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家

2022-05-30 22:12张玉山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4期
关键词:柳莺大野金源

张玉山

1

柳建平离完婚,莫名其妙地放了一挂鞭,一万头,响了个天昏地暗,放完了鞭炮,柳建平背着钓竿扬长而去。第二天,褚云也放了一挂鞭,运气差了一点,正赶上一场微雨,鞭炮受了潮,噼里啪啦,不脆,不亮。没等鞭炮响完,杨柳巷派出所刘小年所长赶来了,把褚云带到派出所问话。

刘小年问,褚云,为什么放鞭?

褚云说,我离婚了。

刘小年明知故问,和谁?褚云噘着嘴说,柳建平。刘小年说,你不知道禁放鞭炮?褚云说,知道。刘小年说,知道还放?褚云翻着眼皮说,柳建平先放的,你怎么不管?柳建平是刘小年多年的朋友。刘小年说,建平没人举报,如果有人举报,我就管。褚云冷笑说,你敢吗?

刘小年哈哈笑着说,柳建平有什么了不起,我有什么不敢的?好好的,离什么婚!褚云说,你问柳建平去!刘小年说,一人罚款500元,你替他交上,一共一千。褚云说,我不替他交,我和他离婚了。刘小年说,离婚是民政局的事,我不管离婚的事。

褚云从派出所走出来,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柳建平是大平市有名的钓鱼家,钓鱼纯粹是个玩儿,成名成家的可不多,柳建平是。我不是奉承他,在杨柳区,在大平市,一说柳建平,没几个不知道的,几百公里以外的鱼,听见柳建平这个名字,也吓得浑身哆嗦。褚云嫁给了一个钓鱼家,等于嫁给了水,女人是水做的,但女人讨厌水,水一多,把家淹了。

以前我写过柳建平,我称他钓客。柳建平说,我不是钓客,我是职业钓鱼家。自称钓鱼家的柳建平,可不是个凡人,你以为他吹牛,就错了。柳建平十七岁跟父亲学钓鱼,今年三十七岁,二十年的钓龄,可不是白给的。他先后斩获全国钓鱼比赛一百多个奖项,去年参加福建南平全国野钓大赛,拿了一等奖,一人独享五十万奖金。

就是因为这个金奖,褚云决定跟他离婚。

褚云跟建平一样,钓一条两条鲤鱼、鲫瓜、柳条、胖头,炖一锅鱼汤,解馋,慰劳,来一瓶啤酒,挺乐呵的;钓到十斤二十斤的大鱼,一定放生。放生是慈念,也是规矩。建平怕来生受鱼的报复。柳建平热爱水,水是他的土地;柳建平喜欢鱼,鱼是他的庄稼。褚云钓到柳建平这条大鱼,吃不得,养不得,卖不得,褚云决定把他放生。

去年秋天,在千岛湖一座岛子上,建平钓过一条百多斤的鲢鳙,身长比柳建平高出半个脑袋,浙江一个开饭馆的,出资三万元想买下这条鲢鳙,柳建平眼皮没眨,摘了鱼钩,把鱼放生了。把鱼卖了,就失去了钓鱼的意义,柳建平是个明白人,大家喜欢他,一半是他的钓技,一半是他的菩提心。

跟柳建平离婚,对褚云来说,是个重大的人生抉择。我敢打赌,褚云再想找一个不钓鱼的柳建平,很难。我跟建平认识多年,建平是个很好的人,人长得好,性格也好,活得自在明白。他白白净净,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像一条白鲢鱼。建平的眼睛好像专为钓鱼生的,细细的,长长的,像一条幽幽的绿湖。

他从未跟我提起离婚的事。

建平可能没想到离婚,就像他从未想过放弃钓鱼一样,可是,褚云提出来了。褚云说了一大堆理由,比如两个人没有孩子,比如万一哪天柳建平落水了呢。人家不想跟你过了,哪一条理由都像一把尖刀,哪儿疼扎哪儿。褚云说离的时候,咬着嘴唇,眼泪汪汪的,好像不舍,又无比坚定。

想离婚,是褚云想好了的,离婚协议书就放在建平面前。建平没想好,没想好不能急于下结论。现在,褚云投下了鱼饵,香喷喷的。褚云说,建平,咱们离了吧,离了你就自在了,想去哪儿去哪儿,想钓多长时间钓多长时间。这是建平最理想的生活状态,像一片无根的云,像一片无源的水,自己活自己的,彻底回归自由。

柳建平说,我出去一会儿。

建平想缓一缓劲儿,找了一座水库,想试一试手,钓了一个下午,一条鱼也没钓到,这是他平生第一次空竿而回,心生沮丧,他下定了决心,路上买了一挂鞭。我对建平买鞭炮的动机有些吃不准。想羞辱褚云?不至于,建平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他和褚云是鱼和水。也不是示庆、示怒的意思,建平心静如水,不会跟任何人过不去,何况褚云。他的生活是游离状态的,离婚是最好的选择,他应该感谢褚云的慷慨才是。

房子、车子、存款,除了他自己,全部留給了褚云。褚云说,建平,你把车子留下,没车怎么行呢?柳建平的车,也不是什么好车,丰田越野四驱。柳建平笑了一声,平静地离开了杨柳巷。在爱情和鱼之间,建平选择了鱼,褚云什么也没选,选择了自己,自己过,也可能跟别人过。

褚云为什么选择离婚,建平为什么答应离婚,是人家两口子的事,但杨柳巷人认为他俩不该离婚,如果离婚,八成是褚云外边有了人。又不像,褚云长得是俊,可褚云不招风不惹草,没听说褚云跟哪个男人胡来。在杨柳巷,建平有很多朋友,建平出去野钓,几十双眼睛,像几十只摄像头,盯着褚云的一举一动。刘小年也是建平的朋友,时常在建平楼下转悠,所以,褚云不可能出轨。

杨柳巷人替他俩惋惜,很多人问褚云,郎才女貌的,怎么舍得呀?褚云不说柳建平哪儿不好,只是说过够了。过够了是个很好的理由,大家就信了。女人们说,离了也好,跟个钓鱼家,天天跟水打交道,不担心是假的。建平像个云游僧,一出去就是大半年,褚云年纪轻轻的,谁愿意守活寡呀。

钓鱼家柳建平离婚了,对他和褚云来说,可能是桩喜讯,值得庆祝,对我不是,对鱼也不是。我和鱼感到正有一只冷森森的鱼钩向我们抛过来,我倒不担心鱼钩,怕柳建平一不小心戳伤了我的眼睛。

建平离了婚,离开了杨柳巷,杨柳巷的人开始怀念柳建平,建平多好啊,咱杨柳巷好不容易出了一个名人,让褚云气走了,大家又一起恨褚云,褚云被孤立了。我也恨褚云,褚云把建平放归了大海。鲦鱼出游从容,鱼之乐也。也许柳建平盼着离婚,又羞于启齿,褚云那么漂亮,他倒是舍得。

柳建平谜一样地消失了。我判断,这个消失,可能是长期的。像一条蜕皮的蛇,他要找一个地方,好好静养一段时间。从事业上讲,柳建平是成功者,名利并茂,花团锦簇,鱼和熊掌兼得。从家庭上讲,建平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褚云离开了,家没有了,一切归零。

柳建平的最后一次垂钓,空手而归,预示着他的将来,他以后的生活,会一点一点离开鱼,他的钓鱼事业,有可能因此打住。未必所有的鱼都是贪吃者,未必所有的鱼都是他的竿上之物。建平是该好好想一想了。

我呢?柳建平失踪了,我的香喷喷的饭碗,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2

柳建平会去哪儿呢?

我有几个判断:一是褚云把他藏起来了,金蝉脱壳,把柳建平养起来,一个人独享。这种可能性不大,他可不是受人摆布的人,建平有钓鱼的瘾,下了建平的鱼竿,比杀了他还难受。褚云如果下得了狠心,到不了今天。褚云放生建平,好比建平放生一条鱼,仅仅是一个慈念而已,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建平这条鱼,有一天会再次游进她的脸盆里来。

二是金源儿把他领养了,金源儿是建平收的第一位女徒弟,建平离婚了,正巧,金源儿也离婚了,两个人都善于释放火花,火花一大,很容易走到一块。褚云不喜欢的,恰恰是金源儿期许的,褚云坚决反对建平钓鱼,盼着建平及时回头,金源儿却热爱钓鱼事业,把建平往水里推。金源儿是不是真的傻,目前很难判断,恋爱中的女人,是没有方向感的。

三是柳莺暗恋建平已久,建平也有向这个女企业家靠拢的意思,柳莺把他藏起来了,完全有这种可能。一个女企业家通常是精神孤独者,柳建平是适合填补她精神空虚的人。柳莺曾经同乘飞机陪建平去海南垂钓,建平钓一条,柳莺放生一条,柳莺说,只有跟建平在一块,才会安然入睡。我说的这个入睡,是各睡各的,一人一个房间。从柳莺送建平第一辆车起,我就觉得柳莺从物质到精神,正一步一步笼络建平。那时候,建平心里还有褚云,柳莺甩了一竿,坐在岸上看云起云落,默默等着建平咬饵。

只是判断而已。我可以保证,柳建平是清白的,除了跟水万般情爱,跟金源儿没有,跟柳莺也没有,跟其他女徒弟也没有说不清的关系。钓鱼的人,尤其一个立地成名的钓鱼家,天天接受水的洗礼,心在水里涤荡,很容易排除诱惑和尘念。

建平是不是下边不行?只是一个闪念,就被我很快地否定了。

柳建平的结婚对象,看似是褚云,其实是鱼。

小时候,建平看过越剧电影《追鱼》,《追鱼》里那个张珍,灯下苦读,潭里便有一个鲤鱼精跃上岸来。鲤鱼精是否被人钓过,是否刮破了嘴,建平忘记了,但鲤鱼精那一段凄清婉转的唱,让人噎喉的感人情愫,对建平以后成为钓鱼家,很难说不是一个启发。

建平跟我说他母亲梦到了一条鱼,他由此降生。建平从不说家里的事、小时候的事,但他母亲梦鱼怀他的事,跟我说了不只一遍,他想证明他的钓技是天生的,别人很难模仿。我没往文章里写,是怕曝光他的隐私。那条鱼是一条母鱼,一个爱情的预兆。因此说,他的爱情不是褚云,不是金源儿,也不是柳莺。而是鱼。

张郎你听我从实讲,

我是千年修行在银涛碧浪。

只因慕君才华绝世心真纯,

又怜我独居水府多凄凉。

因此我变作牡丹女,

与郎君比翼双飞结鸳鸯。

自从得见张郎后,

就知道他是有情有义郎。

我与他潭畔手携手,

我与他并肩笑鸳鸯。

临潭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位牡丹女就是鲤鱼精,千年修行,等的就是书生张珍。

他经常在网上看越剧《追鱼》,他不喜欢张珍,反倒喜欢鲤鱼精。受这段至美至醇爱情的诱惑,建平在尚未成熟的心灵里,播下了一颗种子,从此迷恋鱼,迷恋爱情。

我可真能胡思乱想,我正在极力寻找柳建平,我的神经很容易发生错乱。比如,在杨柳巷,我见到任何一个和建平年龄相仿的男人,都认为他是柳建平。建平真的不应该一走了之,至少该跟我打声招呼。以前,我总觉得我和建平的关系,超越了建平人际关系的总和,看来我错了。

“大野”的刘编辑,又开始催稿了,一遍一遍地催。我把前几年写的几篇游记传过去,老刘在电话里冲我大吼,少糊弄事儿,你以为读者是好骗的吗?伙计,问问你自己,职业良心哪儿去了!他居然指责我的职业良心,居然叫我伙计!前几天,我和老刘吃饭喝酒,他对我的稿子赞不绝口。老刘说,你小子可真行,蓬莱文章建安骨,真牛!

“大野”张着嘴巴等我的文章,大平的讀者已经习惯了“大野”,一个电话跟着一个电话,我何尝不急?我不可能再去培养一个柳建平,我不是小说家,也不可能去杜撰另外一个柳建平。柳建平,你到底在哪儿?你可把我坑苦了!

