。向峰在电话里不无讨好地说。他这讨好显然不光是为我,主要还是凌涛。由此可见,凌涛在北京混得不错的传言并不假。
其实当年我们“县城四人组”里最有钱的是凌涛,他可是名副其实的富二代,只是跟一般的富二代不同,他固执、倔强,甚至傲气十足,身上看不出富二代的影子。凌涛的父亲是我们县城赫赫有名的地产商。当时县城民间流传着一个“富豪排行榜”,凌涛的父亲一直稳坐前三的宝座。只是后来凌涛的父亲干得越来越大,据说承揽下西气东输的工程来,公司总部便移师北京,只给县城留下传说。凌涛虽是富二代,但命运却有些不济。他四岁那年母亲得病去世,父亲很快给他娶了后妈,第二年生下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父亲太忙,凌涛在母亲去世后,便跟着外祖父母在镇上生活。外祖父母怪罪女婿再婚太早,不念女儿情分,跟他心生嫌隙,便经常在凌涛耳边说他父亲的坏话,搞得翁婿关系、父子关系都很糟糕。所以虽然父亲在县城叱咤风云,但与他并无多大关系,他一直跟着祖父母过着清贫的生活(据说凌涛父亲也多有生活资助,但都被外祖父母拒之门外了)。凌涛身上孤傲的个性与外祖父母的教育有很大关系。我与凌涛就是一起在镇中心小学读书时认识的,我们又一起进入镇中学读书,并最终成了铁哥们。当时我经常邀请他放学后到我家一起做作业,留下他一起吃饭。或许是环境造就的,凌涛是身上透着内向和谨慎,脸上很少有笑容,是个快乐不起来的男孩儿。我母亲就经常感叹,这个凌涛哪像是大款的儿子啊?凌涛总是心事重重的,还带着一种心不在焉。这也表现在了他的学习上,他对学习没多大兴趣,上课总是精神不集中,成绩一直处于中下。初中毕业时,他选择了读技校。据说当时他爸爸曾想花钱运作让他读高中,可被他拒绝了。对此我曾经劝过他,说还是前途要紧,结果一听我提他父亲他就立马大发雷霆。那是我们认识以来他唯一一次对我发脾气,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见他动怒,真有雷霆之势,看着他涨红的脸、鼓胀的眼球,我都有些后怕,正想跟他和解,他却甩身走掉了。当然这并不影响我们的感情,第二天他便主动来找我玩,只是我自此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打死也不能跟他提他父亲,那是他的禁忌。
我读的高中和凌涛读的技校都在县城,隔着一条街,但高中功课紧张,实行封闭管理,凌涛学习和实践各占一半,经常去企业实习,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为了照顾我,我妈从镇上搬到县城来陪读,从她回乡时带回的一些关于凌涛父亲的传言中,我也知道了一些他的情况。毕竟外祖父母年纪大了(后来相继去世了),无力供养凌涛在县城的学习生活,所以凌涛的花费主要是他父亲承担的。凌涛父亲还给他买了套房子,买了辆好几万的摩托车送给他,总之,他们父子关系已经缓和了,凌涛回归父亲的家庭,过起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些消息让我安心了许多。进入高三,学习节奏更趋紧张,我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在高考冲刺上,无暇去想他了。临近毕业的一天下午,学校传达室通知我说校门口有人找我,我跑过去一看,竟然是凌涛。他的样子让我大吃一惊,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工作服,蓬松着头发,嘴边一圈黑乎乎的胡须,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布袋。我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正要问他怎么回事,他把手里的布袋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里面是一件夹克、一部相机和一个信封,衣服和相机都是新的,信封里有五百块钱。他告诉我,他现在已经工作了,在城郊一家机械加工厂里,这些东西都是他攒钱买的,知道我快毕业了,这些东西都用得着。我眼窝一热,再次紧紧地抱住他。我们又谈了一会儿,他告诉我,其实并不像外界传言那样,他跟他的父亲的关系并没有缓和,房子车子是买了,但他都没要。他有工作了,而且身强力壮,他相信靠自己的能力一定生活得很好的。说着,他做了个曲臂加油的动作。要上课了,我只得跟他惜别。加油,考个好大学,有个好前途。他朝我摆摆手。转过身后,我立刻泪流满面。毕业时同学老师拍照,相机帮了很大的忙,至今我還把它当宝贝一样珍藏着。
高考没发挥好,我只考上了省内一所普通二本,毕业后就留在了济南。这期间我跟凌涛恢复了联系——主要是通过手机,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关于他父亲的话题我们没再提起过,不过我也知道,他其实就像影子一样一直环绕在凌涛身边,而且比之以前,他们的关系也在逐渐缓和。凌涛虽然工作早,但并不顺利。他先进的那家机械加工厂干了几年就倒闭了。后来他进入县城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干的是找项目跑业务的工作,而且很快就混到了副经理的位置。一次休假回家时我特意约他出来吃饭,向他表示祝贺,他这才告诉我事情的原委,这也是很多年后我们第一次谈起他的富豪父亲。原来那家建筑公司是他父亲的一个朋友开的,他进入那家公司工作以及很快被提拔都是他父亲的关系。他还告诉我,虽然他头顶这个公司副经理的头衔,其实收入还不如街头烤串的。因为建筑行业竞争十分残酷,越是规模小的公司越是举步维艰,公司一直徘徊在倒闭的边缘。