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敏讷
1
一千八百五十年前的夏天。节气临近大暑,大地上的酷热已经达到顶峰。天地之间,自然界的巨手携着热浪,席卷一个叫下辨的地方。草木正以空前的长势极尽生发,一面剑拔弩张地伸展叶片进行着光合作用,一面极尽所能地为大地制造出浓荫清风。蝉鸣忽远忽近,穿透燥热,声嘶力竭;布谷声不紧不慢,空谷传音,空灵悠远。
时间裹着浊浪,不舍昼夜,咆哮滚动,奔涌向前。自然界的冷热,一切秩序井然。
另有热浪一样席卷大地的事物,来自人类社会。皇位争夺、宫廷斗争、买官鬻爵、外戚宦官专权、地方豪强崛起、胡羌民族纷乱、朝廷生活腐朽、各地农民暴动,这一切跟大暑时节的气温一样已经不可逆转。人类社会的秩序,往往难以预料,根本不会像自然界的节气那样有着既定的轨迹。政治腐败此时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但是,这一切似乎又都没能阻止这个时代英雄辈出、思想活跃、文化传播、知识分子培养等成果的出现。
这一天,天空蓝得像一个谎言,没有云影,没有风暴的迹象,是个难得的好天。正如人类社会的纷争不会对气温造成影响一样,下辨的阳光和植物似乎也没有被社会的风暴摧残,它们没有任何异样。壁立千仞、沟深林密的天井山下鱼窍峡谷内,暑热不会到达,清凉的风自峭壁之上的葱郁草木藤蔓间和绝崖之下的深潭碧水飞瀑间,缓缓吹来。布衣短褂的工匠,正在紧锣密鼓地加固栈道木石上的一些卯缝,最后一道工序已经完美收官。他们的黑汗白汗会被峡谷的凉风及时擦拭掉。他们的脸上,有掩藏不住的疲倦,更有掩藏不住的喜悦。人们欢呼雀跃,互报喜讯。脚踩新建的栈道,欢天喜地前来庆祝的百姓络绎不绝。喜气包裹了这个终年寒凉阴湿的幽僻峡谷。
这一天是六月十三日。一条绝崖上诞生的路竣工了,人们要用什么方式来铭记和庆祝这一重大的事件呢?鱼窍峡内,跟别处许多重要筑路事件的记录方式一样,一项看似极其简单自然而又充满仪式感的工程正在筹划。壬寅吉时一到,一个叫仇靖的人,卷起褐色阔袖,手握狼毫笔管,蘸饱朱砂,挥笔在鱼窍峡谷深藏不露的一块岩石上,书丹记录。他提前撰写并反复思酌修改的颂文流水一样从笔底涌出。一行行品相端庄、粗犷中尽显斯文之气的汉隶在石面上呈现出来。
朱砂一经触碰石面,笔尖上的那抹朱红点化了石头,涌动的血液就被输入石头的心脏。建宁四年(171年)六月十三日壬寅时,一块在自然怀抱中沉睡千年万年的石头,忽然获得了呼吸,获得了生命。鱼窍峡谷多了一块活着的石头,这块石头从此有了自己的诞辰之日。朱砂丹书被刻入石头之后,人们挖空心思地陆续为它又取了好几个名字,这些名字一再被提起,如《汉武都太守汉阳阿阳李翕西狭颂》《惠安西表》《李翕碑》《李翕颂》《黄龙碑》。其中因碑文中有“郡西狭中道”一语而得名的“西狭颂”三字又被中国近代杰出画家、齐白石弟子李可染先生题于碑文之右,这使得《西狭颂》成为它最通俗最顺口的一个名字。千年之后的今天,“西狭”二字甚至已经取代了那个峡谷的所有内容,成了那个国家4A级景区的代名词。从此,鱼窍峡这个名字似乎一天天被人淡忘,而1800余年的岁月却在石头上一一被记录了真实的面容。历朝历代,无数书法家曾不止一次地近距离触摸观赏石刻上的笔势,多少研究者徘徊石前,拓片拍摄,一次又一次伏石端详揣摩。碑刻周围又有历朝历代书家的数十处题字刊刻,这块石头一直活在了盛年,而且拥有了越来越旺盛的生命力。
