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鸣
按照刊物要求,我必须写一个创作谈。这于我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谈理论比写小说难多了,我有二三十篇创作谈,大多是应选刊或评论刊物的要求而作,说实话,写时没有一点头绪,现在回头看也看不出什么道理。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是《雨花》1984年第七期上的《茅儿墩的后生和妹子们》,那时我还是一名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都说20世纪80年代是文学的黄金时代,能发表一篇小说确实是一件幸事。毕业后我分配至老家的母校任教,就像家门前的一只蜻蜓,飞了一圈后又栖到了原来的篱笆上。同一批去的大学生都觉得失落,他们发愤图强,考研或者努力成为名师,三五年后都遂愿了。我埋头读书写作,那几年写了一个长篇小说和一个电影剧本,尽管都没能发表,但我没有慌张,有那篇发表的小说打底,我内心莫名地强大。现在重读这篇小说,简直不敢细读,但当时写小说这件事,就是能让年轻人内心膨胀和骄傲。零零碎碎发表了几个短篇后,文坛彻底转向,流行西方现代派文学,我一个乡村教师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渐渐对写作死心了。我调整了自己的方向,致力于教学,一个喜欢阅读与写作的语文教师,在同行中还是有一点竞争力,我调入了县二中,结婚,生孩子。当时二中的校长赵重木先生是南京大学20世纪60年代初期的毕业生,他欣赏读书的教师,提拔我做了教务处副主任,主抓高考。我觉得不能辜负赵校长的信任,全身心扑在工作上。赵校长退休后,我调入了现在的单位,这是一所外国语学校,学生主要是出国和保送,没有什么高考压力。记得抽课文试讲时,我抽到的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讲小说是我的长项,很顺利地通过了评审。到了2010年,我女儿到国外读大学了,日子轻松起来,我觉得,我该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写作。这些年来,我一直抵挡着文学对我的诱惑,订阅文学期刊,关注文坛动态,有时忍不住也写一两个短篇,只不过心态正常了,发表了没大惊喜,退稿了没大沮丧。这之前,我背对文坛,但两只耳朵一直竖着,不想漏过文坛的风声,深藏一颗朝圣的心。江苏有一帮作家是我所在学校的学生家长,赵翼如、苏童、毕飞宇等,校方偶尔会請他们来学校做讲座,指导文学社活动。赵翼如和苏童是我加入中国作协的推荐人,在我进省城之前就认识。我先写了一个中篇,让赵翼如推荐给毕飞宇,请他指导,可是人家看完后摇头,看不上。我没有气馁,又写了一个中篇,直接找到他,他躲不过,读完后说这个还行。我鼓励自己,这算是进步了。我将这个中篇投给了《人民文学》,居然在头条发表了,接着入选了共十四家选刊和年选,获了三项文学奖,这就是中篇《不二》。这对一个中年文学爱好者是莫大的鼓励。我一口气又写了中篇《入流》和《放下》,先后发表在《人民文学》和《中国作家》上,这三个中篇题目都源自佛经,我选择做题目的原因是认为这三个词已经入世,成为日常生活中的口语,作为小说题目具备多重指向。这三个中篇后来在江苏文艺社结集出版,即《淘金三部曲》。贺绍俊先生曾在《小说评论》上撰文,对这三个小说题目作了探源和诠释,让我既钦佩又感慨,评论家的眼光何等厉害。这之后,有一位评论家老兄问我,老余,下面你还能写什么?我心里一惊,这确实是个问题。我是一位从教三十多年的老教师,当然应该写写教育。于是有了《愤怒的小鸟》《种桃种李种春风》《漂洋过海来看你》三个教育题材的中篇,前两篇刊于《人民文学》,后一篇刊于《北京文学》,这三个中篇被评论家称为“教育三部曲”,张元珂先生曾在《扬子江评论》上发表过专论。我由此算是走进了文坛,在文学边缘化的当下,文学只能给当事者带来虚荣和充实,但这于我已经足够了。十年左右,我已经有将近两百万字作品发表,无疑,我将继续写下去。
一些评论家将我定义为现实主义小说风格的作家,我的小说题材多取材于现实生活,小说笔法多是传统的。其实,我曾经苦读过西方现代派经典,进城后我艰难地恶补过一阵子,也尝试过模仿那些写法写小说。毕飞宇有一次看到我书架上堆满了那类小说,说,这些流派的书要读,但读某一个流派的作家,只需要读他的代表作就够了。我理解的意思是,我已经一把年纪了,得寻找适合自己个性的写作方法。他的说法成立,当时的文坛主流已回归现实主义。现在回想,那种阅读和写作也不算走了弯路,那些经典打开了我的眼界和思路,我写的中短篇《奥林匹克数学村前传》《把你扁成一张画》《鸟人》等,也算是我作品中的另类风景。选择传统现实主义手法的作家,容易受制于想象力,受制于沉重的生活积累。我是省内几项中学生作文大赛的评委,尽管高中生作文为了高考已经流于套路化,但总有漏网之鱼遨游在想象的海洋,每每读到这样的作文,我常常自惭。想象力从哪里来?古希腊神话来自于远古,据说是科学的缺席成就了神话。《北京折叠》打开了多重元宇宙,年轻的女作家郝景芳让我们耳目一新。根据相关资料,中国学生从小学到大学,想象力呈递减趋势,如此推测,我年近六旬,想象力趋近于零。但是,总有榜样给我们力量,看完北京冬奥会的开幕式,总导演张艺谋独特的理念和想象力,给所有艺术创作者打了一剂强心针,大道从简,删繁就简,返璞归真,是另一种浪漫主义。从明朝家具的线条到清朝家具的繁华,从法国新小说派到美国当代小说的简约派,每一次转换既是轮回,又是创新,关键是谁能抓住契阔的点。现实主义的变形呈现,在毕加索那里成为经典,在马尔克斯、博尔赫斯那里成为经典,在我们当下的文学创作中没有理由被遗弃。迈开大步,让我们的思维革新,让我们的方式方法走远一点,或许就走进了真正的浪漫主义。