而且正是因为父亲的关系,他才不敢轻易辞职,怕被父亲看扁了。自己没学历没技术,似乎啥都干不好,他不想给父亲留下这样的印象。他还破天荒地提起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说弟弟名牌大学毕业后,被父亲送到国外学习建筑学,显然是为了让他接班做准备。此时的凌涛在我面前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眼睛里没了锐气,言语里也不再是傲气十足,多了许多无奈与哀怨。其实当时我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虽然在省城济南落了脚,但离着站稳脚跟还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工作生活的压力搞得我心情郁闷,感觉眼前一片迷茫。望着眼前颓然的凌涛,我仿佛看到了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劝他,只有陪他闷闷地喝酒。
凌涛就是那个时期认识的青山。用凌涛的话说,青山身上跟他有很多相似点。农村家庭出身,没学历,没技能,只能在县城的街头瞎混。他俩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打台球,他俩就是在台球桌上认识的,后来经常在一起切磋球技,就发展成了好朋友。青山比凌涛性格外向,没啥心事,一门心思想做生意发财,后来他自己整了个小吃车,在县城最繁华的商业街卖炸串,收入还可以。但他不满足,觉得没面子,便撺掇凌涛一起搞个“大生意”,在知道了凌涛的身世后,他甚至鼓动他去找他的富豪爸爸开口要钱,当然被凌涛严词拒绝了,两人还差点因此翻了脸。不过凌涛最终还是被青山说动了心,当然不是去找他父亲要钱,而是搞“大生意”。用他的话说,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了,得干出点什么来,以证明自己的人生不那么失败。他们做了一番功课之后,最终选定了进军羽绒服行业。
事实证明——至少在当时看来,凌涛和青山的选择是正确的。那年冬天,我们的羽绒服大卖场开业了。按照我们提前商定的方案,因为我跟凌涛要上班,就由青山担任卖场的经理,全权负责卖场运营管理,李青江负责销售,算是销售经理。我们三人吃分红,李青江拿工资。当然卖场开业前我们还做了不少功课,包括去济南参观大卖场,了解人家的经营情况,专门给青山和李青江报了那种学习经营管理的培训学校,当然招聘培训服务员、进货铺货之类的工作就更多了。那段时间——其实包括后来的经营过程——主要是青山和李青江在忙,其次是凌涛,我虽然在县城省城之间来回奔忙的频率高了不少,但也就是打打下手。很快,青山和李青江都表现出超常的商业天赋,几乎到了让我和凌涛瞠目结舌的地步。青山性格中有种吊儿郎当的成分,但在工作中转换成了拼劲儿和闯劲儿,遇事不怕,也极富耐心,再棘手的问题(比如同行的恶意竞争或邻居商铺之间的摩擦)都能稳妥处理掉。有一次与竞争对手大打出手,都闹到派出所了,等凌涛闻讯赶到时,人家已经握手言和了。李青江正像凌涛当时所预料的那样,身上有一股寻常城市女孩儿所没有的愣劲儿和韧劲儿,工作中也是遇事不怕,更主要的是不怕苦不怕累,就说进货吧,每次她都亲自去对接供货商,一件件地挑选,而且还跟工人一样打包、运回、铺货,每个环节都亲力亲为,常常累得满头大汗。我看了都有些不忍,但她反而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感激之意,仿佛是我们给了她在县城立足和施展抱负的机会。不得不提的是,李青江变化颇大,我每次与她见面都感觉她像变了一个人。这种变化不仅表现在她身上的衣服越来越时尚得体、脸上的妆容(工作需要她必须每天化妆)越来越精致且恰到好处,还表现在她的眼神、气质以及内在的流露,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我看来,完全融入县城的李青江已经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城市姑娘,但她又多了一种城市姑娘所没有的刚柔相加的东西。这些变化自然也没逃过凌涛的眼睛。有一次我俩在卖场的休息厅里聊天,望着外面忙忙碌碌的李青江,凌涛的眼睛里多了一层蜜意,嘴里不无遗憾地感叹道,她要不是青山的女人,我一定会把她追到手。我的心猛地抽动了一下,我知道那是对凌涛的话产生的共鸣。
意料之中,那年冬天我们“发财了”,赚回了全部本钱,年底促销结束后,我们三人各拿到了两万元的分红。按照凌涛的计划,钱不能全分了,明年还要扩大规模,加大投入。我们深表赞成。再说了,这个数字对我们来说已经是不可想象了。而为了表达对李青江的感谢,青山说再另外给她包一个五千块钱的红包,我跟凌涛也表示赞成。那天晚上,我们决定好好庆祝一下。我们没去路边摊,而是选择了县城最高档的桃源大酒店,奢侈了一下。自然,我们都喝得酩酊大醉。那年冬天格外冷(这也是我们羽绒服卖得红火的原因之一),但我们身体里都有一团火在燃烧,青山甚至光起了膀子。从酒店里出来后,我们四个人肩并着肩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忘我地大呼小叫着。我相信当时我们都有同一种感觉,那就是县城的高楼大厦都缩小在了我们的脚下,我们成了胜利者。在一处小公园的草坪上,我们肩并肩躺下来,望着满天的星光继续吐着酒气说着醉话。青山突然站起身,一本正经地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吧。我们一起鼓掌欢呼。青山站起身,煞有介事地做出手拿话筒的动作,忘情地摇摆着身体唱起来:“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我感觉身边飘来阵阵茉莉花的香气,我知道那是李青江身上的味道(她喜欢用茉莉花香的化妆品),便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香气的环抱中。