2015年10月23日,我去徽县参加“陇蜀古道——青泥道”学术研讨会暨文学采风活动。路过成县,也就是东汉时的武都郡下辨道,同行者相约去朝拜《西狭颂》。机缘巧合,据说那一天有重要人物要来,管理人员已早早地打开了保护石碑的那道栅栏门,这样我便有幸得以借机走进玻璃门,靠近那块石头,一睹其芳容,并伸手触摸了石头以及千年的时光滋养下的文字。那块石头被无数的目光和手纹抚摸,泛着铁质的光亮和青色。那一天,烟雨蒙蒙,依然没有阻止众多游人摩肩接踵,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向那个神秘的峡谷,其中大多数是奔着那里的自然美景而来。山水奇险,绝壁藤蔓隐天蔽日,碧潭如玉,急湍飞浪如雪。国家4A级景区的声名在外,引来一拨又一拨花花绿绿来此观瞻或到此一游的人。
天下峭壁峡谷,茂林修竹,深潭栈道的山水奇险之处何其多,但我知道,让鱼窍峡耀眼注目于世的,却是建宁四年那一块活着的石头。
2
如果历史节点上出现的人不是李翕,也必然会有另一个人替代李翕出现。
汉代,是一个以儒学文化培养官员的时代。儒家思想指导下的各级官吏大量出现。
儒家思想统治中国封建社会两千年的历史长河自汉代始,社会结构和社会制度都是汉代奠定基礎的,全国行政区划在汉代形成了州、部、郡、县四级建制。独尊儒术的文化政策也是由汉代开始实行的。骑在马上打天下的汉代开国统治者,非常清醒“焚书坑儒”的前车之鉴,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成为汉代官方正统,儒学文化成为渗透到社会各个领域的主流意识形态,也确立为朝廷的一项用人制度。
秦始皇焚书,古代文化典籍遭到了巨大破坏,幸运的是,一些老儒生和他的学生把一些古籍背了下来,装在肚子里,可以通过口授记录。还有一些读书人千方百计地用各种方式把书隐藏保护起来,盖房子,把古书砌到墙壁里。汉代有幸,陆续看到了这些逃过劫难的经典古书。两汉的许多皇帝在确立社会制度和朝政改革时,都要在儒家经典中找到理论依据。西汉时期,儒学的治国理念下,出现了儒家学术的大繁荣局面,儒学修养成为任用官员的重要标准。东汉时期,官员选任有三种途径,一是地方自下而上选拔送往朝廷任用,二是朝廷自上而下征调地方人才,三是最高学府太学考试选拔。而衡量人才的标准,一是道德品行,二是儒学修养。即使是中国历史上最具争议的篡汉皇帝王莽,从小也热爱儒家经典,登上皇位后,他确立了遵循儒家理念构建的主流意识,希望按照儒家政治建立一个新的国家,实现王道乐土。而到了东汉末年,儒学重新定位,成为维护汉朝法统和皇权的工具。
学而优则仕,一些地方经学世家,因为累世传经牢牢掌控经学传承的主导地位,门庭显赫,他们的子弟从小在儒学经典中汲取养分,受到良好的儒学思想教育,有更多的途径入朝为官。两汉时期,郡守县令由朝廷派置,而县衙的属吏则由郡守县令选荐。边郡太守要职则由朝廷派以贤良方正之士,勤修文德,以取得远人的信赖,进而归顺。
李翕,就是这样一位地方经学世家培养起来的、符合儒家规范而被朝廷派任到地方的官员。奇怪的是,史料对于李翕的记载极少,关于他,人们通常以他任职地方官生涯中留下的歌功颂德的石刻碑文作为资料。资料显示,“弱冠典城”,二十岁左右,他当了县令。分别任职弘农渑池县令、安定郡都尉。汉灵帝建宁三年(170年)被朝廷派任为少数民族氐羌聚居地武都郡太守,任职时间有三四年。任此职次年造《西狭颂》碑。资料还显示,他出身于陇右名门望族,官宦家庭。他的家乡东汉汉阳阿阳,也就是今天的甘肃天水市张家川一带。还有一些传说,李翕后裔迁居陇南市武都区城郊乡大堡村,那里建有李翕祠堂,自称李翕后代的家族和其他众姓氏每年在约定俗成的日子一道朝拜敬祭,祠堂香火不衰,至今依然兴盛。李翕祠与成县东汉摩崖碑刻《西狭颂》共同记住了这位郡守。他本人除了天资聪颖敏慧之外,家学渊源让他有机会“敦诗悦礼”,也更有机会继承先世的功业,出现在朝廷选拔的视线范围,并得到朝廷重用。他20来岁就封官受禄,出仕为官,能够让他年纪轻轻就登上仕途官位的,天资以外,还在于他的家世以及所处的大汉时代。
