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轩
少年英雄,闯江湖长见识;行侠仗义,游海岱传佳话;战山匪救客商,凛凛正义;为剑派匡正统,赫赫显威;不畏强权,无私护弱者;拒事权贵,江湖任逍遥!
诗曰:
自立存齐志亦豪,奈因天命戢弓刀。
临终不屈称孤愿,留得头颅见汉高。
这诗咏叹的是田横。汉高祖刘邦建立大汉王朝,遣使招降曾自立为齐王的齐鲁豪杰田横。那田横英豪一生,耻为下臣侍汉帝,自刎于偃师首阳山,这故事载入青史,令人感叹。
在山东半岛最北端有座丹崖山,山的西侧是登州岬,便是当年田横的屯兵之处,人称田横山,周遭山巅海阔,天风浩荡,千百年里泣鬼惊神,恰似在激荡田横的凛凛气节。
言归正传。话说北宋仁宗皇祐元年暮春某日,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年轻人来到登州丹崖山,攀上登州岬,立在田横山头。
此时晴空万里,鹰遨长天。这年轻人披襟当风,举目浩渺,联想昔日田横的豪气雄风,不由血脉偾张,心道:“田横故去千年,却无人忘了他。人生一世,这般教人记住,方才不枉了!”
年轻人姓杜,名飞,齐郡章丘人氏,生得七尺身材,方面大耳,鼻直口方,双眉飞扬,目光炯炯照人。
杜飞出身武林世家,先祖杜伏威,乃四百多年前叱咤风云的隋唐英豪,附唐后拜爵吴王。杜飞自小得家风熏陶,深具祖上任侠好义、扶危济困之风。而今杜飞长大,武功也已大成,遂要游历天下,增长见识,于是掖了家传那口吴王单刀,踏上旅途。数月里,他已踏足了山东好些巍山大川、名胜古迹,眼界广开,增益不少。
杜飞正自感叹间,忽然一阵风吹,山岬下传来人声。杜飞张眼一瞥,见山道处有三个人正攀爬上来。为首一个肥胖身形,商贾模样打扮,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肩上背个包裹,另一个身矮肤黑,看上去不似中土人氏。杜飞不由大奇,不知三人是什么来路。
只见那三人向上攀到一处稍平大岩处,停住了歇息。那商人背山面海,一边喘息,一边远眺,吟道:“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古人称东海与泰山之间州地为海岱。杜甫这诗,便是咏出了海岱的高端气象!”
这时相隔虽还不近,但杜飞内功甚强,耳音锐敏,却是听得清楚,暗道:“此人口音似是南人,对我海岱却也熟悉。”
那商人又对披水靠那个道:“苏三,你可知当年驻兵此处的田横,是海岱的英雄,实是天下豪侠的榜样!”
杜飞听了心道:“这人一个商家,对田横却如此推崇,倒是个知音。”
苏三笑道:“若田横在天之灵,知主人远从广州而来,必是欢喜得紧。”
杜飞听了暗道:“却不是巧么!他们原来是从广州来,我正待去那里走一遭,若是与他结识了也好。”
那商人道:“田横和他五百义士的气节,我们岭南人须得学上一学。”
话犹未了,就听山腰有人粗声喝道:“岭南人学什么气节,山东人正要寻你报仇!”随着喝声,自山下闪出两条身影,直蹿上来。
杜飞在山头望见,大是惊讶,看那商人的攀山行状,并无武功在身,而山下蹿上的二人却是腰悬长剑,分明是练家子。杜飞方才听了那商人仰慕田横豪侠的话语,对他颇有好感,而今见有人来寻仇,不由自忖道:“这事蹊跷,我倒要看他一看。”当下提一口气,身子掠起,悄无声息地在树林里藏了身形,竟是无人察觉。
说話的二人已然跃到前头,拦住上山的道路,紧接着青光一闪,双剑齐齐出鞘,一左一右指向了商人。
那商人睁大眼睛看去,见持剑二人并不识得,左首矮胖,右首瘦长,都是三十岁上下年纪,一身黑衣,满面精悍,手中剑尖青光闪烁,幻起阵阵寒气。
商人急躬身作揖,颤声问道:“鄙人梁慕尧,请问二位好汉高姓大名,有何见教?”
左首持剑的胖汉粗声冷笑道:“我两个只是替人报仇,却问我们姓名作甚!”
梁慕尧愈惊,叫道:“二位好汉且慢!与我有仇之人是谁,结的什么怨?”
胖汉喝道:“你只须知我二人是蓬莱剑派门人,领了新掌门周扬之命,专来拾掇你,为抱恨而亡的老掌门刘云峰出一口恶气!”
树林后的杜飞听胖汉说是蓬莱剑派门人,却是心生狐疑。那登州蓬莱剑派在东齐颇有名气,门规甚严,在江湖中属名门正派。照胖汉的话,似是刘老掌门与数千里外不识武功的梁慕尧结下了仇怨,以致抱恨而亡,实教人难以置信。
果听梁慕尧叫起撞天屈来,道:“却是苦也冤也!我一个广州商人,从未来过登州,也从未听过贵派的名号,更不知你家新老掌门姓甚名谁,如何与贵派结下仇来?又怎会害得你家老掌门抱恨而终?”
瘦汉叱道:“多说何益!你有冤屈,待我夺了你的钱财,上缴新掌门,你再去衙门报官!”说罢,跨步上前,便要动手。
苏三见势头不好,急叫:“主人,我们快走!”又回头唤那黑汉道,“桑巴快来扶主人!”
那矮黑汉桑巴本跟在梁慕尧身后两三步远,此刻听了苏三叫喊,急地趋前一冲,步法颇怪,身形似跌非跌,一晃间便已托住了梁慕尧左手。主仆三人一齐转身,往山下便逃。
杜飞正要现身喝住胖瘦二汉,却见桑巴身形怪异,似有武功在身,杜飞不禁眼前一亮,于是暂不现身,要看那桑巴如何御敌。
就听瘦汉喝道:“哪里逃!”衔尾直追,左手成钩,抓向梁慕尧背心。梁慕尧虽不识武功,却也有了防备,慌忙侧身闪过。瘦汉手腕一翻,“嗤”的一声,已将苏三背上的包裹抢过。苏三大急,转身来抢。瘦汉就势抬腿,一个横扫。苏三不及避闪,足胫登时被扫个正着,口里呼痛,扑地便倒。
梁慕尧见倒了苏三,心中愈慌,急叫:“桑巴救我!”
瘦汉笑道:“便是四巴也救不得你!”转手将包裹递与胖汉,再举左掌,照梁慕尧劈面打去。
梁慕尧“哎哟”一声,眼见来掌飞快,已是缩头不及,忽然左边桑巴身形一晃,手若灵蛇,拳头陡地一沉,径击瘦汉左肋。瘦汉猝不及防,肋上一痛,已被击中。
瘦汉慌忙后跃,急将长剑乱舞,护住后背。桑巴手无兵器,不敢追击瘦汉,却是猛一晃身,冲向胖汉。胖汉左拳击出,正中桑巴右胸,但桑巴好似泥鳅般滑溜,这一拳全不受力,胖汉未及反应,忽地手上一轻,抢自苏三的包裹已被桑巴夺了回去。
胖汉又惊又怒,右手长剑搠去。桑巴闪身躲开两步,并不返身再战,却自地上扶起苏三,主仆三人又向山下逃去。
那厢瘦汉吸一口气,自觉未受内伤,随即醒悟,哈哈一笑,对胖汉叫道:“大哥,这昆仑奴无甚内力,不必惧他,上!”
当下胖瘦二汉两边包抄,追将过去。那梁慕尧三人行动不快,被二汉抢到头里,又将去路截住,双剑齐舞,逼将过来。
梁慕尧惊得发抖,颤声道:“二位好汉,金银归你们,只求放我们走!”说罢,从苏三手中提过包裹,双手递去道,“请好汉开恩。”
胖汉一把抢过包裹,在腋下夹住了,对瘦汉道:“二弟,如何?”
瘦汉适才与桑巴动手吃了亏,此刻己方赢定,想要出口恶气,于是冷笑道:“好汉只说饶你们性命,却未说饶你们一顿痛打!”
话犹未落,猛听有人大笑道:“两个劫匪,也敢自称好汉?!”随着话音,一条身影倏然掠到。胖汉陡觉腋下一虚,包裹已被那人夺去了。
来者自然是杜飞了。
山道上五人,见杜飞犹如从天而降,无不一惊,只是梁慕尧主仆又惊又喜,胖瘦二汉却是又惊又怒。杜飞虽是后生,但这般踊身跃出,神出鬼没地将包裹夺了,实是个可畏的武林高手。
胖汉倒抽一口凉气,双手抱拳道:“失敬,在下殷庆和兄弟孙仲,敢问这位好汉高姓大名?”
杜飞哼一声,照着方才殷庆的口吻冷笑道:“我只是打抱不平,你两个识相的,早早向三位广州客官赔罪,换两条性命,却问我的姓名作甚!”
殷庆和孙仲脸色难看,但知遇着了厉害角色,一时不敢发作。殷庆赔笑道:“好汉不知,蓬莱剑派老掌门广有庄田,很是殷实,却被这广州奸商骗了去,被活活气死了!”
一边的苏三叫道:“此话不实!我家主人从前并未来过登州,此番路过,却是第一次。莫说我主人与蓬莱剑派老掌门从未见过,便是见过,想那老掌门有钱有财,自是生财有术的人,如何轻易肯将金银交到我主人手中?若无证据,便是诬告!”
苏三为人口齿伶俐,常年跟随梁慕尧做生意,说话有条有理。
杜飞听了,手指殷孙二汉,喝道:“苏三说得在理,你两个有证据么?”
殷庆和孙仲张口结舌,作声不得。杜飞怒道:“我便知你二人说的是谎话!快快跪下,向三位客官请罪求饶,发毒誓再不冒犯!”
殷庆忽道:“这位好汉,借一步说话可好?”
杜飞将手一扬,道:“不好!你有话当众说。”
殷庆一咬牙道:“好汉也是山东人,何苦为个广州人出头?”又朝桑巴一指道,“更兼还有个外番人!好汉替他们出头,不怕家乡父老骂么?”
杜飞双眉一扬,怒道:“广州人外番人也是人!你既叫我好汉,须知打抱不平,帮理不帮亲,正是好汉的本分。若纵容你两个山贼劫掠外地人,岂不也做了恶人恶汉?!”
殷庆沉声道:“你也在道上行走,莫要逼人太甚!蓬莱剑派门徒众多,连官府也要礼让三分,你须三思!”
杜飞仰天大笑道:“我若怕这些,便是枉为齐鲁汉了!”
杜飛话音未落,殷庆和孙仲使个眼色,两个同时暴喝一声,殷庆当头下劈,孙仲拦腰横削!
殷孙二人趁杜飞仰天大笑,骤然发难,实是偷袭。此时相距既近,杜飞又手无寸铁,这两剑突地攻袭合击,端的是凶险万分!梁慕尧主仆见状,一齐惊叫。
好个杜飞,见双剑骤然袭来,也不慌乱,只将头一偏,躲开了殷庆当头劈下的剑锋,再双足力蹬,一个“倒踩云”,那双剑合击登时都落了空。未待殷庆和孙仲再攻,杜飞已是双足一顿,身形倏地翻转,右掌斜举,飞身反攻过来。
杜飞追击上前,只凭一只右手,忽拳忽掌,招招迅捷凌厉。殷孙二人全然无法抵挡,只顾拖剑闪避。
殷庆正后退间,足跟一绊,脚步愈发错乱,背脊撞上了松树,身形一顿。杜飞施展擒拿之术,空手上前夺剑。殷庆大骇,狂舞长剑,奋力招架,才舞得两舞,便觉腕脉一麻,手中一空,长剑已被杜飞夺了去。殷庆心中一凉,只道今番必死无疑,却见杜飞执剑一个翻身,反刺孙仲去了。
孙仲见杜飞这一剑凌厉非常,自己断难避过,只得咬牙出剑,拼尽全力架出。杜飞手腕微翻,两剑相交时潜运内力,剑锋连颤,孙仲就觉手上大震,自己那柄长剑已是啪啪脆响,断作了数截,连剑柄也拿捏不住,一齐坠地。
杜飞家传的是刀法,并不擅用剑,此刻纯是用的内力巧劲,将孙仲的长剑震断。殷孙二人武功平平,自不识得杜飞手法的妙处。
杜飞这几招,犹如兔起鹘落,直把梁慕尧三个瞧得挢舌不下,俱都呆了,竟然忘了欢呼喝彩。
殷庆和孙仲俱都失了长剑,已是一败涂地,两个还欲奔逃,就听“呼”的一声大响,却是杜飞长剑虚空一劈,断喝道:“往哪里逃!”殷孙二人自知别无路走,此刻只求活命,只得朝杜飞跪下,纳头便拜道:“小人冒犯了好汉虎威,还请恕罪!”