三
第一眼看到凌涛,他给我的感觉是完全没有我预想中的那种落魄,相反还是我上次在老家县城见到的那副模样——容光焕发志得意满。他一身崭新的笔挺西装,时尚利落的发型,胳膊下面夹着一个真皮格子皮包,腕上的金表熠熠闪光,就好像他身后不是拘留所,而是一家美容院。向峰急忙迎上去接包,样子极为恭敬。向峰的确是凌涛值得信赖的“心腹”,这大半天都是他在忙活,先去北京南站接了我,然后带我吃了午饭,之后就马不停蹄地带着我来到拘留所办了保释手续。手续很简单,就是让我签个字而已。看到我后,凌涛先上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打量着我问,这是啥表情?不认识我了?放心吧,哥们儿进去待了两天也不会变成坏人的。我也实话实说,你这样子可不像待过拘留所的。他脸上浮现出狡黠的笑容,放心吧,咱有关系,都打点过了。我点点头说,那就好。他又深吸了口气说,其实这担保人也不是非找你不可,我就是想让你来一趟。为啥?我不解地问。因为……我想你了,上车。说着他拍拍我的肩膀,然后转身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我鼻尖酸了一下,急忙低頭钻进了车里。
凌涛先让向峰开往一家洗浴城,说为我接风洗尘,也顺便洗洗身上的晦气。雾气蒸绕之中,凌涛给我讲了一个有关洗浴的故事,那也是他刚来北京时洗浴的经历。那次是他做东,请一个合作伙伴洗浴,他在对方的帮助下赚得了进京后的第一桶金。当时他还没有进洗浴城的概念,原本以为答谢人家就是吃顿饭,然后送个礼品卡啥的,洗浴的要求是人家提出来的,这倒让他眼前一亮,用他的话说是“学了一招”,送礼还可以以这种形式。虽然是他做东,但因为没进过这么豪华的洗浴城(其实我们县城也有洗浴城,但档次决不可同日而语),一进门他就蒙圈了,自始至终都迷迷糊糊的。当时给他按脚的小妹长得很好看,年龄也着实小,按着按着他便生出了恻隐之心,问人家多大了,是哪里人。女孩儿一一作答。当他得知对方才十六岁时更是同情心泛滥,问人家为啥不上学了,说要是因为没钱的话他可以出钱供她上学。结果把人家女孩儿惹恼了,丢下他跑走了,引得屋里的人都哈哈大笑,尴尬自不必说了。他边讲边哈哈大笑,似乎在说别人的故事,末了他问我,知道这叫啥吗?我摇摇头。他收住笑,一字一顿地说,这就叫初次进京综合征,很多来北京打拼的人都犯过这个毛病。唉,没办法啊,北京是首都啊,跟它一比,我们小县城算啥?感叹完之后他又深有感触地说,有些人犯了这个毛病之后,解决不了,只得灰溜溜地回去了;有些人坚持住,把病治好了,就留了下来。我就属于后者,不过……真不容易。他叹了口气。
从洗浴城出来,天已经黑了,向峰问是不是定家酒店吃饭,凌涛摆摆手,定啥酒店?找个路边摊儿,我们去练摊儿。我笑道,你这大老远地把我召到北京来就让我吃路边摊儿?路边摊怎么了?路边摊儿也是北京的路边摊。说完他叹了口气,青山和李青江才来北京那两年,我们聚会的时候就找个路边摊儿,别说,吃得真有滋味。这是我俩之间第一次出现关于青山和李青江的话题,因为有向峰在场,我没说什么。凌涛也随之沉默了。路边摊位于一个城墙根下面,板凳马扎,烟火缭绕,吃客大都是穿着随意的年轻人,有男有女,很有些小城练摊儿的感觉。凌涛特意点了我们家乡的泰山啤酒。他握着酒瓶颇有感触地说,这酒去年才进入北京市场,他现在逢酒局必点它,而且还向朋友们大力推荐,用他的话说,如今这酒在北京的销售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劳。但说归说,我们并没有喝得酩酊大醉,一向酒量超人的他幾杯酒下去就有了醉意,而我则端着杯子横竖喝不出那种熟悉的味道。我知道那是因为“练摊儿”在我俩心里已经成了一块难以面对的禁忌地带,最终我们匆匆结了账离开了。
凌涛让向峰把汽车开上了高架路,并打开了音响,里面播放的是汪峰的《北京,北京》。凌涛设置成单曲循环,然后跟着唱了起来。此时已是后半夜,路上车辆稀少,远处城市的霓虹高楼散射着耀眼的光芒,但无一不是在暗夜中静默着,与汪峰那高入云霄但又安稳敦厚的音乐意境十分吻合。跟着唱了几个循环,凌涛终于停下来。他靠在椅背上,眼望着窗外,用一种极为沉浑的声音说,当年进京后不久,每次聚会喝完酒,我们三个都会爬上高架路,一边沿路高歌一边迎着风奔跑,我唱《北京,北京》,青山唱他的《鸿雁》,李青江就在后面跟着跑。那时候我们也遇见过其他年轻人,三三两两的,喝多了唱歌、奔跑,他们跟我们一样,进了北京兴奋,不对,是亢奋。当时我还老想到你。凌涛把目光转向我。想到我啥?想到也把你拉来,那我们的“县城四人组”就成“京城四人组”了。我笑道,为啥不叫我?我可能真辞职来了。凌涛却摇摇头说,不行,你可是我在县城的根啊,你来了,我的根就没有了。我笑说,你都在北京扎下根了,还稀罕县城的根。凌涛继续摇着头,这哪算根啊,顶多算个杈儿。北京的天空啊,杈儿多的是,这地下的根啊,可稀罕了。我说,好吧,我就当你的根好了,记得以前你可是我的根啊,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吧。凌涛拍了拍我的肩说,所以我们是铁哥们嘛。这时候几辆敞篷跑车叫嚣着冲过去,凌涛的目光追上去,说,那时候也有赛车族,都是富二代,跟我们不一样。当时我就梦想着有一天也要开上自己的车在上面奔驰。青山的梦想是想去《星光大道》,报了好几次名,一次也没过。其实他那水平不比我们高多少,就是喜欢而已。至于李青江的梦想,你一定想知道吧,可惜她从来不说,我也问过,没问出来。
