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摇篮

2022-05-30 10:48:04石露芸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5期
关键词:阁楼

石露芸

1

玫玫18歲前住的阁楼,够摆放一张光秃秃的席梦思床垫。

小时候,同学只知她住市中心,不用家长车接车送,几步路就到学校。学校是老牌的区重点,她功课不算出色,但乖巧听话。上了中学,假期也和女同学一起逛马路,看电影,追星,交换暗恋的秘密。没有人受邀到过她的闺房。

第一次带同学上门,已是大学毕业前夕,是个男同学。

他跟着她从熙熙攘攘的地铁站出来,逆着巨型购物中心的人流,拐进一条长满梧桐树的僻静小马路,然后是骤然收窄、弯弯绕绕的弄堂。弄堂口有一两家门面幽深的时装店,古董级的理发店,生煎馒头店;经过一处气息复杂的垃圾回收点之后,一切商业气息消失了,两个人兜兜转转,从侧门拐进一栋面孔苍老的居民楼,门牌号模糊刻着“31”。她的脸微微侧向高她大半头的男同学,她仰望着,试图觉察出某些情绪和信息,可是楼道黑黝黝的,陡峭的木质老式楼梯已在脚下,等待他们逐级攀登、盘旋而上。

这栋几乎与玫玫父母同龄的砖木结构老房子,虽说只有四层楼,但挑高高,笔直向上的楼梯窄而高耸,木头是空心的,每踩一脚就会吱嘎吱嘎响,令人心生畏惧。玫玫住校四年,曾经裙角摇摆、飞奔上下楼的旧时光一去不返。况且这天,在她心里总归是个大日子。她脚踩一双尖头半高跟皮鞋,尖细的鞋跟悬空在每一级楼梯外,须得略略侧转脚掌,才得以稳住身体的重心。她走在前头,不敢掉以轻心,一路陡峭,一路惊心。

男同学曾是校篮球队的候补队员,43码的脚踏上这样的楼梯,想必也不轻松。他亦步亦趋,走在距离玫玫45度角的下方,视线正好停在姣好的、缓缓向上移动的腰肢。好在登完一层险峻的楼,就有一小段平地的走廊作缓冲,待绕个圈后,再上一层楼。正是晚饭时间,凡灶台不通窗户的人家,照例将油烟往走廊排,各家释放出的香味各异,在油锅爆炒间,浓油赤酱的气味何其丰富,谁家红烧肉、谁家葱煎鲫鱼,彼此没有秘密。

31号楼的鼎盛时期,住户曾颇为密集,如今留守在这逼仄昏暗老房子里的,多是七十岁朝上的老人家,等拆迁等了半辈子,很多人一路看着玫玫长大。喏,邻居家的几颗头发花白的头,隔着看不出底色的纱窗,此刻分明在朝玫玫和她带来的男孩探视。“袁家妹妹轧朋友了呀,手里拎着老酒,上顶楼去了。”她们回头还会聚在一起说:“小伙子蛮像样的。”又向玫玫妈妈打听。家凤一面喜笑颜开,一面嘴巴并牢:“同学来家里坐一坐呀,八字还只有半撇。”又过了几个月,邻居老太咂摸出滋味来:这“半撇”大概也没有了。

篮球队员头一次上门,颇受到好菜好茶招待,虽是顶着“同学”的名义,回家后也不免要连夜接受审问、汇报见闻。问:“房子有多大?小姑娘爹妈好不好说话?”

答:“不大。蛮好的。”

“这是什么态度?总要详细说说。关系到你的终身幸福,不许耍滑头。”

几番逼问下来,儿子不耐烦了,发脾气了:“反正你们也不喜欢袁玫绮。好吧,鸽子笼比她家还大些。楼梯一路爬到顶楼,灶台和洗衣机就放在进门拐角,里头总共半间房,窗户外面就是弄堂里的垃圾场。吃饭的时候把台面放下来,晚上睡觉——叔叔阿姨的床靠墙——再把小桌子收起来。对了,床底下刚生下一窝小白猫,母猫据说离家出走了。屋里再有一部梯子,木头的,不高,垂直往上一架,算是阁楼吧,是玫玫睡觉的地方。玫玫爸爸心情极好,喝了点老酒,他讲,地铁要扩建了,他开出租车消息最灵通的,说一两年内他们家房子肯定拆,毕竟是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反复讲了几遍。小菜的味道蛮灵的,又有本帮味,又有酸辣味。玫玫从小当掌上明珠养大,不知继承到这手艺没……她妈妈是知青子女,二十年前从贵州回来,工作不好找……”

索性原原本本道出,讲完,一个人回房间,“砰”一关门,闷头睡觉。留下两个听众还在打趣:

“以后接亲,你说这鸽子笼,怎么好请亲朋好友去呀?”