其实,写法没有高下,最适合你的,最适合题材的呈现方式就是高品,当然,每个小说都有它自身的命,抓住天时地利,抓住关键的契机,就是小说的好命。记得1988年新春读《收获》杂志,读到苏童的《妻妾成群》,当时我就傻了。在大伙都追随现代派潮流时,苏童用一个传统题材、传统构架的小说逆流而上,独树一帜,真是智勇双全。每—个写作者内心都有一个作家座次表,优秀的作品值得敬畏,《妻妾成群》就是那个时期的小说担当。
第二个我想探讨的是关于主题先行的问题。主题先行这种方法有一个阶段受到评论家的猛烈批评,似乎主题先行就破坏了小说的艺术性。我扪心自问,发现我的小说很多就是主题先行,为此我深感羞愧。这几年,读到几篇相关文章,好像主题先行也能上台面了,得到一些评论家的认可。依据自己的写作体会,主题先行未必是命题作文,它只是一个方向,并没有规定跑道。而在写作过程中,变化是一种常态。我的一些作家朋友,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很多时候完成一稿后才会考虑题目,题目不等于主题,但至少引导着主题方向。写中长篇之前,我需要立提纲,设置人物性格,在记事本中搜集积累的相关细节,但写短篇,往往在翻看记事本时徘徊于某个细节,思考,挖掘,逐渐完成人物的雏形。主题或许有时代性,有方向性,但小说塑造的是人物,人性的光芒永恒,它不被题旨遮蔽。阅读成功的小说,我们会发现共同点,人性的善恶塑造只会契合主题、深化主题。
我们追求的小说,不应受主题的限制,就如我们制造小说,却不希望小说受作者限制。徐则臣说,好的作家,一定是自身小于作品。我觉得,好的小说也一定大于作者预设的主题。
细节是小说的生命力,我读过的小说,能记住的往往是鲜活的细节。读余华,我记住了自我刑戮的血腥;读苏童,我记住了米堆之上的缠绵;读毕飞宇,我记住了盲人脑中的时间魔方。发现并写出日常生活的精致细节,如同名厨烧出独有风味的白水青菜般神奇。留心生活,是作家共同的习惯,抓捕细节,是作家特有的能力,在恰当的段落恰当地展现细节,则是作家的水平。我随身一直带一本记事本,除了记录生活,也记录独自发呆时的胡思乱想,有时夜里有某个闪念,也起身在上面写下几笔。这是上一代作家的传统,我使用的记事本是一位作家朋友送的,称为Moleskine,据说是海明威当年用过的品牌,已经快被我写满了,现在的年轻作家当然不屑,但我这样笨拙且迂腐的作家离不开它。毕飞宇读完我的长篇《江入大荒亂》,说,就一个细节不错,那个讨债的银行职员在江滩上裸身学游泳的姿态。我觉得沮丧,这是肯定一点否定全盘。他安慰我说,很厉害了,在你读过的小说中有几个细节能留存记忆?
小说理论我曾经痴迷过,但后来我放弃了,更愿意读作家作品论。现在都说作家是可以教出来的,对于初学者,掌握一定的小说理论是基础,但是一旦陷进去了,可能对写作并非好事。我从事的语文教师这个职业,业内有许多名头很响的大师,借着教改的风头,拋出了—套套的教学理论,初读,读不懂,到图书馆边查资料边读,发现原来是舶来品,竟只是改头换面而已。大师们不敢进课堂上课,要上也只会上一节表演课,天南海北的观摩课都有大师的名字,结果你发现他上的永远是同一篇课文。我打这个比方,没有攻击小说理论家的意思,学习套路是为了打破套路,写小说这事说到底是创新,是追求个性的事,条条框框多了会成为桎梏。
回到这个小中篇,感谢《时代文学》组稿。教育题材是我写得较多的题材,我从教近四十年,用句套话说,校园生活是我的一所富矿,挖掘不尽。我在这个小说中塑造了父子两个教师形象,父亲年轻时怀揣教育理想,离开城市,投身乡村教育一辈子。儿子离开县中,投奔到省城的重点中学。为了理想做出的选择不能简单地判断谁对谁错,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愿意为事业真诚奉献。老一辈追求完美,暮年也努力想把人生句号画圆。而新一辈的教师,面对现实,运用现代的教育学、心理学知识疏导学生,变师道尊严为亦师亦友,努力培养学生成为人格健全的新人。时代变了,教育者与受教育者也变了,但是教师的奉献没变。孤独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驱赶孤独是人内心强大的需要,战胜孤独是人类奋斗的目标之一。或许我不该说这么多,一个作家的小说需要依赖作家的解读,那肯定是一个失败的小说,不说也罢。
业余专注小说写作十年有余,酸甜苦辣皆有。好在我只是把写作当作爱好,如同有人喜欢下棋,有人喜欢打牌,说白了我有一份职业,不靠写小说吃饭。但既然是做一件喜欢的事,就不能不求上进,还是尽自己的天智,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去写字。我欣赏那些在棋盘和牌局上讲究和较真的人,他们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值得捍卫和追求的东西。也许我的才华有限,但我的追求是不求比别人写得好,努力比自己前面的小说写得好。
2022年新春于城南枫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