社长警告我说,一定要尽快找到柳建平,短时间找不到柳建平,很可能把你的“大野”专栏撤了。市委宣传部邹部长是“大野”的忠实读者,好像给社长打过电话了。总编说得委婉一点,快找柳建平去,别让报社失望。老刘是“大野”的直接责任人,栏目关系他的名声,也关乎他的奖金,他冲我发火不是没有道理。

多年前,大平报副刊辟了一个“大野”专栏,专门为柳建平设的。大平人特别喜欢看“大野”的文章。柳建平天南地北地跑,我跟着他的脚踪写野钓专栏,写八卦文章,写文旅日记。没有“大野”,就没有柳建平。我总认为柳建平是我创造出来的,我有理由怀疑柳建平的不真实,我敢说我的文章,一点也不比柳建平的钓技差。

这些年,我习惯了柳建平,柳建平习惯了我,我从一个无名无姓的娱记,写成了大平引以为傲的大才子。对柳建平,我一直心存感激,我和建平就像柳建平和褚云,一旦相互离开了,日子就过颠倒、凌乱了。大平报才是真正得利者,一个千把字的“大野”,把大平报救活了,从三万份订单,一下子飙升到了三十万。

柳建平是钓鱼家,我是旅行家,我们两个都是职业的。我给柳建平开车,开他的车,烧他的油,每到一地,建平的粉丝开房间,请吃饭,热热闹闹。从黑龙江到海南,我们一路钓下去,一路品尝美食,一路欣赏风景。

你如果认为钓鱼是男人的事,那就错了。女人是鱼,跟水的渊源比男人深。建平收了十三个徒弟,八个是女徒弟。比如大平电视台节目主持人金源儿,比如大平随园投资公司的柳莺。柳莺年轻漂亮,三十多岁就做了公司老总,建平的四驱车就是柳莺送的。其他的女徒弟均在外地,哪儿发现了好水好鱼,一个电话过来,我和建平就屁颠屁颠地过去了。

建平在水边一站,可能是湖泊,可能是水库,也可能是老坑,小眼睛一眯,就看见一大群鱼向他游过来。鱼有不同的泳层,有自己不同的社会关系,最下边的是鲫鱼,上一层是鲤鱼,再上边是草鱼、青鱼、鳊鱼和鲢鳙。建平想钓什么鱼,就钓什么鱼,想钓多大的鱼,就钓多大的鱼。挂饵,连抛几竿,等鱼饵雾化,没几分钟,鱼聚过来了,调整好主线、副线,捏一团饵料,把鱼钩藏起来,嗖地抛一竿,眯着眼睛盯着鱼漂抽烟。水面是幽静的,林子里的鸟,半天啁啾一声。

世界上最美的活儿,莫过于钓鱼。这也是钓鱼家们沉迷钓鱼的原因。天空是明净的,水面是澄澈的,心灵也是清白的,抛了竿你等着就是。你等着鱼上钩,鱼等着你打个盹儿,钓鱼其实就是和鱼比耐心。你以为鱼傻,鱼也认为你傻,你像一个仆人,给鱼做好了饭,把饭送到鱼口里。

所有的鱼都偏傻,都期望不劳而获。钓鱼家摸准了鱼的脉,摸准了鱼的脾气,摸准了鱼的口味,酸口的,甜口的,喜欢活物的……一竿下去,像摸着琴弦,你要轻抚,你要揉弦,你的耳朵要管用,鱼咬饵的声音不脆,闷闷的,小心的,试探的,最后啪地叼住了,你不提竿,鱼们不知道后果,喜滋滋的,以为发了横财,大快朵颐,你猛一提竿,鱼嘴巴一疼,猛地醒悟了,晚了,奶奶的,上了一当!

我和建平分工明确,到了地方,他去看水,找风向,找钓位。建平在湖边转一小圈,看看天空,看看水面,看看四周的林子,很快就瞄上一块地方,脚尖一点,在那儿静静地坐下了。柳建平是一個怪才,他研究鱼的习性,研究鱼的心理,好像他跟鱼有一条暗道相通。

我见过好些钓友,晚上去打窝,几十斤饵料往水里一投,把鱼死死地聚在那儿,第二天再去钓。打窝也不一定好,饵料投多了,鱼吃饱就不咬钩了,饵料投少了,鱼吃完了,就乐呵呵地游走了,不会原地等着掉命。建平从来不打窝,甩竿就钓,一尾一尾地摘鱼,好像从水桶里往外拿。

我的任务比较单一,把钓具送到钓位上去,有时候帮建平搓饵料,建平说,去去去,你手臭。建平用的饵料并不特别,也是从商店里买的,往饵料盆里一倒,从水库里舀一勺水,搅一搅,搓一搓,不散不粘就行。建平第一竿抛下去,就没我的事了。他钓他的鱼,我和他的女粉丝在树下玩扑克。建平钓上一条鱼,自己溜鱼摘鱼,摘了鱼往鱼护里一扔,一点也不麻烦。

钓到大鱼,几十斤的,溜鱼需要很大的力气,很大的耐心。七八米长的钓竿,被鱼拉成了一张弯弓,鱼线嗖嗖地震响,像要拉断似的,建平哈哈笑着喊,快,快!我扔下扑克帮他溜鱼、抄鱼、摘鱼,女粉丝们争相跟鱼照相,跟建平照相,照完相,把鱼往水库里一放,看着鱼一点一点往深水里游去。

柳建平从我的视线里凭空消失了,电话不接了,微信拉黑了,我美丽的活儿掉线了,他像一条脱钩的鱼,向着江河游去。现在我非常后悔,建平离婚当天,我在外地参加朋友的结婚典礼,如果我在家,我一定亲自给他点鞭炮,他去哪儿,我去哪儿,他甭想从我手里脱钩而去。

我天生迟钝,建平和褚云离婚,我一点苗头也没发现。褚云说,离婚吧。建平就应了。太草率了,太盲目了,建平完全不计后果,没去想他给大平读者带来的迷茫,和对他深切的担忧。褚云也是,至少跟我透露一声呀,她咬牙不说,在离婚协议上画了一个圈就结束了。

千万别太相信女人,女人是动物界的思想家,举轻若重,举重若轻,小事情女人们会不停地唠叨,跟这个说,跟那个说,到处征求意见;遇到大事,嘴巴咬得死死的,又勇敢又自负,比大男人有主见。

建平会去哪儿呢?

3

我决定去找褚云,知夫莫若妻,褚云大概知道建平在哪儿。褚云大概还在杨柳巷住,离了婚的女人,有一个较长的震荡期,她的心需要修补,需要静一静,大体上勾画一下将来。不像男人,离了婚可以立即奔赴另一个女人。

我给褚云打电话,褚云关机了,也把我拉黑了。这是我应该料到的,褚云有理由不喜欢我,甚至有理由恨我,在她婚姻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我跟建平在一起,我应该充当他们的黏合剂,而我,因为私心,一直把建平往深水里带。

来找褚云之前,我做过深刻的检讨,检讨的结果是,褚云应该怪罪报社。不是我为自己开脱,而是报社无底线地压榨建平的时间,让褚云和建平之间有了嫌隙。我跟报社反复提过,“大野”应改为每周一期,报社坚持认为每周两期比较合适。“大野”的读者,集体患上了亢奋症,一周一刊绝对不行,没有隔夜粮,读者会饿肚子的。报社好像也没有多大错误,虽有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的嫌疑,但为读者计,是报社的责任。

最后的结论是,主要原因在褚云身上。在他俩结婚之前,柳建平已经成名,虽然名气没现在大。也就是说,褚云喜欢柳建平本人,附带着喜欢这个钓鱼家的头衔。以褚云的美丽和慧质,嫁给一个钓鱼家,虚荣心起了很大作用。

褚云不值得同情,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当初慕名而嫁,嫁给一个职业钓鱼家,褚云应该有大海一样的胸怀,有天空一样的包容。假如你嫁给一个钓鱼爱好者,是可以掌控的,钓鱼的目的就是怡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训斥一通,他怡情的心就软了。可褚云嫁的是职业钓鱼家,褚云应该预见到后果,要么不嫁,要么听天由命。婚嫁是一场豪赌,愿赌服输,怪不得任何人。

褚云是咎由自取。

褚云也可以做一个钓鱼家呀,跟柳建平一起天南地北,夫唱妇随,钓四海之鲫,乃无限之乐。如果褚云想钓鱼,想进入这个行业,柳建平一定倾囊相授,褚云会成为大平市最美丽的钓鱼家。

我曾经劝说褚云,跟建平一块钓鱼去,做一对钓鱼界的金童玉女。褚云横眉冷对,睁大眼睛说,滚!这个滚字,半是骂我,半是骂建平,建平因此非常不快!

杨柳巷我来过几次,但没上过楼,在楼下等十分钟,柳建平背着很大的行囊,抱着几副钓竿,乐呵呵地下来了。对于钓鱼,他总是怀有无限的热情,建平跟我说,他这一辈子为鱼而来,他母亲怀他的时候,梦见一条大鱼入怀,一条赤金鲤,那么大!建平伸开胳膊跟我比画,我没见过他的母亲,但从他的臂长来看,他母亲应该是一个高个子。

以上是我的废话,我想把事情说清楚,结果越说越乱。

建平离婚之后,准确一点说,建平消失了以后,我的脑子进水了,水里全是鱼,鱼多得脑子快炸了。我盼着建平把我脑子里的鱼钓钓,把我的脑压降一降。我恨建平,当初不认识建平多好,我在报社跑新闻,一个月跑二十条新闻,多跑一条多拿一份奖。跟建平跑了一次野钓,我喜欢上了水,把我自己钓进去了。我跟褚云一样,也是咎由自取。

这两宿睡不好,睡睡醒醒,睡梦里梦见一片水,水里两条鱼在结婚,婚礼很盛大,锣鼓喧天,建平肩上披着红绸,给两条鱼证婚。建平抱着话筒说,今天是你们大喜的日子,希望你们相亲相爱,夫唱妇随,白鳞到老,多生贵鱼。我听到了鞭炮声,鱼结婚也放鞭炮?一颗鞭炮落到我的怀里,砰的一声爆炸了。我吓醒了,一个激灵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傻,起了一脸汗。

我老婆骂,你还睡不睡,不睡就滚!

现在我在杨柳巷。

杨柳巷是大平市最繁华的街区,商场、影院、茶楼、饭馆儿,都有。建平喜静,想买一套乡间别墅,褚云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也很简单,建平离开了人群,就更难约束了。我也不同意建平离开杨柳巷,我媳妇孩子在城里,老婆上班,孩子上学,陪建平住乡间别墅,我适应不了。建平说,你们是人,我是半人半鱼。建平这样说,有点儿矫情,即便住到水里,他也合不到鱼群里,鱼不喜欢我,讨厌柳建平更甚。

杨柳巷紧挨着杨柳河,杨柳河是一条贯穿大平的自然河,河水淙淙而去,不知所终。几经改造,杨柳河变成了人工河,河水变窄了,变直了,失去了河的味道,水不亮了,喧哗声也小了。

改造之前,杨柳河的小鱼可真多,一群一群,在柳荫里嗖嗖地穿行。柳树也多,又高又大,美得气人。杨柳巷成了小区,人越聚越多,一根根鱼竿插进河里,像一只碗里插满了筷子。杨柳巷的人不知道,小鱼怕见生人,小狗叫一声,小鱼就沉到水底去了。

杨柳河上架着几座木板桥,杨柳的空隙里,有六角八角的红绿亭子,迎着四面风,凉爽得很。亭子里有人拉胡琴,有人唱京戏。早上最美,木桥上有人练太极,有人压腿,有人吊嗓子,这帮子人,近看在桥上,远看在水里。

人行道上,有人抱着大笔写字,好像很能耐,上了纸,你试试笔有多沉!

一丛一丛骄傲的月季,一蓬一蓬细黄的竹子,也有蒲子,也有红蓼,也有荷花,也有美人蕉,也有辛夷花。春天辛夷开白花红花,有文化的人说,辛夷也叫木笔。木笔的名字,果然很形象,老头儿手里握着写大字的,不就是木笔吗?