杜飞长剑一摆,道:“我方才说了,着你两个跪下向客官赔罪,发毒誓再不冒犯。客官肯饶你时,我才饶得!”说罢,提了包裹过去,递与梁慕尧道,“物归原主。”
梁慕尧方才回过神来,慌忙伸出双手躬身接过,口里称颂道:“人道山东多豪侠,忠肝义胆,天下闻名。今日教我亲眼见到一位侠士,实是三生有幸!”
这时殷庆和孙仲低头上前来,朝梁慕尧主仆跪下,谢罪道:“是小人猪油蒙了心,来劫先生的金银!但求大人不记小人过,恕罪则个,小人从此不敢了,如有再犯,教小人两个都死在蓬莱剑派的剑下!”
梁慕尧见殷庆和孙仲身为蓬莱剑派门人,却发誓死在本门剑下,此确是极毒的誓了,于是心中一软,转头谓杜飞道:“他二人既发了毒誓,少侠便饶了他们如何?”
杜飞道:“梁先生这般大度,在下又有言在先,自当饶了!”转对殷庆和孙仲道,“你们起身罢。”
殷孙二人如蒙大赦,长舒一口气,待爬起身来,却见杜飞手中抚弄夺自殷庆的长剑,待要讨还,却又不敢。
却听杜飞道:“你也休想讨回剑!我料此剑须不是你的。你二人分明学的是刀法,使剑时全无章法,哪里是什么蓬莱剑派门人!你们定是受人指使劫掠梁先生,为的是要嫁祸陷害周掌门!”
在场五人听了,无不一惊。殷孙二人更是惊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杜飞道:“此事也不由你两个不认,我自持了这剑,前去蓬莱剑派对证,自然真相大白!”
殷孙二人一听,再不敢隐瞒,“扑通”跪下。殷庆道:“少侠明见!我二人确不是蓬莱剑派门人,实是登云山的强人。还望少侠高抬贵手,饶小人性命!”当下殷庆一五一十,将实情道来。
原来殷孙二人是密州同乡,自幼交好,因孙仲家被恶霸欺凌破产,得殷庆全力相救,与恶霸抗争,之后恶霸竟勾结官府,前来报复,要将殷孙赶尽杀绝。他二人走投无路,只得逃来登州,得一位同乡剑客相助,赶走了占据登云山为盗的山贼,从此落草,也做了强人。
便是昨日晚间,那位同乡剑客匆匆携两口剑上登云山来,请殷孙二人替他做一件事,道明日有广州商船泊岸,教二人天明时扮作蓬莱剑派门徒,将广州客商的金银劫了,再有意留下话语,说是领了新掌门周扬言语,前来劫银,为的是替刘老掌门报钱财被骗之仇。殷孙二人心中也觉此事奇怪,但他们受过剑客的恩惠,为了报恩,遂一口应承。
今日一大早,殷孙二人便已踅到埠头,见梁慕尧领了苏三和桑巴下船来,向人问路,径往丹崖山去。殷孙二人暗喜,一路尾随,待来到这里山腰僻静处,方才动手。
殷庆说了经过,又告道:“我弟兄二人虽落草为寇,却多劫富户,并不轻易伤害穷人。少侠可去查访,若是小人言语不实,甘受少侠从重惩罚。”
杜飞听罢,摇头道:“有一关键处,你却未说详实。你那同乡剑客是谁?”
殷孙二人一齐摇头,殷庆道:“非是小人不肯相告,实是江湖义气所在,不好出卖朋友。”
杜飞道:“你不说,我却也猜得到。此人无疑是蓬莱剑派中人,借你二人之手抢劫梁先生的金银,为的是要嫁祸新掌门周扬,从中谋私利。”
殷孙二人脸上变色,但却紧闭双唇,始终不肯泄露同乡剑客的姓名。杜飞一摆手,道:“你二人颇讲义气,倒对我的脾性!罢了,我见你二人并非歹毒之辈,放你两个下山,早日改邪归正!”
殷孙二人千恩万谢,转身下山,才走得两步,二人却忽地转身,望向杜飞。殷庆道:“叩问少侠的高姓大名?”
杜飞皱眉道:“你怎的定要缠着问?”
殷庆道:“非是小人无礼多问,只是小人虽然无用,但既败了,也须知败在何人手下才是。少侠但可放心,我兄弟二人虽然不才,却也说话算数,决计不向第三人泄露半个字!”
杜飞听罢,哈哈一笑道:“你倒使得好激将法!也罢,一来我也是江湖草莽,大伙同在江湖行走,互通姓名也是自然;二来我去蓬莱查证那个剑客,也须自报姓名,此刻先说与你听又何妨?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齐郡章丘人氏杜飞便是!”
殷孙二人得了杜飞姓名,一齐躬身致谢。杜飞见他两个弯腰时露出了剑鞘,不觉心念一动,道:“我也不要你们的谢,你们只须将剑鞘留下,再解件罩衣与我,将剑包起来,我自有用处。”殷孙二人诺诺连声,孙仲当即解了罩衣,从地上拾起几截断剑,将剑和鞘都包了,双手递与杜飞,这才下山去了。
却见梁慕尧双手托着包裹,捧来与杜飞。杜飞诧异道:“先生此是何意?”
梁慕尧道:“杜少侠相救恩德,慕尧无以为报,这包中的金银,赠予少侠,敬请笑纳。”
杜飞一怔,随即朗声大笑道:“先生当我是贪财之徒么?若先生将杜某看作是施恩图报之人,却不是枉费了你千辛万苦来拜谒田横的心!”
梁慕尧满面通红,急忙缩回手来,教苏三接过包裹,再对杜飞深施一礼道:“不愧是田横家乡的侠士!是我以小人之心相度,轻亵了英侠好汉!”
杜飞道:“先生言重,我有幸结识你等岭南之士,来日也正有意去南方走一遭。”
梁慕尧一听,喜道:“好,好,若少侠来广州时,请定来寻我,待在下做个东道。在下住广州城濠畔街梁楼,到时一问便知。”
杜飞道:“在下记住了。是了,而今先待在下陪先生上山去观瞻如何?”
梁慕尧拍掌道:“是了,忘了正事!我此番在登州下锚,便是专要来田横山凭吊哩。”
于是杜飞陪同梁慕尧主仆攀上山岬,观瞻凭吊。梁慕尧经历今日之事,再抚古追昔,更是感慨万千。
梁慕尧缅怀已了,再细看四周景致,赞道:“端的好座滨海之山!”
杜飞道:“先生海上来去,这等海山想是见得不少。”
梁慕尧一指桑巴道:“若论海上来去,他才是真个行者。”
杜飞心有好奇,道:“恕在下多口,这位桑巴兄果是昆仑人么?”
梁慕尧见问,答道:“是哩,他原在南海深处一座名叫马打蓝的岛上为仆,一日遇大台风,他被吹落大海,卷出数十里外,抱块木板直漂了两个昼夜,奄奄一息,幸得被我的船救起。他感恩于我,便做了我的随从。”
杜飞道:“我见他武功奇特,只是内力欠些火候。”
梁慕尧笑道:“他其实并未学过武功,只是在马打蓝岛侍候岛主久了,因此模仿三两招罢了。”
杜飞听了,不觉骇异,暗道一个下人模仿三两招,便这般了得,那马打蓝岛主的武功岂不是不得了!
到了午后,杜飛护送梁慕尧主仆回到埠头。梁慕尧与杜飞相别了登船,扯起风帆,起航入海。
杜飞独立在岸边礁石上,目送船只鼓风而去,驶向了广垠无边的海天,不由得心驰神往,难以自已。
忽听侧畔有人吟诵道:“‘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能有此境界者,非常人也!”
杜飞闻声,急转头望去,原来不知何时来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道,手持尘尾,气度超尘绝俗,生具神游八极之表。
正在这时,几个老渔夫经过,向那老道拱手道:“乔真人,前番听道,老汉们受教甚多,改日定来蓬莱宫,再拜听真人讲道。”
老道还个稽首,微笑道:“道家所遵的,本就是太上老君的‘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你等无须多礼。”老渔夫称谢离去。
杜飞一见老道气度,已是油然生敬,再见他受老渔夫尊敬,更是由衷敬仰,连忙上前深施一礼道:“拜见乔真人。‘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杜飞自小习武也习文,广读书籍,知道这乔真人诵的是庄子的《逍遥游》,这篇他也曾读过,于是也诵了篇中几句回应。
乔真人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杜少侠路见不平,锄强扶弱,却又施恩不图报,侠肝义胆,难能可贵,正是鲲鹏志向的人物。老道今日见识后生俊彦,何其幸也。”
杜飞听罢,暗自一惊,心道:“这乔真人端的厉害!我在田横山打抱不平,他都看在眼里了。我终究功力稍逊,竟是察觉不到!”心中对乔真人极是钦佩。
杜飞寻一块平坦大礁石,请乔真人坐下说话。乔真人问道:“少侠饶过了殷孙二人,却待如何处置那位挑起事端的剑客?”
杜飞沉吟道:“此事显是那剑客要嫁祸新任的掌门,从中谋利。晚辈不知便罢,既已知了,就不能袖手旁观。殷孙二人不肯说出那剑客是谁,我却偏要上门去寻他出来,替蓬莱剑派主持公道!”
乔真人道:“少侠所料极是,确是那剑客怀了私利之心,这私利便是掌门人之位!明日便是蓬莱剑派掌门弟子周扬接任新掌门大典,遍邀了登州武林同道前去观礼。想那剑客急不可耐,于是才有今日殷孙二人劫掠客商之事。”
杜飞道:“果是如此。只是奇了,周扬既已是蓬莱剑派的新掌门,那个剑客既敢来挑事相争,想来他也是蓬莱剑派中地位尊崇之人,只怕还在周扬之上。”
乔真人赞道:“就知少侠见识过人!正是如此,周扬在师兄弟中排名第二,那个剑客正是同门中排名第一的大弟子韩权!”
杜飞道:“蓬莱剑派算来开派也有九十年了,江湖地位不容小觑。通常掌门弟子便是本门大师兄,韩权身为大师兄,剑法定是高的,却不被刘老掌门选作新掌门弟子,想来是他德行有亏,故被老掌门排除。”
乔真人点头道:“此事不闻门人证实,但杜少侠料事极准,想必事实如此!”
杜飞道:“依殷庆所说,蓬莱剑派老掌门广有庄田,家道殷实,韩权德行不佳,谋夺掌门人之位,怕也要谋夺老掌门的家财。”
乔真人叹一口气,道:“贫道也这般猜测,韩权所要谋的,怕正是掌门、家财和美女!”
杜飞不觉奇道:“美女?”