而让他得以名垂千古的,是他作为一个儒家官员,言行举动都符合经典的规范,在所任职之地为官中正,勤于政事,善于督办公益,为民解忧;他治理人民,也遵循儒家理念,施以博爱,教以德义,政令畅通,令行禁止;他能明之以好恶,没有严峻的刑法,民众强不欺弱,聪不欺愚,从而取得了出色的政绩;治地民风顺化,没有人经常来告官闹事,官衙中显得十分清静;官仓粮食充盈,百姓五谷丰登等。除此之外,在他任职地方官的所有政绩当中,恐怕最符合民意最能让人记住的一件事就是修了一条路。良好的道德品行和所取得的政绩是充分条件,修路是必要条件,二者共同完成了被人们记住的充要性。
他到任武都郡守之初,了解到本郡西狭道是通往梁州、益州的重要通道。但这条路在绝壁之上,下有不测深渊,行旅艰难,时常有坠崖事故发生。他亲自涉险勘查,亲身感受了一回临深履薄的险境,认为“今不图之,为患无已”。于是马上与相关人员商议,修筑这条道路。好的想法好就好在随即变成了实施方案,并且立马执行。在旧道基础上,开山凿石,火烧水激,破除障碍,高险之处改道平緩之处,崎岖不平的地方尽量取直,筐笼装着土石,筑堤坝,拓宽路基。道路竣工后,夜间也可以畅行,这就极大限度地保证了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
“以人为本”还没有用一种口号的形式喊出来的时候,人本理念反而深深地刻在这位郡守的心里。
永康元年(167年)十二月,桓帝因纵欲过度,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十二岁的刘宏被窦太后立为皇帝,是为灵帝。建宁四年(171年),朝廷因改元而大赦天下。桓灵之际,先有外戚跋扈,后有宦官肆虐,再有党锢事件频发,朝野上下,平民百姓多有怨恨之情,沉溺于酒色歌舞之中的桓灵二帝,让摇摇欲坠的东汉最终走向末世。山雨欲来风满楼,在黄巾起义爆发的十几年前,偏安一隅的武都郡还能出现独处一方的暂时安宁和百姓生活的丰足,这种局面,理应作为一个重要现象被历史记住,然而,在《后汉书·循吏列传》中,并未为李翕单独列传记载。《皇甫规传》出现的却是对李翕的负面报道,“不遵法度,多杀降羌”。
明朝人胡缵宗曾赞李翕:“伯都历三郡,考之渑邑、成郡之碑。乃汉之良吏也。”
李翕的生平事迹,正史完全没有记载。
让史家不曾料想到的是,李翕并没有被风起云涌的历史淹没。李翕大概也不会想到,他以一个郡守的身份,在其位谋其政,职责范围内的一次下辨考察之行,本是分内之事,由此而决议修筑的一项道路工程,也是职责所系,这件事并没有改写汉代历史,但它却改写了中国书法史,为中国古代金石书法史增添了丰富的内容,也为汉隶的流变演化增添了无穷的魅力。《西狭颂》诞生一年之后的建宁五年(172年),又一碑刻《郙阁颂》在武都郡沮县造成,记录的事件是李翕主持重修析里大桥和郙阁栈道。在武都郡任上接替李翕任职的耿勋,他的惠政于熹平三年(174年)被刻入《耿勋颂》碑,此碑与《西狭颂》遥相辉映,共同记载了德政的传承。短短三四年当中,武都郡任上,有三次摩崖造碑,铭记修路的功劳,颂扬德治的政绩,一任而有三碑传流于后世者,汉碑中罕见。
时间不会遗漏一些人,不被历史记住的,一定会被石头铭记。
3
逐水而居,沿流而行。这是古人的住行习惯。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这是人类的交通理论。
