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惠予
内容摘要:象征主义的色彩作为狄更斯晚期创作中鲜明的组成部分,贯穿了《双城记》这一整部作品,从情节架构和情景布置,到人物形象、时代背景与作者立场,都笼罩在“起死回生”这一重大隐喻之下,完成了艺术与历史、创造与真实的统一,从而极大地增强了文本跨越时代的艺术影响力。
关键词:狄更斯 《雙城记》 象征主义 起死回生
19世纪英国作家狄更斯,一般是公认的现实主义代表人物。现实主义作为文学的一个专门术语,最早出现在18世纪德国的剧作家席勒的理论著作中。但是,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艺思潮、文学流派和创作方法的名称则首先出现于19世纪中后期。而象征主义于1886年在英国文坛上作为一种流派和文学思潮被提出。事实上,象征主义作为一种创作方法的被使用,已经频繁出现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内。
对于作家及作家不同时期的作品划分流派是有必要的,但是过于刻板地强调属于哪一文学流派阵营则显得不够客观。在狄更斯创作的时代,象征主义还没有形成流派而产生明显的影响,甚至连现实主义都还没有得到定论,但在阅读过程中,我们会时常与作者使用的象征手法相遇。单纯就《双城记》①而言,整部小说其实都笼罩在一个重大的隐喻之下,即起死回生。
一.情节架构与情景布置
第一卷篇名正是起死回生。这个词出现伴随的是整个故事的展开和主要人物之一劳瑞先生的出场。从一开始,整个情景就奠定了一种虚幻未知的基调。邮车艰难上山,泥泞道路,低谷洼地,万籁俱静的黑夜,幽灵似的白雾黏潮浓重,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疲惫又充满猜疑的气氛,信使带回去一句“怪的邪乎”的回复:起死回生。故事开端是这样一个情景,好像已经将接下来展开的所有故事笼到几乎带着点宿命意味的巨大隐喻里。
视角倘若放到巴黎德发日夫妇身上,就会发现雅各宾党堪称狂暴的革命热情实际上即是普通民众对于“起死回生”的渴求。在整部书里对于贵族这一群体的描写几乎都落在对这位“大人”、即埃弗瑞蒙德侯爵的身上,作者用了很多的笔墨来铺陈贵族阶级穷奢极欲的现象,从他进城、回乡等一系列遭遇和冲突,表现了平民百姓对于贵族的容忍和愤怒都已经逼近极限,当生活难以维系、逼近“死”的境地,埃弗瑞蒙德这个姓氏所代表的正是德发日太太等人不惜一切代价要毁坏推翻的贵族秩序,这是无可指摘的求“生”本能。和上层贵族统治阶级直接对立的,正是巴黎近郊圣安东区的居民和埃弗瑞德蒙侯爵府邸周围的居民,这两组群像表现了当时法国下层社会的贫穷、饥饿、肮脏、愚昧,而又将他们安排在上层贵族的周围,两组不同阵营的代表多次照面甚至产生交流,于是尽管要到小说的最后三分之一才正面描写法国大革命,前面每一次当视角转向法国时都已经显得令人心惊胆战,从读者的全知视角看,激烈的矛盾冲突一触即发。为了“起死回生”,后来革命党派对大革命表现出的失去理智的热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德发日一家出场前有一幕情境,破碎的酒桶和满街如同血一样流淌的酒,人们争先恐后抢酒喝的狂热正如后来革命在人群中点燃的骚动不安。这种求“生”的手段之残暴血腥也没有被作者回避,但整体仍不失为“起死回生”的表现。
再往后的发展里,我们会发现叟候街角本身就是一个极富象征意味的设置。书中这样描写:
这是一处清凉的所在,肃穆但却欢快,是一个能够反射各种回声的奇妙场所,又是一个躲避喧嚣闹市狂风恶浪的港口。②
大街上人们忙作一团,快快跑开,好在暴雨到来之前找到藏身之地。这个反射各种回声的奇妙拐角,回荡着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可这地方还没有脚步。……脚步声一直不停,而且变得越来越忙乱、急促。这拐角里,到处反复回荡着脚步的回声,有的仿佛在窗下,有的仿佛在屋内,有的来了,有的去了,有的中途停息,有的戛然而止;所有的脚步都在远处的街上,没有一个近在眼前。③
作者将这个僻静的街角定为一个能反射回声的地方,为后面情节展开设置了充满象征意味的发生背景。这里僻静又热闹,能听得到到处的脚步声在反复回荡,渲染了革命背景下人心惶惶的气氛,没有一块地方能真正独立于外成为净土,革命必将所有人不顾意愿地卷入其中。同时所有声音在这里交织,又使小说精妙的情节设计得以展现,环环相扣,千丝万缕各种暗线归于一缕,指向最终的高潮。在伦敦和巴黎两座城市之间,叟候街角以这样小的角落汇集了时代背景下两个国家的声音,几位主要人物来回辗转,巴黎如同漩涡,在各个人物逃离以后又被命运拉扯着回来。回声跫响,我们可以不仅仅把叟候街角只看作是一种消息的汇聚,它的魔力更像是一种吸引,把一群精神特质有共通之处的人聚集到了这里。叟候作为每个人过渡阶段的生命布景,把宏大的时代革命和寻常的情感家庭放到一起,因而显得尤其复杂,也更具有魅力。这里亲朋好友宾客盈门,生机勃勃,是马奈特大夫“起死回生”的生命力恢复之地,是颓靡的西德尼·卡屯找回生命自我“起死回生”的所在,是夏尔·达奈选择“起死回生”后找到的港湾。叟候街角收留了这个时代下的众多流亡者,他们的相聚既是命运的指引,也是对“生”的渴求。