乔真人道:“刘老掌门一生无子,到中年时得了一个女儿,唤作刘淑君,生得极是美丽,老掌门珍爱无比,及女长大,便教其在门下修习剑法,不料门下众弟子均为这个小师妹神魂颠倒,但刘淑君却只青睐为人忠厚的二师兄周扬一人。不瞒少侠,贫道座下弟子出尘,正是刘老掌门七弟子楚宸,他见求偶无望,心灰意冷,方才出家做道士了。虽说刘老掌门和我相识多年,但贫道已是出家人,又兼弟子出尘缘由,实不好插手蓬莱剑派门户俗事。贫道想来,杜少侠正是挫败韩权图谋的上上人选。”
杜飞慨然道:“真人放心,晚辈自当尽力。”
二人叙了些闲话,杜飞便告辞回去歇息。
次日午时,正是蓬莱剑派新掌门接任的良辰。从巳时起,众多武林同道,纷纷攘攘来到城东北的刘家庄。要知蓬莱剑派门人众多,老掌门刘云峰在江湖中又颇有声望,因此登州和附近郡县的武林人士来观礼的,着实不少。
刘云峰生前家大业大,蓬莱剑派的总舵便设在自家的庄上,而今老掌门虽已仙逝,但继任的周扬既是掌门弟子,也是刘家独女将要成亲的贤婿,刘家的产业自要由他接掌,因此继任大典自也定在刘家庄上。
巳时三刻,杜飞来到刘家庄。他艺高胆大,并不携带家传的吴王刀,只将用孙仲罩衣卷住长剑的包裹负在肩上。
杜飞到时,见一众蓬莱剑派门人身着青衫,立在庄门口接客。原来蓬莱剑派的祖师爷以本门在东齐,而东方尚青,属木,故门人上下都着青衫。
众青衫门人中,二人越众并肩而立。左首那个年约二十七八,浓眉大眼,举手投足之间精神十足;右首那个则年长数岁,白净面皮,颌下微须,目光深沉,看去颇有主见。从前头寒暄宾客的口中,杜飞听得年轻那个是周扬,年长那个则是韩权。蓬莱剑派人中三师弟以下,俱都有意立后数尺,尊显周韩二位。
待杜飞上前,周韩二人作揖相迎,杜飞并不隐姓埋名,自报家门,道是齐郡章丘杜飞。周韩二人见杜飞年纪甚轻,名字未曾听闻,料是前来庄上蹭酒之徒,更不多问,就教一个本门小师弟将杜飞延入庄去。
那小师弟见杜飞模样不似名门大派人物,内心也自瞧他不起,当下领到庄内坪场角落处偏席上,便撇下径自去了。杜飞自忖道:“那韩权不似作伪,我明报了姓名,他却全不在意,可见殷孙二人说话倒也算数,果然并未向韩权透露我要来寻他的晦气。”
偏席上已是坐了一拨子后生,都是各门各派中排末的弟子。筵席上酒肴倒是丰富,可谓肉山酒海。这些后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竟无人理会杜飞的到来。杜飞微微冷笑,只凝神留意庄门处韩权的动静。
不多时,只见韩权和一个青衫弟子从庄门口往角落来,行近偏席处停住。那青衫弟子凑前对韩权耳语数句,韓权脸色立变,恨声道:“无用之人!一桩小事尚且做不得,养来何用!明日我须剥了他两个的皮!九师弟,你照计看觑那个小厮,莫要误了。”
韩权方才说罢,就听庄门口有人报道:“黄都监来也!”韩权面色转喜,快步出迎。
须臾,登州兵马都监黄中元一身公服,引四个随从,由周扬和韩权陪同,高视阔步,直入庄来,去到主筵席上居中落座。
待到午时已届,庄上老管家陪了少庄主刘淑君出来。众人看时,都觉眼前一亮。但见刘淑君身形袅娜,柳眉凤眼,杏脸桃腮,生得果然端丽,更兼一袭紫衣,在众青衫门人中尤为夺目。
杜飞见那位九师弟手牵一个男童,紧随老管家身后,不由心念一动,想起方才听到韩权吩咐九师弟的话,正思量间,却见刘淑君已手捧掌门人印绶,款款来到主筵席前。一边老管家口唱赞礼道:“吉时已到,请掌门弟子周扬上前,拜受掌门大印!”
周扬满面春风,起身健步上前,伸手来接印绶。
就在这时,忽听韩权高声喝道:“且慢!”
坪场上数百人无不一惊,霎时间鸦雀无声,全场目光都朝韩权望来。
周扬闻声惊道:“大师兄,你可有话说?”
韩权腾身站起,大踏步上前,来到周扬和刘淑君的北面立定,转过身,面对众宾客,朗声道:“小可韩权,遵恩师遗言,要将恩师遗书宣读于黄都监和众位武林同道面前,请大伙替恩师和本门主持公道!”
众人愈是惊异,本来刘老掌门早已立了周扬为掌门弟子,更已将爱女许与周扬,二事均广发信帖,同道尽知。如何老掌门仙逝之后,却有遗书出现,要教大弟子宣读?
周扬和刘淑君对视一眼,由惊讶变疑窦,周扬大声道:“大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众门人也都望着韩权,惊疑不已。
韩权哼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周扬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今日便得清算!”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封书函,朝众人一扬,“恩师临终前写下的亲笔遗书在此!”
周扬一怔,随即大叫道:“恩师去世前,我与师妹日夜守在他老人家榻前,并不见他写下遗书,这是假的!”
九師弟叫道:“大师兄,你快将恩师的遗书读来听。恩师的冤屈,我们定要替他老人家昭雪!”众蓬莱剑派人听了,也都纷纷点头,请韩权快读。
韩权仔细揭了火漆,拆开封皮,将书函展开来读道:“字谕爱徒大弟子权:逆徒周扬……”
周扬忍不住叫道:“一派胡言!”
韩权喝道:“住口!你这厮果然忤逆,竟辱骂恩师一派胡言!”
周扬眼中喷火,叫道:“我不是辱骂恩师,我是骂信上一派胡言。”
刘淑君连忙一扯周扬道:“且听他读。”
韩权冷笑一声,继续读道:“逆徒周扬,大奸似忠,骗余信任。至余年迈,其狼子野心,暴露无遗,竟以淑君性命相挟,更投以蛇蝎之毒,夺艺夺财,霸女霸庄!余之不明,悔之不及矣。故亲笔书下遗言,着大弟子韩权正本清源,除去叛逆,拨乱反正,接任掌门,救余爱女,入赘刘庄,了余心愿。师云峰绝笔。”
此遗书一读,石破天惊,众宾客窃窃私议,众弟子面面相觑,大多惊得呆了。
刘淑君气得脸色煞白,纤手一指韩权,怒道:“你这恶贼,竟如此阴险!”
周扬却是怒极反笑,叫道:“大师兄不甘由我接掌门大印,伪造恩师遗书,造谣惑众!”
韩权高声道:“假与不假,你我说了不作数,须得请证人来说。”说罢,将遗书递与老管家道,“胡管家,你服侍恩师最久,恩师的笔迹你最熟悉,你且说,这封遗书是不是恩师的笔迹?”
那九师弟手牵男童,也一齐凑前来。
杜飞一见那九师弟的举动,已是心中雪亮。只见胡管家身子一颤,随即点头道:“确是庄主的笔迹。”
韩权伸手取回遗书,道:“不瞒诸位,恩师的这封遗书还有一份副本,托在黄都监手上!”
全场听说,俱将目光投向黄都监。黄都监自怀中取出一封书函来,道:“便是这封书信了,本都监正要作个见证!”
刘淑君道:“先父既已病重,如何还能写下两份遗书?”
黄都监怒道:“是汝庄上有人托付与我,你是疑心本都监作假么!”众宾客见黄都监发恼,都是心中惴惴。
韩权转喝周扬道:“而今人证物证俱全,你还有甚话说!你往日威风八面,我今日便教你做个丧家犬!我既要清理蓬莱剑派门户,又要纳个爱妻。人生风光,莫过于此!”说罢,仰天哈哈大笑。
周扬怒不可遏,劈面一掌,直击韩权面门。韩权方才一番言语,口气轻薄,专要激怒周扬,之后他口中大笑,其实早就凝神戒备,一见周扬动手,韩权随即力贯右臂,一掌倏出,运劲横拍。就听啪啪声响,二人双掌相交。
韩权入门比周扬早了四年多,内功在周扬之上。此刻周扬虽是怒火攻心,但未下杀手,而那韩权却是要置周扬于死地,故早暗中运足了十成内力。因此两个一对掌,即刻分出高下,周扬登时被击跌数步,内伤吐血。
韩权一招得手,随即乘胜追击,一跃而前,正待再劈一掌,却见左首身形一晃,有人挥掌相攻,侧击过来,要救周扬。
韩权听风辨势,左掌先护自身,右手则曲肘翻腕,一掌反拍出去。那人架不住韩权的掌力,“哎哟”一声,也被震得踉跄跌开。韩权急定睛看时,被震退的原来是刘淑君。
韩权图谋的是印绶、财帛和美人一并兼得,因此并无伤害刘淑君之意,此刻见刘淑君踉跄后退,急忙收了掌势,正要上前察看是否伤了美人,却听身后有人喝声:“休要对师妹无礼!”紧接着掌风袭背,颇是凌厉。韩权不敢怠慢,急忙回身,还了一掌。二人双掌啪声一抵,各退一步。就听刘淑君低声说道:“多谢七师兄。”
韩权这才看清那人身着灰色道袍,竟是脱离本门皈于道教的七师弟楚宸。
但见楚宸对刘淑君作一个揖,应道:“贫道出尘,请少庄主勿以七师兄相称。”
韩权喝道:“你既已出家,怎能违背清规教义,插手本派俗事!”
韩权与出尘对了一掌,便即察觉出尘的内力比同门时已提高不少,但要胜过自己却还未必。
这时刘淑君扶了周扬,退开一边,又取出绢帕,替周扬拭去嘴角鲜血。出尘见了,不由叹一声道:“贫道无意卷入纷争,只是不愿你一个大汉欺凌弱女。”
韩权连忙道:“我依恩师遗命,清理门户奸徒,对师妹是无心之失。”韩权说罢,环顾四周,大声道,“众人都已见了,恩师遗命,本门弟子定当执行。”
黄都监笑道:“本都监亲身在此见证,韩掌门愈是名正言顺!”
众人见状,俱知无论人证物证、武功高低、官府人脉,韩权都已赢了周扬,周扬已然失势,韩权继任掌门已成定局,九、十、十一师弟更是齐声高叫:“拜见新掌门!”
韩权也觉大功已是告成,不禁志得意满,又是哈哈一笑,指着周扬道:“欺师灭祖的周扬,你便伏剑自裁罢,免得我来下手!”说到后面,已是声色俱厉。
周扬自知大势已去,遂长叹一口气,对刘淑君惨然道:“师妹,愚兄先走一步了。”说罢,擎剑就往脖颈抹去!
就在这节骨眼上,猛听偏席处有人高声道:“且慢!”随即众人眼前只一花,主筵席前已多了一人!
刘淑君正自悲绝垂泪,骤闻有人喝住,当即睁开泪眼,和身扑向周扬,叫道:“师兄,有救星了!”
周扬张眼看那救星时,见原来是个后生,记得他曾自报齐郡章丘杜飞。
当时周扬还道来了个籍籍无名的后生,此刻却见杜飞英气勃勃,犹如飞将军般凛凛立在桌前。周扬见了杜飞这气势,心中陡增几分希望。
杜飞身在角落偏席,目睹了韩权的发难过程,心中遂定策略,便是先以武功将韩权镇住,再将其阴谋当众揭露,还周扬一个公道。故杜飞跃出时,有意使出了高深的轻功,震慑对手。
韩权见了杜飞的身法,果然脸色大变,大是骇异。未待韩权定下神来,杜飞突然身子向右一欺,右掌倏出,拍向九师弟面门。那九师弟大吃一惊,慌忙举起双手遮挡。杜飞右掌倏变骈指,电光石火间,九师弟双臂肩髃穴各中一指,霎时肩臂僵住,动弹不得。杜飞右手顺势滑落,早将男童拉过,交与胡管家道:“管家寬心,再不必怕韩权那恶徒了。”
场上宾客多是习武之人,见了杜飞这身功夫,无不看得目眩神迷,好几个忍不住喝彩。周扬和刘淑君更不消说,直如喜从天降。胡管家却是惊魂未定,只顾紧搂男童,生怕再被人夺去。
韩权见杜飞甫一出手,便将九师弟制住,知其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心中更惊,也自知没有解穴的本事,只得招手教十和十一两个师弟上前,先将九师弟扶到一边,瞪眼问周扬道:“这个后生是你约来的么?”
周扬摇头,三师弟在边上道:“这个后生方才来时说他姓杜名飞,是齐郡章丘人氏。”
韩权朝杜飞道:“杜少侠为何插手我蓬莱剑派之事?”
杜飞森然道:“若是你蓬莱剑派正规的掌门人交替,外人自不多问。但若是你为抢夺掌门大印,伪造遗书,行事卑鄙无耻,戕害同门,霸占师傅产业和师妹,更与山贼勾结,劫掠客商,败坏我齐鲁名声,这便不是蓬莱剑派一门之事。因此,我须得将你的阴谋戳穿,替你门派主持公道,更要替武林除去一害!”
韩权大叫道:“你莫要血口喷人!我有恩师的亲笔遗书,岂是伪造?且黄都监也有份副本,怎会有假?”
杜飞冷笑道:“天下最易造假的,便是笔迹字体!你教你九师弟劫持胡家男童,为的是逼胡管家附和笔迹,好以假乱真。”杜飞说到此处,一个转身,跨到黄都监座位前,“黄都监,你也有一份遗书副本,我便来问你,这副本是不是韩权私下与你的?”
黄都监瞪眼道:“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
杜飞道:“韩权造个假信,再私下与你一份,依然是假!若另有赍书人,想那人必是刘老掌门的亲信,而今你我就在刘家庄上,你来指认与我,那个赍书人是谁?待我细盘他时间地点一并细节,再来与你对质。”
黄都监不料杜飞要这般对质,登时瞠目结舌。
韩权见势不妙,急叫道:“黄都监是朝廷命官,你胆敢不敬,乱起疑心?”
杜飞哼一声道:“此事浅显得紧,任谁都知是有恶徒要勾结官员作外援,好来吓唬同门!”