一条荒弃的栈道,在鱼窍峡谷内,被山岩和林木封住了曾经向远方延伸的去路,只用残垣断壁的斑斑遗迹,向世人呈现着千年之前路的真实模样。崖壁上空阔的栈道孔隙,像旧时光遗落山崖间的一只只眼睛,干涸,无神,还未被时间的沙尘填满,依然在张望。它们见证过太多的杀伐争夺,也目睹了所有的生死过往,至今不能瞑目。
处处是通途的今天,路能到达任何地方。但是古代,位于甘陕川三省交会地带的陇南,是蜀道最重要的支线“陇蜀古道”主干线所经行之地。作为西秦岭与秦巴山区的连接区域,人们只能穿越一条条蜀道,翻山越岭靠双脚走天下。特殊的地理环境,多样化的地质条件,高山密林交错、峭壁峡谷共生,着实让古人无路可走。南方人大概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走宽阔平坦的大路,要在悬崖绝壁上修路?正如现在孩子们的疑惑,那时候的人没有饭吃,为什么不吃肉和零食?“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李白用他流传千古的名句概括了当时的交通状况。历史上,政治中心南移的情况下,几乎所有有志于王霸大业的开拓者君王,都知道夺取蜀地占领西南门户的巨大意义。然而,秦岭,天下之大阻也,它以自己的高度和奇险牢牢护卫。“尔来十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李白笔下只有鸟儿能通行的“鸟道”,却没有人可以走的路。
秦岭天堑阻隔,绝壁沟壑间凿石筑路,似乎匪夷所思,然而沟通陇蜀、秦陇的交通要道古蜀道的存在,证明古人填补了李白的遗憾。也由此在中国的交通史上多出了一样新事物——蜀道。蜀道当中最险峻的,要数那些镶嵌在绝崖之上,下临不测深潭的栈道。在冷兵器时代,修建栈道全凭人工开凿,悬崖峭壁上凿孔打洞,嵌入坚木作横梁的支撑,在横梁上穿插镶嵌木板,成为悬空的路面。人马车辆通过栈道,板响梁震,上面是行人车马,下面是急流险湍。栈道在山水阻断之处,成为连通路与路的纽带,也成为古时兵家攻守的要道。刘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抢先入关中成就了王业;邓艾领兵伐蜀,走阴平险道,在荒无人烟的摩天岭悬崖上裹毛毡滚落山崖,南下抵达成都,灭了蜀,改写了三国历史。多少历史的走向曾被一截截栈道改写。栈道缩短了路程,是绝崖上的“高速公路”,是古代交通史上的一项奇迹。
下辨,是古时蜀道中祁山道的经行处,西狭栈道,它是连接武都过阴平入蜀的重要通道。鱼窍峡中,两山壁立,接天摩云,深不可测的激流深潭之上,距谷底约10米高的栈道,原本路面狭窄,仅能容单人单骑通行,遇到两人两车相遇,既无法通过,也不能停留,因此时有坠崖事故发生,走路的人胆战心惊不寒而栗。西狭栈道修筑时,凿崖清障,销高垫低,截弯取直,一项浩大的工程,劳动人民凭借自己的双手和聪明才智,让一条新路展现在世人面前。新修的西狭栈道用大木头做横梁直接楔入梁孔,上铺木板,宽度增加至1.2米至3米,在峡谷的最窄处,栈道能把整条河流覆盖住。西狭栈道的重修拓宽,让崇山峻岭不再成为天险,一条栈道让人们可以从东南方向沿西汉水而下抵略阳达汉中,从西北方向溯西汉水而上经礼县至天水。
以什么样的方式来纪念新路建成这件大好事呢?当然是写一篇文辞兼美、意蕴深厚的文章最好,纸上的文字毕竟难以经受时间的考验,如果文章再被刊勒斯石,以示万载,那将是记录功德,树立楷范,让后世仿效铭记的最好形式。于是,就有了庄重典雅兼有豪迈之气和典范意义的《西狭颂》碑铭的诞生。
