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杜丽》中的法律现象看狄更斯的创作

2022-05-30 11:47王含冰
文学教育 2022年7期
关键词:英国文学狄更斯查尔斯

王含冰

内容摘要:查尔斯·狄更斯是英国批判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其作品用诙谐幽默、讽刺揶揄的圆熟手法展现出一幅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社会生活的全景图。《小杜丽》是作者中期创作的一部力作,亦是作者最具悲情色彩的一部作品,无情地揭露并批判了当时黑暗、腐朽的司法体制和社会政治状况。本文主要聚焦于该部作品中的关键场景——欠债人监狱,通过追溯英国欠债人监狱的起因及发展,以及其在该部作品中对人物、情节发展的重要影响,以期为狄更斯的作品研究提供一个全新的视角。

关键词:查尔斯·狄更斯 《小杜丽》 英国文学 法律现象 欠债人监狱

查尔斯·狄更斯(1812-1870)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批判现实主义的代表作家,在英国文学史上堪与莎士比亚比肩,亦为世界文学宝库中的文学巨擘之一。狄更斯是位高产作家,一生著作颇丰,留下了很多广为传颂的经典作品。由于个人生活经历的影响,狄更斯的几乎每部小说中都或多或少涉及法律题材,对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司法制度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并因此被学界称为是优秀的法律史学家,并对后世的学者产生了重大影响。“在世界文学史上,许多脍炙人口的法律题材作品,都曾受狄更斯小说的影响。”[1]

《小杜丽》是狄更斯的第十一部小说,也是作者的“一部达到高度艺术成就的作品”,被誉为19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也是狄更斯的作品中最富有悲剧色彩的一部小说。整个小说分为上下两部,上部描述主人公小杜丽的父亲因无力还债被终身监禁于马夏尔西监狱,其家人也随同一起身陷囹圄。下部描述由于正直高尚的亚瑟·克仑南姆等人相助,小杜丽的父亲继承了一笔巨额财产,不仅还清了债务得以出狱,并且全家人都跻身于上流社会,过上了奢华的生活,但是浮华的背后却是世态炎凉。这部脍炙人口的佳作集中体现了狄更斯后期作品的特点:思想内容更趋于深刻丰富,人物与情节的驾驭能力更趋于圆熟。作者围绕主人公小杜丽的身世和小杜丽父女继承的遗产,展开了一系列错综复杂的情节和人物关系,令人读来如抽丝剥茧,欲罢不能,有评论家甚至将其称为“一座交织着无数情节的浓密森林”,其中对于欠债人监狱的描述更是触目惊心。

一.欠债人监狱

债务人监禁制度有着漫长的历史。在古希腊和罗马时代,欠债人会遭扣押成为债务奴隶,后来债务奴隶因被认为不人道而逐渐废除。中世纪时兴起“欠债人监狱”的热潮,在神圣罗马帝国时期,欧洲各领主有权逮捕欠债人及其家属。根据1834年英国议会委员会的报告,当时除了葡萄牙以外,欧洲诸国几乎都存在债务人监禁现象。1868年5月29日,《北德意志邦联宪法》宣布关闭欠债人监狱,成为欧陆欠债人监狱命运的里程碑。此后除了希腊等少数国家,欧陆各国在一战前都废除了欠债人监狱。

英国由于实行重商主义,且长期依靠高风险的海外贸易,因此“欠债人监狱”要比欧陆更为发达。英国的债务人监禁制度也历经了数百年的发展演变,早在盎格鲁萨克逊时期的习惯法中债务人监禁制度就已存在,1267年的马耳伯勒法(the Statute of Marlborough)最早制定了有关债务人监禁的法律规定:土地管理人在与其领主的清算中如果丢失土地或财产时,保安官可将土地管理人予以拘禁以迫使其偿还债务。1283年颁布的阿克顿·巴奈儿法(the Statute of Acton Bunnel)规定,债权人有权处理债务人的动产,对不履行债务的债务人可施以拘留处罚,如果债务人被证明资不抵债,则可将债务人予以监禁。1285年的商人法(statute of merchants)规定:在无需扣押债务人财物的前提下可立即监禁债务人。由于大多数债权人对这些制裁规定持反对意见,13-15世纪又形成一套切实可行的债务人监禁的诉讼程序:法院可用传票将债务人传到法庭,为使债务人履行判决,亦可对其予以拘留。法院可判决债务人到还清其债务为止,将其作为人质实行监禁。对债务人的监禁与逮捕的程序在14-15世纪的立法中得到了进一步发展。而在英国,对债务人人身的强制执行就更加普遍,因为英国直接引进了债务人监禁制度。在16世纪,英国法院可以直接监禁债务人,并在债权人之间分配所扣押的财产。在18-19世纪,对“支付不能”的债务人产生了人道主义的救济思想,对于诚实的债务人可运用特别恩典来免责。1705年规定了所确认的破产免责的特别恩典和破产财产的免除等权利,1849年规定了债务人破产申请程序,1861年开始采用了非商人破产原则,1869年公布了有关废除债务人监禁的法令,可以说都是对支付不能但却属于诚实的债务人的救济制度。然而,不诚实的债务人却仍然要面临严酷的监禁。18-19世纪也是英国“欠债人监狱”的巅峰,一度每年有多达万人被关进欠债人监狱。在1869年债务监禁制度被基本废除之前,英国法律对债务人的处罚制度一直未有较大改善。