黄都监怒道:“大胆刁民,竟敢诬陷本都监与韩权勾结!”他官居登州都监,一州数县的兵马,都归他管,平日里威风八面,百姓于他眼中便如草芥,偏此后生出言不逊,不由他不恼。
却听杜飞朗声应道:“我杜飞敬天畏地,就是不怕官!”
黄都监更怒,喝道:“是你寻死!”他身为武将,向来外出都是刀不离身,适才入席时将刀斜挂在所坐交椅的背上,此时发作,一伸右手,便去抓刀,同时两腿用力蹬地,便要站起。
杜飞冷笑一声,左手晃出,五指按住了黄都监的刀鞘,右臂倏然一伸,手掌搭上了黄都监左肩,口里道:“坐着说理,不必起身!”
黄都监虽也识武功,但杜飞出招实是太快,他不及挡格便已受制,当下只觉肩上传来一股大力,重重压落,两腿一软,竟然站不起身来。黄都监大吃一惊,用力连拔,那刀竟是纹丝不动!
黄都监的四个随从本坐在另席,此刻见都监动怒,都急起身,赶来要护主官,未到身边,黄都监已被杜飞制住。四随从怕激怒杜飞,不敢轻举妄动。
黄都监也知自己是命悬一线,但却心有不忿,道:“本都监只是受韩权之请,替他保管一份副本,你这后生说什么勾结,却不是诬我?”
众人听黄都监这般说,自是不认勾结,但也承认那份遗书副本是韩权与的。若如杜飞所言,韩权造假,黄都监将副本来作证,便是以假证假。
杜飞也料黄都监并不知韩权的图谋,只是受了韩权的好处,方才替他持一份副本。但杜飞却恼黄都监以官欺民,任意胡为,因此杜飞捏住黄都监的刀鞘,便是有意略施惩戒。
当下杜飞撤回手掌,道:“若无勾结最好,若是有,不仅我要替天行道,大理寺怕也放你不过!”
黄都监在官场多年,如何不晓得大理寺的厉害?若大理狱一开,便是最终查明无事,也会被扒去一层皮。黄都监内心一惊,眼下撇清干系,反成急务,于是黄都监转对韩权喝道:“若遗书是你伪造,本都监第一个不放过你!”
韩权见黄都监换了主张,愈觉大事不好,但又忌惮杜飞,实不敢上前动武,心中唯盼大家于遗书的真假各执一词,杜飞的几件指控又查无实证,便奈何自己不得。
韩权正盘算间,却见杜飞伸手从背上取下包裹,放在筵桌上,一层层解开了,露出一件黑色罩衣裹着的剑,众人见了,认得正是蓬莱剑派的剑。原来蓬莱剑派铸的剑,比江湖上寻常的剑要长出一寸,剑的吞口处雕刻浪花,也颇与众不同。众人俱都讶异,不知杜飞从何处得了这剑。
韩权见了却是暗暗叫苦。这分明是他给殷孙二人的,而今两剑既被杜飞缴获,自己的图谋显已败露,这如何是好!
果然杜飞上前一步,手指韩权,厉声喝问:“韩权,我来问你:殷庆和孙仲两个山匪持你蓬莱剑派的长剑行劫广州客商,是否是你指使?你若胆敢撒谎,我即绑了你去山寨对质,再剜了你的舌头,教你永世闭口!”
韓权面如死灰,作声不得。场上众人立时哗然。要知名门正派弟子做此勾当,当真是人所难容。韩权在门人中也只九师弟一个心腹,十师弟和十一师弟虽然与韩权交厚,听韩权道师傅写下了遗书,就不辨真假地拥护大师兄,待此刻知晓了韩权所为,便也耻于与之为伍,怒目而视。
却听黄都监怒骂道:“韩权小人,你勾结山匪,劫掠客商,坏我山东名声,我须容你不得!”随即叱令四亲随上前,将韩权围住,准备拿人。
杜飞叫道:“都监且慢!韩权失了掌门弟子位,我料其中必有缘故,定是他咎由自取!”杜飞说着,转向胡管家道,“胡管家在老掌门身边日久,定知当年老掌门废了韩权的原委。此事老掌门不公之于众,自是为教韩权重新做人,但韩权已自选了一条绝路,老掌门的好意便不须守了。还请胡管家据实当众说出,教众人断个是非。”
胡管家依然紧搂男童,一双老眼只朝边上的九师弟望,一时不敢回答。
杜飞已知其意,大步来到九师弟跟前,伸手在他背上一拍。杜飞这一拍,看似轻描淡写,但实是手掌运上了内功,内力撞处,那九师弟被封的穴道登时得解。
九师弟双臂一松,已能动弹。再试吸一口气,原先阻塞的经脉已无窒滞。九师弟见杜飞为自己解穴,便知性命武功都得保全了,自感激杜飞手下留情,急忙跪下,纳头拜道:“小人多谢杜英雄不杀之恩。”
杜飞正色道:“你恶行不多,我便放过你。但若随韩权再作恶,我定不轻饶!”
九师弟连连称是,扯了十和十一师弟,趋前来向周扬施礼道:“我三个听信谗言,犯下大错,只望掌门不计前嫌,留我三人在门墙内,戴罪立功。”
周扬听他三个如此说,连忙还礼。
九师弟与周扬礼罢,再到胡管家面前,跪下道:“小人受韩权指派,要以管家孙儿性命要挟,逼你在遗书事上屈从,是小人对不住管家!”
胡管家到了此时,已再无疑虑,遂上前一步,对众人道:“是老汉胆小自私,因此被韩权利用。当年庄主废了韩权的掌门弟子之位,却是因两件事,第一件是盗窃了庄上一笔银钱,第二件是偷窥少庄主闺房。”
刘淑君听到第二件,又羞又怒,指着韩权“呸”一声道:“你这无耻卑鄙之徒,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胡管家道:“此二事乃庄主亲自喝破,本待将韩权逐出师门,但禁不住韩权苦苦哀求,庄主终是心软,才将韩权留下,又应韩权求恳,不将他的丑行公布,好教他重新做人。”
众弟子听罢,方才知悉了原委。难怪当初韩权身为大师兄,却声言身体有疾,固请师傅立二师弟为掌门弟子。这些年大伙还道大师兄是高风亮节,原来却是这般卑鄙龌龊。师傅方才去世,他竟伪造遗书,要夺位夺财夺师妹,实是无良无耻至极。
黄都监喝道:“罪证确凿,速将韩权拿下!”他的四个随从当即挥舞刀剑,朝韩权扑上。
韩权见自己的图谋完全败露,众人眼光中尽是鄙夷和敌意,自知已是众叛亲离,若被黄都监捉了,必是受刑刺配,生不如死。俗话说“困兽犹斗”,韩权放着一身武功,自不甘束手就擒,当即恶向胆边生,眼冒凶光,猛然拔出剑来,大喝一声道:“同归于尽罢!”
刘淑君见韩权凶悍,不由急叫道:“众位师兄齐上,将这恶贼拿下!”
韩权大怒道:“小贱婢,我这般真心待你,你却这般回报,我须得先杀了你!”左手捏个剑诀,一招“海市蜃楼”,朝刘淑君扑去。
蓬莱剑派门人虽学的是一样的剑法,但入门有迟早,个人悟性修为也有不同,故功力便分了高下。众弟子见韩权将这招“海市蜃楼”使得凌厉无匹,都自叹不如。出尘知刘淑君抵不住韩权,急拔剑挡在刘淑君身前,周扬也已挥剑,护住了师妹。
然就在这时,韩权突然一声大喝,骤地大背翻身,竟舍了刘淑君,转朝杜飞攻去。只见他右腕振处,将先前那招“海市蜃楼”换作威力更为奇大的“蛟龙腾海”,剑光如芒,疾刺杜飞前胸。
蓬莱众门人自识得“海市蜃楼”可作变化,但见韩权将师门武功变化使得如此突兀猛恶,无不惊叹,若不是韩权已成本门大敌,怕已有人喝彩叫好。
杜飞见韩权突袭过来,自也不怠慢,急握夺自殷庆的长剑,递出一招挡格。周扬等都是剑道中人,看杜飞这一招,竟是江湖上寻常不过的“平沙落雁”!
众人正自失望间,二人身形交错,已是两分。众人多是学武有成之人,从二人交锋便见,杜飞是仗着绝妙轻功,移行换位,乘招御招,借力打力,虽身形多退了些步,但身上毫发未损,并不算输招。众人见杜飞如此轻功,无不惊叹。
韩权更惊,他方才声东击西,明是朝刘淑君扑去,为的是要击杜飞一个猝不及防。本道这突袭十拿九稳,却不料杜飞寻常一招剑式,便将他的攻势化解。
韩权已是无计可施,唯有运剑抢攻,盼能侥幸赢得一招半式,再图脱身了。
杜飞逼退韩权,斜趋两步,纵到黄都监放刀处,右脚一勾一提,将那单刀陡地挑起,握在手中,对韩权喝道:“我学的本是刀法,此刻单刀在手,再和你见个高低!”单刀一挺,直取韩权。
二人刀剑相交,方才斗了两招,韩权右肩便中了一刀,踉跄倒退。
韩权剑交左手,但锐气已然尽失。他既知武功与杜飞相差甚远,又受重创,血流如注,再战已是徒劳。想到便是今日不死,也已是身败名裂,万人唾骂,还有什么生趣!由是韩权万念俱灰,当下把心一横,左手擎剑去颈中一勒,自刎而死。
众人见韩权如此图谋和工于心计,最终自杀收场,化作了南柯一梦,无不唏嘘。场中各派的掌门和长辈,纷纷指点,就韩权之死,对本门后辈深作训诫。
周扬与刘淑君上前来,双双对杜飞施礼道:“幸得杜少侠仗义,主持公道,本门方得保全。少侠大恩大德,永记不忘!”
杜飞连忙抱拳还礼道:“二位言重,挺身仗义,正是我辈应为。”转身将单刀递还黄都监,“今日之战,都监的单刀功不可没。”
周扬也对出尘施礼道:“七师……道长维护小师妹的恩德,鄙人深感恩德。”
出塵答道:“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出尘告退。”说罢飘然去了。
杜飞既还了单刀,笑道:“正是,归休乎君!我也去休!”朝四周众人团团唱个喏,大踏步也出庄去了。
杜飞离了刘家庄,便回自己歇脚的旅馆来。途经北街口,闻得一阵酒香,抬头早见一家酒店,檐前立着望竿,上面挂着一个酒望子,书着“蓬莱风月”四个大字。杜飞笑道:“巧了,正有些饥哩!”
杜飞正自笑间,酒保迎出店来,问他道:“客官尊姓杜么?”
杜飞奇道:“你怎知我姓杜?”
酒保道:“不是小人,是有人做东。请杜客官随小人来。”引了杜飞入到店里一个清幽阁子。
阁子里已备下了一桌酒肴,那做东的正在相候,见杜飞来到,便起身肃客道:“蓬莱乡醪,致敬侠士。”
杜飞连忙称谢道:“真人盛意,在下愧领。”原来那东道主鹤发童颜,正是乔真人。
二人落座,酒保掩了门,自退下了。
乔真人先举盏道:“少侠为蓬莱剑派主持公道,劳苦功高,贫道在此专为少侠庆功。”
杜飞连连逊谢。
酒过三巡,杜飞大略说了刘家庄上的经过,乔真人道:“早知少侠文武双全,那韩权图谋必败无疑!施恩不望报,功成不志骄,尤是难得。昨日听杜少侠说有意去南方走一遭,是么?”
杜飞道:“晚辈正要游历天下,好增长见识。”遂将自己从齐郡章丘一路沿海向东而来的历程说了,接下道,“晚辈将一路偏南向西行,如此山东的东和西都行过了,之后在下便要去南方游历,领略异于北国的人情风土。”
乔真人点头赞道:“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好,好。是了,你往西行时,当去曹州。曹州号称‘天下之中,甚值一行。”
杜飞道:“晚辈正有此意。多听人说起曹州与沧州、青州、徐州,并为武林之乡,道是‘无曹不成兵。晚辈习武之人,这曹州错过不得。”
乔真人道:“曹州素为中原和齐鲁重地,上古曰陶,尧初封于此,故号陶唐氏,夏商时为三鬷国,西周时为曹国,后世曹州之名便据此而来。春秋时越国有个大功臣范蠡,功成后激流勇退,携西施泛五湖而去,辗转来到陶地定居,以‘陶朱公闻名于世。之后汉高祖刘邦在陶地称帝,太史公更于《史记》誉陶邑为‘天下之中,愈教此地扬名于宇内。隋末唐初时有个猛将,唤作单雄信,就是曹州人氏。此人善用马槊,骁勇矫捷,人称‘飞将。少侠名中也正有个‘飞字,实是相类的豪杰。”
杜飞忙道:“晚辈只敢将单英雄当作榜样。”
其实杜飞早知单雄信是曹州人,也因单雄信号称“飞将”,尤令杜飞敬仰。但为因单雄信与自己先祖同为隋末时威震天下的大英雄,杜飞有意并不提及,以免言语中说到自己先祖,教人误会,只道自己炫耀。
乔真人道:“背负青天去,关山度若飞。贫道料少侠自‘天下之中而南行,便似图南之鲲鹏,可一展抱负矣!”