在中国人的文化观念里,路,不仅仅代表着交通,尤其在物资匮乏、环境险艰的年代。路既是往来通行的凭借,也是思想或行动的方向、途径。修路,不单是打通阻隔通向别处,更是内心积累善念,修德之举。修路的文化意义在于为他人提供便利,解除坎坷,解众人之忧,免百姓之苦,为后世留下善举,树立为公的典范,不求回报。在这个层面上,修桥修路的意义远大于路桥本身,修路就是积德行善,就是被人传颂的懿德嘉行。或许出巨资盖一栋楼房,建一所公园,不见得被人记住并纪念,但是自古修路的事迹,往往传为佳话,修路常常跟人的品行修养善心联系在一起,故而被刻石刊功以颂扬之。诸如:于东汉建和二年(148年)刻于汉中石门内壁西侧的摩崖石刻《石门颂》,记录的是东汉汉顺帝时的司隶校尉、犍为(今属四川乐山)人杨孟文“数上奏请”修复褒斜道的事迹;于建宁五年(172年)刻于陕西略阳县白崖的《郙阁颂》,记录的是李翕主持重修析里大桥和郙阁栈道的事件;唐开元间刻于西和县石峡镇坦途关双石寺西崖南壁的《新路颂并序》摩崖,记录的是在蜀門要津开通新路达十年之久的艰辛;于北宋嘉祐二年(1057年)刻于甘肃徽县大河店乡瓦泉村白水峡的《新修白水路记》碑,详述了白水路和青泥古道的开修及变迁的事实……
同样的方式,于建宁四年(171年),刻于武都郡下辨天井山鱼窍峡的《西狭颂》记载的是郡守李翕修复西狭栈道为民造福的事迹。
当年修筑的西狭栈道,已经归入尘土,但修路这件事本身,还在路的旧址上站立,受万人敬仰朝拜。
4
结绳记事,金石甲骨刻铭,到文字起源,书体演进,文字、书法、文化,血肉相连。秦始皇一统天下“书同文”,书法史上出现了“小篆”,这个坚实的基础使书法成为一门与中国文人的精神境界密不可分的独特艺术。西汉时期,秦篆简化向汉隶过渡,东汉时期“隶书”取代“篆书”成为官方正体。汉代隶书的出现奠定了现代汉字的字形结构,也为之后草书、楷书、行书的出现打下基础。汉隶像一座书法艺术的桥梁,完美地实现了文字艺术的流变过渡。
文人的真性情,不在正襟危坐,而在于随心自在。所谓有趣的灵魂,独来独往,自由自在。一次醉酒,一次书信,一次听雨,一次钓雪,一次夜游,一次邀月,甚至是一次生病,一次激愤……都可能成就一种艺术。中国古代流传至今的很多书法精品中,绝大多数不是精心创作,而是随意而为,偶然天成,无意于佳乃佳,这是因为古人让书法只成为书法其本身,而很少承载与书法无关的东西。
远离官场的王羲之《快雪时晴帖》不是一次“书法创作”,而是“随意”写成的一封28字的问候信;还有他的《干呕帖》是写给友人的36字信件,说了一件事——身体不舒服。颜真卿为追祭侄子颜季明而写的《祭侄文稿》,记录亲人罹难始末,颜氏一门 30 余人被杀情境,234 个文字,多次涂改,悲恸情绪涌动其中,本为一席草稿,却几经流传,穿越千年保存至今,最终成了难以超越的震撼人心的书法经典。唐代怀素的《自叙帖》写自己,文辞是抒发,少了应酬之态,书法的精神内涵更能体现。唐代张旭最会发牢骚,一次偶然“肚痛不可堪”,让他记录下肚子如何疼法,他的《肚痛帖》越写越狂,越写越奇,意象迭出,颠味十足。肚子疼得不行了还在为自己辩解“非临床”,我可没有靠在床上呀。苏轼的《寒食帖》是自我情绪的一种疏导,乌台诗案后的苏轼,起伏跌宕郁郁不得志的情绪在书法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宋代书法家蔡襄的《脚气帖》记录天气变化自己腿脚的不适之感。至于《兰亭序》,更是偶然天成的典范之作。会稽山阴之兰亭,朗日和风,放浪形骸。一次雅集,一场醉酒,一次魏晋文人精神的集中亮相,文人内心与生俱来的孤独,对生命的追问,笑着的哭泣,美丽后的荒凉,一同成就了书法史上的绝唱。随意和自由才是艺术的最好土壤。
