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猫警长

2022-05-30 10:48:04但及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5期
关键词:疫情

但及

1

中介是个小老头,一撮山羊胡子,说嘉兴土话。点开电脑,他快速地找出一张表来。

“快过年了,找人有点难。不过你看一下这个。60多岁,就住在附近,此人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照片里的女性看起来略显年轻,穿件米色羽绒服,白净,双眼皮,嘴角在微笑。

“她不差钱。主要是闲空,才出来做点事。”说完中介打了电话,不一会儿,那个叫林素芳的女人出现了。与照片上差不多,模样端正,大方,看上去有些瘦小。“三顿饭,外加洗洗衣服,再把卫生搞一下,估计需要三个月。”林素芳说没问题。

我们谈了价格,还签了合同。“我爸独居,住放鹤洲小区底楼,有院子,前面还有个小公园。前几天小腿骨折了,上了石膏。”

“哦,那要小心的。要拄拐的。”她喃喃自语。

下午,她来了。我爸坐在窗口,抽着烟,我去掐,他不让。他板着脸,很不高兴。“这么一点小伤请什么家政?让她回去。回去!”他居然这样说。林素芳面有难色,有点儿尴尬,不过没生气。“回去!我不需要。我是老公安,这点伤算什么?”他倔的时候像頭牛。

我把她拉到隔壁房间。“就这德行,心直口快,其实心地善良。”我送了条真丝围巾给她,黑底加黄色小碎花,是我在苏州拙政园买的。我想给她留下个好印象。“你太客气了。”她推辞着,脸也红了,神情像个孩子。

“过些天就好。有事,给我打电话。”我给她留了手机号。

“如果你不满意,随时辞退我。”她悄悄这样说。

傍晚,暮色朦胧,我去我爸那里。院里一缕灯光斜着折射出来,我在围栏处踮脚偷看,看到她在厨房的剪影,估计在洗碗和刷锅。我插进钥匙,开了门,她的一张笑脸迎了出来。我爸坐在躺椅里,报纸齐眉,摇着,看到我也不吱声。我贴过去,闻着我爸耳边的烟味,问他如何,他白了我一眼。“能怎么样?拉郎配,还能怎么样?”

收拾完,林素芳提个格子小包,在门口向我们挥手。她回家了。

“你啊你,浪费钱不说,来个外人,我浑身不自在。”他一声长叹。

“这是什么话?”

“就是不自在。连放屁也不敢出声。”

我噗地笑出声,这应该是大实话。

我想睡在我爸那里,照料他晚上起居。他硬是不肯,于是我把白色的塑料便壶搁在他床头。“上下床注意点,不要再滑倒了。”

“哎呀,你呀你。你看我,走起路还像飞一样。”他拄着拐,来回地走,顽皮得像孩童。

我住城北的嘉州美都,离放鹤洲有五公里。自从嫁给医生赵言兵后,我一直住在那儿。

2

“菜烧得可以吗?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

“可以吧,挺好的,她的菜不错,杭帮菜。”他的声音发黏,电话里支支吾吾。没怎么抗议,也算默认吧,我心里也就把这个事给放下了。年底,公司事杂,财务又在审计,事情扎堆儿了。到了次日下班,天下起小雨,一波波地飘在空中,我才赶过去。一进门,我以为走错了。眼前呈现的是一幅完全不同的面貌,家里变样了。

一切井井有条,原先桌上堆满东西,现在一一归位。门口有一堆鞋,竟神奇地消失了。客厅里,以前是纸箱、酒瓶和各种礼盒的世界,现在也一并消失。“哇,怎么成这样了?”我开始怀疑我的眼睛了。

“就是那个林素芳,她嫌没事,就在这里整理,还真整理出了模样。”我爸这样说,也像在批评自己。自从我妈故去后,我爸就开始自我放逐,家里乱成一片,东西像小山,东一堆西一堆。我也懒,每次都是草草收拾,现在改天换地了,我还有些不适应。

“还说不要人家来,人家一来就变样了。她人呢?”我问。

“刚走。”我爸说。

后来,我爸的腿一天比一天好。一个月后,拆了石膏,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对他说:“让林阿姨回去吧?你的腿差不多了。”

“回去?现在就回去吗?不行,不行,我的腿还嫩,不能多动。”他的口风变了。

“这怎么行呢?我只签了一个月。”