二.人物形象的理想意义
明面上的起死回生是第一卷的营救中心,马奈特大夫。他出场时是一种近乎行尸走肉的状态,一个人在经受十多年的无妄之灾后表现出来的那种惊弓之鸟的状态在狄更斯的笔下无比生动,他在劳瑞先生、女儿露西等一干人的安排下从法国回到英国,重新获得自由,平复创伤,投身到新的事业,如同生命第二次开始,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在慢慢恢复,并重新拾起医生旧业。在整部小说的末尾,甚至被作者安排为一个营救达奈的救世主形象出现,虽然他以爱报恨的救赎方法最终以失败告终,但是我们可以从这个时期看到在马奈特大夫身上重新燃起的那种生的信念和人的价值。他风风火火穿梭于法国大革命的人群中的样子,身体疲惫而精神奕奕,18年的不公遭遇不仅没有使他站到贵族阶级的对立面,甚而使他对整个革命变动的双方抱有更大的同情心。在这一人物身上,起死回生是个人层面的含义,近于作者对于“人在创伤以后该如何生活”这一问题给了一个完整的答复。
倘若试图用一下阶级理论的观点,和自己的叔父埃弗瑞蒙德侯爵决裂出走的夏尔·达奈,他自愿逃离统治阶级贵族生活,选择去过民众的普通日子,也不啻于一种“起死回生”。他对于过去的日子和自己无法选择的出身阶级有清醒的认识:“我就放弃它,以别的方式在别的什么地方生活。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放弃的,它所有的只不过是一片汪洋苦海和荒凉废墟罢了!”④这位年轻人将自己的阶层拥有的事物称之为“一堆崩塌的堡垒”,是死气沉沉的象征。这种认知在他与叔父的交谈中格外强烈,他的对话者、保守贵族阶级甚至喊出这样的话语:“我愿以一死使我赖以生存的这个制度永存不灭。”是以夏尔选择逃离,他来到伦敦,认识马奈特一家,重新选择自己的生活,并找到他心中生活的本来意义,“我必须以劳作为生。”
当然对于“起死回生”这一关键词,我认为西德尼·卡屯是个更加凝练的体现,他的起死回生不同于前面二者,没有马奈特大夫生理层面的变化,也不同于达奈对阶级定位的反抗,他的“起死回生”是一种内在的精神觉醒。在马奈特大夫的人道主义拯救行动失败以后,作者继续安排西德尼·卡屯来完成最后一笔。早在卡屯出场时就埋下伏笔的与夏尔·达奈面容肖似,最终起了替换的作用。西德尼·卡屯在作者的安排下,以牺牲自己的行为换取了夏尔·达奈的命,他的这一举动让露西陷于危机之中的家庭“起死回生”。
而就西德尼·卡屯自己而言,他并非标准的古希腊悲剧式的英雄人物,他自始至终都笼罩在一层忧郁晦暗的氛围之中,他的怀才不遇、彷徨迷惘,他的苦闷无计、颓靡不振,他的寂寞孤独、酗酒与不修边幅,实际上由于后面的变化都加深了这个人物的个人魅力。他的内心深处供奉着自己钟爱的女子,珍藏着自己的理想,因此他经过思考过后决定赴死,用自己生命换来所爱的幸福,这一人物的价值实际在此时已经远远超过了单纯为爱献身,他的徘徊迷惘,在这时都找到了归宿。
这个人物几次深夜徘徊,他的独来独往、“黑背豺”、颓靡而漫不经心的气质,让他深夜在两座城市幽灵似的游荡显得合理自然,而他在那些时刻的所见所想几乎都浸在一种近乎伤感但又崇高的氛围,他一遍遍念着:“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凡活着信我的人,必永远不死。”在这样一段基督教葬礼的祷词回响之间,他决定为所爱代替达奈赴死,几乎是象征所隐射的必然。
第三卷第九章,在西德尼·卡屯已经做完决定和密探商量完以后,他坐下来和劳瑞先生谈起一生,他在那个时刻表现出来的神情几乎可称得上容光焕发,他的颓废、迷惘在这个夜里都消失不见,一个年轻人在过去许多年的彷徨阴郁后终于找到自我,而这一切竟是以死作为代价。我们称之为代价,而他浑然不觉。
“到明天为止,也没什么事可干了。”他仰望着月亮说道,“我睡不着。”
在那疾驶的流云之下他出声地说出这番话的态度,并不是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也不是疏忽大意的态度,而是多少带了一点轻蔑、挑战的意味。这是一个心神交瘁的人决心已定的态度:他曾经踟蹰彷徨,艰苦挣扎,迷失路途,但终究还是踏上了正路,并望见了归宿。⑤