按照1869年英国债务人法规定,有六类债务人仍然可以逮捕并处以监禁:不支付罚金、不履行通过简易程序判决的债务、不履行作为委托人的支付、不履行由于不良行为而被命令支付的职务性格的义务、不支付工资和补贴及不履行本法规制定的支付义务等。对于具有骗取债权人的意图或者使用债权人的财产实行赠送、引渡、转移、担保的,以及在判决或支付令下达前2个月以前隐瞒或转移财产以欺骗债权人的两类具有欺诈性质的债务人,则可判处一年以下徒刑。1914年的破產法中维持了这些规定,1926年的破产法基本上取消了债务人监禁制度,有关债务人处罚的规定后来为1986年的盗窃法所吸收。

二.对黑暗制度和虚伪人性的无情揭露

狄更斯在《小杜丽》中对于欠债人监狱以及狱中人的生活有着详细的描述,而这一切都是基于作者童年时期的痛苦记忆。狄更斯12岁时,父亲约翰·狄更斯因无法清偿债务被关入伦敦泰晤士河对岸南沃克区的马夏尔西债务人监狱,母亲和几个年幼的子女也随约翰·狄更斯一起住进监狱。无依无靠的少年狄更斯不得己缀学进入华伦黑鞋油作坊做学徒,白天辛苦劳作,晚上回到马夏尔西债务人监狱与家人团聚。三个月后,约翰·狄更斯继承了其母留下的450镑遗产,因此得以还清债务获释出狱。然而,这段孤苦悲惨、暗无天日的经历给狄更斯心中留下了终身难忘的烙印,他将这段黯黑记忆深藏心中,对妻子和孩子们都守口如瓶,每每回忆起来,都会在暗夜里潸然泪下。《小杜丽》中小杜丽的父亲和家人所处的马夏尔西债务人监狱就正是狄更斯父亲和家人所关押的地方,狄更斯的多部作品中都提及欠债人监狱,而《小杜丽》中对于马夏尔西债务人监狱的描写尤其全面细致,成为十九世纪中叶英国欠债人监狱的缩影。