而仇靖,算是书法史上的特例。这位郡守李翕为自己甄选的随从官,一定是敦诗悦礼的,诗文俱佳的,行为中正的。或许还温文尔雅、机变灵活又矜持谦虚。他是符合儒学修为的高标准人才,大概具备官员秘书长所必须拥有的基本条件。但是,大家没有想到的是,职场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他,居然还是个书法家。他身处衙门要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必须合理合规,很少有机会放飞自我。自从李翕给他安排了任务,他就时时在构思如何写好这篇记录修路工程的大文章。他深知这篇文章的重要性,决定亲自写。撰文于纸上,必须符合儒家政治文章之要义,书丹于石上,必须彰显书家字体之规范,他实在没有多少个人发挥的余地,他不可能像众多书法家那样畅游山林时挥笔而就。文章很快就写成了,字斟句酌,几番删改后,要在选定的吉日吉时书丹刻石。那一天的鱼窍峡谷,他面对一方山水,一定在那块岩石下徘徊踱步,拈断了几根胡须,他思虑再三,反复筹划那些字如何排列。最终,他爬上木梯,弓腰含胸,一笔一画,开始书丹。不久,一个个静穆、端庄、雄迈、古朴厚重而又不失生动、自然、亲和、自由清丽的汉字被朱砂定格在石头上。这些字,既有方正劲古的庙堂之气,又有灵动鲜活的山林之风,生命力和创造力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书丹结束了,仇靖从崖壁上下来,长舒一口气,表情依然肃穆庄重,他时时都注意保持一个官员的端庄体态和儒雅谈吐。一项政治任务完成了。他依然表情凝重地在数米距离之外,将布列工整的20行385字的正文看了一遍。文曰:
汉武都太守汉阳阿阳李君讳翕,字伯都。天姿明敏,敦诗悦《礼》,膺禄美厚,继世郎吏,幼而宿卫;弱冠典城,有阿郑之化。是以三剖符守,致黄龙、嘉禾、木连、甘露之瑞。动顺经古,先之以博爱,陈之以德义,示之以好恶;不肃而成,不严而治,朝中惟静,威仪抑抑,督邮、部职不出府门,政约令行,强不暴寡,知不诈愚,属县趋教,无对会之事;儌外来庭,面缚二千馀人;年毂屡登,仓庾惟亿,百姓有蓄,粟、麦五钱。
郡西狭中道,危难阻峻,缘崖俾阁,两山壁立,隆崇造云,下有不测之谿,阨芒促迫,财容车骑。进不能济,息不得驻,数有颠覆霣隧之害,过者创楚,惴惴其栗。
君践其险,若涉渊冰。叹曰:“《诗》所谓‘如集于木,如临于谷。斯其殆哉!困其事则为设备,今不图之,为患无已。”敕衡官有秩李瑾,掾仇审,因常繇道徒,鐉烧破析,刻刍磪嵬,减高就埤,平夷正曲,柙致士石,坚固广大,可以夜涉。四方无雍,行人懽悀,民歌德惠,穆如清风,乃刊斯石。
曰:赫赫明后,柔嘉惟则,克长克君,牧守三国;三国清平,咏歌懿德。瑞降丰稔,民以货稙。威恩并隆,远人宾服。鐉山浚渎,路以安直。继禹之迹,亦世赖福。
建宁四年六月十三日壬寅造
“惠安西表”4字篆额在上,“黄龙”“白鹿”“木连理”“嘉禾”“甘露降”及“承露人”的《五瑞图》在正文前的拐角处,文后题名是武都郡下辩道吏员12人的姓字、官职、籍贯,记录参与修整西狭栈道工程的人。其中第十行写着“从史位下辨仇靖字汉德书文”,开启了书家落款之先河。这是小吏仇靖不经意间把自己留在时间里的唯一一笔。却是极其重要的一笔。
也许,正是他的身份职务,造就了汉隶《西狭颂》的那份宽博遒古、方正饱满。有时在想,假如没有李翕的出现,官府小吏仇靖的书法才能有没有机会登上大雅之堂?是不是在官场风云里有被历史埋没的可能?