听到李青江的名字,我心里咯噔一下。虽说从我们的“县城四人组”解散后,我再未跟青山和李青江见过面,也很少联系,但有凌涛在,我对他们这几年的行踪变化还是大体知道的。凌涛在北京立住脚(他父亲的背后支持起了很大作用)之后,俩人便先后来投奔他。一开始都跟着凌涛干过一阵子,因为凌涛那时候公司并不稳定,他们的日子也并不顺畅。青山在凌涛公司承接的建筑工地上干过一阵安装工,之后便辞职进入了餐饮行业,他虽说有在县城烤串的经历,但厨艺只能算个二把刀,在正规餐厅就是给大厨打下手,干不下去了也去烤串店烤过串。后来他想自己弄个烧烤车,跟凌涛借过钱,不知什么原因也没做下去,后来便离开了北京。走的时候也没跟凌涛说一声,两人也再未谋面,等于是半失联了。李青江跟凌涛倒有联系,但也有快两年没见过面了。至于原因,用凌涛的话说是不好意思,拉不下脸来。因为她能有今天,凌涛“功不可没”。
据凌涛讲,到京城之后,李青江做过许多工作,当过酒店服务员,给饭店刷过盘子,帮人推销过化妆品,甚至还卖过房卖过车,也做过卖衣服的老本行,但北京毕竟不比县城,要求高,竞争惨烈,由于没学历没经验加上不适应,她做了很多工作都不顺利,吃饭租房都成了问题,还经常遭遇“咸猪手”,恼得她都想回老家了,就在这时候,有了转机。一次,凌涛带她去应酬,一个老板看上了她。老板年届五十,家资雄厚,外表儒雅,内心风流,他直截了当地向凌涛提出来介绍李青江给他当“情人”。凌涛有些抵触,无奈老板极为急切,有种不到手不罢休的架势,凌涛不好跟他翻脸,便找李青江商量,没想到李青江迟疑了半天,最终还是答应了,这倒把凌涛闪了一下。用凌涛的话说,自此李青江过上了锦衣玉食的贵夫人生活,他们再也没见过面。当时我听说这事以后,对凌涛颇有微词,觉得是他“害了”李青江。凌涛叹了口气说,虽然有这么层意思,但也不能完全这么认为,因为在北京这种情况多的是。外地人来京城打拼十分艰难,必须“有所长”,钱、学历、本事、人脉总得占一样,啥也没有只有死路一条,而李青江的“所长”便是她的颜值——让男人心动的颜值,而她现在的条件,别说是老家县城了,就是京城的女孩也没多少能比得上的。如果不走这条路,她十有八九是在县城的某个小饭馆端盘子或者在街上摆地摊,也或者早就嫁人生了一大堆孩子了。我想辩驳,但最终还是没张开嘴。
四
在凌涛的安排下,第二天晚上我与李青江见面了。见面地点是李青江定的,在三里屯曼哈顿酒店。凌涛把我送到酒店门口,望着上面通体闪光的玻璃楼赞叹道,真豪华啊,这地儿我都没进去过。下面就是大名鼎鼎的三里屯大街。进去吧,别让人家等急了。他摆摆手,将真皮格子挎包塞到胳膊底下,消失在人流里。今晚是我跟李青江单独“约”,凌涛说这是李青江授意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神里含义复杂,有羡慕嫉妒,也有调侃戏谑。其实一直以来,对于跟李青江的关系,凌涛、我,还有青山,我们都心知肚明,而具体这种感觉是什么,似乎又说不清楚。
如今李青江已经改名为李晶如,也就是说她已经切断了跟当年那个赶鸭子的乡村女孩儿的最后一丝联系,彻底变成了城市姑娘——再进一步说应该是北京女人。想到这里我竟有些伤感,觉得有一段岁月就像一阵风一样从我眼前掠过,消失不见了,而这段岁月恰好是我最喜欢的。观光电梯缓慢上行,外面缤纷的霓虹灯光打在电梯的玻璃外墙上,像一朵朵烟花绽放、消失,无声无息,这无疑又增添了我心里的伤感,等走出电梯时,我眼里竟有些泪水了。站在约定的包房门口,我没有急于推门,而是先擦干泪水,让自己镇定下来。推开門,一股茉莉的幽香迎面而来,这是一种我熟悉的味道,也是李青江特有的味道。我突然觉得,或许那段岁月并没有消失,她只是以另一种姿态隐匿了起来,只要我需要,她能随叫随到。想到这里,我心里又好受了一些。李青江一身白裙迎上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有些疑惑,觉得她又换上了当年那身裙子——没错,那一次她就是穿着一身白裙,裹挟着一袭茉莉香气,对了,还有水晶项链,我特意朝她的脖子上看了看,果然有一串水晶项链在熠熠闪烁,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项链也是当年那根。我心头立刻升起一层暖意,眼角似乎又有泪要流出,我强忍住笑道,你这啥意思啊,回忆往事吗?她脸上浮出一层带着兴奋的笑意,看起来,当年的情景你都还记得呢。我点点头,没再说话。这种情形下,这是一个让人尴尬的话题,我不想在上面停留太久。她显然看出了我的心思,拉起我的手说,我们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呢,边喝边聊吧。房间陈设很简单,一套布艺沙发,中间是一个双人餐桌,上面摆着两个酒杯和两碟坚果。餐桌对面是一面落地玻璃墙,外面北京城的灯火海洋尽收眼底。李青江径直把我拉到玻璃墙跟前,望着下面的三里屯大街说,看吧,北京城最热闹的地方,有多少人梦想着在这里有一席之地。你已经做到了。我脱口而出。她看了我一眼,随即笑道,我想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没有炫耀的意思,包括来这里吃饭,的确,这里很难约上,而且价格不菲,但我这样做我只是想让你了解一下现在的我,别无他意。挺不错。我由衷地说。还记得我们当年的梦想吗?一时间我更加迷惑了,我不知道她这番话或者说她今天的举动与我们当年的梦想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怎么不记得当年我们有什么梦想?而且即便有的话,我也不记得跟她谈起过啊。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夸张,把她给逗乐了。她笑着拉着我走向餐桌,坐下聊吧。