“你就在楼下等新娘子。你做好头发,穿好旗袍,爬是爬不上去的——比你跳广场舞的难度高得多。”

“还有空开玩笑!真正吃不消。”

“儿子心里欢喜,你有什么办法?大学同窗呀,听说小姑娘脾气性格蛮好,样貌也衬心,宜其家室。”

“你自己的儿子自己不知道?还宜其家室。嘘,你听我一句话,他没有长性的。”

男孩当晚情绪有些微异样,玫玫在送他下楼之前,已觉出滋味。上山容易下山难,她换了双干干净净的白球鞋,打着手电,安静地走在男孩的身后。楼道里没有光,只有电视机震天样响,吃过晚饭洗罢碗筷的老人家,打开各自的频道,收看各不相同的喜怒哀乐。

玫玫劝回了执意相送的父母,才赢得一小段二人单独相处的时光。她的视线落于他的后背、他的颈项,心里竟生出几分酸楚来。他皮肤晒得黑黑的,唯有后颈白白的,头发向上剃得极短,肤发交界处的轮廓很好看。当时若没有课堂上发花痴的相望,大约也没有后来的许多小欢喜,和如今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吧。

男孩骤然进入一个他全然陌生的世界,他心里是震惊的。他也不过生在普通小康家庭,也素来知道玫玫是个家境寻常的小家碧玉,但十平方米安置一家三口加一窝猫的生活场景,仍大大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不能说势利,也无关虚荣,而是心灵受到了冲击。他从不曾见过那样的墙面,那样的地板,没摸过那样的旧窗框,更没脚踩过几根横木搭起来的原始小木梯,未施油漆的横木已被上上下下的脚掌摩挲出光洁的包浆。他甚至没敢顺着梯子、朝遮挡小阁楼的碎花布帘子瞥一眼。他猜那阁楼不可能有窗户,而且屋顶是斜的。

他的震惊并没有表现为一丁点冷漠,或抗拒,更多是内在的不知所措,以及近乎应激反应的格外礼貌、格外周到。他在饭桌上表现得像个话痨,全不似平日的言辞贫乏。他的话里呈现一种隐隐的屈就的姿态,似乎有意无意在配合着玫玫爸爸的高谈阔论、胡吹海侃。就像是一旦走进面试间就想给面试官留下美好印象的应聘者,投其所好地展现着自己的优异才能,哪怕心里早留了退路。

玫玫父亲拿出珍藏的陈酿花雕,亲手温热了与年轻人对饮。饭后给客人泡碧螺春的时候,他取了家里不轻易动的一个茶叶罐,不是从罐子里取一小撮茶叶、手抖一抖,而是毫无必要地豪气万丈,就像明天不过日子了一般。这个家还有什么是他的宝贝呢?只有女儿是他的宝贝。就像玫玫小时候,老袁说:“玫玫是我们家的小玫瑰。”为了女儿,其他任何宝贝他都可以奉献。

从顶楼下到底楼,墙外的路灯光照进来,玫玫熄了手电。是就此别过呢,还是再送一程?男孩不开口,玫玫只有独自咂摸心底的不舍。刚见过“大人”的小情侣,原该有一堆唧唧哝哝的话要分享,可两人的关系本来就没有明确到这一步,毕业在即,心绪不宁,各自对未来并没有多少底气。“来家里坐坐”是玫玫提出的。玫玫从来不是攻击性强的女孩,日常交往中,你略退一米,她倒要退出一丈去。或许是她提前捕捉到了男孩的踟蹰不前,索性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