杜飞道:“晚辈只求增广见闻,强似井底之蛙,便也知足了。”
乔真人道:“不然,贫道平生阅人无数,少侠气宇轩昂,能文能武,将来必是元帅人物。”
杜飞听罢,哑然失笑道:“真人谬矣,晚辈并无出仕做大官之愿。在下要学的,倒是汉时的大侠朱家。”
乔真人微微一笑,道:“功名利禄,皆有定数,惟愿少侠一帆风顺。”
酒筵后,乔真人引了座下弟子,云游江南天目山去了。杜飞也离了登州,一路向西游历,行行驻驻,这一日,来到了曹州地界。
杜飞先取左城来。入到城里,见左城虽不算大,却也人烟辏集,市井热闹,诸物行货,甚是齐整,杜飞暗自赞道:“这‘天下之中古地,果是繁华。”
杜飞到了一处街口,见有簇百姓,扶肩搭背,交颈并头,围住一个圈叫好。杜飞也挨近去看,见圈子里是一个江湖卖艺的老者,领一个后生,正在打拳,使到妙处,众人喝彩。
那老者五十开外年纪,身材瘦削,灰白头发,那后生年纪与杜飞相仿,浓眉大眼,中等个头,却生得壮实,额上一道淡淡的伤疤,老少二人都是身手敏捷。
众人正看得入迷,街上蹄声嗒嗒,一队车马辚辚而至。马车上有个银铃般的少女声叫道:“祖父,这里好生热闹,可否停车观看则个?”
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应道:“晴儿想看热闹,便停车罢。”驾车人得了言语,便勒住马匹。马车上的人并不下车,只坐在车上观看。
这时那老者使罢拳,口里开呵几句,道:“老汉龚赞,小徒宗明,都是南方人氏,自无惊人的本事,全靠列位恩官捧场。如蒙赐些银两铜钱,赍发咱家,拜揖不尽。”那徒弟宗明手托个盘子,行了一圈。
杜飞听了龚赞说话,心中一喜,暗道:“恁地是缘分!我正要去南方行一遭,便在登州结识了三个广州来客,曹州城又遇着这两师徒!”当即取出一两银子,放入宗明托的盘中。
龚赞呵过场子,又抡起一口单刀来,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口里说道:“我师徒二人向来仰慕山东的英雄,因此一路来到这里,也望结识齐鲁好汉。老汉要使的这套刀法,是老汉好友的先人,机缘巧合下,得了一部失传的刀诀。那刀诀原主,听说便是二百年前山东的大英雄黄王。老汉不辨真假,想到黄王故里就是曹州,于是斗胆使出来,请各位高人指教。”
龚赞说罢,拉开架势,将刀法施展开来。一时间金风呼呼,刀光霍霍,单刀左盘右旋,展、抹、钩、剁、砍、劈,将一路刀法使得浑厚刚猛。
杜飞自幼习练刀法,造诣颇高,但他从未听说过黄王刀法,自无法判辨真假,但见这刀法确有其独到处,也不由喝彩。
一路刀法使罢,龚赞收刀抱拳道:“见笑了,老汉所学不周,愿求教于众位高人。”
话犹未了,猛听有人喝道:“什么鸟人,敢在我的地头上逞强!”
随着喝声,三条大汉搡开人众,抢入圈中来。为首一个身躯凛凛,满面的戾色,指着龚赞叱道:“你两个外乡人,须晓规矩!在我毕横的地头上卖艺,不纳孝敬,岂有此理!”
龚赞未及答话,他徒弟宗明上前来叫道:“大宋朝的州县,怎的变作你的地头了?”
毕横一弯腰,自地上抓起盘子,口里喝道:“老爷便是道理!”
宗明急伸手拦住毕横的去路,口里大叫:“光天化日抢钱么!”
毕横大怒,骂道:“你这小贱贼,敢骂老爷,却不是自讨苦吃!”骂声未歇,毕横身旁那两个大汉猛然蹿前,挥拳照宗明当头打去。
马车上晴儿见有人动粗,“啊”声惊呼,一颗心“扑通”直跳。
圈子内宗明急退一步,扎个马步,双拳提起,向前格出,便要同二汉放对。就在这时,杜飞跃入圈中,口里喝声:“住手!”双手按出,已搭住了二汉的肩头。那二汉骤觉肩上一沉,恰似有千斤重担压下,霎时间身形顿住,哪里还迈得开步去!
晴儿看得真切,大觉开心,正待脱口叫好,却见毕横凛凛身躯逼向杜飞,不由一惊。
毕横见杜飞出头干预,原也一惊,但侧目打量,见杜飞年纪尚轻,又只一人,便放下心,怪眼一翻道:“后生,你是本地口音,怎的竟帮外乡人!”
杜飞哼一声道:“我是路见不平,专和恶霸作对!”
毕横怒道:“老爷吃的,便是恶霸这碗饭,快快躲了!再不走,连你一起打!”
杜飞冷笑道:“你倒打来试试!”
毕横眉毛剔竖,怪眼圆睁,怒吼一声,托盘交左手,提起右拳,照杜飞胸口猛力捣去。
龚赞见状,赶紧相助,但他拳掌尚在中途,便听得啪啪声大响,就见杜飞身形不动,毕横却似倒了一座山般,跌坐在地,抢来的托盘早落入杜飞手中。
原来正如江湖上所言:“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杜飞一见毕横三人闯入圈子的身形,便知他三人的武功不甚高,凭仗的只是一股蛮力。于是杜飞有意要以内力来克蛮力,见毕横出拳攻到,也是拈拳打出。双拳空中只一碰,毕横便觉对方内力有如怒海狂涛,直撞过来。毕横的功力远逊杜飞,登时被震得气血翻涌,立足不稳,一跤跌倒。杜飞顺手翻腕,一勾一抓,将托盘夺回。
围观百姓素知毕横是本地一霸,身躯本比杜飞高大,此刻发起恶来,又是先出的拳,尽占了优势,不料只一拳,毕横便落败了,全场无不惊讶。龚赞师徒见杜飞原来武功这般高强,却是又惊又喜,未待他们吱声,车上的晴儿已是清清脆脆,先喝起彩来。
毕横素來横行霸道惯了,今日一招脆败,这面子如何挂得住,当下又羞又怒,自地上抓起龚赞方才抛下的单刀,爬将起来,发狠狂舞,直向杜飞劈去。众百姓见几人动起刀来,都要防他兵器无眼,误伤了自己,急忙两边退了开来。
杜飞一声冷笑,将托盘递与宗明,自就刀光里欺身直上,右掌虚引,引毕横挥刀劈来,杜飞左手倏出,竟是后发先至,夺了毕横的刀!
毕横大骇,生怕杜飞运刀反劈,慌忙向后跳开。果然劈风声响,杜飞挥刀空中一斩。毕横见了,又再往后跳。杜飞连劈,毕横连跳。杜飞其实只是虚劈,那毕横求生心切,哪能分辨真假,只得一跳再跳。一个巨塔大汉,如此地动山摇般连连数跳,众百姓见了,又是愕然,又是好笑。
毕横手下那二汉见毕横都已败逃,如何不慌?发声喊,也都逃开了。
杜飞将刀递与龚赞道:“物归原主。”
龚赞正待向杜飞道谢,却听毕横远远大叫道:“你三个反贼休要走了!你可知本州马步都监是我的亲叔父,他来时你三个都得坐牢去!”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就听鸾铃响动,有人叫道:“毕都监来也!”
众人举头望去,见街心处一队军兵,都持明晃晃器械,簇拥着一个骑马将官,赶将前来。那马上将官面色倨傲,分明便是那毕都监了。围观百姓向来畏官,于是即刻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来。
毕都监驰到近前,大声喝问:“什么人在这里聚众闹事?”
毕横急忙上前,在叔父跟前低声说了。毕都监听说,右手按剑柄,左手指着龚赞和宗明,喝道:“此二人是黄巢余孽,须得拿下,押回衙门去会审!”
龚赞和宗明脸上变色,待要申辩,两边军士已是听令,各挺刀剑,上前将师徒二人围住。
毕都监再一指杜飞道:“这厮须是他们的同党,一同锁了!”两个军士过来,提起铁链就向杜飞套去。
杜飞举掌一拍,一股劲风扑面扫去。那两个军士登时便倒在地。毕都监又惊又怒,抽出佩剑,指向杜飞,叫道:“反了么!你这厮竟敢拒捕!”
杜飞身形只一晃,便跃到了毕都监马前,双手叉在腰间,怒道:“反与不反,岂能由你胡言定罪!我等良民,如何便成反贼了?你若再血口喷人,休要怪我不客气!”
毕都监见杜飞双目精光湛湛,不由心中一寒。杜飞掌劈的功力和纵跃身法,分明是个武功好手,毕都监心知若是用强,自己定要吃大亏,不若先放他走,再另遣高手捉他便是。心念及此,毕都监遂干笑一声,说:“你既不是他们同党,本都监便开恩,放你一马。”
杜飞把头一摇,冷笑道:“大路朝天,来去任我,谁个须你开恩!他师徒二人我须带了一同走!”
毕都监虎起脸来,道:“你也是山东人,如何却吃里爬外?你若一意孤行,自讨苦吃,莫要后悔了!”
杜飞不听犹可,一听更怒,大声道:“天下一家,如何是吃里爬外了?!你那泼皮侄儿这般说倒也罢了,你身为命官,竟也持此俗见,犹教人恨!朝廷养你这等官吏何用!”
龚赞怕事闹大,真要连累了杜飞,于是急上前道:“这位少侠,你侠义心肠,老汉感恩不尽。你且自回罢,此事待老汉同都监回衙门分说去。”说罢,伸出双手对毕都监叫道,“我师徒随你见官就是!”
杜飞却是将手一拦,大声道:“龚师傅且慢!放着我专打抱不平的在此,定不教你师徒被人欺侮!”
毕都监脸色铁青,进退两难,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边上毕横叫道:“我的人已去州衙报信,大队官差须臾便到,你三个反贼余党不要走!”围观百姓见事情愈发闹大,更是替杜飞三个捏一把汗。
就在这时,马车上传来银铃般的声音道:“晴儿有话说!”众人听了,都把目光投向马车望去。
只见车帘掀处,众人眼前一亮,一个红衣少女扶着个老儒,飘飘然步下车来。
但见那少女十四五岁年纪,肤白如玉,眉目如画,双眼亮如点漆,更兼轻风动裾,飘飘若仙,说不出的好看。那老儒脸色端肃,凛然有威。众人已知少女就是晴儿了,但却不知那老儒是谁,只晓得他是晴儿的祖父。
此刻祖孙二人仪态端然,缓缓直行,径入圈内,来到毕都监和毕横的上首立定。
毕都监见老儒大剌剌占了上首,不由一凛,将老儒上下打量,心中狐疑不定。要知曹州乃四达之地,往来颇多权贵。毕都监在衙里做官,自晓得花花轿子人抬人的道理,因此也不敢轻易得罪达官贵人,于是先不作声,静观其变。
那毕横虽是个莽夫,但晴儿貌如仙女,却也教他不敢直视,明是晴儿有话要说,他却转而喝问老儒道:“咄!你这老丈,有甚话说?”
晴儿道:“我祖孙二人听得多时了。龚师傅道自己学过‘黄王刀法,尔等便口口声声‘黄巢余孽,反贼余党般骂,他称黄王并无不当,尔等辱骂却是过分了!”
毕横怪目一翻道:“小娘子乱嚼舌根!我怎的过分了?”
晴儿道:“黄巢当年号称大齐皇帝,统兵百万,纵横天下,任哪一个英雄好汉也不敢小觑,龚师傅尊称他一句黄王,自是理所应当!若因黄巢为唐朝之寇,便须以反贼冠名,永世不得翻身,则是过分了。前人中有商纣王作恶,但后世依然尊称他为王,秦始皇为暴君,但后世依然尊称他为帝,盖因过是过,可责之,礼节却不应缺。且黄巢反的是唐朝,距我大宋已二百余年之久,尔等岂可将龚师傅反贼、余孽般谩骂!”
