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很近,相距很远

2022-05-30 22:12程多宝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4期
关键词:毕飞宇作家文学

程多宝

1

“每家就一个孩子,那些成绩拔尖的属于世界,要出国谋大业。那些成绩优秀的属于国家,要做栋梁之材。只有成绩一般的孩子走不远,在家门口弄碗饭吃,才是属于父母。”最初与作家余一鸣的相识,起源于拜读《愤怒的小鸟》(首发《人民文学》2012年6期头题,《小说选刊》2012年7期头题转载)这部中篇小说,当学生家长王兰兰听到另一位老师安慰的话,身为一名学校名师的她,内心之五味杂陈,想必与我当时的心情是一样的。

阅读小说,我有个习惯。看到好的章节或是好的句子,我会圈圈点点一二;遇到令我拍案叫绝之处,肯定要换上红笔重点突出。那次,重重地给这几行字划了红线之后,我记住了这位作家的名字:余一鸣。

真的一鸣惊人啊,这不就是!

这是余一鸣给我的第一印象。

2012年7期《小说选刊》刊发的,余一鸣的创作谈《愤怒不是游戏》中,照片是一位长相英俊儒雅的帅哥。“这是我转向教育题材的第一个中篇……”余一鸣以一位中学教师的名义,向读者呈现了自己的一种焦虑。同样的,正是这样的一句暗示,让我对他的“教育系列”有了期待。

大概等得有些焦虑的时候,《小说选刊》2014年2期转载的中篇《种桃种李种春风》,又是他的一个“一鸣惊人”的教育题材力作,特别是那种“对人性救赎有着无法剥离的紧密联系”的剖析,又一次让我惊呆了。

于是,我对余一鸣小说十分敬仰、相见恨晚,接下来进行了“恶补式阅读”。《入流》《不二》《放下》,单是他的“淘金三部曲”就让人大呼过瘾,更何况还有后来的“教育三部曲”之结局的《漂洋过海来看你》,以及一系列立足于中国文坛的中短篇名作。

一个偶然机会,抱着尝试心理,我向这位著名作家发送了添加“微信好友”的请求,没想到对方很快就同意了。细聊几句后发现,他居住过的高淳,与我所在的皖南一所三四线城市毗邻。

原来,我俩居然“相隔很近”……

2

让我不得不再次“惊呆”的是:至今,余一鸣还不是一位专业作家。

他的主业是一名高中语文教师,三年带一届学生冲刺高考,案头翻得最多的是高考类《考试说明》。

十五岁那年,高考刚恢复,余一鸣所在的苏南小县第一次组织高中学生作文竞赛。县城大街小巷甚至县政府大院都张贴了获奖的大红喜报,三个一等奖获得者,他赫然在列。成为一个作家的萌芽,也许就从那里开始。

许是阅历丰富和性格使然,观察生活似乎成了余一鸣的一种嗜好,早年那种自我放松的奇思妙想,就是时不时地把自己想象着成一位写作者,而芸芸众生成了自己的笔下人物。

“淘金三部曲”在中国文坛刮起的旋风还未消散,“教育三部曲”接踵而来,无论褒奖还是批评,他听取之余更为明晰自己今后的创作之路:“优秀的小说家,必须有自己独到的视角、个性的思考和正确的价值观:写别人尚没写的,想别人尚没想到的;始终坚持扬善惩恶的道德立场,如果达不到深刻,至少崇尚灵魂高贵人性美好。”

小说与大千世界一样,天与人,地与人,人与人,都对应都互动,不得割舍。写现实的丑恶不是引发泪水,而是激发思考和革新。人性沦丧的荒原上依然有人性美的芽尖。艺术,说到底,就是把生活中的不可能变成可能,变低下为高尚,变痛苦为愉悦。或许写作之初,这就是余一鸣所要求的小说境界。

3

和余一鸣老师虽然“相隔很近”,却苦于未能谋面。直到有个夜晚,他在微信里发来定位。最初一面的余一鸣令我出乎意料,平易近人之余,没有一点架子。婉谢好友盛情的娱乐消闲,他把那个晚上的饭后时间馈赠于我:在敬亭山上,走在幽静的山路小径,一度没了师生之分,只有两个聊得很嗨的小说发烧友。