主人公小杜丽的父亲威廉·杜丽经商失败不幸破产,因无法清偿巨额债务,他被终身监禁于马夏尔西监狱,被尊称为“马夏尔西之父”,全家老少也遭连累先后随其一同生活在监狱之中。按照法律,债务人若无法还清债务就会被监禁于欠债人监狱,债务人全家会与其一同住进监狱,有些债务人被经年累月关押于此。被称为“马夏尔西之父”的威廉·杜丽便被关押二十余年,期间全家与他同住马夏尔西欠债人监狱,小杜丽甚至就出生在监狱。此外,欠债人监狱允许访客探望,但是访客滞留不得超过晚上十点,届时晚钟敲响提醒大家关门时间快到。小说中亚瑟·克仑南姆初次到马夏尔西欠债人监狱去找小杜丽,因未来得及在晚上十点关门前离开,不得己滞留在监狱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狄更斯对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司法制度持批判态度,对当时的监狱制度,尤其是欠债人监狱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在这部小说中,他结合自己一家过去不堪的悲惨经历,不仅描写了欠债人监狱的阴森可怖和狱中人的悲惨生活和众生百态,还指出了欠债人监狱这种暴力性的存在对于囚禁于此的债务人一生的巨大影响。号称“马夏尔西之父”的威廉·杜丽在一夜暴富之后终于离开了被关押二十余年的欠债人监狱,带领全家过上了上流社会的奢华生活,但是监狱那堵高墙在他心中留下了永恒的阴影。他拒绝说起或想起一切与过去的耻辱历史相关的人和物,好心的监狱看守去看望他,他却神经质地勃然大怒,对于对他全家恩重如山的亚瑟也是漠然地退避三舍,然而二十多年的牢狱生活的影响却笼罩着他,让他无法摆脱,最终在一个上流社会的聚会上,当着一众他最不愿意让其知道自己卑微出身的人,他突然戏剧性地精神失常道出了牢狱中的一切,然后黯然死去。从作者给这个悲剧性人物安排的结局中可以窥到狄更斯幼时随父亲入狱的经历给他内心留下的难以磨灭的阴影。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狄更斯对于当时监狱制度的批判中主观性过强,有研究者也指出,狄更斯小说中的监狱并非英国监狱的全部真相。“为了达到批判的目的,狄更斯对英国监狱消极一面的描写是夸大了的,如他小说中的监狱看守,往往不是老弱病残,就是社会上的不良分子,其中就有夸大的成分。”[2]

此外,狄更斯在这部小说中还杜撰了一个“繁文缛节局”,亦译成“拖拖拉拉局”。小说中的“繁文缛节局”堪称是英国当时官僚政治机构的一个缩影,其中心原则就是“想法子不干事”,小说中有很多人被这个“繁文缛节局”令人瞠目结舌的拖拖拉拉拖垮而破产。这个“繁文缛节局”作为一条线索把《小杜丽》中的主要情节串连起来。首先,威廉·杜丽就是在“繁文缛节局”的控告之下被关进马夏尔西监狱的。其次,为了弄清小杜丽一家负债的根本原因,亚瑟·克仑南姆自告奋勇去“繁文缛节局”调查,结果碰了壁。此外,亚瑟的朋友研究出一项重大发明,但因“繁文缛节局”拖拖拉拉的办事作风,发明无法付诸实施。“他并不确指是哪个部门,而是采用抽象化、模糊化的手法泛指一切官僚机构,如今,这个名词已因它高度的概括性而进入了普通英语词典。”[3]从作者虚构出的这个庞大的“繁文缛节局”以及其一向秉承的将任何事情都拖拖拉拉、不了了之的办事原则,可以看出狄更斯对于当时英国社会的保守以及英国社会对于进步和变革的消极态度的反思和一定程度上的厌恶。

三.对人性光芒的讴歌

主人公小杜丽是威廉·杜丽的小女儿,因在监狱之中诞生、成长而被称为“马夏尔西的孩子”。瘦小腼腆的她心地善良,隐忍坚强,丝毫没有受到这个金钱社会的腐蚀,身处逆境却依然难能可贵地保持着纯洁和崇高的心灵。她勤恳体贴地侍候父亲,并瞒着父亲在克仑南姆夫人家里当佣人。凭借缝纫挣得的微薄报酬,她帮助哥哥和姐姐离开了马夏尔西監狱。偶然的机会之下,她结识了克仑南姆夫人的独子亚瑟·克仑南姆。在高贵善良的亚瑟的帮助下,威廉·杜丽意外得知自己是一笔巨额遗产的继承人,因此得以携全家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欠债人监狱,过上了上流社会的奢华生活。

在作者笔下,小杜丽被塑造成了一个“天使”形象。身处恶劣的环境之下,这个缺乏关爱的弱女子却有着坚毅刚强的个性。与自私自利的姐姐芬妮不同,天真善良的她照顾家人,同情弱者,宽宥他人,直面困难,最终也获得了亚瑟·克仑南姆由衷的尊敬和挚爱。狄更斯幼时遭遇家庭变故,和小杜丽一样缺乏父母的关爱,只有姐姐范妮给予他照顾和温情,因此他的很多作品中都有这种“天使”一般的女子形象,也反映出在维多利亚时代男权社会中对女性的要求。“从男性立场出发,女性就要承担治理家庭的责任,要顺从于父亲和丈夫,对男性要无私奉献牺牲自我。其实这些都是在满足男性的虚荣心,维护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制度。”[4]