在那个夜晚他独自走在巴黎街头,他心怀庄严的关切之情,看灯光闪烁的窗口,看教堂上的塔楼,看远处的墓地,看到处充斥的监狱,看一条条大街,看这座在暴怒中消停下来度过短短一夜的城市中出现的生生死死。他在决定死亡的前夕,这种审视平静而悲悯,他好像第一次这样认识这个时代——它的狂躁不安与信仰虔诚,它的混沌蒙昧与睿智开化,人被迫或主动地卷入其中,而终于他以这种方式找到了自我,在他人身上自我重新回归,为他人幸福自愿走向死亡。
西德尼·卡屯这样走向死亡。但是正如在最后狄更斯借他之口做出的畅想,直到临终前他都没有丝毫恐惧和懊悔,一直坚信自己做了最好的选择,即将去到最好的地方,同时将最美好的祝愿和憧憬毫无保留地赠与露西一家。他的生命的消逝,事实上是精神的永存,他的精神价值和道德情操因而得到升华,自愿牺牲的行为不仅让露西一家永远难忘,对读者而言也产生了巨大的冲击。狄更斯通过对这一人物的刻画,描写了从“生”到“死”的过程,实际上也完成了从“死”到永“生”的转变。
三.时代背景与作者立場
而倘若放到时代背景下,“起死回生”这样一个短语好像还具有更为宏大的含义,这样动乱不安的时代,有些事物死去,有些事物新生,新生的东西不可能完全与死去的过去断绝干净,死去的过去也许只是换了一种形式继续存在,现在获得重生的新事物也可能在某一天又被推翻而消逝,但仍有东西会永恒地流传下去。
“起死回生”这一短语,本身便包括了“死”和“生”,对于一部描写革命的小说而言,似乎“死”必然是落后的体制政体和种种过去的生活,而“生”则指向新的统治阶级、新的理想、新的一切。但是狄更斯在创作这部小说时,他既能看到“死去的过去”值得褒扬的东西,也能注意到“生的力量”中狂暴的一面,以写法国大革命来反映社会尖锐的阶级对立中各式各样的人和所表现出来的人性。他批判贵族阶级穷奢极欲和草菅人命,忧虑巨大的阶级差异造成的社会不安;但立场又没有革命派那样激进,同时也看到了这个时代社会的种种症结,笔下的小说就相对较为客观。我们看到平民被压榨被镇压而后暴起的合理性,也看到了这场运动的巨大毁灭性和盲目疯狂的不理智,我们能看到贵族阶级穷奢极欲和高高在上被推翻的必然性,也能看到他们无论何时何地都保持的良好教养和风度。
如第三卷第一章“秘密监禁”,描写夏尔·达奈刚被押送到拉弗斯监狱,他怀着对犯人可耻的罪恶和丢人的联想畏缩不前,但是男女犯人却立即以当时所知的各式各样礼节和现实生活中动人的优雅与谦和姿势起身相迎。这种温文尔雅全部笼罩在监狱里的动作规矩和阴暗气氛之中,显得整个画面有种梦一般的荒谬和怪诞。从夏尔·达奈的视角看这个场景,是“沉郁幽暗的幻影”,一切陌生难解又光怪陆离。他好像是步入了监狱这一“必死”的境地,但一切都显出只有“生者”才会追求的礼仪教养。
没有一味地鞭笞贵族的种种罪恶,狄更斯依然客观地展现了贵族们的可贵之处,这也符合了狄更斯对于历史小说中涉及一切背景尽量还原的追求。于是我们很难确切地说在作者看来的“死”和“生”到底指代什么东西,就狄更斯的立场而言,他的人文关怀和人道主义立场,可能才是所有“生”的指向,而这一最高追求无关乎阶级立场。也许正是他自身是中产阶级,他所看到的世界就更加理性客观,而这种尽可能真实的客观也造就了这部小说的复杂性,一切显得更加值得探究,对这场革命的思考从而也更加深刻。
象征主义虽然直到20世纪才算一个独立的文学流派,其实自始至终都贯穿在文学史脉络中,只是在那时被单独提出作为一种流派,无论其成立或解散,象征这一手法的大量广泛运用依然存在于几乎所有文学作品中。而作为现实主义代表作家的狄更斯,其代表作品《双城记》中更处处是隐喻和象征义。从某种意义来说,小说本就是提炼生活形形色色的聚集之处,人物形象、情节设置、环境背景、乃至时代的提炼都属于象征。
笼罩在“起死回生”这一巨大的象征之下,建立于真实的历史事实之上,狄更斯的《双城记》达成了艺术与历史、创造与真实的统一。马奈特大夫、西德尼·卡屯等人的形象,亦将长久地感动每一代的后来读者。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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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释
①选择版本:《双城记》.上海译文出版社,张玲,张扬译ISBN978-7-5327-5236-2,
2011
②见《双城记》103页,张玲,张扬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③见《双城记》115页,张玲,张扬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④见《双城记》159页,张玲,张扬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⑤见《双城记》350页,张玲,张扬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