杨柳巷真美,一步一小景,如画一般。但我觉得,杨柳河没以前好看,以前的杨柳河是处女之美,娴静之美,现在的杨柳河化了浓妆,到了秋天,一场冻雨降下来,洗净了铅华,杨柳河一落妆,就变成了一个风干的老女人。

柳建平住的是一栋骑楼,进了骑楼,是一个大水池,水池里游着红鱼黄鱼。杨柳巷的人喜欢养鱼,说不上受建平的影响,而是有鱼必有水,有水必有财,大致是这个意思。我在骑楼下往楼上看,看得脖子疼,楼上晒着红衣绿裤,几乎都是一个样子。过来一个老人,手里提着一副钓竿,拎着一只小桶,小桶里有几尾可怜的鱼苗,鱼苗没鱼钩长,是怎么钓上来呢?可见这位满脸静气的老人,也是一位资深钓鱼家。

大爷把小桶里的鱼,呼啦倒进鱼池,黄鱼红鱼涌过来,把一条条带伤的小鱼吞了。我为小鱼难过。大鱼活了几年,正值大好年华,少吃一口死不了,可是小鱼呢,它们还没来得及去爱这个世界。换了建平,他一定会把他的饵料喂给这些可爱的小生灵。柳建平是可敬的,我这样想。

大爷盯着我看,好像认得我,又好像不認识。他一定认识建平,他不认识建平,说明他是从外边来杨柳巷投靠女儿儿子的。

我们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泳层,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自主。像高楼里的住户就好了,二楼管不了一楼,三楼管不了二楼,看着有明确的层级关系,其实没有。钓鱼家柳建平是个自由人,可建平上边有褚云呀,褚云一动怒,建平就瑟瑟发抖,建平离婚了,还原了他期望的生活,没人管了,建平反倒受伤了。

没人管是一件让人恐惧的事。柳建平是,我也是。

我尽量谦和地问,大爷,柳建平住几楼?

离婚了!大爷瞪了我一眼,怒气冲冲的。小伙子,你给我记住,世上有几样事不能做,一不拆庙,二不破婚,三不,没有三不。你倒好,硬生生把人家写离了。

我哈哈笑了起来。大爷,您老怎么说是我给人家写离了,我可没这个本事。大爷说,你不胡写八写,建平早不钓鱼了,你越吹,他越上杆子,他越钓越在家待不住,一个好端端的家,让你写零散了。你可别再写了,大家都钓鱼去了,鱼不活了?我笑了,大爷,您老这是高看我,我一个写专栏的,没本事挑拨人家家庭不和。

大爷气呼呼地走了。

想想也是,柳建平钓个一年半载,没人搭理他,他必定活成杨柳巷一个以生活为执念的小老百姓,老老实实上班养家,踏踏实实跟褚云过日子。世间那么多事,我为什么写一个钓鱼家?也不全怪我,柳建平不钓鱼,我和建平兴许一辈子都不认识。可他是钓鱼家,我是专栏作家,我不写别人未必不写。

我上楼敲门,从一楼敲到六楼,六楼伸出一颗女人的脑袋,生气地说,神经病!七楼,褚云住七楼!把人家弄散了,你想乘虚而入啊!真是冤枉!我说,大姐,我没这个想法,我跟建平是好朋友,我想把建平找回来,还褚云一个家。女人一脸怒,你叫谁大姐!我只好改口叫美女,女人就笑了,哈哈笑着说,你是该好好劝劝建平,建平没良心,把褚云钓老了,他倒好,人又不是块抹布,说扔就扔。

住在这栋楼上的人,大部分认识我,我常在楼下等建平,在楼下抽烟,跟他们聊天。杨柳巷的人见了我笑眯眯地说,张记者呀,“大野”哪天出刊?哎哟,你的文章可真好,把建平写活了。建平出名了,咱杨柳巷也跟着沾光了,您看看,杨柳巷所有的门头可都是卖钓具和饵料的。我大体数了一下,杨柳巷七十八家商户,六十家卖钓具,十家卖饵料,生意特别兴隆。

我站在七楼,七楼三个门,必定有一家住着褚云。敲了半天,哪一个也不开门,八楼气呼呼地跑下来,别敲了,烦死人了,再敲,我可报警了。我向她道歉,表示不再敲了。这个女人长得不错,好像正练习化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浓淡不一。我问,褚云搬走了?女人说,一个人住啥滋味?早不在这儿了,建平这个没良心的,褚云哪儿对不住他!我说,是褚云提出离婚的。女的说,你见过和尚结婚吗?建平把褚云坑死了。

我问,您知道褚云去哪儿了吗?女人骂了建平一通,心情总算平静下来了,说,褚云有一间工作室,你不知道?亏你跟建平是好朋友。什么朋友啊,朋友可没有你这样的,好好个家,给人家拆散了。杨柳巷的人,一致认为是我把建平和褚云写离婚了。这话从哪儿说起,那么多明星离婚,都是娱记们写散的吗?

我心烦意乱,噔噔地下了楼,女人追下来说,喂,你听见没有呀,跟你说话呢。见了建平好好说说他,让他复婚,让他定下心来,跟褚云生个一男半女,他就不怕老吗?哪有钓一辈子鱼的!

我到了六楼,女人跟在后边喋喋不休,杨柳巷离了建平可不行,我的生意快黄了,害了褚云还不算,连我们也不放过,柳建平可真是害人精!我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在一楼有间门头房,开了一家渔具专卖店,叫“望江亭”。

我离开了杨柳巷,脑子里更加混乱,如果不是报社催,我懒得去找柳建平。建平性格属鱼,抓头不行,抓肚子不行,太滑了,抓尾巴也不行,一甩尾巴,溅你一脸水花,你得用钓线和鱼钩对付他。

远远看见木桥上,有一个老头儿在撒网,抡开一张大网,嗖的一声,像一片云,铺天盖地落下来了。杨柳河不是没鱼了吗?我想看老头能不能网上鱼来,又一想,这辈子见的鱼还少吗。

4

褚云在大荷溪有一套房,我没去过,具体位置不知道。建平想给褚云弄一间工作室,我没法把褚云归到哪个行业里,也不是钓鱼家,也不是美食家,也不是旅行家,开的哪门子工作室?

在跟建平结婚前,褚云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就读于省里著名的什么艺术学院,读的是广告设计。

有一阵子,褚云迷恋上了绘画,在杨柳河边写生,画桥,画美人蕉。桥也好看,美人蕉也挺拔丰韵,对建平来说,这可是个意外之喜。建平跟我商量,给褚云弄一间画室,把褚云浮躁焦虑的心尽快安定下来,只要不纠缠他,建平愿意为褚云做任何事。建平在大平找了几个画家,教褚云画画,画了大概一年,褚云基础不行,主动不学了。

褚云跟建平结婚后,一直在家闲着,身边又没有孩子,又没有建平,活了个寂寞。褚云靠一个钓鱼的养着,觉得对不起自己。建平想给她弄个生意做做,褚云又是自视甚高的人,不愿意跟小商小贩同流,讨价论价,斤斤计较。柳莺建议褚云到她的公司上班,褚云知道建平吃柳莺的软饭,早已心有不平,她是绝不肯去柳莺公司的。

建平给褚云弄了个茶馆,在杨柳河对面,三大开间,位置也好,布局也好,茶馆的名字叫水云间。名字是金源儿给起的,如果褚云知道,她宁愿不开茶馆,也不愿沾金源儿的一线之光。这间茶馆,遂了褚云的性子,茶馆开了一年,也蓬勃,也发达,也自在,褚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脸上的笑容明朗起来。建平很高兴,褚云心在茶馆,不关心他钓鱼的事了,他出去三五天,褚云只在电话里问一声,主要是问明他的归期,给他做一顿可口的饭菜。

有一天,金源儿带着一帮饮食男女来捧场,金源儿也是犯糊涂,一进茶馆,就介绍说这家茶馆是师娘开的,把褚云和建平的关系明开了,大家明白,这家茶馆的金主是柳建平,没有柳建平,这个师娘就是个煮饭婆。褚云和金源儿同岁,生日金源儿比她还大一月,怎么叫她师娘呢。金源儿又说,这间茶馆的名字,还是我起的呢。金源儿没看出褚云臉上的恼,喝罢茶水,飘然走了。第二天,水云间就关门了。

关门就关门吧,没指望褚云挣钱,原本就是给褚云找个乐子,把她盎然的精力消耗消耗,谁知金源儿一张臭嘴,把他刚平静下来的生活豁了一道口子。建平有钱,褚云想怎么祸害就怎么祸害,只要不祸害他的时间和心情就行。

不开茶馆了,褚云的注意力又回到建平身上,她有大把的时间跟他耗。建平耗不起,也躲不起。褚云今儿看中医,明儿看西医,特别想要个孩子,建平不是不想,想也是白想。他们不是有意丁克,是必须丁克。褚云说,建平,咱俩出去玩几天,你一年三百天钓鱼,陪我几天怎么了?建平犹豫之间,褚云说,建平,你稀罕钱吗,咱们没有孩子,你把钱留给谁?建平说,咱们有的是钱,钱是狗屎。

你可能想不到,一个钓鱼家,钓鱼又不卖钱,又不上网带货,应该一贫如洗才对,建平拿什么养家糊口?世间百业,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算计。钓鱼家柳建平是大平藏得很深的富人,开饭馆的,开工厂的,未必比建平有钱。

建平有一块稳定的收入。他跟柳莺、金源儿合伙弄了个大平建平钓具开发有限公司,专门生产钓竿、鱼线、鱼钩、鱼护、钓椅。去年,建平钓具跻身全球十大畅销品牌,在日本、韩国、东南亚名头儿可不小。公司法人代表是柳莺,广告策划、销售宣传是金源儿,建平呢,出了个名儿,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三家分成,一年弄个几百万不是个事儿。

褚云关了水云间,又把建平管起来了。建平受不住管,找人给褚云建了一座个人工作间。工作间干什么好呢?建平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来,褚云是个很挑剔的人,弄不好就翻脸。

建平心里很苦恼,四处问计。我知道褚云心里的苦,三十六计,哪一计也解决不了他俩的难题。金源儿说,建平,你去艺术学院打听打听,总有个褚云喜欢的吧。金源儿又说,建平,你稀罕女人吗?天下比褚云俊的好的有的是。金源儿的意思很明白,她正准备离婚,不论是长相、学历、性情,她都高出褚云一截子。

建平真的去了艺术学院,拜访了教过褚云的几位老师。有一位老师姓冯,叫冯庆海,是褚云最崇拜的大学问家。这位冯老师也爱好钓鱼。人家是大学教授,钓鱼家这个名头儿,冯老师嫌小,觉得有点不务正业的意思,不承认自己是钓鱼家。冯老师跟建平一样,钓了鱼自己不吃,做标本,做鱼拓。一听说钓鱼家柳建平是褚云的爱人,他激动得不得了。冯老师说,建平,你去看看我的工作室。

柳建平跟冯老师去了一趟他的鱼拓工作室,吓了一跳,冯老师的工作室有三百多平方米,四面墙上全是鱼拓,鲤鱼、鲢鱼、鳊鱼、鳙鱼、胖头、中华鲟、哲罗鲑……冯老师介绍说,淡水鱼资源一年比一年少,再下去几年,好些鱼就见不到了。建平,你是著名的钓鱼家,有条件,给我们宣传宣传,保护淡水资源,责无旁贷。

第二天,建平就带褚云去看冯老师的工作室,路上,褚云问,你怎么认识冯老师?褚云对建平总是疑神疑鬼。建平说,冯老师是钓鱼的吧?褚云说,别说钓鱼,人家冯老师是大学教授,跟你似的,除了鱼,你眼里还有谁?建平不说话了,他一说话,就说鱼。看完冯老师的鱼拓,褚云当场拜师,成了冯老师的编外学生。

5

出了城,杨柳河不受拘束了,身子展开了,哗哗哗。大荷溪原来是杨柳河的支流,出城外十里,杨柳河分了一个大汊,水流变细了,河面变宽了,附近的农民用土石一闸,围成了一个半开放的人工湖,湖面很大,岸上新栽的金柳婀娜摇曳,湖里一派红艳艳的荷花,四周是一片一人多高的苇荡。

从苇丛里看过去,一大排别墅,迎着湖面上吹来的风,褚云的工作室大概就在那儿。我从小道上走过去。苇丛里有小鸟在叫,是水雉,两条腿玲珑细长,站在荷叶上瞅着水里的小鱼,荷叶闪动着。我担心水雉不慎失足入水,它那么灵巧,从一片荷叶跳到另一片荷叶上,亭亭玉立的样子,真是可爱。

我闻到了微微的鱼腥,这是我跟建平十年才学到的。每到一座水库或者老坑,建平停下来,耸着鼻子问,你闻到什么了没有?我摇头。建平说,水里有大鱼,大鲢鳙。我说,这你也闻得到?建平说,鲢鳙的气味带点儿腥甜,青鱼是腥酸。隔着两米深的水,建平也能闻见鱼的气味,这叫修行,没有几十年的修炼,没这个本事。

我循着味觉找过去,在一排别墅前停下来,二层别墅,一个大院子,大院子的阳光房上了遮阳网,依然能看见阳光房里饱满的鲜花,是黄玫瑰。黄玫瑰是褚云最喜欢的花,每回建平从外边钓鱼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进花店,双手捧着一大束黄玫瑰,乐呵呵的。我问建平,你们怎么不要个孩子呢?我的意思是,有了孩子,把褚云的心固定住,建平就不用想着法子讨好褚云了。建平说,滚!