方才坐在折叠小饭桌旁的年轻人,临场发挥、全力应对,扮演了一种本不属于他的热情洋溢型人格,此刻却仿佛脱了力,电量耗尽,恨不能遁地逃走。再则,他肚子里装满了花雕、碧螺春和鸡汤,却没好意思摸进灶台和洗衣机背后那间黑咕隆咚的卫生间,因此只有加快脚步想要绕出弄堂,去地铁站解决一下。地铁站并不遥远,往前走、往前走,就是灯火耀眼处,是人潮,是繁华,是洋气,是他熟悉的城市。

“谢谢你的爸爸妈妈,实在客气。”男孩说。“下个月,要到新单位报到了。”又说,“你今天的裙子真好看。”全是不相干的话。月光下,他的脸膛微红,有几分薄醉。行至弄堂口,玫玫止住脚步,仿佛为迎接一场想象中的别离,她的心咚咚跳得厉害。男孩全然未觉察。玫玫想,假使他现在低头吻我,也许结局会两样?男孩也不是没有毛手毛脚过——在学校篮球场后面的小径,在女生宿舍通往开水房的隧道,而玫玫犹如一只藏于茧中的小生物,躲在坚实而不易破防的茧子里,一丝一缕织起不足为外人道的相思。

那晚,男孩的吻终究没有落下来,两人道别得极为草率。等到玫玫一个人的时候,她站在弄堂口一家旗袍定制店的门口,店门已关,招牌和橱窗还亮着灯,她一眼瞥见玻璃窗里,自己精心打扮过的身影,有种带仪式感的决绝和伤感。想着回家后,还要面对兴头上的父母,而小阁楼是完全不隔音的,轻微响动就能听见。要是男孩到家后连条带温度的短信也不发呢?就算再怎么伤心,夜里也不能够发出声响。既然如此,不如就痛苦快快站在无人的橱窗前,掉几滴眼泪吧。

那天的月亮很圆。那是玫玫初恋的终结。

2

“老房子要拆”,嫁到袁家前,家凤就听人这么说。

及至把小玫瑰抱在怀里,她的热望已然冷却,但仍会向女儿一点一滴构筑未来图景,就像凭空起高楼、在脑袋里完成3D建模:“将来你会有一间儿童房,这是粉红色的公主床,那是小书桌,玫玫在上面做功课,读书考大学。”至于家凤自己,就算不能拥有一间自己的卧室,也该有一个自己的梳妆台,带雕花镜子的那种——毕竟她站百货商场卖女装,总需要将自己的衣装收拾利落。

站柜台分早晚班,开出租车分白班夜班,她有意和丈夫错开时间。商场管盒饭,一盒米饭一盒菜,两荤两素。家凤食量大,有几个减肥的女同事没碰过的白米饭,扔了也作孽,她每天带两盒回家,倒进电饭锅煮泡饭,配虾籽酱油白煮蛋和嫩黄瓜当早餐,或是起个油锅炒葱花蛋炒饭,女儿都爱吃。家凤最欢喜的是丈夫出车后,母女俩吃过晚饭,看女儿在阁楼上亮一盏灯写作业,自己总归得片刻安宁。

玫玫7岁前,她陪女儿睡阁楼,说是阁楼,不过像加宽版的火车硬卧上铺,楼板老朽,床架又过于沉重,因此只铺一个光秃秃的席梦思床垫,大人睡在外侧靠梯子处,提防孩子熟睡后滚落。待玫玫上了小学,阁楼本也拥挤,家凤就搬了下来。阁楼成为玫玫一个人的世界,除了猫,鲜有人打扰。

家凤自己的父母和年轻时的好友都在远方,无可牵挂。在没有微信也没有短视频的年代,开电视机怕影响女儿学习,于是她重拾当年坐长途绿皮车打发时间的办法,找本晦涩难懂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一页页往下翻——喏,有人住地下室,我们家住顶楼。玫玫住顶楼的顶楼。

开出租车逢生意冷清时,丈夫会半夜提前回家。家凤听到轻手轻脚的洗漱声——那是怕吵醒女儿——然后是重量往床沿一压,棕垫整个塌陷下去。她习惯面朝墙睡,盛夏时一个热烘烘汗涔涔的人形火炉就这么挤挨过来,冬天则是被窝从背后揭开,一股寒气袭心。迷糊中,属于另一个人的尘土味、汗味、烟臭、嘴巴里牙膏沫子的味道,近在毫厘,没半点退避空间。

