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与现代之间的创造性转化

2022-05-30 10:48:04周聪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5期
关键词:碑帖词语文章

周聪

自从2018年散文集《中国文章》出版后,在五年左右的时间里,胡竹峰相继出版了《击缶歌》《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黑老虎集:中国碑帖之美》《南游记》五部散文集,其创作成绩大家有目共睹。正如韩少功在《中国文章》的《序》中所言:“竹峰这本书是我期待已久的一种勇敢尝试,一种重建中国文章之审美传统的可贵立言。”胡竹峰的近期散文创作与中国文章传统和艺术传统紧密相连,不论是对古典名篇的重写,还是以碑帖、字画、地方戏为题材的历史书写,他都试图接续起中国文章的传统,在古典与现代之间,找到一种创造性转化的文学路径。

胡竹峰在《黑老虎集:中國的碑帖之美》的《楔子:读碑帖》中说:“山川草木花鸟虫鱼,是我文章师承之一。竹简碑帖书画,也是我的文章师承之一。”由此可见,胡竹峰的“嗜古”由来已久。他喜欢张岱的《湖心亭看雪》,于是便写了《雪天的书》《雪下了一夜》;他喜欢古代的游记,于是便重写《岳阳楼记》《桃花源记》《游褒禅山记》《永州八记》《小石潭记》《沧浪亭记》等古代名篇;他把在海南岛写的一本游记散文命名为《南游记》,以示对《西游记》的崇高敬意。与时下流行的历史散文写作不同,胡竹峰的写作并非聚焦重大的历史事件、重要的历史人物、重要的历史时间节点,诗词歌赋或历史材料只是他写作的基石,他并非试图重返历史现场,将叙述落到细节和实处,相反,他重在赓续一种“文气”。倘若说众多的大散文写作是从历史的细节中寻找真实的话,那么胡竹峰的落脚点则是在“虚”,他是在用笔墨建构一种“精致典雅,清新朴拙,格调隐逸”的虚境。

词语是一篇文章最小的组成单元,选择何种词语以及构词方式,是由写作者的语言风格和审美趣味决定的。词语的搭配及其排列组合方式,可直观地呈现出文本的风格特点。从写作的技法层面上来看,胡竹峰在词语的文言化运用、诗赋中的比兴传统,以及意境的营造等方面下功夫很深。选择那些具有古典意味和文言色彩的词语,在半文半白的话语中确立自己的话语规则,是胡竹峰深谙的“词道”。在对词语的组合与改造上,胡竹峰创造了一种全新的陌生化效果,具体说来,胡竹峰喜欢用四字的短语:展颜一粲(《云深》),入目清幽、灿若云霞(《桃蝶雎鸠及其他》),昱耀心田、美意延年(《日喜》),月色昭昭(《对月》),沁色深厚(《怀古》),犹自熨帖(《古环》),吹面怡然(《寻味篇》),车行缓缓(《在龙山》)……如果我们细细品味,不难发现这些词语文言化色彩浓厚,“延年”让“美意”存续的时间得以拓展,用“昭昭”来形容“月色”,用“怡然”来修辞“吹面”,“熨帖”是在“犹自”的状态下发生,彼此间的连接和组合让人耳目一新,达到了陌生化的效果。上述列举的词语虽不是现代汉语中的常用词,但在胡竹峰的笔下没有违和感,古意盎然,与文章所力图呈现的古典气质十分吻合。

胡竹峰非常注重形式感,体现在从单个的词过渡到词语的罗列上。词语按照一定的规则和秩序进行陈列,形成一个词语的矩阵,在形式上既整齐肃穆,又体现出文章内在的节奏和律动。我们不妨看看下面的例子:

非怪古代许多美酒以“春”命名,富水春、若下春、土窑春、石冻春、竹叶春、梨花春、罗浮春、翁头春、曲米春、蓬莱春等。(《地气》)

杏花、梨花、茶花、兰花、樱花、琼花、桃花,花花世界。桃花盛开时,乡野春色最好,元气淋漓喜气淋漓,元气喜气是地气、水气、山气,更是勃勃生气。(《桃蝶雎鸠及其他》)