“你这人真是,人家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没有一百天是好不了的。”他抬起眼,有点茫然。“不行,我跟她谈,让她留下来。”

我笑出声来。“不用你谈,故意说说的,我跟她签了三个月,还有两个月呢。”

“死丫头,作弄人……”他白了我一眼。

冬至日,下雪了。雪如飞花一般,一团团地砸向房屋和行人。因为路上湿滑,傍晚我没去我爸那里。回嘉州美都后,我打开空调,推开窗,用手机拍雪花翻滚的视频。这时我弟来电话,铃声搅了我的拍摄。他是长途车司机,拉油,拉危化品,常年奔波。“姐,你有没有发现,有点不对?”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今天去咱爸那儿,感觉怪怪的。说不出来,就是不对,这两个人不是一般的情形。我好像看出来了。”

“在谈恋爱?”我追问。

“有点暧昧。我一进去就嗅到了,平时不是这样的。他还吹牛,吹他当大队长时的那点破事。”我爸以前是嘉兴郊区的刑侦大队长,他动作迅捷,作风刚猛,外号白猫警长。市局的王胜利是英模,人称黑猫警长。我爸就是第二只猫,一黑一白,曾称雄嘉兴。我爸的事迹挺多,他曾经在街头当场制服一名逃犯,逃犯用刀刺伤了他的腿;他也曾经蹲伏四天四夜,最后一枪击毙那个藏在深山里的杀人犯;他还曾从一个遗弃的粪池里找出线索,破获了一桩轰动一时的杀人抛尸案……此刻,我想象他说话的模样,声音洪亮,眼里放光。

这事我也有预感,但真的发生我还是有些惊讶。放下电话后,我还是直奔放鹤洲。雪渐停了,地上白茫茫的,在夜里也耀眼。快九点了,小区很安静,行道树上披着一层雪,还时不时跌落下来。一到门口,就听到里面的电视声。我有钥匙,就直接开门进去了。一进去,两个人闯入视野,我爸和林素芳坐在沙发上。林素芳在整理头发,极不自然,我爸则干咳着。“这么晚了还来干吗?”我爸问。

“林阿姨这么晚了还不回去?”我反问道。

“我回去了,你爸来电话说不舒服,我去药店配了点药。这不,给他送来。”她指了指,的确,茶几上有两个崭新的盒子。

情况估计是如此,关键是两个人在一张沙发上,听到声音又匆匆分开。我的眼像探照灯,光束直直地逼过去。他俩都躲着我的目光。她的脸又红了,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我爸则不停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不舒服跟我说,何必让林阿姨这么晚还跑一趟,天下雪,路上又滑。你怎么能这样呢?”我的话不客气,有一半是冲着林素芳去的。

“没事,没事,我住得近。这不算什么。”她低着头说。

场面有些尴尬,且不协调。

“那我走了。”她拿起沙发上我送她的围巾,绕在脖子上,朝门口走去。

3

“姐,这事儿真的不好。你猜怎么着?两人居然手拉手了,脸皮怎么这么厚呢?”

我弟有时白天不出车,居然去跟踪他俩了。他目睹了雪后两人在前面小公园散步这一幕。

這消息让我心烦意乱。现在看来真有麻烦了。签合同时我没打听,现在一问,林素芳也是独居,前几年老伴走了。两个孤寡老人惺惺相惜,谈上了。一想到手拉手,我就浑身不舒服。“再婚是不可能的。”我把我的态度亮了出来。

“那当然。”我弟也说。

“他是发昏了。”

“岂止是发昏。我看那女的就不是好东西。”

我赶到中介处。山羊胡子跷着脚,低着头,在玩游戏。“合同在这里,违约的是你。”

“违约就违约,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付违约金。”

山羊胡子收起手机,抹了下鼻孔,就给林素芳打电话。我以为对方会有反应,结果那边一片淡然。“好的,没事,我明天就不来了。”她的爽快出乎我意料,也没提违约金的事。

原本以为这事就这样了结了。过了三天,跟踪者又传来消息。“姐,不好,还在来往。那个姓林的每天过来,烧菜,晒衣服。跟以前一模一样。”我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肯定是我爸让她留下的,他们有密谋。

“爸,怎么回事?”在追过去的电话里,我的语气极差。

“是这样的,小林说可怜我,要来帮忙。她不收费用。她是为人民服务。”

我哭笑不得,想发火,但又无处可发。

“为人民服务?亏你想得出,你们这样交往不正常。”

“有什么不正常?她助人为乐,是天底下难得的好人。”

“不知她安了什么心?”