晴儿语音清脆,话说得又在情在理,人人都觉舒服中听,便是毕都监那队军士,也有好些连连点头。杜飞高声喝彩道:“这位小娘子所言极是!”
毕都监和毕横听了,面面相觑,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晴儿言犹未尽,又道:“至于这位少侠,侠义心肠,路见不平而帮龚师傅,此正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尔等岂可反责他助外乡人?要知山东是孔孟圣人家乡,若失却温良恭俭让之美德,自乱了仁义礼智信之五常,要令圣人蒙羞哩!”
老儒听着孙女的言辞,一直抚掌微笑,点头称许,待孙女说罢,老儒便责毕都监道:“你身为一州士兵长官,见识却尚不及个少女!”
那毕都监被当众奚落,心中一股無名火蹿上,手指老儒怒道:“你这老儒,到底是哪里的官绅,敢教你孙女来羞辱我,不怕发配去边地充军受苦么!”
老儒淡然道:“老夫确实曾在边地,毕都监吓不到我。”
毕都监愈怒,厉声道:“你怕是罪未受够,快快报上姓名籍贯来!”
就听远处有人叫道:“毕都监不得无礼!”
众人循声望去,见四个衙役抬着一顶轿子飞也似的过来,轿后随着好些官吏和侍从。围观百姓中有人“噫”声道:“是吴知州来也。”
那顶轿子到得近前,吴知州急急下轿,向老儒深施一礼,口称:“学生吴征参见恩相。学生迎迓来迟,望恩相恕罪!”
毕都监见状,大吃一惊,登时呆了。吴知州参见问安罢,回头唤毕都监道:“庞枢密使在此,毕都监快来拜见!”
毕都监浑身一震,犹如梦中惊醒,慌忙插剑还鞘,滚鞍落马,上前拜见。
原来,这位老儒非是旁人,正是当朝枢密使庞籍,那队车马上乘坐的乃他的家眷和亲随。
这庞籍乃宋朝一大名臣,进士及第入仕,一路升迁,官至枢密使、宰相,受封颖国公。庞籍通晓律令,长于吏事,文韬武略,尽皆不凡,尤其难得的,是其如伯乐,慧眼识珠,替朝廷选拔了一文一武两大人才:文者司马光,武者狄青。庞籍本为官清明,刚正不阿,自宋仁宗庆历元年起驻节西北边地,知延州,兼任鹿延都总管、经略安抚缘边招讨使,专事对西夏作战达数年之久。故庞籍方才道曾在边地,倒非虚言。
此刻毕都监一头跪下行礼,一头谢罪道:“末将不知枢相大驾光临,冒渎了虎威,尚祈枢相恕罪!”
晴儿天性淳然,见了毕都监惶恐狼狈,不由抿嘴笑道:“毕都监不知者无罪,只是奈何前倨后恭?”
毕都监脸色极是难看,又向庞籍告罪道:“末将被不肖侄儿蒙蔽,不辨是非,纵容子侄胡作非为。毕横随口诬陷,欺凌良民,而今末将经小娘子点化,幡然觉悟,自当公正严明,大义灭亲,再不敢徇私!”拜罢起身,喝令军士动手,将毕横捉下,三道铁链锁了,押回府衙,交有司断罪。
吴知州听罢也自责道:“学生也是失察了,须当深自反省!“说罢,顿了一顿,道,“恩相,学生自接礼部公文,知恩相领了圣旨,前来涂山汤王陵祭祀,学生即已筹备下玉圭缯帛,祭器吊挂,专候恩相到来。”
原来庞籍这番东来,是得仁宗皇帝恩准,回乡省亲,又领了天子圣旨,途经曹州时先道拜谒汤王陵庙,参礼祭祀。
吴知州禀罢,再请道:“学生已在左家楼备下了一席便筵,为恩相洗尘,筵后请恩相在馆驿暂歇一晚,明日学生陪同恩相前往涂山。”
庞籍道:“如此,有劳了。”
毕都监正要表忠,急指挥军士,护了庞籍一行车马前往左家楼去。
龚赞师徒避过一场无妄灾,自是对杜飞感激不尽,二人一起向杜飞行礼致谢。龚赞道:“相救之恩,永记在心。敢问少侠高姓大名?”
杜飞急忙还礼道:“二位不必多礼!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不若寻个静处,在下请二位少叙三杯如何?”
龚赞喜道:“老汉正有此意。我师徒所住旅馆近处有家酒肆,倒也僻静。”
宗明收拾起刀棒行头,三个人来到那酒肆里,拣个阁子坐了。
酒保筛酒上来,杜飞首先举杯道:“在下姓杜名飞,先敬二位。在下于北方长大,而今结识了二位南方新友,实为快事!”
宗明年纪与杜飞相仿,对杜飞的侠气和武功极是钦佩,当下双手捧杯,连连向杜飞敬酒。
杜飞喝酒豪爽,但言语谦和,并无丝毫骄横。龚赞师徒见杜飞为人如此,愈是钦敬。龚赞连声赞道:“老汉行走江湖多年,见人不在少数,似杜少侠这般行侠仗义,又施恩不图报的,实为第一人。”杜飞逊谢不已。
三人边饮酒边叙话,再说些江湖见闻和武林掌故,相谈甚欢。
待说起今日之事,龚赞道:“这黄王刀法是真是假,我也心中疑惑。少侠武功高强,又是山东人氏,正好请教。”
原来龚赞是梧州人氏,结交了一个桂州来的林姓师傅,二人甚是相得。忽一日,林师傅染病不起,临终前将一套刀法转授给龚赞,道是当年黄王战乱中将刀法秘笈遗失了。许多年后,林师傅的先人因一个机缘巧合,得了秘笈,因此也成了刀法的传人。到了林师傅病重,不愿刀法湮没,因此传与龚赞。
龚赞不负林师傅所托,将黄王刀法熟习了,更为传承不断,遂也传授给了同乡弟子宗明。但师徒二人发现这套刀法虽极刚猛,却是有进无退,疏于防御,实战中若遇高手,便是把命交在强敌手中。此等刀法不似黄王善攻善守、能屈能伸的为人之道,只怕林师傅的先人所得的秘笈并非真本,或非全本。
因此师徒二人商议,听说黄王原是山东曹州人氏,二人便一路做着卖艺营生,来到曹州,望能在这里撞着识货的,辨个真假,于是才有了今日之事。
杜飞听罢,道:“在下于刀法,也略知一二。我见龚师傅所使,确是重攻击而疏自保。黄王是山东人,起事也在山东,但传说中黄王并不使刀,而是使剑,更不闻黄王有刀法传世。故在下料想,这刀诀许是有人托黄王之名而为。”
龚赞连连点头,苦笑道:“少侠说得有理。如此也好,解开了我师徒二人多年的心结。”又同宗明商议道,“明儿,我与你明日去汴京都会走一遭如何?”
宗明喜道:“但凭师傅主張。”
龚赞又问杜飞道:“少侠却待何往?”
杜飞道:“在下今日方到曹州,此地游览几日后也要行他几千里路,到南方天地游历一番,增长见识,再定未来之计。”
龚赞和宗明都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盼异日再得相见。”
暂不说杜飞和龚赞师徒依依惜别,却说庞籍得吴知州殷勤招待,筵后歇住一宿,次日换了公服,与众随行在吴知州和一干属员陪同下,朝涂山汤王陵进发。
汤王便是殷商朝的开国君主成汤。他本为夏朝方伯,夏桀无道,于是成汤东迁,新建亳都于涂山之南,准备伐夏。历经十一征,翦灭了夏桀的羽翼,随后大举进兵,终于灭夏。成汤在位三十年崩,葬于涂山。
曹州的徐主簿领几个属吏,已在涂山下迎迓,拜见问安了,陪同庞籍一行上山来。
徐主簿边行边道:“枢相亲来涂山祭祀,汤王陵异地之争当可止息了。”
庞籍途中已听禀,知是徐主簿主持修撰了《曹州志》,便嘉许道:“主簿所修曹州地方志,老夫读了,有理有据,甚好。殷商以降,迄今已有二千六百余年,时代久远,以致误会衍生。以老夫涉猎所见,似曹植之《皇览》记载汤王陵在薄城为最始,时人并无争议,只是后来横生枝节。故《曹州志》意在正本清源,校正歧义,功劳不小,须得奖赏。”
吴知州连忙答应道:“恩相明见,学生明日便作奖赏。”
徐主簿得了嘉奖,自然欢喜,又道:“古时‘薄字通‘亳,故薄城即亳城也。西汉设薄县,其县治便在本曹州城南。商汤建亳城后大会天下诸侯,设盟伐夏,史称景亳之命。亳是亳城,景即曹州东四十里之景山。再据《左传》,商汤后裔之诸侯宋国,以薄为其祖先宗邑。祖先宗地,断不有错,此亦足以为证。”
说话间已到陵前,随从擎抬御香仪从,摆设玉圭缯帛,祭器吊挂,徐主簿司仪,庞籍诵读御笔祭文,读罢,捧爵司樽,酹酒敬香,众人皆跪拜叩首。四周游客,也都自觉围拢来,一齐参礼祭拜。
祭奠礼毕,庞籍谓曹州诸官吏道:“老夫返京,自当奏闻天子,拨下官银来,将汤王陵重修,仪门照壁等,一应葺缮。”
吴知州躬身谢道:“恩相之德,功在后世!”
随后庞籍携了孙女晴儿的手,爷孙在前,吴知州和众人随后,缓步行往汤王庙去观瞻,边行边谈论起涂山景致。
庞籍道:“晴儿,待祖父来考你一考:这商汤灭夏是哪一场战事?”
晴儿见问,双眼一眨,答道:“夏商两军在山西的鸣条决战,夏军大败,夏桀带五百残兵逃来山东的三鬷,商军追击而来,又胜之,夏桀只得远遁至南巢,后死在彼,夏遂亡,商奄有天下。”
庞籍捻须点头,微笑道:“答得好!”众人见晴儿一个少女,却答得有条不紊,无不暗暗称异。吴知州鼓掌道:“才女也!小娘子若投生唐代,当不输与上官婉儿!”
晴儿莞尔一笑,颜如朝霞。
庞籍摇头道:“吴知州过誉了。学无止境,岂可固步自封?”
晴儿道:“大人教诲得是。书上曰:‘汤武革命,这句话,孙儿其实尚不甚解。”
庞籍轻轻一咳,讲解道:“商汤灭夏与后来周武代商,二者合称‘汤武革命,言出《周易》:‘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自古王者受命于天,王者易姓,改朝换代,便是革除天命,是天地间无与伦比的大事。”
晴儿点头称是,道:“原是如此,后世但凡君王不行仁政不爱民,黎民百姓须得学汤武榜样,革除天命,改朝换代!”她嗓音清脆,众人听得真切,不由得心头都是一震。
忽听有人高声喝彩道:“小娘子所言极是!”
晴儿闻声,又惊又喜,叫道:“少侠,是你!”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陵园照壁处立着一个英气勃发的年轻人。庞籍和吴知州见了,都是一怔,俱想:“此人不是昨日打抱不平的后生么,怎的他也来了这里?”
原来杜飞与龚赞师徒相别,想起庞籍要祭汤王陵,排场定是不小,他既已知有这去处,便也赶来观瞻。
杜飞昨日见晴儿挺身主持公道,将毕都监叔侄诘问得哑口无言,心中对这官家小娘子颇有好感。杜飞为人侠肝义胆,痛恨人间不平,晴儿这通话语正合他的胸怀,当下忍不住喝起彩来。
庞籍听小孙女言语不知厉害,正要纠偏,听见杜飞高声喝彩,不由悚然暗惊:若孙女的偏差言语被江湖草莽利用,后果堪忧。
当下庞籍停住脚步,对着孙女正色道:“晴儿此言不当了!国有万民,却唯有一君。掌天下者,须是上应天命之人。故行汤武革命而改朝换代者,须是应天有德之人,方可为之,绝不可任由小民以学汤武榜样为名,恣意生事,放肆暴动,不然天下大乱,国将不国,岂是天下万民之福也?!”
晴儿最敬的人便是祖父,此刻见祖父声色严厉,心中一惊,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杜飞步上前来,双眉一扬,朗声道:“为何小民不可学汤武?秦朝行暴政,刘邦本是布衣,便也是个小民。他未起兵时,谁人识得他是应天之人?退一万步,若是天下无小民起兵响应,只刘邦一人也灭不得暴秦,世上也就无汉高祖,无大汉朝。故黎民百姓不学汤武,不奋起革除天命,暴君便会作恶如故,黎民百姓便只得永生永世受苦受难!”
庞籍大皱其眉,对杜飞道:“当今朝政清明,百姓称道。昨日在左城,官府为你作主,你须是经历过的。今日还依着草莽习性胡言,大是不合时宜!”