大人有大人的不幸,小孩有小孩的苦恼。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大?直到鸽子笼成为久远的往事,玫玫还记得某个遥远的星期三下午,手剥油爆虾的味道。

可能是她提前放了学,窝在小小的洞天睡着了,四下极静,以至于大人以为她没在家。她听见下面杯子打翻的声音,不是那种粉身碎骨的刚烈,而是骨碌碌乱转、水花泼洒的细枝末节声。从高处,她看见两个人的交织。

一股莫名的羞耻感袭来,她渴望隐形,她假想自己在外面偷玩、在弄堂里疯跑,很晚才回到家,甚至为此受到责罚……她的心跳怦怦发出巨响,而下面很快风平浪静。她听见葱姜下锅的声音,闻到晚饭的气息,似乎比往日更加隆重。肚肠也加入了心脏的奏鸣。然后是父亲的一声嘟囔,他接了个电话,气哄哄的。接着是通往阁楼的小木梯轻轻一声吱呀,有人上来了。世界重新安静下来,玫玫不再惊慌。她平静地迎接一双眼睛,一双因意外而张大的妈妈的眼睛。但慌乱只有一瞬,大人的演技足以稳稳接住任何偶出意外的剧本。家凤说:“你几个叔叔伯伯来吃饭,给你多盛点油爆虾,自己在上面吃。”

父亲的一个表亲带相亲认识不久的女朋友来吃饭,一群人围坐着喝酒。和往常一样,堂表兄弟们有人带来卤味、白斩鸡,有人打了黄酒,有人拎来时令水果,还有人给玫玫买了巧克力糖。那些亲戚早几年纷纷搬去各自的商品房或拆迁安置房住,他们小区的名字都带着“花园”“名邸”“欧洲城”等字样,但市中心一带的老弄堂仍存放着他们的童年回忆,所以不妨偶尔回来欢聚一堂。他们在饭桌上开那对男女朋友的玩笑,没想到女方浅笑嫣然间,酒量驚人,震慑全场。

什么时候能长大?下面闹哄哄的,半拉起帘子的玫玫,只管在阁楼上专心致志地剥虾。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她不理解大人的悲欢,大人也不懂她的。

玫玫一心想往外地考,最向往的远方是北京。老袁说:“别说北京,南京也不许,金窝银窝不如家里草窝。”“出去容易回来难,你年纪轻,没吃过苦头。”家凤说。录取通知书下来,她考取了本市一所大学,中文系所在的新校区远在东海入海口,走读是不可能了。一家三口各自心里松口气。

玫玫不在家的日子,家凤把自己的枕头被褥搬上了阁楼。

3

打开一扇门,迎面出现七八扇门,每扇门的样式和油漆颜色一模一样,门与门的距离不超过一米,若住户同时出门,恐怕要撞鼻子。中介举起硕大一串窸窣作响的钥匙,他在盛夏里的衬衫雪白、领带整齐,让人坚信他可以为你打开任何一道门,通往你想要的未来。“那么,就这间吧。”玫玫说。

这是袁玫绮毕业后的第三个住处。前两套房子都是与同学合租,快过30岁生日了,她决定找一个自己的小窝。公司所在的创意产业园附近,多的是这样由大平层甚至联排别墅改装成的高级群租房。原始户型中的客厅被改装成单间,厨房被改装成单间,阳台被改装成单间……每个单间有独立厨卫配独立电表,以迎纳尽可能多的单身白领。至于会客、做饭、晒太阳这些需求显然是能够被精简的,它们不属于刚需。

玫玫坐在中介的电动车后座,一天看了十来处房,最后相中了这套号称“简约环保宜家风的。”房子装修崭新,有一米五的双人床,朝南大飘窗,有掏空了墙壁、顶天立地的超大衣柜,除此以外的每样物件都很迷你,屋内的每一寸空间都被精心算计到极致:镶嵌在墙角极袖珍的洗脸池,小号的抽水马桶,可供一人站立、动作幅度不宜过大的淋浴房,单灶的电磁炉,玩具般的彩色桌椅,以及紧贴墙壁的超薄液晶电视。