“胡扯,真是胡扯。我算是看清了,她比你们好。你们装模作样,其实一点用也没有。她才是真正关心我,我清楚得很。”

他居然说出这样伤人的话来。我怀疑我弟,我弟有时候说话不靠谱,什么都说。我弟就跟我说,爸肯定塞钱给那女人,他怀疑那女人是骗子,就是来骗我爸的钱的。这些话我当然不会跟我爸说,但我弟就难说了,他会直截了当,和盘托出。他会说,骗子骗子骗子。

“我们正常交往,噢,不,是两个退休老人正常的交往,这样的权利你总不会剥夺吧?”我闻到了话里的硝烟味。

“那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我反问。

“这不好说,这事怎么说呢……你这样问我,让我很惊讶,真的,你是我女儿,不应该问你爸这样的问题。再说,真的谈恋爱也是可以的,法律没有禁止一个70岁的人谈恋爱的。”电话里开始厮杀,弥漫一股陌生的气息。我从没与我爸这样说过话,我知道过分了,但此刻我必须狠下心来。必须。

“爸,你要为我们死去的妈妈想一想。”

“别搬出你妈。我是老了,可没糊涂。我的事情我会处理。”

“这也是家里的事,家里事就要商量。你商量了吗?”

“你说我在谈恋爱,真是天晓得,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再说,我真要谈恋爱,还要你们批准吗?我这样一个大活人,还要你们管头管脚吗?你们问问,你,还有你弟弟,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是不是……”他话还没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只有一连串的嘟嘟声还在我耳边回响。

4

临近年关,电视里传来坏消息,武汉因疫情封城了。

这真让我们无比惊讶,报纸、电视到手机谈的都是疫情,铺天盖地,蜂拥而来。昨天疫情还远远的,突然地,就迫在眉睫了。春节的气氛全被这些包围。我家有点怪,支离破碎的。我和赵言兵婚后常吵架,他是儿科医生,有时细得像女人。前些时候他一怒搬了出去,他过他的,我过我的。我弟呢,两年前就离婚了。就是说,我们仨都成了独居。疫情一来,我决定搬来放鹤洲住,一是照顾我爸,烧个饭做个菜,另一个也是为了对付那个林素芳。我要像竹竿一样横插进来,看两人怎么发展。我推演了一遍,我爸的事不能硬来,得讲究些技巧,得一点点把他们分开。

听说我要住进来,我爸态度生硬。“我还没老到需要照料的地步。再说,一个人生活惯了,多一个人,会不自在。”他抽着烟,态度蛮横。

“不行,疫情来了,生活得变。弟弟也过来。现在在外面吃饭不安全,我们仨人一起吃。”

我的口气坚决,不容反驳。

我爸当然反对,我弟则站在我一边。讨价还价后,变成仨人吃饭没问题,但晚上我们必须回自己的住处。就这样,协议勉强达成,但我爸明显不爽。看到他不爽,我和我弟的内心却滋润起来。“看他还能耍什么诡计。”我弟这样说。

疫情在持续,市区每天有新增确诊病例。人心惶惶,街头拉起了宣传横幅,还不时有喇叭车巡回宣讲。放鹤洲小区也管控了,进出要有通行证。我和我弟都去办了通行证。但每次去我爸那里,看到的都是一张僵硬的脸,没有表情。腿恢复得不错,可他还一跛一跛,摇晃出夸张的大幅度。我明白那是故意的,他是在无声抗议,也在表达对我们的不欢迎。

他还会与那女人打电话,藕断丝连。一天,我从门缝里看到,他与人视频。我敲了敲门,惹得他不开心,他说,你没看我正忙着吗?他也没关视频。视频里出现的是一张变形的女人的脸。疫情后,她再也没来过我家。我爸则是明显变了,一会儿暴躁,一会儿又像失魂一样。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我承认,我以前有点崇拜我爸,他从一个小民警,做到刑侦大队长。我有时看他就像看一座雕塑,冰冷、果敢、坚毅,但现在好像不是这样了。

他与她手机聊天,一开始还避着我,后来干脆不避了。他们聊天气,聊穿什么衣服,当然也谈疫情,听到了什么,微信里在传什么,都会聊。他完全不顾我的存在,好像那个林素芳就是我妈一样。其实,我妈在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平时他俩话少,有时还会争争。一争,我妈就会给我电话,让我当仲裁,净说那些婆婆妈妈的事。