“书同文”政策推行400年之后,书法长河里出现了《西狭颂》,它是汉隶趋于成熟的鼎盛时期,诞生于一个随从官笔下的汉隶之作。但是,史料关于仇靖的记载极少,仅存的是,字汉德,武都郡下辨道(今甘肃成县人),郡从史。《西狭颂》诞生的年代,史料也完全没有对它有任何记载。
仇靖和他的《西狭颂》就像应时应景的一纸公文,很快就被折叠在时间深处。像一株默默无声的植物,埋首于鱼窍峡谷隐天蔽日的众多草木之间,只专注于生长,并未考虑扬名天下的事。它的身上积满时间的尘埃,也长满书法的血肉,时间让它不断生长,历经魏晋至隋唐近千年,并不为人所知,甚至被人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沉默了千年之后,《西狭颂》终于出现在研究者的视线中。在内容及书法等方面的评价,最早记录是北宋欧阳修的《集古录》,他称之为“李会碑”,对其中的语言使用和文字的舛误做了脚注。曾巩则在此基础上较详细地对《西狭颂》纠正评说:“得欧阳永叔《集古录跋尾》以为李会,余亦意其然。及熙宁十年,马城中玉为转运判官于江西,出成州所得此颂以视余,始知其为李翕也。”此后,南宋赵明诚《金石录》、洪适《隶释》《隶续》、娄机《汉隶字源》,清代叶奕苞《金石录补》、钱大昕《潜研堂金石文跋尾》、翁方纲《两汉金石记》、王念孙《汉隶拾遗》 都继前人对《西狭颂》有记载。在王昶《金石萃编》云:“二仇(仇靖、 仇绋)盖深于文学者,义深也。”
《西狭颂》在书法方面的价值,随着时间被更多的人所赞誉。清方朔《枕经堂金石书画题跋》誉其“宽博遒古”,徐树钧《宝鸭斋题跋》云:“疏散俊逸,如风吹仙袂,飘飘云中,非复可以寻常蹊径者,在汉隶中别饶意趣。”杨岘跋称:“细玩結体,在篆隶之间。学者当学其古而肆,虚而和。”杨守敬《平碑记》称:“方整雄伟,首尾无一缺失,尤可宝重。”康有为评为“疏宕”。梁启超《碑帖跋》云:“雄迈而静穆,汉隶正则也。”陇上学者于《西狭颂》文学价值的研究更近于本体,民国临洮人张维《陇右金石录》对《西狭颂》的方方面面从宋至清进行全面回顾和分析。当代学者评《西狭颂》为“天下隶书第一”,誉为“汉代山林书风的代表”。
不仅如此,身居深山的《西狭颂》,长久的沉默和冷寂过后,像巷子深处酿成的好酒,散发出的香味在国内四处散播。20世纪末,它还跨越东海,在日本掀起研究热潮,日本学者西林昭一、田中东竹金子卓义和古田康子等人多次组团实地造访《西狭颂》,发表论文,出版专著和拓本。国内各个出版社的《西狭颂》拓本相继出版。此后,无数的书家把目光投向西狭颂这罕见的真迹,成为临摹阵营当中的一员,他们前赴后继,一场旷日持久的临摹复制活动有了越来越浩大的声势。他们用自己的手传递仇靖手中的体温,这个幽僻的峡谷,因为一个人而热闹非凡,不知道这是不是仇靖所喜欢和期待的。《西狭颂》一朝展露在世人面前,就显露了汉隶无穷的魅力。而这一切,都无一例外地证实了仇靖书学史上的大家地位,也替中国书法史做了最好的记载和佐证。只是这一切来得有些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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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翕死了,仇靖死了,那个不曾留下姓字的刻石者死了。但是一块石头还活着。
石者,天地至精之气也。中国人一直将石头奉为物之极致,形成了一种对石头的崇拜情节。古代先民,于龟甲兽骨、青铜器上刻文纪事,也把重大的事件刻在坚固的岩石上,期望能与金石同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坚如磐石”“石破天惊”都是古人由石头品性进而对人的精神进行的归纳表达。石头是质朴、敦厚品质的体现,石刻中的雄健,正蕴含了坚毅的意志、力量和苍茫古意。石头代表着恒久,代表着刻骨铭心。人们总是喜欢追求永远、永恒,但当人们发现,这个世界上本就不存在任何一样事物能够抵抗时间岁月,能够达到永恒时,便把目光投向自然界的石头。相比之下,金玉之重,绢帛之贵,纸轴之柔,都抵不过石头的真诚;流水之阔,地盘之广,钱财之多,都抵不过石头的不移。人不能造就的,就让石头去完成。