与“春”有关美酒名字的罗列,重在解释美酒名称之多,是对相关历史知识的陈述。各种花的名称的罗列,呈现出花的摇曳多姿和品种繁多。词语的列举是为了行文的需要,从形式上来看,无疑增添了丰富性与层次感。

再来看词语的衍生。围绕一个关键性的词语,由此衍生出与之相关联的一串词语,共同构成了对关键词的补充,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法。其背后深层的逻辑,就在于语言习惯,它是由写作者的思维方式决定的,换种角度来说,关联性的发散思维,成为胡竹峰遣词造句的一种手段。例如:

颜色上我也喜欢淡,淡红、淡蓝、淡灰、淡紫、淡青……(《寻味篇》)

大概是心境吧,冬日深山流水,淡然之外,总有点凄凉、凄清、凄楚。(《地气》)

有月亮的夜晚,桥影、月影、人影、树影连同水的光影,是极美的景致。(《惜字亭下》)

词语的衍生本质上是一次想象力的放飞,从“淡”一字联想到“淡红、淡紫、淡灰、淡紫、淡青”等,拓宽了词语的边界,也使得原本抽象的字具备了形象化的表达。同样,“凄清、凄楚”置于“凄凉”之后,同义复用,增添了“凄凉”的程度。而“月影”“人影”“树影”“光影”紧跟“桥影”,则使月夜之下以桥为中心的画面得以全方位呈现,桥在月下,人和树、水,都在彼此的映照中确立自身的位置。

同样,这样的例子可以在《雪下了一夜》中得以佐证,例如,在《滕王阁序》中:“南昌是山世界,是水世界,多飞鸟,多古刹,多老宅,多黑白色,多青绿色,多好颜色,多古旧风味,多人间烟火,果然昌大昌盛。”八个“多”字与“昌”字形成呼应,道尽南昌的盛大和昌盛。在《岳阳楼记》中:“古旧里,三两个女子出入,一两个小儿出入,又多了清凌凌的新气,文气,兵气,剑气,豪气,神气,傲气,寒气、颓气,闷气……顿时气象万千。”数个“气”字的罗列,渲染出气象的纷纭与繁复。《游褒禅山记》中:“石为山河之骨,虽无语,却有神,其神在坚,坚如君子,不可夺其志,不可毁其性,不可损其行。”寥寥数语,将石之品格刻画得淋漓尽致。从以上的例子不难看出,胡竹峰创作散文时有意大量吸取了古典诗赋传统的铺陈和比兴传统,从而呈现出一种文白交杂的语言风格。

除用词讲究,胡竹峰还喜欢“造境”,意境是中国诗赋传统中的核心概念,胡竹峰深谙其道。在《惜字亭下》的《前言》中,胡竹峰写道:

依稀记得当年亭边农户,门庭清幽,草木扶疏,夏天格外青葱翠绿。屋旁开辟有菜地,种了茄子、辣椒、南瓜、扁豆、向日葵。一株青藤绕上毛桃树,不知不觉爬到枝头蔓延过树顶,无风也微微晃动。有人在门前汲水、灌溉、浆洗衣物,几百年来上上下下,青石板台阶被脚底磨得光滑透亮。牧童牵牛过桥,一身夕照,像诗像词像曲又像画。

上述段落可以说是典型的“胡竹峰体”,从句子的形式上来看,“门庭清幽”“草木扶疏”置于句子中间,错落有致,而菜地里种了“茄子、辣椒、南瓜、扁豆、向日葵”,词语的罗列也是其惯用的手法。在意境的营造上,这段话再现了菜园植物图、盥洗图、夕阳牧牛图等颇有农耕气息的生活场景。在胡竹峰的笔下,人与自然的关系是和谐亲密的,植物的茂密生长就足以说明一切。人在劳动中确立了自身存在的意义,汲水、灌溉、浆洗衣物……农事生产让人们的“手”闲不下来,劳动给了人们生存的基础。不可否认,这是一幅幅颇具古典生活气息的农事图,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古典形态的农耕文化对于胡竹峰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它所建构的一种缓慢的、封闭的、自主的生产和生活空间,恰好是中国文人寄情山水、排遣心中苦闷的精神乌托邦。