“小林,我的脚给绑住了,一步也动弹不得。这是在坐牢啊。”他对着视频这样说,居然还叫她小林。

5

放鹤洲小区招募志愿者,我报了名。

任务是晚上在小区门口值班,检查进出人员和车辆的通行证。每晚就像打仗一样,我下班后迅速回来,烧饭做菜。饭后,戴上口罩和一次性手套去小区门口,站岗,执勤。社区干部夸我勇敢,有爱心,我听后心里暖暖的。

戴红臂章站岗,事也挺多。有些人不配合,时不时还会拌嘴。那天,又飘飞雪,我穿着大雨披,把守大门口检查车辆。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我以为看错了,定了神再看,还真是。她撑了把花伞,手里提着东西,沿着围墙那侧悄然走来,脚步轻盈。雪时不时变成雨,沙沙地、若有若无地飘着。我把眼睛挪开,当作没看见。保安拦住了她,问她要通行证,她当然掏不出来。

她在跟保安说话,保安不依不饶。他不可能放她进小区。

她朝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我戴着口罩,以为她认不出我,但她还是认出了。“你正好在,能不能跟保安说一下,我就进去一下,给你爸送点东西。”她指了指提着的一袋东西。

“没有通行证,不能进。这是规定。”我冷冷地说。

“那行,我不进去,麻烦你把这东西交给你爸。他喜欢的。”

“是什么?”

“羊肉。”她把烧好的羊肉装在塑料盒子里。

我想说不行,但嘴上还是软了。我说,那好吧。一接过来,心里又后悔了。

夜色迷离,雪花断断续续,夜风发冷,吹得我两腿打战。值完班回到我爸那里,他没睡,坐在电视前。“羊肉呢?”他问。我拍了一下腿。“哎呀,忘了,还放在传达室呢。”这样说以后,我假装出门,转了一圈后又回来。“不好意思,不见了。东西不见了。”

“怎么可能没了呢?怎么可能呢?”

“真的没了,明明放在那里,现在不见了。”

他忽地站起身,要去传达室。我拦他,几次都拦不住,他的犟脾气发作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湿漉漉地回来,头发上罩了层水汽。回来后他一声不吭。

“的确是没了吧?”我这一问,倒是刺激了他。他勃然大怒,手一挥,抓着的遥控器在空中翻滚几圈后撞到了地上,碎了。“胡闹,你肯定在胡闹。你安的是什么心?”看着他,又气又好笑,但我忍着。这是我希望看到的,我要的就是这样。

我早已把那盒羊肉扔进垃圾箱了。

发火吧,发完也就完了。这事儿不能再发展下去。我边捡碎片边这样对自己说。

6

疫情像龙卷风,滚滚而来,罩在头顶。情况越来越严重,市区有四十多例确认病例了。人人自危。我自己不怎么怕,只担心我爸和我弟。

世上的事就是这般奇怪,你越担心什么就越来什么。几天后,我爸突然发烧了。这可把我给急坏了。怎么办?怎么办?会不会染上病毒?一连串问题敲打着我。他发烧,咳嗽,浑身无力,症状像极了。“送医院,马上送,万一是呢?”我和我弟商量后做出决定。

“不去。我不去医院。在家里,怎么可能感染上呢?”我爸不信这个。

“你去找过羊肉,谁知道呢?叫你不要去,偏要去。”我惦记着这事。这是他唯一一次出门,还扔了我递给他的口罩。我给社区打电话,社区也惊恐。“知道了,保持冷静。你们不能自行去医院,现在有规定,凡是发热患者一律统一送。我们马上联系救护车过来。”

救护车果真来了。小区里的人都在窗口张望,好像真染上病了,每张脸都惊恐万分。有人还关了窗,怕病毒会飘过去。两个全副武装的人进了家门。全套的防护服,一看这架势,我就头晕。心想,完了,中招了。这该死的羊肉。

我爸挥着手,不愿跟他们走,但现在已由不得他。两人架起他就走,没有商量的余地。

后来的事是我爸和我说的,他说了去医院的经过。他说救护车把他拉进了医院,那是个发热门诊。他叫天说天不应,叫地也不应。他咳嗽,咳得厉害,里面的人都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穿防护服的人来给他测体温,抽血,又做核酸检测。他被安顿到一张床位上,望着这张白色的床铺以及上面带条纹的被子,他五味杂陈。“我不是,真的不是。”他对着墙壁这样喊,但没有一个医生理睬他。他们进进出出,各忙各的。后來,到了夜里,那个叫林素芳的女人像幽灵一样出现了。