东汉后期,便于携带的纸虽已出现,但众多的碑刻,仍然是当时艺术家们施展书法才能的最主要场所之一。这一时期的金石铭刻和墨迹两大类都有了很大的发展,尤其是汉代隶书刻石风格多样,有碑碣,有墓志,有摩崖,有石经,或端庄,或秀丽,或奇肆,或古拙,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自然界亿万年的地壳运动,将一块石头挪移到一个幽深莫测的峡谷,一块石头在荒山大野里,吸纳天地日月精华,它被存放的特定位置,一定有自然的深意所在。1800年前,这块石头因为自己所处的位置,而有了一个特殊的归属和定义。一块花岗岩,石质坚硬、细密,石面平整光滑,这是石块自身的优越条件。石块坐阴,镶嵌在崖体凹进处,有天然的崖壁做屋檐为它遮风挡雨,崖上藤萝茂密,层层遮蔽,为它遮阴避光,这是石块外部的良好环境。这块石头,内外兼修,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有朝一日等来了自己的好运气。在鱼窍峡那么多的石块中,它遥遥领先,大比分胜出,被选中,一篇记录郡守德政工程的《西狭颂》刊刻其上。事件似乎到此结束了,一夜风云散,变幻了时空。一页历史翻过去了,石头被深埋进时间的褶皱。在荒山大野里历经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穿越千年时空。但石头一直相信,历史的烟云不会掩盖一块石头。
石头一直在等,等了千年。北宋末年,机缘到了,它等来了一个人,一个樵夫。冥冥之中,一切都在等待一场华丽的相遇。俞伯牙抚琴遇见的钟子期是樵夫,桃花源里的“武陵人”是渔夫,独钓寒江雪的是“蓑笠翁”,屈原放逐在水边遇见的是“渔父”……山水画里的渔樵,文学里的渔樵,戴笠披蓑,于山水之间,体验人世变幻和自然炎凉。最经典的渔樵应是白发。而北宋末年的这位樵夫,在他走完世间最细的路,爬过世间最险的崖之后,来到了藏身荒山大野的《西狭颂》石头面前。一壶水泡开一片叶子,是水与茶的相互遇见和点化;一张纸遇见一滴墨,是纸与墨的相互遇见和点化。那一天,天赐机缘,一个山野樵夫点醒了一块石头。那位樵夫姓甚名谁,已经不重要。千年的日月精华,千年的自然运化,给了石头疏散俊逸的容颜。这一天,石头将它华美的容颜展示给了这位樵夫,他翻越千山万水,踏过阡陌小径,都是为了在这一天见证石头的美。那一刻,樵夫给了石头第二次生命,也目睹了它华美的容颜。两个在各自不同世界修行的人,在茫茫人海相遇,四目相对,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你也在这里啊。”青埂峰下的顽石,江边的望夫石,孕育孙悟空的仙石,都用神话传说讲述石头的故事,而《西狭颂》碑石,以站立千年的实证,将金石精神记录在朴素的山野文化中,让它所处的鱼窍峡拥有一方高雅文化的地理位置。石头一经发现,越来越受到人们朝拜,人们从四处奔赴这个幽静的峡谷,用手触摸石头,眼睛摩挲石上的文字,拓片復制,临摹传递,仇靖笔尖上的气韵,N次方裂变式爆发。在万千人手中留存,延续,传递,那块冰凉的石头,投射出珠玉的耀眼之光,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书家的眼睛。在它周围,历代所勒题记30余则,编织成一道华丽桂冠,显示着对这块《西狭颂》碑石的拥戴和膜拜。世上石头那么多,它是其中最幸运的一块。
1982年,这块石头的命运再次有了良好的走向,当很多石碑遭遇剥离远处、切割甚至击碎的致命损毁时,这里依照原址的山形地貌修建起了碑亭和铁栅,安装玻璃护栏,几经修筑和完善,让这块首位无一缺失的汉隶碑石成为罕见的保存完好的活着的石头。2015年8月,《西狭颂》被正式命名为“中国书法名碑”,这是中国书协授予甘肃省的第一座书法名碑。
因为这块石头的存在,这里成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成了一个国家4A级景区。曲径回廊山水奇险的峡谷,人们熙来攘往,穿过躬身崖,都要为仇靖和石头深鞠一躬。
相传,秦始皇曾西巡至鸡峰山。秦始皇并没有让成县走向世界,而小吏仇靖创造的《西狭颂》,造就了一座文化的高峰,千百年来滋养着成州大地。
李翕因《西狭颂》而政绩显扬,《西狭颂》因仇靖而书法腾名,仇靖因汉隶而绚丽流芳,这是李翕和仇靖的相互成就,汉隶和石头的相互成就,是路与德的互为印证,是儒学文化与时代的一场豪华相遇,是成县的机缘沉淀,是后世书家的福分。而这一切都以鱼窍峡的一块石头做凭依,千年的沧桑繁华承载其上,后世的熙来攘往浮动其中,各怀心事的人潮步履匆匆。
一块活着的石头,还在大地的血液和土壤里,不断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