我们在餐桌前相对而坐,李青江先征求我的意见,喝白酒还是红酒?我说,红酒吧。我并不怎么想喝酒,也完全没有一醉方休的打算。或许是环境陌生的缘故吧,我完全找不到熟悉的感觉,包括面前的李青江,可不是嘛,她已经不是李青江了,而是李晶如。李晶如倒酒的工夫,服务生送来了菜,六个,量都不大,但很精致,海参鲍鱼燕窝都有。李晶如端起酒杯,轻轻地摇晃着说,这红酒的劲儿可不比白酒差,喝多了照样醉人哦。她的眼神里带着笑意,闪着银光,我急忙避开说,那就少喝点吧。那怎么能行,老朋友久别重逢,喝少了岂不让人笑话?说着,她一仰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我也只好一饮而尽。这就对了嘛。她的眼神带着赞许,笑意十足,再次倒上酒,举起来说,当然,我们还有很多话说,不能喝得太快了,容易醉。我摸着微微犯晕的头说,这酒劲儿真挺大的。怕不完全是酒精的作用吧?李晶如抿着嘴说。我尴尬不知所言。问你个问题吧。她岔开话题。我点点头。这些年来,想过我吗?我默默地点点头。她也点点头,其实我能感觉得到,心有灵犀,在这种事情上特别灵。只是可惜啊,你有你的小学老师,我永远没机会了。“小学老师”是我的妻子,她的职业就是一位小学老师。我说,其实人这一生失去的机会很多,你只要把它当成其中一个就好,不要刻意放大。你当年也说过这话。她朝我举起酒杯。我点点头,笑说了句“初心未改”,然后跟她一起碰杯,一饮而尽。对了,你刚才说当年我们的梦想,我怎么不记得了呢?这次我主动挑起话题。当年我们是没说过。她摇摇头,但是明摆着嘛,我们都有一颗征服世界的心,想做人上人,飞到天空之上,俯瞰芸芸众生。我点点头说,这倒是。没想到当年你不言不语的,总结得倒挺好。她笑了笑说,你觉得梦想实现了吗?我想了想说,说不上,其实后来我也没想过那么多,就觉得平平淡淡地生活就挺好。她却摇了摇头说,其实当年在我们看来,从你考上公务员的那天起,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而我们的生活还是一团糟。听到这话我没有兴奋之感,甚至连欣慰都没有,而是心头掠过一阵锐痛。我很清楚,我们“县城四人组”出现裂隙并最终解体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她继续说,我们三人在县城混不下去了,最终选择闯北京,其实就是为了实现未完成的梦想。
接下来主要是李晶如在说了,她从梦想说起,说她怀揣着梦想进入京城之后,却事事不如意,甚至都开始灰心了,是那个选择让她看到了希望。她觉得对于一个除了颜值一无所有的外乡女人来说,这是一个翻身乃至实现梦想的好机会,于是便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接受——她坦言当时的犹豫是做出来的,并不是她的真实想法。而且那个男人除了年龄大之外别无缺点,对她温柔体贴,而且家里家外都处理得十分妥当,从没出过麻烦。总之,她的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不肯要孩子,哪怕她承诺孩子生下来完全不需要他照顾也不肯。说到孩子,她嘤嘤地哭起来,像个无依无靠的弃儿。她还说一开始她没想这么长远,想着等过去眼前的难关再想别的办法,比如找个哪怕条件差一点儿的、年龄相仿的男人嫁掉,尤其是当她确定他不要孩子的立场永远不可能改变之后。可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一来因为家里的父母常年有病,药罐子就是个无底洞,弟弟在上大学,接下来还要讨老婆,处处需要钱。更重要的是,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养尊处优的生活,它表面看起来很美,其实就是个泥沼,自己已经陷进去了——陷到这里了——她指指自己的脖子,想爬都爬不出来了。说完她又笑起来,似乎在说一个很大的笑话,笑容里还带着未干的泪光。
她又说到了凌涛和青山,原来他们之间竟有那么多秘密,都是我闻所未闻的。她先说的青山。她说她当年跟着他从村里出来进县城的时候,是打算给他当老婆的,他们两家大人也是这么打算的,为此青山的父母曾去他家里提过亲。而且就像我们当时看到的那样,他们一开始也确实对外界营造的是一对恋人的形象,可事实证明,这是行不通的,他们在一起根本找不到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他们也不信邪,甚至有一次专门喝了点酒,然后去酒店开房,并借着酒劲儿把自己扒了个精光,可面对对方的赤身裸体,他们却笑作一团。他们打小就在一条河里游泳,对方的身体对自己来说根本没秘密可言,更起不了那种感觉,就只好作罢,并约定从此以兄弟相称。对于凌涛,她也仔细想过,甚至假想过以后嫁给他,她发现也是不可能的。虽然凌涛从各方面来说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但对她来说,凌涛更像是恩人,或者最多是个有亲情的哥哥,但绝对做不了恋人。她告诉了我一件她跟凌涛之间发生的“秘事”。她说有一段时间,应该是在羽绒服卖场生意最好的时候,凌涛对她产生了“爱意”,她能感觉出来,她也曾努力说服自己,说凌涛是各方面不错的男人,对自己也不错,就试着去爱他吧。可她发现,无论怎么说也说服不了自己,实在对他产生不了那种感觉,就只好对他的“爱意”视而不见,并尽量躲着他。可有一天晚上,凌涛突然一身酒气找上门来,一进门便一把抱住她,嘴里说着想她爱她。李青江使出浑身力气一把推开,告诉他,在她心里他只是个哥哥,永远不可能成为别的。凌涛一听这话立刻像个委屈的孩子一样哭起来。李晶如摇晃着绚丽的红酒杯说,他哭完了,酒也醒了,我们的故事也就彻底结束了,不过到底是尴尬了好长一段时间,不知当时你有所觉察吗?我摇摇头。毕竟那时候我回去得少,真没注意到这个,不过这倒解开了我心里的疑问,就是我有一次回去发现凌涛对李青江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看她时眼睛里的蜜意消失了,从那以后我们的话题里也没再出现过她,当时我一直以为是青山的原因,原来竟有这么一出。这个凌涛。我在心里感叹一声。