我看见了一个影子,一闪,从阳光房里进了内室,我喊了一声,那影子又回来了。是褚云。她好像不情愿给我开门,我说,褚云,我跟你说几句话。褚云隔着栅栏,嘲弄地说,说吧。我舔着嘴唇说,我渴了,进去喝碗茶。褚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跟柳建平一个德行!褚云开了门,我闻到了她身上幽幽的玫瑰香。

褚云一如从前,闷闷的,不太愿意说话,但很明显比以前漂亮了,比如说,褚云刚做了頭发,发梢烫了一点儿卷,更见风韵,也更精神了。以前,褚云属于建平,我不敢深看,今天褚云是个自由人,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褚云的美,和金源儿的不同,金源儿的美,一半是天赋,一半是人工,脂啊粉啊,把不美的地方遮住了,金源儿的美很同质化,稍有不同的是,金源儿很丰满,喜欢戴墨镜。和柳莺的美也不一样,柳莺脸上除了脂粉,还有女企业家的豪气和杀气,在柳莺跟前,我连说笑的勇气也没有。我很少正面看柳莺,我总觉得柳莺的笑容里带着嘲讽,扑朔迷离的。

褚云是真的美。脸庞饱满,像一面白玉,一点儿瑕疵也没有,眼睛也好看,两只眼离得稍远一点,看人就有了顾盼的神情。褚云不太愿意笑,偶尔笑起来,情态款款的,她看你一眼,你心里就会一颤。

褚云坐在我对面,对着我冷笑,褚云的冷笑也是媚媚的,像春光一样清冷耐看。她的呼吸,像鱼的呼吸,细细的,带着水的芬芳。褚云说,说吧,找我什么事儿。我说,建平失踪了。我看着褚云的脸,判断她内心的变化。褚云挑着眼皮说,你见过放生的鱼,还在原地等着吗?离了婚的褚云,心大了,眨眼之间变成了哲学家。

褚云的呼吸变粗了,说明她还在意建平,她跟建平生活了十二年,这是很大一段情分。褚云说,建平可能钓鱼去了,这么些年,我早就习惯了他失踪。我还想说什么,褚云说,来看看我的工作室。

褚云的工作室在二楼。一登上楼梯,我就闻见了我熟悉的味道,鱼的腥味很好闻,绵绵的,淡淡的,带着一绺乡愁。每种鱼的味道不一样,它的气味是它内质的一部分,我不是钓鱼家,对鱼的认识很肤浅。鱼就是鱼,从不掩饰自己的丑和美。从楼梯口到二楼四面墙上,镶嵌的全是鱼的肖像。鱼拓真美,它是安静的,等待着被人欣赏,被人悼念。

褚云甩了甩头问,怎么样?我说,好,这些鱼是哪儿来的?建平钓了鱼,一定放生,不会交给褚云做成拓片。做成了拓片,和鱼干有什么区别呢?褚云说,花大价钱买的,我认识一位钓鱼家,他定期给我送鱼,一片鳞也不能少。我粗略估计了一下,大致有六七十种鱼,大的二十几斤,小的六七斤。我问,这个钓鱼家我认识吗?褚云说,别自作多情了,你以为你是谁!

我从未想到,鱼拓比活鱼漂亮多了,每一片鳞被安放得那么规整,鳞片上闪着光,鱼鳍也像被梳理过了,鱼口上点了红,鱼尾像一片花瓣。这些鱼,是钓鱼家精选出来的,自古红颜多薄命,鱼也是一样,长得好看未必是一件好事。

褚云问,怎么判断鱼的年龄?我说,看鱼鳞,鱼鳞越大,鱼龄也越大。褚云点头,很惊讶地看着我。她习惯了建平,看着我她会想起建平吗?看样子,褚云和建平很少交流,和一个钓鱼家生活了那么多年,对鱼的经验却如此贫乏。

褚云和很多女性一样,对隔壁老王充满了好奇,对自己的爱人却视而不见。褚云喜欢别人钓鱼,喜欢别的任何一个钓鱼家,却不喜欢建平钓鱼,道理很简单,不跟钓鱼家生活在一块,你就很难发现钓鱼家有那么多毛病。

看完了鱼拓,我们在花房里坐下来,褚云冲了一壶茶。干了一年多茶馆,褚云成了一位美丽的茶博士,洗茶、泡茶、匀茶,她的腕子上戴着一只帝王绿,碰着茶盅叮当作响。我们俩对面坐着,褚云抿了一口茶,唇里徐徐呼出一股清香。

她挑着眼睛问,你多长时间没见建平了?我说,三天。建平有没有联系你?褚云捂着嘴巴笑了起来,三天?三天就把你急成这样?

我也笑了起来,不是我急,是报社急,一天三遍电话,找不到建平,报社拿我是问。褚云,你和建平离婚,我成了受害者,什么道理呀!褚云脸上看似云淡风轻,但其实她真的担心建平。离婚之前,只要见建平收拾鱼竿,褚云再怎么心情不好,也小心伺候,钓鱼不是闹着玩儿,跟水打交道,没个忌惮,没个敬畏不行。近怕鬼,远怕水。

褚云说,你呀,何苦来着,你给建平竖了一架梯子,他在梯子上,你在下面扶着,他下不来,你也不敢撒手。褚云这个比喻很妥帖,说到我心里去了,说实在的,我恨大平报,一切都是报社设计出来的,一个“大野”把我和建平绑架了。人家早就预备好了一副绳扣,我一伸头,就把我套住了。可单纯怨人家大平报吗?也不是,是我的贪心,是我的好名之过造成的。人家拴好了套子,我不往里钻,报社有什么办法?我是一条鱼,人家是钓鱼的,我进了套子情有可原,可建平是钓鱼家,应该比鱼清醒,也被钓牢了。

褚云说,我敢说,你可能很难找到建平,建平是不受摆布的人。褚云这个结论,把我吓了一跳,褚云和建平离婚,未必不是褚云设计的一场阴谋。我说,你把建平藏哪儿了?褚云笑了,我藏建平?建平不是一只猫,藏哪儿?你可真能想,我不离婚,建平就攥在我的手掌心里,他是我的人,用得着藏吗?褚云又说,是“大野”害了建平,也害了你。人家把你们送上了轨道,你有别的办法吗?只有往前走。褚云又冷笑。

我说,说说你跟建平的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想写写你和建平的事,对读者有个交代,我就洗手不干了。褚云看着我,往我心里看,看得我一脸张皇。褚云说,我不像建平那么单纯,我才不上你的贼船呢。褚云对我成见很深,短时间很难让她相信我。但我还是想抛一根线,钓一钓褚云。

当初我写建平,不是我三顾茅庐,是建平自愿的,建平喜欢我的文笔,把我当成他的一块铺路石,一个自称钓鱼家的柳建平,名声起不来,很难在钓鱼界呼风唤雨。建平早预料到了他的锦绣前程,才主动找我合作。他是个有智慧的人。不花一分钱的广告费,不费一点儿唇舌,顺顺利利把自己送上了云端。建平到报社找我,你有没兴趣跟我钓鱼去?我答应了建平,后面建平经常约我,我开始写建平,我也是建平竿上的一条鱼。

有一天,社长请我去他的办公室,拿出几十封读者来信,呼啦推给我,笑眯眯地说,你带回去看看,明天过来找我。我把读者来信看了一遍,当夜激动地想给社长打电话,我老婆起来小解,你怎么还不睡?哪个相好的给你写的情书?我把信给她看了一遍,她笑着说,你可能要成名。我老婆像买了一只蓝筹股,从此对我另眼相看。

我一夜没睡,把成名之后的若干问题想了一遍,进厕所照了半天镜子,我的发型不好,我的形象也不好,肚子太大了,當记者当惯了,有点儿吊儿郎当,明天买一身钓鱼服,不,买一身西装,打一条红领带。我给自己提了两点要求:第一,不做柳建平的跟班,文人要有风骨;第二,不拿柳建平的任何好处,保持人格独立。

第二天,我进了社长办公室,社长破例给我端了一杯茶,怎么样,有什么想法?社长肯定也是一夜没睡,眼圈发乌。我不能先说话,我想听听社长怎么说。社长说,我想辟一个专栏,名字我想好了,叫“大野”。大野是野外的野,田野的野。我说,这名字好,开阔,有视野。社长说,我给你绝对的自由,你不用来上班,不用刷脸,你陪柳建平钓鱼去,一周两期,雷打不动。

我笑眯眯地咬了鱼钩,鱼钩含在嘴里,特别舒服。我甚至认为社长对我有知遇之恩。我给建平打电话,建平在电话里笑了,你们社长,嘿,可真是有思想的人。建平也咬了我的鱼钩。我说,建平,咱们两个是一条线上的鱼,谁也别想离开谁。建平哈哈笑着说,你的稿子,我的鱼,一定把大平的读者伺候得舒舒服服。

建平没我真诚,一个离婚,把他打垮了,他消失了,到某个地方疗伤去了。我哪儿也去不了,我被报社的渔线牵着,除非我辞职。建平让我很失望,离婚有什么了不起,离婚也许是建平事业的开始。建平学历不高,只上到初中,他的脑子里除了鱼,认识的汉字不多。他的思想再通达一点多好,把滚滚红尘看破了,离婚有什么了不起?