杜飞哈哈一笑,道:“早就知道做官的说的就是这等话。罢了,道既不同,不相为谋。”说罢,转向汤王陵另一头,自游览去了。
庞籍在朝中位高权重,今日教个平民后生当众顶撞,辞锋极是刺耳,似被打一闷棍,胸腔有火却无从发泄,不由得心情郁郁。
晴儿未料自己的话语会引发祖父不豫,顿时心中惴惴,不敢再说,众随从更是大气不敢出,一时无人吱声。
吴知州为人乖觉,眼珠一转,上前低声谓庞籍道:“卑职正有一事,须得私下与恩相说。”
龐籍知吴知州要设法支开众人,免自己尴尬,于是挥手教晴儿和众人道:“你等且自行游览罢。”
众人得了言语,都散开去。吴知州小心进言道:“那村野后生无礼,要逞口舌之利,来扫恩相的兴,还请恩相宽怀,不值为个草莽坏了心情。”
庞籍徐徐道:“你说得也是。老夫继续游览,回京后也好向天子奏闻细节。”
吴知州便向徐主簿招手,示意他近前来,谓他道:“我本以为,恩相回乡省亲,本州可以提供便利。但恩相一如既往,公私分明。恩相高风亮节,正是天下为官者的表率。”
这吴知州果是官场高手,一番话语,既表了忠心,又捧了庞籍。徐主簿听说,连连称是。吴知州遂吩咐他陪同枢密使进庙观赏,好生解说。
庞籍毕竟心中有事,接下来的观瞻颇觉兴味索然。待徐主簿解说到奴隶出身的伊尹受汤王重用,立下大功,死后享受天子礼殊荣下葬,庞籍忽地心念一动,暗道:“伊尹也是奴隶出身,那后生虽是江湖草莽,然出言不俗,当非等闲之辈,若能为朝廷出力,岂不是好?”
庞籍身居朝廷中枢,本对江湖草莽极是忌惮,然此刻动念,遂起了招揽之心,于是对吴知州和徐主簿道声少歇,便急步出庙,要寻那后生。但汤王陵殿庑四周,已不见了那后生踪影,想是早已离去了。
就在这时,骤听山坡处传来晴儿的急促尖叫,显是遇着了极大的凶险。
庞籍大吃一惊,慌忙引了随从,循声过去救孙女。到那山坡边,只见晴儿立在几株大树前,双手捂眼,不敢动弹,口里惊恐呼叫。
庞籍救孙心切,急赶前去,先将小孙女搂在怀里护住,再往地上看时,不由得也吓得胆裂。原来就在脚下不盈一尺处,赫然盘着一条碗口粗的蝮蛇。庞籍博学多识,晓得这蛇唤作“五步蛇”,其毒无比,人被咬后毒血攻心,神仙难救!
这时随从仗剑上前,看得明白,便即心定,急禀庞籍道:“恩相勿惊,这蛇已是死了!”
庞籍张眼睃去,果见那蛇头一动不动,原来一截树枝,如利箭般刺透蛇头,直钉在地上,那蛇下半身尚在蠕动,虽一时还未死透,但头脑破碎,已然是不活了。
庞籍惊喜交集,知是有人在千钧一发之际出手,救了晴儿。当下庞籍轻拍孙女肩背,以示宽慰,一边轻声询问事情经过。
晴儿见祖父赶到,方才慢慢睁开眼来,见毒蛇已然不动,于是惊魂稍定,四下张望。此时四周除了祖父和众随从外,并无旁人。晴儿一脸茫然,侧过头,怔怔地望着山下。
庞籍只道孙女惊吓过度,于是又安慰几句,再问经过。晴儿宛如梦醒,身子一震道:“孙儿贪看风景,来到这里,不料冲撞了毒蛇,实不知是谁将蛇杀死了。”
晴儿这番话,后半段是真,前半段却非尽实。
原来晴儿见自己说了汤武榜样,引得祖父不豫,便不敢多说,独自去看风景。她来到照壁处,忽地心头一动,便朝方才杜飞游览的方向行去。
那头只得几个游人,一眼看去,并无杜飞在内。晴儿心有不甘,直寻到山坡尽头,依然不见。晴儿猜杜飞已经离去了,怏怏正待掉头,忽地眼前人影一晃,竟凭空出现一人,正是杜飞。
晴儿正自失望间,一见杜飞,登时明眸澄亮,喜出望外,叫道:“原来这里是少侠隐身之处!”
杜飞见是晴儿,奇道:“怎的是你?”
晴儿四下一瞥,见周遭只有些树木,不禁失笑,掩口道:“我说差了,原来这里隐不得身,但怎的我一路张望却不见你来?”
杜飞指着坡边两株树道:“我方才见这二树后隐有山道,因此过去一望。”
晴儿道:“难怪难怪。山回路转不见君,岭上空留奇峰径。”
杜飞又奇道:“你是来寻我的么?”
晴儿道:“正是。”话甫出口,骤然俏脸晕红,低下头去,改口道,“我还不知少侠高姓大名哩,因此专来叩问,请恕小女子唐突了。”
杜飞笑道:“这有何唐突?在下姓杜名飞。”
晴儿问道:“可是飞鸟那个‘飞字么?”
杜飞道:“正是。”
晴儿拍掌笑道:“好名字!东齐方言中,根为杜,‘杜者,根也。说文解字里,‘飞,鸟翥也,凡飞之属皆从飞。少侠的姓名,正寓意要从齐鲁家乡起飞,达于各地。周易乾卦中之‘飞龙在天,虽说的是帝王在位,然于俊彦之士,自是事业最鼎盛之期,正可应在少侠身上。”
杜飞忍不住一笑,摇头道:“一个名字罢,却被小娘子夸上天去了!”
晴儿却是一本正经道:“少侠谈吐不俗,又是侠气干云,正是俊彦之士,如孔夫子周游列国般,游历山东山西、天南地北,将来自然功成名就,光宗耀祖。”
杜飞道:“在下是有游历之心。在游历完齐鲁后,便要去南方走一遭,但在下实不敢存有‘飞龙在天之念。”
晴儿笑道:“功名利禄,皆有定数。命中既已注定,便是不请自来。”
杜飞听了道:“‘功名利禄,皆有定数这八个字,在下也听一个道长说过。”
晴儿眼睛一亮,问:“那仙道在何处清修?也曾替少侠解过运程么?”
杜飞淡淡地道:“是登州蓬莱宫的乔真人,运程则不提也罢。倒是昨日那毕都监可恶,竟说山东人帮外乡人是吃里爬外,最是大逆不道!若是无知泼皮这般说倒也罢了,他一个朝廷命官竟也这等俗见,尤教人恨!我却偏要四海为家,助更多的外乡人。那龚赞和宗明师徒二人,而今便已是在下的好友!”
晴儿摇头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少侠这等心怀天下、海纳百川的胸怀,他一个画地为牢之徒哪里懂得?天下一家,岂可以地域局限?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便是说登得高,必然望得远,而飞龙在天之人,这高远更是不可限量!”
杜飞听罢,油然一股豪气,充满胸臆,当下长呼一口气,道:“听小娘子一席话,胜在下读十年书!小娘子保重,在下去也!”一拱手,便要转身离去。
晴儿心中盘桓着一句话,始终犹豫,未敢说出,此时见杜飞告别欲去,心中一急,话语脱口而出道:“少侠俊彦之才,可愿出仕做官,为朝廷出力么?”
杜飞听晴儿问得急促,微微一怔,随即双眉一扬,断然道:“在下并无此念!”
晴儿急道:“还请少侠三思,莫使黄钟毁弃,而令明珠蒙尘!”
杜飞听了“明珠蒙尘”,不由心中一痛,脸色登变。
原来杜飞割席绝交的朋友阚忠,分道扬镳之时说的,就是不愿“明珠蒙尘”!
阚忠是杜飞齐郡同乡,其祖阚棱当年是杜伏威的心腹大将,后来被杜收为养子,因此杜阚两家,可谓世交。杜飞与阚忠自幼交好,但两人长大后性情志向各异。杜飞喜行侠,好仗义,阚忠却热衷官场名利,趋炎附势,巴望能博个一官半职封妻荫子,光宗耀祖。杜飞屡屡说他不听,阚忠道他不愿像杜飞一般“明珠蒙尘”,于是二人割席绝交,分道扬镳。此刻杜飞听了晴儿话语,不由得心中不快。
晴儿见杜飞不语,只道他已然心动,便趁热打铁道:“此事权当是晴儿求的少侠好么?”期盼之情,溢于言表。
杜飞恍若不觉,只道声:“我须得去了。”转身望山下便行,大步转过坡角,已然不见了身影。
晴儿失望之至,望着杜飞背影,泫然欲泣。待杜飞身形不见,方才惊醒,急忙转向山坡角另一头,只求再远远多望杜飞一眼也好。
当时晴儿跌跌撞撞,慌乱恍惚下,不经意在大树下冲撞了那条毒蛇。毒蛇受惊发恶,以尾踞地,倏然蹿起,张口作势,便要向她咬来,登时把晴儿吓得魂飞魄散,掩了双目惊叫,竟不觉有人出手相救。
此时晴儿知祖父不喜杜飞言语顶撞,因此不敢说出与杜飞见面说话的实情,免得祖父更恼。但她心下明白,救自己的除了杜飞,还能有谁?
庞籍虽是文官出身,但在西陲领兵多年,自也对武技颇有认知,此刻见了蛇头洞穿,便晓得是有人用树枝作暗器将蛇钉死,这等手法、准头和劲道,无一不是上乘。虽不知是谁出的手,但终究是救了晴儿性命的恩人。庞籍心中感激莫名,对着四周高声问道:“是哪个好汉救了我孙女?”连问数声,却是无人回应。教亲随四下找寻,也全不见人影。
庞籍皱眉细想,脑中忽地灵光一闪,登时省悟,心道:“救晴兒的,定是那后生了。昨日左城里已见他武艺高强,今日这里杀蛇救人的,不是他还有谁来?此人侠肝义胆,救危不留名,施恩不望报,倒是好汉行径!更兼他见识不凡,实是千里马之才,可惜老夫慢了一步,不及将他留住!”心中暗自惋惜不已。
庞籍所料不差,出手救了晴儿的,确是杜飞。
杜飞本已转下坡角,猛听坡顶传来晴儿的急促惊叫,即刻提气,双足一点,身子如箭般拔起,直蹿而上,劲运指掌,使个甩手箭法,将根树枝疾射下去,登时将毒蛇钉死在地,救了晴儿性命。
杜飞是个施恩不望报的人,他救了晴儿性命,却并不跃下树来,也不声张,悄然而去。
杜飞离了涂山,投成武县来。
成武古为郜国,秦朝起设成武县,楚霸王时改称楚丘县,刘邦伐英布后过此,因感天下底定,将楚丘改回成武。
杜飞多听同乡冉学究说起,他先人是孔子门下十哲中的三冉,与大贤曾子在成武会文,于是后人在那里建亭纪念,说得何等荣光,更兼成武是伯乐的故里,那伯乐以识千里马名闻天下,杜飞故也慕名前来。
杜飞到得成武,先去官道口酒肆打尖,歇息了半晌,便向酒保询问会文亭路径。酒保道:“客官从这里往城北,见得一座城湖环绕的小山,山上古树成林,会文亭就在那里了。那山除因亭得名文亭山外,还因当年汉高帝圣驾过此,山上现出五色祥云,而又得名云亭山,城湖也因此有了文亭云亭二名。”
杜飞谢过酒保指点,忽地省起,庞枢密使携带家眷同行,此番应是顺道回乡省亲。于是杜飞顺口问那酒保,庞枢密使家宅在何处。
酒保见问,答道:“客官问的,自是庞太师庄了,就在这条道折向南二里,尽头处那庄院便是。”说罢,反问杜飞道,“客官休怪小人多口,你与方才那三胞胎兄弟是一起的么?”
杜飞奇道:“什么三胞胎兄弟?我是独自一人来。”
酒保一想,道:“也说的是,客官说的一口齐鲁乡谈,那三兄弟却是江淮口音。客官问过了文亭山,才问的庞枢密使家宅,那三个汉子却只单问太师庄,问到后便欢天喜地赶将过去了。”
杜飞听了,登觉事有蹊跷,便问:“那庞家平素结交江湖中人么?”
酒保摇头道:“庞家数代,都在朝里做大官,哪里会去结交江湖中人?小人在这里,平日里所见往太师庄那头去的,都是官府中人,从不见草莽人物。”
杜飞再问:“那三汉几时来的这里?”