从叙事形态上看,胡竹峰的文字呈现出三种主要的特征:以中国古典诗词歌赋、文献等显性材料建构的知识型叙事,以自身童年经历为基础的回忆性叙事,记录当下生活的日常化叙事。知识型叙事重在爬梳古人的代表性著作,再现他人的人生轨迹和生命体验。回忆性叙事旨在追忆自身儿时记忆,“我”的参与是其重要特点,它与知识型叙事的重要区别在于,“我”不再是观察者,参与感是其重要的表征。日常化的叙事特点在于日常生活进入文本,“我”当下的见闻,成为文本的组成部分,它最大的特点就是“我”的在场,保持自身与时代、当下生活的血肉联系,与知识型叙事遥远的历史经验、回忆性叙事拉开的时间距离感不同,日常生活叙事是站在当下来捕捉生活的。当然,这三种叙事并非是割裂开的,具体到某一篇作品中,知识型叙事也许是先导,它大多数时候是一种抛砖引玉,随着叙述的展开,回忆性的叙事作为补充,日常化的叙事偶尔也显现出来,三者是一种融合共生的关系,它们共同呈现出胡竹峰的散文文本特征。

倘若我们考察胡竹峰的创作实践,或者说寻找他与中国传统的关联所在的话,我们不难发现:以古典诗词名篇为书写对象的作品,主要集中在《雪下了一夜》中;以古代碑帖、书画为书写对象的作品,主要集中在《黑老虎集:中国碑帖之美》中;以地方戏曲、民间曲艺为书写对象的作品主要集中在《击缶歌》中;这三本集子从不同的角度呈现出胡竹峰对中国文化的文章传统和艺术传统的继承。不可否认,胡竹峰的知识构成决定了其知识型叙事的特点与方式,其知识型叙事主要集中体现在《雪下了一夜》《黑老虎集:中国碑帖之美》《击缶歌》的创作上。

先来看胡竹峰对诗词歌赋、小品文等为代表的古典文学作品的运用,这是其写作的根基所在,诗词歌赋、文献史料是前人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它的源头指向是传统,如何继承和利用这些流传下来的遗产,是每个写作者绕不开的命题。当然,胡竹峰“少小读先秦诸子魏晋文章,读唐诗宋词元明清小说,感受无多。涉世渐深,慢慢体会到古人笔力,懂得文脉一代代传承,所谓千古一道,千古一心”,其对于传统文化的研习和感悟是随着眼界和生活经验的丰富而逐渐加深的。以他那篇可以视作创作宣言的文章《中国文章》为例,我们不难发现他对古代文学经典的推崇:《老子》《庄子》《韩非子》《史记》《战国策》《左传》《论语》《墨子》《七发》《赤壁赋》《湖心亭看雪》……这些名篇是胡竹峰阐述的对象,也是他进行文学生产的材料,他在阐述的过程中确立了自身的文学风格。比如:

中国文章是有颜色的,墨分五色,或焦、浓、重、淡、清,或浓、淡、干、湿、黑。以先秦文章为例,老子是焦墨,间或用浓淡之墨;庄子是清墨,间或用焦重之墨;孔孟是浓墨,偶尔有清淡处,“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此处便是。韩非子与墨子是重墨,焦墨与重墨也夹杂其中。《诗经》是淡墨,也并非一淡到底,沉痛之陈,笔力下得深,下得重。

胡竹峰对中国文章的品评借鉴了绘画中的色彩元素,以墨的无色来对老子、庄子、孔子、孟子、庄子、韩非子等的文章进行风格区分,既生动形象,又把握到了各自的精髓所在,实属难得。具体到文学实践,《雪下了一夜》可以说是胡竹峰向传统致敬的作品,他重寫了文学史上占据重要位置的名篇《逍遥游》《秋水》《风赋》《登楼赋》《桃花源记》《小园赋》《枯树赋》《自叙帖》《滕王阁序》《永州八记》《小石潭记》《岳阳楼记》《醉翁亭记》《沧浪亭记》《游褒禅山记》《湖心亭看雪》《雪赋》《藕与莼菜》《故乡的野菜》《竹林的故事》《一觉》《荷塘月色》《故都的秋》《昆明的雨》二十四种,在每篇文章的开篇都引用了一段原著的文字,这段文字是其创作的起点。从体例上来看,与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形成了某种呼应。与《雪下了一夜》相似,《黑老虎集:中国碑帖之美》分为“内篇”“外篇”“别册”,其“内篇”的首篇名为《北冥鱼》,分明借鉴了《庄子》一书的体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向《庄子》致敬之作。