“她来了?她来干吗?”我问。

“她真来了。”

“这不可能。”

“什么叫不可能。她就是来了。”

这事儿就是这样扑朔迷离。照理她不可能进医院,那里是发热病区,重点看护。但事情就是如此,她去了,还真的进去了。她肯定是捡了某个漏洞。“你让她去的?一定是你让她去的。”我后来就是这样推定的。他不吱声,眼睛还不敢朝我看。

“她是个好女人。”我爸这样说。

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让林素芳出现在了发热门诊。或者,也可能是不请自来。她听说后,心急火燎,不顾一切地赶来了。这事儿就是这样荒诞,但居然真的发生了。在发热门诊部,两人谈了不到一分钟,就被医生打断。“谁让家属来的?你们不知道这存在感染风险吗?”她被医生痛骂,我爸却像小孩一样撒起野来,扔东西,乱骂人。后来林素芳也被留了下来,做核酸检测……

我爸在医院待到天亮。其间电话不断,有我和我弟打给他的,也有他打给我们的,最后他被排除了。“只是一般的发烧,送什么医院?真是活受罪。”他发了句牢骚,也有对我们的不信任。他认为是我们胡闹才导致了这一切。他是健康的,我们瞎指挥,让他,也让林素芳受苦。他只吃了点抗生素,就退烧了。

不过,这事改变了我对林素芳的看法,我突然觉得她了不起。她会去发热门诊,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以前,我对她抱有成见,尤其是我弟的那些闲话,一直萦绕在耳畔,觉得她在利用我爸,有小算盘。可现在,我突然觉得她有超越常人的一面。我想象着她那张端庄的脸,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我为扔了她的羊肉感到内疚。

我甚至想,如果我爸真的能娶到她,那是我爸的福分。她关心他,照顾他,这回竟不顾危险去医院陪他,让我除了感动,还是感动。心中升起一个念头,我要促成这件事。我想,如果我妈在天有灵的话,也会支持的。

7

我爸重新拄起了拐杖。“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又用上了?”我问。

“无力,腿无力。”他说。

“真的吗?之前走路很扎实了啊。”

“可能再也好不了了。”

烧退后,他精神很差,眼神涣散,脸颊上的肉也凹进去了。“得相思病了。”我心里这样嘀咕。那天,我在煮牛肉,一会儿放料酒,一会儿放葱段。我爸则在房间,电视开得很响,人却没在看。他久久地盯着窗台,像木头人一样。“起来动动吧。”我过去对他说。

“世上长寿的人都是不动的。”他冷冷地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肯定发生了什么,直觉告诉我,应该与林素芳有关。

“林阿姨最近可好?”我问。

“她好不好关我什么事。”他的态度一下子变得恶劣。

“等疫情好了,请她一起过来吃个饭。”我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自己也感到惊奇。

“嗯,这听起来挺好,只是……只是可能没有这么一天了。”说着说着,他哽咽了。我问为什么,他却把脖子转到了窗外。“别烦了好不好?你再烦就不要来了。你以为我要看到你啊。”他朝我撒起气来。

菜上桌了,我还烧了糖醋排骨和一盆蔬菜汤。我叫了他两次,我弟叫了他三次,他都没起身。饭后,我径自回嘉州美都。汽车刚驶出小区大门,我弟的电话就来了。他说老头哭了。

“谁哭了?”

“还有谁啊,除了他还有谁啊。”

我一声叹息,觉得他丢人现眼。

“那个女人说的。他说那女的说他自私。”我弟一副幸灾乐祸的口气。“他们黄了,我看着有点小得意,要好好庆祝一下。”

车窗外一片漆黑,车沿着南湖徐徐地开,窗上倒映出湖面闪烁的灯光。我想着我弟的话,心久久不能宁静。我熄火,把车停在路边后,拨通了林素芳的电话。

“姑娘,这么晚了,有事?”