我有一种感觉,在一段时间里,我很难再见到建平,但“大野”还得做下去,写写建平的轶事,比如他和褚云、金源儿、柳莺之间的事,未尝不是大平的读者所期望的,但这要冒很大的风险,如果金源儿、柳莺不配合,不愿意把他们之间看似清白实则暧昧的故事交给我,“大野”还得长期空着。

褚云苦笑着给我斟茶,她真的很好,很柔情。今天,褚云的装束有点特别,一袭浅蓝的旗袍和她脸上的抑郁之色很配,旗袍的前身绣着浅浅的蜿蜒的红线,像水波,胸口上一条张着口双勾的鱼。鱼好像在笑。这件旗袍高领、短袖、盘扣,把褚云挺拔的身材衬得更加舒展。我认识一个做旗袍的,把她介绍给了褚云,完全是手工活儿,量身定做。做了几身旗袍,褚云对我多了一点儿好感。

建平不应该和褚云离婚,褚云提出离婚,可能是情绪化,安慰几句,褚云不是不听劝的人,建平倒好,把一个喜欢他的美人,一把推了出去。建平没文化,在褚云身上没有找到契合自己的美感,不懂她,也不会欣赏她,也许建平吃惯了粗粮,对褚云这一碗细粉,他研究了多年,仍然不知道从哪里下口。如果建平把褚云当成一条鱼,当成《追鱼》里的牡丹女,我相信他们的关系会大有改善。建平在多好啊,我们谈谈鱼,谈谈人生,谈谈友谊。

我和建平是真正的友谊吗?不说建平不信,我自己也怀疑。如果是真正的友谊,我不会把建平往水里带,我一定严肃地告诫他,钓鱼可以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你可以成名,但不能让名声成为生活的拖累。假如有真正的友谊,建平一定会把他生活的苦与我分享,他更不会不辞而别。

6

褚云说,你知道吗?认识柳建平的时候,我正在学钓鱼呢。我几乎不敢相信褚云的话,她怎么会喜欢钓鱼呢?如果她喜欢钓鱼,她和建平就有了共同语言。当然,如果褚云成了钓鱼家,对鱼来说灾难可能更加深重。现在,褚云成了鱼拓美术家,极力美化鱼的形象,对鱼来说,可能带来更大的杀戮,危机是潜在的。我想给褚云指出来,又怕给她带来伤害。她刚离婚。

褚云说,我在大学里认识了冯老师,选修了冯老师的课。你知道冯老师开的什么课吗?我摇头。褚云笑着说,别说你,谁也猜不到。冯老师开了钓鱼课,一周两节。褚云往楼上看了一眼说,那些鱼拓就是冯老师教我做的,钓鱼是爱好,他的主业是鱼拓教学。我掏出本子,褚云制止说,你别记,别往“大野”上发。我说,你活在建平的阴影里太久了,你要给自己正名。褚云没说什么,好像接受了我的建议。

褚云说,那一年,冯老师带我们出来实习,我们的实习科目居然是钓鱼。褚云格格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褚云爽朗地笑。褚云的笑声,把花也惹笑了,身边的黄玫瑰向她频频点头。你知道吗?那次实习,我认识了建平。他老家柳泉镇有一座很大的水库,你和建平去过吗?我摇头,建平除了跟我说他母亲梦鱼怀他的事,一次也没提过他老家任何人和事。

我曾建议陪建平回老家看看,看看他的家乡和父母,建平拒绝了。我并不是有意讨好建平,有读者问,建平的家乡在哪儿?建平钓鱼是不是遗传?他的父亲也喜欢钓鱼吗?我没法回答读者,我对建平的身世充满了好奇,建平很少提及,我问他他也不回答,再问,建平就气呼呼地说,滚!

我给褚云一个建议,说说建平的父母好吗?褚云沉思了一会儿,你让我怎么说呢,我跟他父母也不熟,我一次也没回过他的老家,每次我提出来回家尽尽孝心,建平就说,我父亲脾气倔,他早不认我这个儿子了。建平的话里带着忧伤,有时嘲弄地对我说,我父亲是个铁匠,你信吗?打铁把心肠打硬了,这么多年,没见他一个笑容。

柳建平的父亲是农村第一批勤劳致富的人,建平家开山的祖业是铁匠,他爷爷带着他父亲,他父亲带着他,祖孙三代开了一间铁匠铺,叮叮当当,钱不少挣。铁匠是个苦活儿,建平初中毕业,穿着羊皮裙子跟父亲抡锤砸铁。到了傍晚,熄了炉火,爷儿俩到水库洗澡,脱了羊皮裙子,水里一钻,可真是自在。

这座水库叫柳泉水库,几百亩水面,四面全是山,山水淡远,无比宁静。洗完澡,建平父亲坐在山坡上吸烟,眼睛盯着水库出神,这片水能干点啥呢?建平的爷爷说,咱家是打铁的,自古水火不容,别打水的主意。

建平对打铁毫无兴趣,东一锤西一锤,故意把锤打偏,故意不按父亲的套路打。父亲拿他毫无办法,每次想教训建平,爷爷把父亲抬起来的手架住了,爷爷说,你小时候比建平还捣蛋呢,别打他,别训他,小马驹子,哪有不尥蹶子的。先由着他,上了道儿,上了笼头上了嚼子就听话了。

父亲怕建平耍滑头,就带建平来水库钓鱼,一人一根竹竿,一人一个鱼钩,父子俩面对一片绿汪汪的水,进行一场小型钓鱼比赛。建平那时不知道,父亲是用钓鱼磨他的性子,小孩子家先把心稳下来,等他的心稳下来,心里有了铁,你拦都拦不住。水沟里有的是蚯蚓,挂上半条蚯蚓,往水里一抛,建平有钓鱼的天赋,起一竿一条鱼,起一竿一条鱼。当师傅的爹,愣愣地看着儿子,有时半天一条,多数挂空回家。

建平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奇想,爹,我不打铁了,以后专职钓鱼,当一个钓鱼家。立业先立志,建平十七岁就立志当钓鱼家,后来他真的就成了钓鱼家。建平父亲说,放屁!哪有专职钓鱼的!那天回去之后,建平很兴奋,他找到了一条道,一条生活的捷径,他爱上了钓鱼这个营生。

当天晚上,月朗星稀,建平睡不着,提着鱼竿就走了。第二天早上,爹在窗下发现了一桶鱼,整整一大桶,全是鲫鱼,一般大小,连鳞片上的闪光也是一样的,建平爹挑到镇上卖了一百元。从此,柳泉镇有了鱼市,卖鱼的是建平父子俩。赶完了早市,爷儿俩披着霞光进了铁匠铺子。

建平娘怕儿子出事,搬出了一堆理由,说什么也不让建平钓鱼。建平爹说,建平上辈子是个钓鱼的,让他钓去,建平身子单薄,钓鱼比打铁挣钱容易。建平娘说,你老糊涂了,建平不找媳妇了?你不想想,谁家会把闺女嫁给钓鱼的?建平爹说,瞎猫碰见死老鼠,说不定建平娶个大学生呢。

建平娘说不过建平爹,只好把梦鱼入怀的事说了。建平娘说,晚上做了个梦,第二天,建平就摇头摆尾地来了,一个白胖小子!建平爹愣了半天说,奇人必有异象,说不定咱建平是鱼精投胎,建平是条鱼龙。建平娘说,我怕建平让水鬼勾了去,水库上一年走一个,去年走了秦家小三,小三垫了底儿,今年春上刘家的小路子也走了,小路子才十三,一个勾一个,多吓人啊。建平爹说,明儿我找王麻子算算去。

第二天,建平爹找王麻子算了一卦,王麻子说,建平是水命,水命的人,最怕遇上不三不四的火,水库在南,在南它就属火,你们要紧看住建平,过了二十三,灾难自去。建平爹又掏出一把钱,王麻子掐了半天手指说,你柳家呀,香火还有一线之光,别让你儿子跟水打交道了,你这个儿子呀,有钱财,可没人财。这句话,把建平爹吓住了,柳家这一脉难道真的保不住了?

建平爹不让建平钓鱼了,白天不让钓,晚上把门锁了,把手电筒藏起来,建平翻窗出去,还是钓。建平爹打了建平,把一根竹竿抽断了,建平一如既往,白天钓,晚上钓。没有月亮,没有渔火,建平学会了盲钓。建平爹一声长叹,孽子呀,你断了我柳家的香火了。

建平爹還是有远见的,多年之后,建平真的找了一个大学生,这个大学生就是褚云。褚云多俊啊,怎么就看上了建平呢。建平钓鱼钓出了名声,就到大平来了,钓了二十年,钓了个全国冠军,钓了一套房两套房,把老家的老房子翻修了。他想把爹娘接到大平养老,来杨柳巷过过城里生活,每一次回家,爹瞪着眼说,滚!柳家没你这个子孙!

褚云说,你知道为什么建平爹不让他钓鱼吗?他爹的脾气,死倔。他怕建平不长命,柳家三代单传。他也不想想,建平除了钓鱼,能干什么?会干什么?建平啊,为鱼而生,向火而败。不至于吧,我原本想找建平出山钓鱼,我们俩一道完成“大野”未竟的事业,褚云话里的意思,她是为了不让建平钓鱼才离的婚。褚云眼泪盈盈地说,哪天你见了建平,替我劝一声,别钓了,建平手里的钱,够他花几辈子了。

我问褚云,你那么反对建平钓鱼,为什么嫁给他呢?褚云说,我是被蛊惑的。爱情这东西没有原因。那年我们在柳泉水库学习钓鱼,正巧碰上建平在一边钓鱼。我们几个人钓了一天,一条鱼也没钓上来,建平不声不响,一条一条地摘鱼,鱼就在他的钓竿上,像是从树上摘苹果。你没见过吗?认识建平之前你相信吗?一分钟钓一条鱼,一个小时钓两桶鱼。天天看他钓鱼,我就喜欢上他了。

我看着褚云,接下来她还有大段的人生,离开了建平,我希望她活得更好。但她注定还要被痛苦折磨,她做鱼拓,从本质上讲,还是没有远离建平,仍然活在建平的阴影里。褚云的爱情以鱼为媒,又以鱼结束。褚云品着茶水,我看着她细白的腮,看着她的唇在茶水里翕动,我惊异地发现,褚云像一条鱼,一条被生活洗白了的鱼,风干了的鱼。

钓鱼家柳建平那么可恨。

褚云说,离开柳泉镇之前,我给建平留了电话。几年之后,他也到了大平,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他说,褚云,咱们结婚吧,我养你。他太直接了,连准备也没有,我为什么答应他呢?我是一条鱼吗?这么些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我是建平竿上的一条鱼。未上钩之前,他哄你,算计你;把你钓上来了,把你养在脸盆里,有空看你一眼,没空让你自生自灭。

正如褚云所说,建平确实是钓鱼大家,他抛下鱼饵,那么多鱼争相上钩,不计后果地咬钩。他钓上一条叫褚云的鱼,养在他的鱼池里。又钓上一条叫金源儿的鱼,金源儿对他迷恋至极,咬了钩,出了水面,建平又把她放生,看着她游来游去,又不肯离去。后来又钓上一条叫柳莺的鱼。

我见过建平盲钓。在青衣江畔,我和建平住在宾馆里,夜里建平突然失眠了,我们俩抽烟,玩牌,喝酒。建平说,钓鱼去!我说,大半夜的,别去了,鱼睡了。建平是狗熊脾气,他认定的事,你休想拉回来。我们背着钓具,摸黑来到青衣江边,水和夜空一个颜色,只听见哗哗的水声,看不见水在何处,水流湍急,夜暗如漆,我不相信建平会钓上鱼来。

建平挂上鱼饵,顺水抛了一竿。上游好像有夜航船,豆粒大的星火,在汹涌的江流上闪烁不已。没一会儿,建平说,上鱼了!果然甩上一条胖头鱼。我有点不相信,兴许这条鱼三天没吃饭了,碰见鱼饵就咬钩了。建平一竿接一竿,甩上来的全是大胖头鱼。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建平,你是怎么钓上来的呢?建平说,你看见了没有,我没挂鱼漂,全凭手上的感觉,鱼一咬钩,鱼线一抖,我就知道上了什么鱼。

我和褚云说建平在青衣江盲钓的事,褚云并不觉得新奇,静静地看着我,她还在怀念她和建平第一次见面的事。被钓上来,未必不是一喜,世上的人,有多少人希望被钓,又为没有被钓而苦恼呢?褚云也罢,金源儿也罢,柳莺也罢,从未因为被钓而痛苦。我咬了社长的钩,不也幸福得掉泪吗?褚云问我,你和建平在一块儿,建平有没有说过他爹的事?我想了一会儿说,没有,建平没说过老家的事。

褚云感叹说,他们父子呀,一个比一个犟,我和建平结婚,建平爹娘没来祝福,一分钱也没花。过了两年,建平娘来了一趟,住了两天就走了。建平娘来看我们,主要是跟我交代建平命里犯火的事。她嘱咐我,要紧看好建平,别让建平去南方。中国的水系大部分在南方,我哪儿管得住他?既然管不住他,我想,还是放生了他吧。

在我们谈话结束之前,褚云突然说,我恨建平,离婚是他计划好了的,否则他为什么要放一挂鞭!这也是我的疑问,就是说,建平把褚云钓出了水面,欣赏了那么多年,看够了,褚云眼看风干了,将要变成一架鱼尸,褚云咬牙说,建平,离婚吧。建平想也没想,一口就答应了。为什么要放一挂鞭呢?这一点,建平做得有点儿不地道,他要告诉所有人,我离婚了!钓鱼家柳建平离婚了,然后,期待着另一条鱼咬钩。你说,是这样吗?