20世纪80年代初,江苏师范学院邀请时任《雨花》主编叶至诚先生文学讲座,余一鸣趴在宿舍的书桌上鼓捣了几个晚上,写了一篇七千多字小说《茅儿墩的后生和妹子们》,查了刊物地址之后邮局寄出。

这是他生平的第一部小说,直到后来的《雨花》发表之时,他自己差不多都忘了。

大学毕业之后,余一鸣来到了一所偏僻的乡村中学,一周四五天停电,就着一盏煤油灯,他完成了哲学系和历史系的课程自学,还写了一个16万字的长篇《黑鱼湖》。时值西方文学思潮在中国文坛盛行,余一鸣硬着头皮啃读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直到有天,他与当时已在文坛上光芒四射的毕飞宇喝茶,毕飞宇劝他别过度沉湎于“先锋”小说,回归现实,写出当下生活。

余一鸣坦言,毕飞宇的那句话,算是校正了他后来小说创作的方向。到2010年前后,他的多篇引起广泛反响的中短篇小说,如《不二》《入流》《放下》《淹没》《风生水起》《剪不断理还乱》等,始被文坛瞩目……

那次见面后不久,经其举荐,我应约与他一起,担任了高淳区青年作协的顾问。

以我的理解,当时的应允,私心可能就是,这个职务,可以让我更有机会,追随余一鸣老师的文学光芒,并学习之。

4

几年以来,通过与余一鸣的交流,我感觉他谦逊中溢满真诚。

成家后,余一鸣进入县城中学任教。他们那个縣城,时有一帮写诗的文学青年,成立诗社并自办油印刊物《路轨》,以“日常主义”诗派参加深圳诗歌大展等。由于他们读的都是西方现代文学,一时让他感觉无法对话,甚至还有些自卑。余一鸣有了疑惑,感觉自己中文系科班出身,但读的书却跟不上潮流,为了能不丢面子,于是强迫自己读了一些现代派经典,还连续多年订了《世界文学》与《外国文艺》。甚至于有朋友去了美国,还帮他寄了几十期《纽约客》以及几本美国当代名家的作品。可惜那些都是英文版,余一鸣自认没那个能耐读懂,比如托比阿斯·伍尔夫的长篇《兵营窃贼》,直到后来有次与时任《钟山》的编辑、著名作家苏童聊天时,他把那部书赠送给苏童。

出道多年,余一鸣的创作专注于现实主义题材的中篇叙事,而且还是那种浓墨重彩的“大中篇”,题材追求领域的独特性,不用力写不透;人物性格多变,人格多重,铺张长于简约。

余一鸣认可的现实主义写作,首先要有生活,其次要有切口,切中肯綮。将现实中的美好展现释放,有人喜欢;将现实的丑恶集中暴露,也有人喜欢。作家写作撇开这些为妙,没必要专事迎合。将现实生活的本质呈现,将社会转型的关键弯道捉摸在笔下,针砭时弊,有酸有痛有麻,掐中掐狠是作家功夫所在,并非为“掐”而掐,为揭露而揭露。

余一鸣认为,一开始他写小说,最初的私心多少有些是为了成名,后来是怕被小说抛弃,写着写着成了一种精神慰藉,成为生活中不可割离的一部分内容。好在这些年来的写作,追求功利的成分少了:既不是为了去做成名作家,也从不指望靠稿酬过日子,写得出来就写,写不出来就不写,依从于自我感觉。

“平心而论,我不是一个塑造女性人物形象的高手,放眼江苏小说,有苏童、毕飞宇写的女人形象招摇于文学长廊,似乎不打造出一个文学意义上的女性形象,你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江苏的男作家……毕飞宇对我的文学影响,不是写好小说中的女人,而是主张我把男人写好。我感觉江苏文坛缺这个。毕飞宇已经改变我的,是我的文学态度,把写小说当一件严肃的事在做。”也许,只有谈得尽兴,余一鸣的内心才会汹涌奔流。那晚,是我又一次地与余一鸣饭后散步,地点是宣城市区的宛陵湖。