玫玫很快爱上她的新居。

搬家后不久,她随同事乘地铁拜访客户,才想起自己有一两年没回31号老房子一带了。客户的公司因疫情原因不接待访客,约在了附近一处地标建筑的9楼咖啡馆看提案。咖啡馆门面小巧,却有一个超大的露台,玫玫凭栏望去,发现竟能远眺江对岸的电视塔。视线稍稍拉近,落在重重叠叠的砖红色屋顶,以及被林立高楼包围着的蜿蜒里弄。她认出几百米开外的瓦砾堆中,曾经那栋四层老房子的痕迹。

从玫玫记事起,此地就是城市繁华处。可是三十年前的繁华,与此时此境的繁华又大有不同。她熟悉的梧桐树、电影院、百年老字号的招牌统统都还在,唯有脚下纵横交汇的地铁线越织越密,周围的老旧危房正在等待不同命运:或拆,或修修补补,也有少数会被整栋翻新成身价不凡的复古老洋房。

客户人马一到,玫玫立马切换状态,那天的广告提案与同事配合默契,可算是漂亮。客户称呼她英文名Rose,中国同事一般叫她“玫瑰”。没几个人知道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土著哪有赤手空拳租房住的。

回到小窝后,玫玫接连几天做梦,梦见自己不是在荒废的公交站台,就是在追赶火车的漫长轨道上,或是索性像古怪的大鸟般悬停在半空中,不断找回家的路。可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外环外去,因为每次梦到的都是瓦砾堆。

老袁和家凤已住进外环外的新小区。一切称心如意,除了买菜要坐两站公交,楼道里不再有相识几十年的老邻居探出头发花白的头,堂表兄弟各表心意的聚餐也难再有。女儿很少回家。夫妻俩继续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但拥有了不使用同一个衛生间的自由。

噩梦醒来后的某个深夜,玫玫钻进了出租屋的那个衣柜。衣柜深阔、静默,拉上移门,就是一个人的王国,是小生物织的茧,是洞穴,是玫瑰的摇篮。

一开始她只是偶尔躺在柜子里构思明天要交给客户的广告词。衣柜提供了一种木结构的框架,以及由黑暗铺就的稿纸。当苦思冥想后灵感来临,她就打着手电,把那些洞察、意象、譬喻、诉求、金句与废话、哲思与刻奇记录在便签纸上,随手贴满整个衣柜的后壁,紧挨着羊绒衫和牛仔裤。渐渐地,她发自肺腑地爱上了这里。

她在柜子里度过春夏秋冬,先后与两任同城然而相距很远的男友谈情说爱,睡前道晚安,道晚安后继续情话绵绵。她与约会对象的距离总是超过十站地铁可达的车程,因此明智地选择了躺在衣柜里剥对虾,喝百利甜酒加热牛奶,打网游,刷综艺,改求职简历,开视频会议,会战双11和618,炒股理财,思考人生与哲学,吟诗作对,像母亲一样读陀思妥耶夫斯基。

老房子搬空那天,家凤哭了。袁家是最晚走的一家,31号的楼梯窄而高耸,最难搬的是顶楼。搬家是喜气洋洋的事,不免要狠下心扔掉许多破烂家什,饶是如此,也还有经年积累、满坑满谷的东西要搬。所有抽屉贴上了胶布,橱门被拆卸下来,一块块用粉笔标上记号。厢式卡车开不进弄堂最深处,要靠电动三轮车一趟趟中转。总算快停当,搬家工人喊“一二三”,最后一件木头家具从顶楼窗户吊下来、吊下来,快要落地时,轻微磕碰了一下墙体。

玫玫还在楼上,负责最后一圈扫视与凭吊。那张折叠小饭桌被遗留在历史垃圾堆中,每次启动就会引起全楼共振的洗衣机没被带走,通往阁楼的小木梯也还在。老袁在楼下喊:“玫玫,你看一眼煤气阀门关没关!”玫玫最早学会磕磕绊绊爬梯子上床是3岁,别家的小孩还只会爬滑滑梯。现在她最后一次爬上了阁楼。父亲在催:“玫玫,你下楼没有呀?”玫玫平躺下来,衬衣贴着凉凉的、硬硬的楼板。碎花帘子挡住了正午窗外耀目的阳光,她觉得困,于是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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