小说中的亚瑟·克仑南姆是狄更斯笔下颇具人道主义的人物。他善良高贵,乐于助人,但是和母亲克仑南姆夫人关系非常紧张。克仑南姆夫人是一个冷漠、严厉、手段非常的女人,瘫痪后孤独囿于房中,只有怪诞凶狠的管家和备受虐待的管家妻子照顾她的日常起居。她有着十分极端的宗教信仰,一生都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以赎上辈子的罪。善良宽厚的亚瑟在母亲清教徒式的严苛和沉闷之中长大,对家庭及双亲的忠诚和责任使他一直跟随父亲打理家族生意,直到父亲身故才从中国回到英国。见到一向对他尖刻严厉的母亲对于家中雇佣的裁缝小杜丽表现出异常的慷慨和热情,他不由得起了疑心,暗自调查小杜丽的身世,结果揭开了一个惊天秘密:亚瑟是其父和一个舞女的私生子,克仑南姆夫人知道后百般折磨羞辱报复丈夫。舞女后来在贫穷困顿之中心碎而死,临死之前向亚瑟的爷爷求助。亚瑟的爷爷本想帮助可怜的舞女,得知她的死讯怒而修改遗嘱,将一笔巨额遗产留给在舞女死亡那天出生的同样贫穷困顿的女孩,以示对舞女的补偿,这个女孩便是小杜丽,而克仑南姆夫人对小杜丽的虚情假意正是意在这笔遗产。亚瑟不顾专制的“母亲”的阻挠,揭开了克仑南姆家族黑暗的过去,并勇敢地承担起上一代人所犯下的错误,通过种种努力让小杜丽一家继承了这笔巨额遗产,从而在二十多年的牢狱生涯之后终于离开了这个阴森可怕、充满噩梦的地方。而亚瑟本人和朋友合作办厂,不幸因为投资失利而破产。为了不连累朋友,他毅然承担了全部责任,被关进马夏尔西欠债人监狱,一直倾心于亚瑟的小杜丽闻讯后赶到狱中,悉心照顾他,后来亚瑟的朋友帮助亚瑟出狱,亚瑟和小杜丽有情人终成眷属。小杜丽和亚瑟这两个主人公的高贵品质和资产阶级之间互相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丑态形成了鲜明对比,表现了作者对于人性的光辉的讴歌。

“《小杜丽》以主人公小杜丽为主线,逐渐地向人们揭示了英国官僚机制的腐朽和堕落,通过小杜丽家庭成员、莫多尔、多伊斯、卡斯比等一系列的生动形象,展现了繁华背后的罪恶、腐朽和扭曲。整个小说结构复杂,表现形式多样……深入讽刺了当时英国官僚机制的腐朽、堕落,讽刺了社会错误的价值观、人生观所激发的人们狂热、盲目地追逐。”[5]在这部作品中,狄更斯应用独具一格的讽刺、夸张的笔调,表现了他对于世态人情的精细观察,对于人物心理的体察入微,并借一斑而窥全豹,马夏尔西欠债人监狱无疑成了维多利亚时期腐朽黑暗的司法体制的缩影,表现了作者对于资本主义文明和民主的极度失望,以及对于人性的光辉和温情的无限向往。

参考文献

[1]威廉·S.霍尔兹沃思著,何帆译. 作为法律史学家的狄更斯[M],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p.11.

[2]赵炎秋.狄更斯与晚清中国四外交官笔下的英国监狱——狄更斯小说中的监狱研究之三[J],《中国文学研究》,2006(4):7.

[3]钱青主编.英国19世纪文学史,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M],2006年,p.299.

[4]黄小星.狄更斯小说中天使形象的创作来源[J],《作家》,2014(12):116.

[5]李霞.解读狄更斯《小杜丽》中对英国官僚机制的讽刺[J],《芒种》,2015(6):94.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文学作品中的法律现象研究”(批准号:15XFX004).

(作者单位:甘肃政法大学外国语学院)

猜你喜欢
英国文学狄更斯查尔斯
I ’m a Dog Lover
Tricks or Treats
论狄更斯小说的广告叙事
文化观念流变中的英国文学典籍研究:殷企平教授访谈录
My New Teacher
中世纪晚期英国文学中的农民写作
狄更斯、透纳与大海
狄更斯作品《远大前程》的人物形象分析
查尔斯·埃利奥特:改变哈佛的人
英国文学经典化的溯源研究——回顾与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