褚云脱离了钓鱼家,下一个会是谁呢?是金源儿?是柳莺?有消息说,金源儿正在离婚,她对象是一个成名的作家。姓陈,我见过。秃头,背有点驼,从形象上说,他和建平真的没法比。但主要看气质,一个驼背的作家,通常也是一个勤奋的作家,也是一个靠思想吃饭的人,不像钓鱼家靠形象勾引鱼。柳莺一直没结婚,但能否跟一个钓鱼家结婚,不取决于柳莺,而取决于建平。

原本以为褚云有故事,够我吃几顿的,可褚云和建平如一般饮食男女,婚前有一点火花,婚后日子越过越平,除了烟火气,就是赌气,一赌气,离了。建平和褚云也许还有爱,如果爱是相互折磨,还是算了吧。

褚云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问,褚云,你有时间吗?咱们见一面,杨柳巷翠花面馆。打电话的是个小气的家伙,约美女吃饭,一碗面就打发了?褚云看着我说,没时间,我谁也不见!是不是建平打来的?我激动地问,谁?褚云淡淡地说,还能有谁,刘小年!刘小年是建平的好朋友,约朋友的妻子吃饭,可不地道。

褚云最后建议,你去找找金源儿吧,金源儿喜欢建平,他俩有事儿吗?褚云是问我,我说,有我在的时候,他俩没事儿,最多是个打情骂俏;没我在的时候,很难说,金源儿眼里有钩子,比建平的钩子管用。说完我就后悔了,建平是我朋友,金源儿是我朋友,我对不起我的朋友,也对不起褚云,恻隐之心可以有,但不该生是非之心。

褚云冷笑了一声,你听说了吗?金源儿离婚了。

7

我请老刘吃饭,谈谈“大野”的事。老刘是个不懂拒绝的人,好啊,你选地方,我正想跟你谈谈。老刘这个人,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大野”一直是他主编,这段时間,我的稿子跟不上,老刘火气就撞上来了。他苦于无米下锅,我何尝不是饿肚子。建平失踪了,把我们俩一块困住了。原本我和建平是一条鱼线上的鱼,现在多了个老刘。电话里老刘说,我提醒你一句,你要有紧迫感!什么意思?想吓唬我?还是报社有变?

我并不十分在乎“大野”生变,主要是我习惯了自由的生活,如果再回到报社跑稿子,我的生活节奏又乱了。关键是我老婆对我期望值很高。一想到“大野”,我就恨建平,建平一竿子把我打到水里去了。

我必须请老刘给我圆一个场。社长对我不错,那是以前,那是我给他争脸,给报社所有员工带来一块很大的福利,大平报员工的奖金一个劲儿地往上蹿,但如果没有我的贡献,连基本工资也休想保住。现在呢,“大野”无米可继,可能会出现长期的粮荒,一旦“大野”出了问题,我的读者不买大平报的账了,我将是报社天大的罪人,社长一怒之下炒了我,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我在杨柳巷一条小弄子里找了个私房菜菜馆,小丁鱼馆。饭馆的名字,听起来小家子气,你去尝一筷子,就知道小丁比建平更有大家风范。小丁比建平也更可恨,建平是钓鱼的,钓了鱼放生,向大家炫耀他的钓技;小丁是做鱼的,把鱼做成了人间至味,他俩一起把鱼往死里逼。

开饭馆的小丁,是我的哥们儿,早几天,小丁说想跟建平学钓鱼,认下建平这个师傅。我答应了小丁,还没跟建平说,建平消失了。小丁最擅长做鱼,我不喜欢吃鱼,看见鱼,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褚云,想起鱼拓。鱼为了别人的美,牺牲了灵魂、尊严和肉体,挂在长廊镜匣里的鱼拓,连鱼腥也没有。

我先到了,跟小丁说一声,小丁,真是不巧,建平出了个事儿,暂时不能见你,过一阵子再说。小丁说,哥,没事儿,柳老师没时间,我再等等,你请张柳老师的相片,我在店里挂挂,压压店里的虚气。你看,小丁真聪明,把建平的照片挂在墙上,让吃鱼的人观瞻建平的风姿,证明他和建平的关系不一般。

上了墙的建平,会不会也是一张鱼拓?

小丁说,哥,你的客人喜欢鱼生不?刚进了一条草鱼,这时候吃草鱼好,鲜甜,要紧的这条鱼是千岛湖的鱼,鱼肉细嫩,肠子透亮,说明什么呢,说明它是一条贵族鱼。小丁可真能编,比老刘本事还大。我问,小丁,你認识褚云吗?我担心小丁的草鱼,是褚云做过鱼拓的。小丁问,哥,褚云是谁?我看着小丁的眼睛,小丁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安。

据说褚云跟钓鱼家学了一招,不知是喂一种药,还是给鱼做按摩,也可能是针灸,鱼分明没了呼吸,静静地躺在宣纸上,拓完了,往水里一放,鱼又活过来了,游来游去的。褚云做完了鱼拓,会不会也放生呢?小丁问,哥,是现在做,还是客人来了再做?我说,过一会儿吧。老刘这人疑心很重,咸鱼也想吃活的,不亲自看着小丁杀鱼,他是绝对不会动筷子的。

老刘来了,捏着空荡荡的文件包,跟我打招呼。老刘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特别爱讲究的文化人。

老刘的头发不密,几根细黄的头发拢上去,脸上油光光的,显得脸特别大,像一条肥胖的鲢鳙。今儿,老刘穿了一件短袖,别着一枚亮闪闪的胸针,腕子上挂着一串珠子,我看了一眼,正宗的海黄。老刘一抬腕,珠子哗啦响一声。下边西裤黑皮鞋,皮鞋永远洁净如新。这套装束,在老刘看来,是休闲装,如果在公共场合,老刘一定西服领带。

我给老刘介绍小丁,介绍小丁的厨艺、小丁的经营理念,小丁从不接待未提前约定的客人,每晚上两桌,也可能一桌。在大平,小丁是最懂经营的,环境好,走不了话。小丁认识不少大平的大老板、层次很高的官员和漂亮女人,回头客很多。我这样介绍,是给老刘一个信息,小丁的收费特别高,小丁做的鱼,大平其他餐馆都没法儿比。

老刘哈哈笑,小丁,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人不可貌相,往后多来走走,见见景致。小丁说,领导,欢迎您常来,提前给我一个电话,带人来也行,多了不行,三五个人吧。领导,您先过来看看鱼,您把鱼选好了,我再动手。老刘故意说,这么麻烦啊,好啊,好鱼配好手艺,你们做饭馆的,要紧的是把鱼做好,喝清水的东西,做不出鲜味来,可对不起鱼。

鱼馆里有一大面墙,像一个水晶宫,一群群鱼游来游去,比褚云的鱼拓还齐全。这可能是老刘第一次面对这么多鱼,眼花缭乱,好像哪一条都应该吃,哪一条都无比鲜美,老刘脸上有了痛苦的表情,他有点儿犯晕。选择是痛苦的,比没得选更让人沮丧。小丁陪着老刘,一种鱼一种鱼地介绍,种类、产地、习性、做法,那么有耐心。他不敢向老刘推荐,一推荐,客人一定认为是不好的。老刘走完了整面鱼墙,像看了一场盛大的选美比赛,不知应该给哪一尾鱼戴上皇冠。

老刘又走了一遍,小丁又介绍了一遍。小丁偷空看了我一眼,我没法给老刘建议,我一建议,老刘肯定以为我图省钱。老刘最后说,小丁,丁老板,这季节吃什么鱼合适?小丁舒了一口气,领导,这季节最好吃草鱼。老刘看着小丁,好像小丁是一条草鱼。

老刘说,你说说看,吃鱼还分季节?小丁说,这季节草好,青草鲜润,吃一口鲜草,喝一口清水,您替鱼想想,多自在啊。鱼的心情好了,长得就好,味道也鲜美。这季节水好,进了雨季,水变浑了,难说水里没有重金属,喝了浑水的鱼,做出来不鲜甜。老刘哈哈一笑,那就来一条草鱼。

草鱼箱里只有一尾鱼,老刘就有点儿不高兴,以为我和小丁串通好了的。老刘问,怎么就一条?人家挑剩下的?小丁说,可不是,这条鱼下午刚到,领导,千岛湖的鱼,它就是个稀罕,您知道这条鱼是怎么过来的吗?空运!老刘眨巴着眼睛,空运一条鱼?小丁说,当然不是一条,我要了三十条鲢鳙,二十条翘嘴,十条胖头,再三恳求人家,那边说,草鱼断货了,就给了一条草鱼。不是领导早来一步,兴许您就吃不上了。

老刘又去看草鱼,草鱼箱里一条很大的草鱼,鱼头金黄,鱼鳍带着一点红,流线型的鱼体,很好看。我仔细看着这条草鱼,觉得眼熟,会不会是上个月建平放生的那一条呢?小丁介绍说,领导,这条鱼,以我的判断,八年鱼龄。老刘又看小丁,你怎么看出来的?小丁说,您看,鱼鳞比铜钱还大,鳞片黄里带着红,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它是一条美人鱼。老刘说,那就杀这一条!

小丁捞了鱼,放在菜板上,把鱼杀了。我心里猛地一疼,就有了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感慨,今天我就是鱼肉,老刘就是刀俎,我情愿躺在案子上让老刘杀。小丁问,领导,鱼鳞要不要?老刘怪怪地说,鱼鳞也能吃?小丁说,鱼鳞很美味,加一点胡椒粉,加一点米醋,做出来的汤,汤汁比牛奶白,撒一点香菜,那味道,美极了。老刘说,那就来个鱼鳞汤。小丁又问,除了鱼生,您喜欢清炖,还是黄焖红烧?老刘说,清炖。我最不喜欢川菜,放了豆瓣酱、花椒、麻椒,鲜味遮住了,满口里麻辣,啥鱼也是一个味儿。

老刘看小丁解剖鱼,小丁刀法纯熟,游刃有余,腕子上缠一条毛巾,按住鱼头,鱼鳞刮子刷刷地走了一遍,鱼鳞就刮得干干净净了。一枚枚鱼鳞,像一枚枚铜钱,小丁收进鱼盘。去头去尾去鳍,刀刃一片,鱼身一分为二,去骨去刺去边角。收了下料,小丁把刀一斜,一片一片鱼生,从刀口落下来,鱼片晶莹透亮,跟蝶翅儿似的,老刘拈起一片,往嘴里一扔,吧唧着嘴赞叹道,真是好刀法!

我和老刘坐到桌前,上了一壶茶,老刘打开公文包,抽出一条细白的纱绢,把茶盅擦了一遍。老刘说,建平有动静吗?我说,目前还没有消息,我正在想办法,挖地三尺,也要把建平找出来。我给老刘斟茶,老刘端起来闻闻,什么茶?我高声问,小丁,壶里是什么茶?小丁在厨房说,云雾茶,贵定的云雾,今年的新茶。

老刘品了一口,咂咂舌头说,还行,味儿清新。贵定的云雾是贡茶,是苗栗茶,可不一般,产地很少,只有贵定的云雾镇产的茶才是正品,云雾是清朝八大名茶之一。老刘不愧是编辑,学识渊博。老刘问,刚才你说到哪儿了?我说,我正在四处找建平,放出去了很多眼线,全国的钓鱼名家我熟,建平跑不了。

老劉说,关键是眼前,怎么办?我可以等,读者能等吗?说真的,大平报一张大报,可是有几个看的呢?吸引读者眼球的,就是“大野”。我敢说,没了“大野”,不说你我,社长也没法跟上边交代。你说呢?