积攒的话题聊得差不多了,酒也喝了不少,也都有了醉意,我决定起身告辞。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李晶如温软的口气里透着几分固执,我们的筵席还没到散的时候啊,我还有话要问你呢。我说,那就问吧。李青江并未说话,而是举着酒杯朝我示意一下,然后起身走到落地玻璃前,目光落向下面的流萤灯火。我跟了过去。她说,你怎么不问问我的梦想实现了吗?我愣了一下,没错,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转念一想,这个问题还用问吗?未等我开口,李晶如却嫣然一笑说,我知道你心里的答案,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并非如此!你看下面这些人,当年我们就像他们一样,仰望天空,想成为俯视大地的人,而现在我们就在高处俯视他们,有没有成功的感觉?我摇摇头。她点点头,这就是了。正所谓,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她字正腔圆,一字不差,听得我浑身一凛说,《道德经》?她笑道,不行吗?我忙说,不是这个意思。她叹了口气说,我就是读书太少了,所以现在空闲时间多,就经常读书,读得多了,很多事情就想明白了。李晶如脖颈上的水晶项链闪着夺目的亮光,我也瞬间明白她改名字的真正意图了,心里不由得生出敬服之意,由衷地说,你变了,比起当年你从乡下到县城所发生的变化来,这次变化更大,更好……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李晶如打斷我。我点点头。如果下辈子再见的话,你会娶我吗?当然!我脱口而出。
五
在朝北京南站的候车室走去的时候,我又回过头,看了看这个陌生的城市。没错,尽管这是我出差常来的城市,而且这次也有几天的逗留,但它对我来说还是完全陌生的。看来要想熟悉一座城市没那么容易,而想要征服它更是无稽之谈。我想,对于它来说,我应该同这些匆匆忙忙进出站的旅客一样,不过是一名过客罢了。记得曾在书里看过一句话,人的一生就是由一段又一段的旅程组成,完成这一段再进入下一段,如此往复。这么说起来,对于一段旅程当中的人,是不是只是一名擦肩而过的过客?比如凌涛、李青江还有青山,之于我,他们是不是过客?是,似乎又不是。冥冥之中,我觉得这次京城之旅又好像一次告别之旅,不是告别这座城市(不论是因公还是因私我肯定还会来的),也不是为了告别某人(比如凌涛和李青江,虽然不在一座城市,但我们一定还会有扯不断的关联),而是告别一段岁月,或者告别一段往事。想到这里,我深深地舒了口气——这几天的经历未免太压抑了。我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向进站口。
坐上北京返回的高铁上,我又想到了另一个酒局,它跟前一场酒局一样,也具有非凡意义——而且意义恰好是相对的,这场酒局标志着我们“县城四人组”开始走向分裂。这场酒局是我攒的,换句话说,对于我们“县城四人组”的分崩离析,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尽管它的结局早已不可扭转。那是我们的羽绒服广场开业后的第四个年头。经过一番努力,我考上了我们县城的公务员,成了一名科员。用凌涛他们的话说,我是一步登天,而其中缘由只有我知道。其实我内心是非常想在济南混的。当时大学毕业后,我胸怀一腔热血,一头扎进济南的怀抱,想做出一番成绩来,可事与愿违,工作不顺利,收入惨淡,再加上接连谈了两个女朋友均以失败告终,在父母的鼓动之下,我咬牙开始了回归县城的“公考之旅”,总的来说,还算幸运,在第一年与之失之交臂后我终于“如愿以偿”。
为庆祝我回乡,凌涛他们四人特地举办了个欢迎晚宴,李青江显得尤其激动,话说得最多,酒也喝得不少。此时的她已经成了一个性格爽朗、精明能干,甚至还散发着女总范儿的城市女性,整场酒局由她掌控,我们对她的每一句发言都欢呼赞成。我们深知,我们能有今天完全要归功于她。事实上,羽绒服大卖场主要由她一个人经营,我跟凌涛继续上班,青山本来就兴趣广泛,现在手里有了钱更加如鱼得水,经常混迹于酒吧舞厅台球场,呼朋唤友好不痛快。羽绒服卖场在李青江手里越来越红火,她成了我们名副其实的“财神爷”,我们对她更加看重——甚至说尊重,出去吃饭都会把她奉为“座上宾”,真真假假地恭维半天。而事实上,在这美好的表面背后,危机正在悄然产生,我们只是没有觉察到——或是觉察到了而采取选择性回避罢了。
再说说那段时间我的生活吧。应该感谢命运之神的眷顾,我之前一直处于低谷的生活开始逐渐走上坡路。工资稳定了,再加上大卖场的分红,足够我在县城有着不错的生活,相亲对象越来越多,大有上赶着的架势,而且大都是体制内的人,这自然让凌涛和青山羡慕不已,说我“踩了狗屎运”。我知道他们话里多少有些嫉妒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真心替我高兴,毕竟我们的关系在那儿摆着呢。而李青江的表现则有些模棱两可,她有时候会说出两句祝福的话来——主要是在凌涛和青山面前,但更多时候是漠不关心。其实她这样我是能够理解的,因为自从我回到县城之后,我们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而这,只有我俩心知肚明。