“林阿姨,跟你说个事儿,等疫情好转,再来我家做家政好吗?”我的话里带着恳求。

“谢谢你看得起我,我想还是算了。你另外找人吧。”声音有点儿冷淡。

“也一时找不到其他人,再说我爸对你比较认可。”

“你爸身体恢复好了,都能自理了,我来也是多余。”

“不好意思,林阿姨,是不是我爸得罪你了?”我想探究原因。

“没有。你想多了。我年纪大了,一天下来也腰酸背痛的。”

“真没得罪你?”

“这叫什么话?姑娘,他怎么会得罪我呢?”

“那我再多付一点钱给你吧?这里需要你。”我这么一说,对方就沉默了。

“不是钱的问题。姑娘,真的,这不是钱的问题。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

8

越野车跑在乡间路上。

带他去老家走走,是我提出来的,他起先反对,后来同意了。老家在一个叫栖真的集镇上,我爸就在那里出生和长大。

当车过莲泗荡时,我把车停了下来。湖面很大,中间还有几个岛屿与一片村庄。每年清明,这里都有水上网船会,人船涌动,热闹非凡,来自江浙沪皖的船只都会到这里祭祀和集会。

“爸,你看这里。那个连环恶性强奸案侦破,于发根抓住的时候就在这里。当时人挺多,都出来看热闹。你就乘在快艇上,要多神气就有多神气。这案子是你破的。你穿白色制服,腰里别着手枪,我一直记得你穿警服的帅模样。”

这位曾经的神勇警察从车里出来,现在步履蹒跚,连腰也挺不起来。

“是啊,有好多人呢。”他靠着车子喃喃地说。

“那天真是人山人海,快艇就在这里转了好几圈,那个人被绑着站在船头上。群众都来看,电视台也在一旁拍,最后还采访了你。”

他茫然地盯着湖面,好似在回忆,也好像在发呆。湖边修了绿道,有花有草,像腰带一样围住了湖岸。天色苍苍,一群鹭鸟从空中掠过。这大半年来,我爸身体大不如从前。家里又恢复了原貌,堆得乱糟糟的,他还经常关闭门窗,躲在里面抽烟。正因为看不惯他的现状,我才想到带他出来。“出来走走,不是挺好吗?”我扶着他,对着空旷的湖面说。

“哼,也好不到哪里。”他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

我没告诉他,我曾经找过林素芳。我是真的想成全他们。她的屋不大,在鹤翔里,里面整整齐齐,还种了许多亮眼的植物与花卉。门一开,一盆盛开的金橘迎人,窗台上两盆水仙在吸收阳光,我闻到一阵阵淡淡的清香。地板发亮,能照出一道道人影来。林素芳一脸客气地迎接我,她越客气,我越难受。她为我泡茶,给我递水果,还送了我一双她织的手套。“你送我围巾,我也送你个小东西吧。”她眼神清澈,说话温柔,善解人意,但任我怎么鼓动,她始终不肯再回放鹤洲。

越野车呼啸着,拉着我和我爸来到栖真集镇。

集镇上小店林立,麻将馆前圈了一群东倒西歪的电瓶车,哗哗声外溢。浴室门口一个小摊点正在卖熟食,烹制过的鸡鸭牛肉前围了一群人。从车上下来时,我帮我爸戴口罩。“戴上,疫情還没结束。”口罩歪着,他也不拉正。

我们站到了我们的祖屋前。这里没人住,门窗紧锁,外墙上长满了半枯的爬藤。

“爸,那家屋子吊死过人,闹鬼。有人吓得半夜逃出来,可你去住了。你说你是唯物主义者,什么也不怕。你真的去住了,一个人,第二天一早从里面出来。大家都惊讶,你说你睡得香,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生。”我指着前方塌去一个角的老屋说,那屋子就在隔壁。

“有这回事吗?”

“你不记得了?你怎么会忘了呢?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爸一生中破案、逮罪犯无数,家里的奖状奖章数不过来。或许经历的事太多,也或许真的老了,他记不起来了。

走在窄窄的小弄里,他肥大的棉衣不时擦到带青苔的墙壁。

他走在前,我跟在后,我看到了他手背上醒目的老年斑。望着这个正在老去的背影,我涌上一阵酸楚。白猫警长啊白猫警长,我对他了解多少呢?或许我了解他豪迈的某个侧面,但他的痛苦与忧愁呢?还有他身上的柔情呢?……这些我几乎一点儿也不懂。

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

他就像个陌生人,这样的感觉我从未有过。我僵在那儿,望着前面的他,连腿脚都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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