我的心猛地一沉,眼皮跳了半天,我怕失态,故意把筷子掉到地上,正巧小丁的铲子咣当了一声,我想起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故事,我和刘备当年一样,把老刘骗过去了。老刘仍在循循善诱,在找到建平之前,“大野”绝不能空着,这个空一旦被别人填上了,我好办,我是做编辑的,谁的稿子我也用,关键是你。

老刘把我说紧张了,是啊,我不是“大野”的承包户,只要是适合“大野”的,谁也可以补这个缺。我说,我倒有个替代方案,眼前救急没问题。我把我的方案说了一遍,老刘思索半天,点头说,行是行,只能解眼前之困,三期五期没问题,时间长了,你有多少东西往里填?再说,金源儿能让你曝光她和建平的关系?柳莺是大平的纳税大户,一不小心捅了娄子,咱俩吃不了兜着走。

上了一碟鱼生,老刘夹了一筷子,仔细地品,不错,小丁说得没错,是很鲜甜。老刘喜欢鱼生,就那么一碟,我戳了一筷子,我尝到的没有老刘说的鲜甜,是水的味道,是千岛湖特有的味道。老刘说,你和建平在千岛湖待了多长时间?我很喜欢你写的千岛湖的文章,有湖水的味道、天空的味道、鱼的味道,关键是有建平的味道。

我说,等找到建平,咱们一块儿去千岛湖。老刘忽闪着眼皮说,可以呀。这些年,你可没约过我一次。老刘一口一个建平,我知道老刘的意思,这两年我约过社长,约过总编,一次也没约老刘。我笑笑说,我以为你不喜欢钓鱼呢,一直没敢打搅你,以后有的是机会。老刘说,钓鱼钓的是境界,建平身上有大境界,才钓出了名声,一般的钓鱼家我看不上。比方说喝茶,没有好的环境,没有对的人,喝什么茶!

小丁端上鱼鳞汤,一人一小盅,浓浓的清芬的气息扑鼻而来,老刘品了一口,哈,真是不赖,没想到鱼鳞汤这么好喝,太鲜了,味道极鲜!我把我的鱼鳞汤推给老刘,介绍说,鱼鳞汤是好东西,补钙,养胃,去湿气,要紧的是对下边好。老刘迷茫地看着我,是吗?喝了两盅,好像不解渴,我进了厨房,小丁说,刷锅了,哥。我问,刷锅水呢?小丁倒了一碗刷锅水,好在老刘没品出来。

上了一盆清炖鱼,吃了几筷子,老刘对小丁的手艺赞不绝口。我问老刘,下边咱们怎么办?老刘说,什么怎么办,先按你说的办,把褚云的故事捋一捋,我给社长看看,最好把读者的嘴巴堵住。

吃完了,老刘净了手,喝了一口茶,又漱了清水,把口里的浊味打下去。老刘说,这顿饭吃得,真叫个舒坦,你小子别吃独食儿,有好吃的好玩的,叫上我。我满口应承下来。老刘说,给你透个信儿,“大野”可能要竞争,你心里有个数儿。我心里发毛,问,怎么竞争?老刘说,你知道苏浅浅吗?我点头,苏浅浅是报社的当红花旦。老刘说,苏浅浅想弄一个田园式的。

8

约金源儿费了不少周折,推三阻四的,好像我求着她。金源儿冷淡地说,有事在电话里说。以前金源儿可不这样,她和建平是师徒,我就是她的师叔,当初,金源儿是走我的关系,才认识了建平,我不点头,建平未必认她这个徒弟。建平对社会上的事基本不太懂,又是假清高,虽然没明确我是建平的经纪人,但这一点金源儿不承认也不行。柳莺想见建平,也得请教我,也得让我给她安排。

对金源儿,我还是有办法的,我说,你没时间,我正巧有事去电视台,一会儿咱们见个面。金源儿刚离了婚,关于她的传闻有很多,有说她跟柳建平相好的,有说她和某个企业家好的,我去电视台找她,很可能会给她再加一条花边新闻。金源儿说,好吧,你找地方,给我发个位置。

跟金源儿见面,不能去小丁那儿,上回请老刘,我花了三千,金源儿在我心目中不值这个价钱。再说,我跟小丁熟,小丁跟我媳妇熟,让小丁的嘴巴一渲染,我媳妇肯定跟我过不去。我找了一间茶馆,这一次,我准备和金源儿长谈,得找家有点心果子的。这些年记者没白当,大平的角角落落,没我不知道的,我想,还是安排得稍远一点,省得金源儿半路溜了。

我选在大荷溪,我喜欢大荷溪的环境,有水,有柳,有荷,有水雉。我特别爱听水雉的叫声,那声音,不脆,不闷,不尖锐,也不辽远。嘀嘀,嘀嘀,水雉一叫,心里顿时清幽了起来,叫人陡起怜爱之情。不像蝉叫,叫得人满脑子疼,也不像画眉,画眉的叫声有点儿俗气。我喜欢大荷溪就是从水雉的叫声开始的。

我想安排得离褚云近一点,倒不是请两个女人一块喝茶,金源儿未必不知道褚云住在大荷溪,女人的第六感有时很准,往茶室一坐,金源儿一定会感受到另外一个女人对她的压力。上一次我去找褚云,在她的别墅不远处,发现了一间茶室,特别适合聊天。聊天不同于吃饭,吃饭图热闹,喝茶清谈,没个清幽的去处,茶也不香。茶味一淡,话不投机,谈兴就败了。

我先去大荷溪预订了一间茶室,跟老板说好了,上云雾,上茶点,最后一碗清面,清面之后,一人一小杯菊花羹。开茶室的是个美女,起初,我以为是褚云,到了跟前,不是,美女各有其美,也有很大的共性。这个美女老板也是一袭淡蓝的旗袍,款式跟褚云穿的旗袍大同小异,也是水波纹,略有不同,女老板的胸前绣了一朵莲。

不能让金源儿开车,我开车接她,主动权在我手里。回到大平,我找了一个角落,给金源儿发了一个位置,金源儿微信说,马上到。我坐在柳树下的石凳上吸烟,近几天,我的心情非常不好,思绪很凌乱,建平一个离婚,把整个大平搞乱了,把我平静如水的生活弄成了一团糟。

我有时候会想,建平会不会自杀了呢?这么一想,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可能,建平正如日中天,他怎么会自杀呢,他一定正躲在某个角落,看我如何张皇,看金源儿如何痛苦,看柳莺如何惆怅。建平一定在想,原来他那么重要,一个钓鱼家,可以搅乱一座城。他不可能自杀,如果自杀,也是我,“大野”像一副绳索,读者像绞肉机,下一辈子,绝对不当记者。

我的身后“喂”了一声,金源儿到了跟前。今天怎么了,不是穿盛装的日子呀,金源儿也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旗袍,旗袍是素面的,挺括,利落,大方,性感,把她的美放大了,美得毫无遮拦。水波纹不适合金源儿,胸花也不适合,她属于特别了解自己的人,穿什么激荡人心她穿什么。金源兒太丰腴了,同样一款旗袍,茶老板穿是骨感,褚云穿是韵味,穿在金源儿身上,则是肉感。说肉感有点儿过分,金源儿的美,更真实,更有生活味儿。

我盯着金源儿看,可能有点目不转睛,不是我故意看她,我是看女人们对自己身材的高度自信。金源儿说,知道吗,你的眼神,特别像个渣男。怎么样?金源儿转了一个圈儿,旋起的风扑了我一脸。我说,我不是看你,我是看旗袍。金源儿笑着说,我就那么没有女人味?金源儿咄咄逼人,我对今天的谈话,有了忧虑。

说实话,我没有单独面对美女的能力,尤其金源儿这样能说会道的。我打开车门,把金源儿请上车。金源儿望着车外飞速而去的金柳,问道,你带我去哪儿呀?想绑架我,还是想好事儿?我没回头,我说不过她,直接往城外开。金源儿突然笑了起来,笑得我脑后发凉,金源儿说,我知道你去哪儿,大荷溪!金源儿又笑,我昨天才来做过采访,女老板可是个大美女。

这就是金源儿,你想拿住她很难。金源儿问,建平有动静吗?怎么,这点儿打击就垮了?这可不像建平,你联系建平了没有?这应该是我问的,在我约她之前,她已经料到了我会找她,甚至我问什么,她也很清楚。我是报社记者,她是电视台出镜记者兼主持人,她比我更有现场感。我不说话,让她把她想说的话抖搂干净了,我才有机会。

我把车停在大荷溪外边,我们俩步行从苇荡一侧走过去。原本想给金源儿一个陌生的环境,谁知她对大荷溪比我还熟。我又听到了水雉的叫声,嘀嘀,嘀嘀,水雉站在荷叶上,婉转地叫,好像在召唤我。金源儿掏出手机给水雉留影。金源儿说,我喜欢这个地方,太美了!我问她,你有没有想在这儿买一处房?金源儿反而问我,褚云也住在这儿,是吧?

进了茶馆,美女老板率先认出了金源儿,两人拉着手,相互打量对方的身材和旗袍,相互赞美了一番。女人就是这样,人好了赞美衣服,衣服好了赞美人。内心呢,人家好了,她必定不开心,甚至嫉妒,人家不好了,对自己是个安慰,对人家又多了一份同情。

金源儿牵着茶馆老板的手说,羽红,我给你介绍一下,大平报张记者,你看过“大野”没有?张记者写的,张记者可是大才子。美女老板热情地攥着我的手,很惊讶,哎哟,不是我眼拙,光看你的文章了,可没见过你的人,文章写得好,人也长得帅气!张记者,你跟柳建平是一对儿,啥时候有了闲情,请钓鱼家来喝茶,啥时候来都行,我请客。

金源儿又说,张记者,这位是陆老板,陆羽红,陆羽的陆,陆羽的羽。怎么样,比我漂亮吧?羽红呀,你不知道,张记者可是个花痴,路上还夸我漂亮呢,我说,等你见了陆老板就知道“漂亮”二字怎么写了。张记者,你别磨不开脸,别不好意思,羽红可是我妹妹,看美女没罪过,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看看又少不了几块肉。张记者,咱说定了,借你的笔杆子,给羽红妹妹捧捧场。我真想给金源儿一巴掌,我什么时候成花痴了。

金源儿把我弄得挺不自在,原本是我请客,原本我是主人,金源儿可是一条缝儿也没给我留。陆羽红把我们送进茶室,每人斟了一碗茶,笑盈盈地说,今儿起,您二位可是我的熟客了,是我的福星,今儿早上,柳树上的喜鹊喳喳地叫,原来是你们俩。一会儿我给你们上一碟儿点心果子,你们慢慢聊,别图给我省,你俩高兴就成。哪儿照应得不周到,张记者,您可别跟我见外,可多包涵呀。

金源儿咯咯笑了起来,羽红,你把我们俩当成偷腥的了?陆羽红笑着说,源儿姐,我可没这么想。陆羽红闪身出了茶室,我和金源儿脸对着脸,突然没话说了。

金源儿说,问吧,我保证你问什么,我回答什么。金源儿说得很直接,把我的预定方案打乱了,原本打算循序渐进,一点点诱导她,谁知她来了个开门见山。我说,建平一走了之,“大野”没法接续下去了,我想尽快找到建平,你有没有线索?金源儿,你和建平认识一场,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

金源儿突然离婚,是不是奔着建平来的?在我们认识的许多年里,金源儿对建平一往情深。柳莺私下里说,金源儿呀,嫁一个作家还不称心,作家哪儿不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金源儿一脸吃惊,我还以为瞎传呢,建平真的失踪了?我正想找你问问呢。我看着金源儿的眼睛,你离婚了?金源儿说,离了。你别胡想八想,我可不是为建平离的婚,建平眼里只有柳莺。我是喜欢建平,可建平不喜欢我。金源儿不像说瞎话。停了一会儿她又说,建平怎么了,就因为离个婚?太小肚鸡肠了吧!