那就说说我俩的关系吧。其实——怎么说呢,之前我在济南工作的时候,就对她有了牵挂。说白了,就是我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儿,只是因为有青山在(后来凌涛又加入进来),我只把这种喜欢藏在心里。但喜欢这种东西就像小苗,你越想把它压住,它越要千方百计地探出头来。它甚至一度影响到了我的生活。比如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回去,但一想到回去并不能跟她单独相处,也就只好作罢。再比如我与几任前女朋友相处的时候,会有意无意地拿对方与她作比较,这也是导致我的几段感情并不顺利的原因之一。而对于这种“喜欢”今后的走向,我其实并不清楚,我也一直采取避讳的态度。一开始避讳的是青山,以为他跟李青江青梅竹马,但后来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没想到这时候凌涛又插在了前面。至于凌涛跟李青江是个什么情况、发展到什么程度,我并没有亲眼见过,又不好直接问,只能通过观察揣测知道他已经由对她的暗自喜欢到了要采取行动的地步,而青山跟李青江关系的“真相大白”无疑又起到了助推剂的作用。我也只好让这种“喜欢”偃旗息鼓——尽管这是一种很痛苦的感觉。后来赶上我备考公务员,注意力转移,也就不再去关心了。只是我没想到,当我考试成功回县城工作时,凌涛却对我说他跟李青江没什么关系了,他甚至还开玩笑,说老天爷是要成全我俩。不过他也特别提醒我,追之前要仔细想想有没有娶人家的打算,人家可是个好姑娘。听了凌涛这句话我也不禁扪心自问:我有娶人家的打算吗?答案当然也是否定的。而就在我进退两难之际,发生了我跟她那一夜的故事。
那应该是我回县城工作大约半年之后的一天,是个周末,因为之前好久没去卖场了,我决定去看看——当然要是说特意去见李青江也未尝不可。此时正值秋季,羽绒服卖场还没开始。按照青山的安排,除了冬季,其他三个季节卖女士时装。这曾遭到李青江的反对,她说女装竞争太残酷,我们的卖场不具备优势,不如干脆把卖场租出去,收取租金就完事。青山死活不同意,说一年一租很麻烦,而且每次都要进行重装修,费用也不少。我跟凌涛觉得两人的说法都有道理,也就不便过问,青山毕竟是总经理,最终还是依了他的建议。而事实证明,这个建议是错误的。女装样式多,容易过时,不好把握,而我们的卖场面积大,进货量大,占用资金多,几年下来出现了大量压货。这些压货如果低价处理,等于白扔,损失很大,李青江不舍得,只好每年补充一下新样式,维持基本经营。好在还有每年冬季卖场的营业额罩着,总体上还算过得去。而所谓的基本经营,说得再贴切一点就是惨淡经营。我到达卖场的时候,里面完全没有周末商场里该有的热闹景象,偌大的厅里没有一名顾客,几名服务员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总之,看上去冷清至极。我直接去了后面的办公室,李青江正抱着手机玩游戏,看到我进来,她显出几分尴尬说,来视察啊,也不提前下个通知,我们好准备一下。我笑说,咋准备?邀请群众演员吗?她耸耸肩说,不知道,反正现在这场面,我感觉挺对不住你们的。我急忙摆摆手说,千万别有这种想法,不论怎么说,这个卖场还是你付出最多,该说感谢的是我们。李青江叹了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问道,今天怎么突然大驾光临?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想你呗。李青江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她躲闪着我的眼神,气氛更加尴尬了。我急忙没话找话地说,要不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她慌乱地掏出手机说,那我通知他俩。我按住她的手说,别通知了,就我俩。她迅速地将手抽走,说了声,那你先坐,我去给你冲茶。然后就转身出去了。其实房间里有消毒柜,里面有水杯和茶叶,我想她出去应该是稳定一下情绪吧。果不其然,几分钟之后她返回,看起来就平静了许多,气氛也就不那么尴尬了。我们聊了会儿天,云天海地啥都聊,她问起了我在济南工作生活的情况,而且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我笑着问她,是不是感觉县城小了,想去大城市混了,她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想去,得有这个本事啊。我便笑着说,还是不要了,我这刚回来你就走了,太说不过去了吧。她便又显出几分慌乱来,我急忙岔开话题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也是为了避开凌涛和青山,我们选了一个僻静的饭馆,进了一间包房。整个过程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而在去之前,李青江换了一身衣服,里面是一件白色蕾丝长裙,外面是一件蓝色披肩,浑身散发着浓郁的茉莉清香。包房空间不大,很快被茉莉香气填满了,我晕晕乎乎的。几乎整个晚上,我都被这种香气裹挟着,再加上酒精的作用,我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以至于当李青江提出让我去她家坐坐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当然,时隔多年之后再回想那天晚上的经历,可以坦白地说,所谓的茉莉花香、酒精的作用不过是借口罢了,而我当天晚上的真实意图就是想跟李青江“更进一步”。