酒保道:“便是一炷香之前。那三人面相不似善人,背的包袱又是形状怪异,像是藏了什么东西,哎哟,他三人莫不是要去寻太师庄的晦气!”
杜飞此时已是心中雪亮,暗道:“虽说我不喜阚忠那般趋炎附势,但太师也是人也,我既知太师庄有难,怎能不去相救!”急将出银子会了钞,快步出店,依酒保所指路径,提气疾往太师庄驰去。
太师庄距道口酒肆便只二里,杜飞施展轻功,须臾便到。
杜飞到得庄口,见庄门紧闭,台阶上脚印杂沓,一根棍棒断作三截,弃在门侧。
杜飞微一沉吟,从背囊里取出吴王单刀,挂在腰间,当下并不去拍门,却转到庄后,提一口气,双足一点,大鹏般腾身而起,掠过院墙,悄声落在庄内一株槐树后。
杜飞凝目四顾,见庄子中央的草堂里人影幢幢,从那头传来叱喝声响,其他处却是寂然。杜飞循着庄内花木曲径,几个起伏,已掩至草堂墙外,先在灌木丛处隐了身形,借树叶遮掩,朝里察看。
草堂中央立了三条大汉,都抡了把雁翅刀,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相貌并无二致,看去果是三胞胎。这三汉俱是满脸的戾色煞气,显得杀气腾腾。
靠西墙而立的,是男女老幼十数号人,个个惊惶恐惧,面上失色。人群中庞籍和晴儿扶着个老太公,都是脸色惨白,两个随从跌坐在地,一个手捂胳膊,一个手按左肋,鲜血兀自从二人手心处汩汩流出。
就听居中大汉开口道:“着主事的上前说话!”
杜飞听去,那汉子说的果不是齐鲁口音。但见庞籍一整衣冠,待要说话,这时晴儿伸手将祖父衣袖一扯,自己抢先踏前一步,质问道:“你三个外乡人,无端闯入我们庄子,行凶伤人,是何道理?”
居中大汉仰天打个哈哈道:“劫富济贫,便是我史家三雄的道理!庞枢密,你家富得流油,我弟兄三人和你比就是穷人,如何公平!因此我三人专来做个营生,着你将庄子交我们打理,老太公和宝眷留在庄上作人质,庞枢密只须从东京按月奉二十万钱来,太公宝眷便可保平安。”
杜飞在堂外听了,不由大怒。原来这史家三兄弟不只是来太师庄打家劫舍,竟还想将整个太师庄霸占,扣下老太公和庄上家眷作人质,当作摇钱树,逼庞籍从京城源源不断奉上钱来,实是毒辣贪婪!
庄上众人听了,也是又惊又怒。庞籍哼一声道:“老夫早闻淮西寿州出了雄威猛三个巨盗,杀人越货,凶残得紧,想必便是你们了。”
居中那汉子呵呵笑道:“你是朝中大官,果然消息灵通。明人不说暗话,我便是史雄!”左首大汉粗声道:“史威是我!”右首大汉叫道:“史猛在这里!”
史雄又道:“我们北来寻些营生。昨日在曹州,听闻枢密大官人回乡省亲,于是巴巴赶来,便要着落你身上做下这桩买卖。”
庞籍道:“尔等挟劫朝臣,可知是死罪!”
史雄瞪起双眼,喝道:“史家三雄既敢做时就敢当,更兼老太公在我们手里,这桩买卖便是只赚无赔!”
庞籍牙一咬道:“老夫若不从时,你待如何?”
史雄厉声道:“你识相便好,不识相时,老爷性发,只得大开杀戒了!”
史威怪眼圆睁,接口叫道:“你不答应,便第一个砍头罢!”庄上众人见三盗凶神恶煞地发作,无不相顾失色。
庞籍自知在劫难逃,不由双眼望向堂外天空,心中一片绝望。史雄狞笑道:“你张望门外又有甚用!休指望有仗义救你的人!”
史雄话音未落,却听堂外有人叫道:“仗义救人的来也!”随即堂前身影晃处,中央已是多了一人。
晴兒一见,欢声大叫道:“杜少侠,是你!”
庞籍也认出杜飞来,不由喜出望外,一时间未及细想,为何孙女叫得出这后生姓杜。
庄上众人见是来了救兵,无不欢喜,但见救兵原来只是一个后生,却又不免失望,俱想后生只是一人,如何敌得过三个巨盗?
三盗骤见杜飞踊身跃入,初时也一惊,随即上下左右打量,见杜飞只是一人,年纪又轻,登时宽下心来。史雄横刀当胸,叫道:“后生,你是庞家亲戚么?”
杜飞双手腰间一叉,道:“非亲非故!”
史雄喝道:“既不是亲故,休要多管闲事!”
杜飞森然道:“强盗作恶,怎是闲事!忠义之邦,哪容你三盗横行!”
史雄铁青了脸,道:“你姓杜?好,你再通个名来,我史家三雄不杀无名之辈!”
杜飞道:“我乃齐鲁民间捉熊使杜飞。淮西官府捕你三只恶熊不着,原来窜来了山东,如今天网恢恢,被我撞着,我自要捉了,替民除害!”
史雄怒极,磔磔一声怪笑道:“你这厮吃了豹子胆么,纳命来!”一声暴喝,擎刀过顶,搂头向杜飞斩下。
史雄这一刀好快,霎时间刀锋已到杜飞面门。杜飞将头一偏,让过刀势,右手疾出,骈指点向史雄持刀的右腕要穴。史雄见杜飞点穴招式又准又狠,不由一惊,慌忙缩腕撤刀,同时急退一步,避过了杜飞点指。
杜飞出招,以快打快,未等众人看清,史雄已是退开。史雄虽未被点中,但已晓得杜飞是个劲敌,哇哇大叫道:“这厮厉害,并力杀他!”一声呼哨,这番三兄弟同时出刀,霎时间呛啷声大作,朝杜飞攻去。
雁翅刀俗名金背大环刀,刀背厚头宽,刀体沉重,刀背开孔,孔内穿有铜环,使得开时,环击刀背,声响摄人心魄。庄上众人哪曾见过这等声势,而今见了,无不骇然。
却听杜飞喝声:“来得好!”身形侧闪,左一盘右一旋,让过了三刀合击,右手一翻间,已然拔刀在手。
三盗合击不中,都是一惊,史雄叫道:“这厮邪门,换位攻他!”三兄弟齐声呼喝,鱼贯攻上。史雄一刀,当头砍下,杜飞吴刀挺出,正待去削史雄右腕,史雄已是雙足用力,跃向左边,手中刀势不缓,斩向杜飞右肩,与此同时,史威跃到史雄方才位置,也是照头一刀,未等杜飞还手,史猛又已跃上,这时史雄已再移行换位,史威史猛各换取前面兄长的位置,交替出刀,竞相攻击。如此前后相继,好似车轮般将杜飞围在垓心,三把雁翅刀如疾风骤雨朝杜飞斫劈。
原来三盗所使,是淮西的三才刀法。这门刀法讲究的是移行换位,分进合击,一刀甫发,另二刀便即联袂而上,相互替置,盘旋来去,周而复始,出招快捷时,便如一人同使三刀。这三盗本是一胎所生,同枝连心,更兼多年里习练配合,故能将三才刀法使得精熟,丝丝入扣,威力倍增。
杜飞见三盗刀法了得,自也不敢轻敌,刀招一变,使出家传武功中的连环刀法,抱元守一,先凝神稳守门户,再伺隙破敌。他杜家连环刀法果是厉害,一旦展开,绵绵密密,见招拆招,遇式挡式,守得风雨不透,针插不进,虽是以一敌三,却是半分不落下风,就似风浪中之礁石,虽历惊涛骇浪,始终屹立。
三盗状若疯虎,酣呼蹿跃,愈攻愈凶狠,众人俱都忐忑,生怕杜飞难以支撑。
堪堪拆到二十招,杜飞对三才刀法已是了然于胸,当下一声长笑,倏然进刀,使出杜家绝招“蛟龙三变”,刀光大盛,势如狂飙经天,长虹贯日,就在电光石火间,听得呛啷啷一阵乱响,三盗每人腕脉各中一刀,手中的雁翅刀俱拿捏不住,一齐脱手飞出,跌落地上。
但三盗凶悍已极,虽是失了刀械,右腕鲜血淋漓,却是狂怒嗥叫,一齐扑前过来,左拳齐发,猛力向杜飞胸腹背捣去,竟是要来拼个同归于尽。杜飞叱声:“恶强盗!”插刀归鞘,双掌施展擒拿手法,猱身迎上。
三盗扑到,杜飞出手如电,左格右挡,三盗拳招俱被破去。杜飞再一拨一推,一搭一带,三盗身形难以自控,一齐转向庄上众人。杜飞右足倏起连踢,三盗身不由己,齐齐跪将下去。杜飞右手疾探,运指如飞,已各点了三盗身上三处要穴。三盗身子一颤,登时全都僵住不动。
庞籍和庄上众人到了此时,方才惊魂得定,一片欢呼,俱向杜飞称谢。晴儿见杜飞果然胜了,喜得心花怒放,口里叫道:“杜少侠,你果是当世英豪!”
晴儿叫罢,自飞快出堂去,打开棚房,将被三盗关押的庄众释放,再领几个庄丁去取了绳索和金创药,急回草堂来,将那两个被斩伤的亲随救治,同时将三盗五花大绑。三盗要穴被点,全然反抗不得。
庞籍先扶了老太公入内歇息压惊,又命庄上总管即去县衙报官,请知县速派县尉和马步都头领人马前来,押解强盗。
庞籍安排停当,便牵了孙女过来,再谢杜飞道:“杜少侠相救恩德,庞家一庄上下,没齿不忘!尤是晴儿,两番得少侠救护,更是恩同再造!”
庞籍在汤王陵便已断定是杜飞救了晴儿,但他城府极深,杜飞悄然离去,教他罗致不得,他遂不言明杜飞救人之事,免生枝节。但此刻既见杜飞,庞籍心思又起,于是将救晴儿之事说出。
晴儿听了,喜泪盈眶,叫道:“原来在汤王陵救晴儿的是少侠!”急趋上前,盈盈拜倒,口称恩公。杜飞慌忙摆手,道:“小事一桩,何足挂齿!在下去也!”说罢,朝庞籍一拱手,转身待走。
庞籍急道:“杜少侠请留步,老夫尚有话说。”
杜飞道:“若要说报答的话,便请不必。枢密只须做个好官,便是报答了。”
庞籍摇头道:“少侠且仔细听老夫说一事。此事非同小可,关乎少侠一生命运!”
杜飞听庞籍说得郑重非常,不免心生讶异,且先回转身来听他说。
庞籍见杜飞止步回身,心中一喜,道:“老夫先问一句,少侠可知,我们这个成武县,史上出了一个高人,唤作伯乐?”
杜飞点头道:“在下今日也是慕他名声而来。”
庞籍续道:“昔日韩文公有言:‘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良驹欲为千里马,便离不得伯乐慧眼识珠,世间英才俊彦亦然,须得有人赏识和举荐,方才有用武之地。这番道理,少侠想必明白。”
听话至此,杜飞便已知庞籍用意了,果听庞籍接下来道:“老夫身为官家的股肱大臣,须得替官家举荐英才。这些年里,老夫可说是不辱使命,为朝廷选举荐了文武俱佳的人才。而今老夫有幸,又得遇杜少侠英才。因此老夫是诚心诚意,愿做这个伯乐,向朝廷举荐杜少侠。望你借此良机出仕,在官场上大展身手,为朝廷出力,建功立业,早日赐爵封侯,光宗耀祖。”
庞籍说罢,看着杜飞,目光中满是期许。旁边的晴儿更是满心期待,一双妙目殷殷望着杜飞。
却见杜飞对庞籍躬身一礼,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在下无意做朝廷的官,枢密的美意,在下只得辜负了。”
庞籍不觉一愕,道:“少侠不愿出仕,莫非是效仿严光遁迹,要甘老林泉么?”
杜飞微微一笑道:“一生虽短,路却千百条,非只朝廷做官一途。”杜飞话一说完,随即转身,大踏步扬长而去,再不回头。
庞籍和晴儿望着杜飞的背影,直至不见,祖孙二人的神情,失望之至。
庞籍呆了半晌,方才深深一叹,顾谓晴儿道:“三分时曹孟德得了曹休,喜言道:‘此吾家千里驹也!而今我道天降幸运,教我也得了这等千里良驹。不意此子竟是决然别去,于我实是有缘而无分!”说罢,连连摇头,又是一声长叹。
晴儿悲上心头,再忍不住,嘤地哭出声来,两行热泪簌簌而下。
正是:
海岱侠风拂美意,鲲鹏展翅向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