那晚,他思绪飞扬,既谈了小说,还谈了他所走过的弯路……

这算是我与余一鸣的又一次见面。起因是我们当地的一位文友,一出手石破天惊,居然一声不响地出手一部长篇。作为师友的余一鸣,欣然为这位业余文学爱好者作序。

为文学爱好者们摆渡、添柴、掌灯,余一鸣倾其所有。这些年来,我们这一带好多坚守底层写作的文友,每当有了作品面世,几乎都能得到余一鸣老师的点赞。

5

小说疆场之浩瀚无边,使得余一鸣的“朋友圈”越来越窄。心里揣着小说,除了偶尔出来与作家们喝茶喝酒,别的圈子活动基本看不到他的身影。

余一鸣乐在其中。除了工资卡上交,时常还有不菲的稿费进账,晚上坐在家里少了应酬,免了酒醉伤身,省钱不说还赚碎银子……所以说,好几次我到南京,一时都不敢叼扰,直到有次,因为感觉到他的小说气象有了新的探索,于是试着邀请一次,没想到余一鸣真是给面子。

我邀请了几位南京作家朋友,其中有余一鸣的好友同道,有几位还是极具潜力的江苏青年作家。地点当然是在离他家较近的一家南京菜馆,总不能让人家舟车劳顿。此时的余一鸣,诸多高端大刊上常见到他的小说力作,他的作品也是各类选刊的常客,他还应邀担任了南京市作协副主席一职,还与中国作协、《人民文学》三方签了一个教育题材的长篇扶持项目。

应该说,余一鸣很难排出如此“大块时间”,然而,出于对我这样一个远道而来的底层作家的厚爱,那天的他谈笑风生,使我胜读十年书。

没想到余一鸣对我的小说一直有所关注,时不时地还能指出某部作品的不足。这时,我才知道,他所敬仰的著名评论家孟繁华先生,当年对他的小说也是如此。

与评论家所不同的是,余一鸣对于小说之“品”之“格”,自有认定的疆界。这一点,被他理解成小说品质和格调。所谓格调,正如孟繁华先生所言的“一束高远的光芒”。

现实生活之沉重,确实使作家笔下难有轻逸美妙之感。揭露是作家的天职,这也只是基本要求,要使作品有“格”,还应该追求那“一束高远的光芒”。余一鸣说,以后的创作,他会努力呈现这束光芒,哪怕再多的昏暗也抹杀不掉,“我们不指望文学拯救人性,但人性中本质的光辉与温暖值得作家呈现;依赖人性,也许是最基本的,也是最永恒的。”

早年的余一鸣,曾经梦想做专业作家,后来觉得高不可攀,只好把梦想往现实拉了一拉,如果自己这辈子能在《人民文学》《收获》发个小说,应该心满意足了。如今,余一鸣不止一次“心满意足”。

衡量一个作家成功与否,空口无凭,作品王道。余一鸣谦逊地认为,他至今还算不上是一流作家,甚至连作家都算不上。“像歌坛上,有歌手与歌唱家之分,我最多算是一个有几支成名曲目的歌手。成功的作家应该如那做得长久的英雄好汉,十八般兵器皆能使得,不断向上,永远让朋友和对手有期待,有惊讶。这样的作家在我眼中只有几位,他们写得不易,活得不易。”处于创作盛年的余一鸣,依然是清醒的:作家必须扎根生活。“这些年来,出现了一些沙场折戟的大牌作家,有的因为当年出山匆忙,漏了现实主义这一课,拉架势不小心就露了怯。”

6

那天的南京小聚,分别是一个冬日下午。挥手之际,我感觉到了他坚守创作的雄心壮志:蹲伏于现实,努力前行,力争能在创作中站稳脚跟,不被潮头淹没。

发自内心的敬意油然而生,我喊了他一声老师:“要是我早十年遇到您,您会不会教我写小说呢?”

余一鸣一笑:“看看你,这不像是端着酒杯的你。怎么這么谦虚了,我们相距很近。这不是刚刚同框嘛。”

我知道他说的那事。那是2020年3期的《小说月报·大字版》,我们的作品有幸被同期转载,“一不小心”成了一回“邻居”。只是我觉得与他相距很远,因为我是短篇尾条,他是中篇头题。

这次,我有些胆怯地提出,想给他写这个印象记。面对我的担忧,余一鸣还是以往勉励的语气,如同课堂上解答我提问时的余老师:实事求是就好,毕竟你也是“科班出身”,我不干预,写成什么样,那是你的事。再说,我们相隔很近,这么多年来,我们早就相互了解了。

成文之时,我还是免不了忐忑不安。

因为我心里清楚,与余一鸣老师相比,我们只是居住的地理位置相隔得近;追随他的文学创作之路,实际上我与他相距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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