李青江当时租住的是小区的单元房,面积不大,但被她布置得温馨舒适。进屋之后,她张罗着给我沏茶,我等不及了,将她一把拉进怀里,贪婪地吮吸着茉莉花香和酒精混合的味道,让自己的身体彻底进入一种巅峰状态。她显然并不比我清醒多少,任我肆无忌惮地表演,甚至还迎合着我,嘴里发出呢喃细语。我俩就像运动场上两个默契的混双运动员,按照各自的角色,恰到好处地配合对方,分寸适度地进取腾挪,很快便赤裸相对了。我以一种平生从未经历过的骄傲姿态在她面前立着,嘴里甚至发出一种痛快的笑声。我也听到了她的笑声,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只是让我没想到的是,她的笑容里竟然泪光閃烁。我心头掠过一丝痛,问她怎么哭了,她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摇摇头说,我是高兴,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那就是你,我想我以后也不会爱上别的男人了,但我不后悔,哪怕你回头娶了别的女人,我也不后悔。她这番话犹如一个响雷,炸得我一个激灵,我一下子清醒过来,身体里的热浪也急剧退去了。她感觉到了,想再次把我抱紧,我急忙推开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对你。她没再坚持,显然也清醒了许多,她用手指擦去脸上的泪痕,默默地捡起地上的衣服,走进房间。我快速地穿好衣服,推开房门冲进了夜色之中。
大约半年之后,我订婚了,跟县城实验小学的一位老师,也就是我现在的妻子。凌涛、青山、李青江向我表示祝贺,都包了个大大的红包,李青江还特意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这半年多来,李青江一直表现得很平静,这让我对她充满了感激,但我又无法把感谢之言说出口,只有在心里默默祝福她。为了表示感谢,我特意攒了个局,地点定在了桃源大酒店。酒店的前身是政府招待所,改制后一路高歌猛进,迅速成为全县规模最大、装修最豪华的一家五星级酒店。我选在这里做东,也是想了又想的。一来是想隆重表示一下我的谢意,二来我想跟他们商量一下,从卖场预借一部分资金。订婚之后就要准备婚房,父亲不久前动了个大手术,花费不小,订婚前前后后也花去不少,而我自己没什么积蓄,经济陷入了困顿。我做东,席间使出浑身解数劝酒,一来是想完成我们不醉不休的一贯目标,另外还想借着酒劲儿说出借钱的想法。我终于等到机会说出口之后,原本热烈的气氛却一下冷却下来,青山和李青江的表现最为反常,几乎是同时拉下了脸。我跟凌涛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只听李青江冷冷地说,账上没钱了,亏空还不少,今年的卖场能不能开起来还不知道呢。怎么会这样?我跟凌涛同时惊问。我们的话音刚落,只见青山一下跪在地上——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喝多了滑到地上去了,朝我们作揖道,兄弟们对不住了,我赌钱输了大头,把卖场搭进去了。那天晚上,青山和李青江怎么回的家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跟凌涛相互扶着肩在冷风里走了很长时间,这感觉很像我们当年肩并肩走在小镇的街头,末了,他告诉我他要去北京混了。
从高铁站出来,我去地下停车场取了车,直接奔县城的市场街。这些年县城变化挺大的,面积扩出了一半之多,繁华地段高楼林立,完全不输大城市。只是市场街作为老城旧物越来越受冷落了,像一位迟暮的老人,只能独自垂泪暗数过去的辉煌。按照政府规划,市场街很快就会被一处现代化的新小区取代。我已经很久没去那里了,更没想到青山竟然会“深藏其中”。这是李青江告诉我的,他们一直有联系。青山在北京的时赌瘾又犯了,找李青江借钱,她没借,而是把他送进了派出所。青山被判了半年刑,出来后,李青江把那笔没借给他的钱送给他,让他回县城做生意。
青山开的是一家拉面馆。此时正值半下午,店里没有顾客,门口的拉面锅飘着淡淡的热气。我一进门,一个头戴厨师帽、身系围巾的男人走出来,是青山,他胖了一圈,脸上油光很重,一副典型的厨师模样。我叫了他一声,他一愣,也很快认出了我,眼睛里立刻闪现出亮光来,他想给我一个拥抱,但看了看油腻腻的双手说,还是免了吧。我喉头哽着东西,直到跟他面对面坐下来才说出话来,挺好的嘛,又当老板了。他哈哈一笑说,可不是嘛,从老板到老板,咱不亏。我说,干吗不去找我?他说,这不一直忙,还没得闲。不过你在明处,可没逃过我的眼睛,又升了一级,是吧?我说,我去北京走了一圈儿,刚回来,凌涛和青江都见了,都挺好的。这时候从里间出来个跟青山一样打扮的女人,朝我们笑着。青山指了指说,我老婆,怀孕了。我正要起身打招呼,青山朝她摆摆手,女人很听话地折回屋里去了。青山指指头,家里介绍的,这里有点毛病,不过长得不赖,能干,省心。我点点头说,孩子出生告诉我一声,我要包个大红包。青山点点头,没问题。我又问他,还唱歌吗?他摇摇头,不唱了,不过现在老在想歌词。我不解地问,啥歌词?青山立刻晃著脑袋唱开了,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他又突然停下来问我,知道后面有句啥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疑惑地摇摇头。天空有多么遥远。青山又唱了一句,然后站起身说,饿了吧,我去给你做碗面,尝尝哥们儿的手艺。青山摇摆着肥硕的身体朝后厨走去,样子很滑稽,像只企鹅,当然,也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