我点头说,可能是他和褚云还有爱,离了难免心里痛。金源儿摁了建平的电话,对方关机了。金源儿愣了片刻说,这两天我忙着离婚,焦头烂额的,哪儿有时间关心建平的事。我问金源儿,你怎么说离就离了?金源儿说,过够了,我和老陈根本不是一块地里的。不说我的事了,说建平吧,你打算怎么办?我说,正在找,我给建平所有的钓友们发了消息,一有建平的消息,他们立即通知我。

金源儿的眼圈红了,建平不会有事儿吧?你说,建平会不会想不开呀?上个月我还劝他,别钓鱼了,你现在名声有了,钱有了,再钓下去,把人钓没了,后悔也来不及。你猜建平怎么说,建平说,我陷得太深了,不钓鱼,我还会干什么能干什么?金源儿嘤嘤哭了起来,你不知道,我偷偷找了一位大师,大师说,建平今年明年流年不利,很可能败在水上。

褚云说,建平遇水则兴,遇火则败。金源儿说,建平败在水上,可见他们找的大师不是一路的。我安慰金源儿说,不会,多大的事儿啊,你小看建平了,建平会游泳好多年了。金源儿又哭,淹死的都是会水的,就怕他出去瞎钓,心情不好,万一一脚踩不稳,大江大河的多吓人,今年南方雨水又偏多,你问柳莺了没有?建平不会躲到柳莺那儿去了?快问问柳莺见建平了没有。

我说,我还没见柳莺,明天去找她。金源儿白了我一眼,拿起手机给柳莺打电话,我把金源儿的手机夺下说,金源儿,你不能这么问,建平要是不在她那儿,你这样问多唐突呀,万一在她那儿,柳莺多尴尬呀。金源儿愤愤地说,都什么时候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金源儿抓起电话,大声问,柳莺姐,建平失踪了,你知道不知道呀?快说话呀!

9

没等我去找柳莺,柳莺把电话打过来了,柳莺没说建平的事。柳莺说,你过来一趟,我搬办公室了,大平柳园写字楼A座308室。没等我说话,柳莺关机了。这就是女企业家,她对你可以远可以近,可以冷可以热,但你对她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矣。拿金源儿和柳莺比较,金源儿更实惠,建平选金源儿才是最佳的,如果建平求上取中,金源儿不是没有机会。

金源儿说柳莺喜欢建平,我是知道的,柳莺一直不结婚,是给自己留足时间,哪天建平离婚了,柳莺和建平可以顺理成章地在一起。表面上看,柳莺一点也不主动,但这不代表柳莺心里不着急,柳莺不像金源儿那般毫无顾忌,她是一个成功的女企业家,没有哪一个女企业家,想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接电话的时候,我正巧在杨柳河边遛弯儿,万一建平回杨柳巷拿衣服呢,记者最会守株待兔。我回家换了一身西装,打了领带,刮了胡子,在镜子里照了一遍。我没编辑老刘那么多讲究,但柳莺是女企业家,我得给她一点面子,假如我穿着太随意,柳莺不一定见我。如果不是为了找建平,不是柳莺主动约我,我也未必想见她。

柳莺刚换了秘书,柳莺的新秘书,身材好,面目清朗。柳莺的秘书说,你约柳总了没有?如果没约,爱莫能助。我说,柳总约的我。柳莺秘书说,约你?咯咯咯,柳莺的秘书笑了,笑得我很不自在,这个新秘书情商不高,柳莺啥眼光,怎么选了这么个毛躁女孩子?

我大声说,你跟柳总说一声,她不见,我马上走人!她立即笑了,给我端了一杯茶,小声说,柳总正接待客人,您稍等一会儿。

我跷着二郎腿品茶,故意大声咳嗽。女孩走过来说,先生,您再等一等,但凡是别的客人,我就通报了,冯局长在这儿呢。我问,哪个冯局长?秘书说,技术局的冯局呀。

过了一会儿,老冯出来了,看见了我,笑哈哈地说,张记者,有日子不见了,哪天咱们聚聚。我笑着应了。

老冯走后,柳莺秘书说,您是张记者?您是“大野”的张记者?哎哟,您早说呀,在大平您的名字谁不知道呀,我第一次见您,您可别见怪。我也换了一张笑脸说,往后咱们就认识了,我和柳总是好朋友。柳莺秘书说,我能叫您一声张哥吗?我说,你们柳总叫我叔,你说呢?

柳莺见我进来,站起来,隔着写字台跟我握了握手,跟秘书说,来人暂时不见,就说我不在。秘书给我端了一杯茶,出去了。我专心看柳莺,想从柳莺脸上看出点动静来,以前我不敢看她,不是我胆子小,是柳莺身上的杀气太重了。今天,柳莺没了杀气,可能她的心情不好。

柳莺问,建平怎么回事?失踪了?柳莺问得我心里发凉,我还以为建平让柳莺藏起来了呢。我说,是,失踪了。我准备报警。我想吓一吓柳莺,柳莺果然眼里一惊,建平真跟褚云离婚了?我说,离了,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放了一挂鞭炮,人就找不到了。柳莺说,你跟建平多年,你估计他会去哪儿?你没问问金源儿吗?金源儿碰巧也离婚了,会不会他俩私奔了?

我笑了起来。建平这么有女人缘,这么讨女人喜欢,金源儿疑心柳莺藏了建平,柳莺怀疑金源儿和建平私奔。我说,哪儿是私奔,今天我还跟金源儿一块喝茶呢,在大荷溪。柳莺说,大荷溪?你们也去了大荷溪?你们还有心情喝茶,心可真大。我气呼呼地说,我和建平没情分!他钓鱼,我写钓鱼的文章,就这样。他离婚不跟我说一声,想失踪就玩失踪。我这是发牢骚,建平把我耍了一把,我发发牢骚解解气。

柳莺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衣袂飘飘,我突然发现,柳莺也穿了一件淡蓝色的高领旗袍,说明什么呢,说明建平一块买了四件旗袍,分别送给了四个女人。四个大平最有风韵的女人,一起为一个钓鱼家神魂颠倒。建平失踪了,四条美人鱼跃出了水面。她们可能是被钓的人,也可能是真正的钓鱼家,每人抛了一根线,建平咬了四只鱼钩。有一点,我不好理解,陆羽红的旗袍,也是建平送的?她是怎么跟陆羽红认识的呢?听柳莺的发问,她和建平肯定也去大荷溪喝过茶。

说实话,这件淡蓝色旗袍,最适合的还是人家柳莺,娉娉婷婷,宽肩、窄腰、丰臀。走起来肩不动,胯不动,腰像流水。

今天我没心情欣赏柳莺,她美不美和我没关系。柳莺说,怎样才能找到建平呢?我还以为你有他的消息呢。

慌乱了一会儿,柳莺就平静下来了。柳莺打开抽屉,拿出一封信给我,你看看,这个建平,有什么当面不好说呢。我看了一眼,真是吓着了,这是一份授权书,柳建平在公司的股份、股权授权褚云全权管理。上边有建平的签名和签名章。我问柳莺,哪儿来的?柳莺说,律师送过来的,说是十天前,建平亲自送去他那儿的。

建平什么意思呢?柳莺说,第一,建平可能离开了大平,再也不回来了。第二,建平可能遇到大问题了。第三,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建平也可能已经不在了。柳莺说完,嘤嘤哭了起来。完了,“大野”完了,我在大平报的好日子结束了,像过了一个长长的假期,明天我去报社说明情况,争取宽大处理,我怀念和建平在一起的日子,但我是个小人物,不可能像建平一样天空海阔,来去自由。

我走出柳莺的办公室,柳莺的秘书追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张记者,您给我签个名好吗?我接过本子,认认真真地写了“柳建平”三个字,柳莺秘书疑惑地说,您不是说您是张记者吗?怎么会是柳建平呢?我冲柳莺秘书一笑,快步走了。

10

“大野”最終还是改版了,在我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苏浅浅顶了我的缺,乍惊乍喜,也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苏浅浅开篇写的是陆羽红,反响还行,她文笔不错,图文并茂。但我并不看好,浅浅起步有点儿低,这离“大野”的初衷有点远,陆羽红的茶楼文化,只能写三期两期,后面就不灵了。

习惯了柳建平的读者,开始读陆羽红了,习惯是慢慢培养出来的,读者接受陆羽红可能需要一个过程。不是田园文化吗?看来苏浅浅也是眼高手低。陆羽红不像柳建平,她身上的文化点很少,很难整系列地开发,建平天南地北地游走,每一期带给读者的都是新天地。

我到办公室拜访老刘,老刘比以前热情多了,老刘问,建平到底怎么了?咱们当记者的本事哪儿去了,你还得把建平给我挖出来。我说,苏浅浅的文章写得很好,思路开阔,也很有灵性。老刘说,还行吧,新手上道,免不了摇摇晃晃。你和浅浅一个学校的吧,以后你多带带她,同门之谊嘛,你是她师哥,咱们报社一直提倡以老带新。我叹了一声,离开了老刘的办公室。

路过社长办公室,我犹豫了一阵,刚要敲门,正巧社长出来,把我叫进办公室。坐了一会儿,社长说,读者不认可苏浅浅,电话都快被打爆了,怎么办呢?宣传部很着急,如果“大野”的阅读量上不去,我很难跟市委交代。你有什么办法?柳建平真的失踪了?还是藏起来跟咱们坐地起价?真的没办法找到他?我给你时间,给你经费,你务必把柳建平找回来,我们可以跟他签个合同,给他一笔钱也行。

我把柳建平授权書的事说了,意思很明白,建平视金钱如粪土,即便他还在大平,即便他还活着,也很可能长期挂竿了。社长愣了半晌,苦笑说,没想到一个钓鱼的,把我们全搞乱了。在找到柳建平之前,你先不用来上班,说真的,我们真的需要柳建平,需要一个钓鱼家。

我无话可说,社长也吞了建平的鱼钩,离了建平的鱼钩,他浑身不自在。社长又说,除了建平,大平还有没有别的钓鱼家?先叫苏浅浅顶一阵,你可以着手发掘新人新栏目,可以继续叫“大野”,也可以叫别的,甚至培养另外一个柳建平。我应了下来,柳建平是天生的钓鱼家,培养一个?谈何容易!

下班前,苏浅浅给我打电话,说请我吃饭。浅浅说,张哥,你务必来,你要是不来,就是对我有意见。张哥,在您面前,我是新人,您帮我顺顺路子。我说什么好呢,我答应了苏浅浅。苏浅浅发给我位置,小丁鱼馆。就是说,苏浅浅跟小丁熟,或者跟小丁鱼馆熟。到了鱼馆门口,我看见了老刘,老刘背着手,在鱼墙前走来走去。我扭头走了。我给苏浅浅发了一条短信:浅浅,哥临时有事,见谅。

晚上怎么也睡不着,我出来闲逛,不知不觉走到了杨柳巷,大平人基本没有夜生活,除了杨柳河木桥上霓虹灯鬼火般地闪烁,大平整个儿地睡了。我在木桥上发了一会儿呆,夜风爽朗,流水哗哗,我尽量不去想柳建平,不去想“大野”,也不去想褚云、金源儿和柳莺,如果什么也不想,就觉得世界很美好。

突然收到了一条短信,我以为是苏浅浅发来的,我的天,是建平!钓鱼家柳建平发来短信:我在柳泉镇,一切均好,放心。柳建平,你这个混蛋!我激动得差点哭了,在这之前,我觉得我和建平之间没有任何友情,他是钓鱼家,我是专栏作家,我们各干各的活儿,各活各的命,现在我才知道,我根本离不开柳建平,建平是我的好兄弟。

我立即给褚云打电话,褚云,建平找到了!褚云几乎哭着说,建平在哪儿?建平还活着吗?我说,建平在柳泉镇,活得好好的。褚云,明天我们去柳泉,我过去接你。褚云在电话里奔放地哭。挂了电话,褚云的哭声,和着流水声,从大荷溪隐隐而来。

第二天,我们赶到了柳泉村,在村口就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到了近前,只见四根木杆撑了一个石棉瓦棚子,棚子下一老一少正挥汗打铁。炉火呼呼作响,老者一嘴白胡子,手握铁钳,小锤上下翻飞,对面的年轻人腰里挂着羊皮裙子,赤着脊梁,手持大锤,锤起锤落,大音交响,火星四溅。

我喊了一声——柳建平!建平!褚云在我身后嘤嘤哭了起来,褚云骂,柳建平,你个混蛋!听见我的喊声和褚云的骂声,青年铁匠愣了一下,放下大锤,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呲着一嘴白牙,对着我和褚云微微地笑。

我立即给老刘打电话问,老刘,我可以写一个铁匠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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