《黑老虎集:中国碑帖之美》是以中国古代名帖为抓手,来重返古代艺术传统的尝试。王羲之的《兰亭序》《快雨时晴帖》、张飞的《立马铭》、陆机的《平复帖》、王珣的《伯远帖》、魏碑中的《张猛龙碑》、米芾的《蜀素帖》、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帖》……显然,胡竹峰并非志在对历史上这些名帖名碑的艺术特点进行准确中肯的阐述,他是以这些为名帖名碑为材料,生产出属于自己的文本。同样的道理,《击缶歌》中的青阳腔、拉魂腔、黄梅戏、花鼓戏、庐剧、平安戏……也是其进行文本生产的素材,或者说,文学作品、碑帖等艺术作品、地方戏等民间曲艺作品,都是胡竹峰进行再度生产的材料,胡竹峰了解了它们的特性,将它们按照一定的秩序和规则进行重置,并注入自身的生活体验,生产出一种融合了知识、回忆、当下生活于一体的文字作品。

再来看胡竹峰的回忆性叙事。所谓回忆性叙事,指的是在以诗词歌赋、文献等为表征的知识型叙事之外,夹杂的一种过去经验呈现的叙事形态。比如,《欢喜》一文中,在对汉光武帝出生一屋子红光、孙晧迁都武昌以制荆州王气、拓跋焘至大王山巡守压制王气等历史叙述后,胡竹峰马上笔锋一转,写到了老家岳西吃新的习俗,秋浦河边卖板栗的乡农、儿时看晾衣服的记忆,都顿时鲜活了起来。回忆性叙事也是一种追忆,只因有“我”的观看与体验而更加真实,与那种从历史中打捞出的人物和事件相比,更具一丝生活的气息。再如在《牛忆》一文中,胡竹峰起笔写的是张中行先生叔父家养的那头黄牛,然后追寻到历史上李聃骑牛出关,接着深情地回忆了小时候自己的放牛经历,最后又回到了唐人韩滉的《五牛图》,不难看出,童年经验在《牛忆》中是作为一种叙事补充存在的,它存在的意义就是让文字从历史材料中的“无我”走向记忆中的“有我”,这样一来可以增加行文的真实感,二来可以让散文的叙事呈现出一定的起伏和跨度。在《和月亮赛跑》一文中,看似书写的对象是孙述的《书谱》,实则落脚童年记忆:“小时候夏夜,一人走在乡村小路上,我走,月亮走。我跑,月亮跑。月高而明,明且大,远远挂在天上,那样明朗的天,那样明朗的夜晚,那样少年的我,再也回不去了。”这段儿时夏夜的经历可以视作《和月亮赛跑》的题眼,这篇文章看似聚焦《书谱》,实际隐含了“我”对童年时光的追忆。正是这种真切的记忆,才让《和月亮赛跑》情真意切,让人动容。还有在《霜天帖》中,胡竹峰对霜的形态进行了描绘后,笔锋一转,回忆起童年学习《枫桥夜泊》时的情景,接着又再现了冬日过河上学的往事,霜是作为背景色而存在的。不难看出,回忆性的叙事在胡竹峰的散文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它是一种叙事的补充,稀释了历史书写的浓度,让“我”的经历与历史书写达到了深度的契合,给读者以亲切、真实之感。

日常生活化的叙事主要体现在一些游记题材的作品中,这类作品重在呈现当下观看主体“我”的心境,以一种游览者的视角来记录生活日常。比如《在马尔康》,胡竹峰从昨天午后的一场雪写起,穿插了旅途的见闻,同样在《花山》一文中,对花山景观的描绘也是以日常化的叙事来实现的。日常化的叙事抹去了“我”与观看对象之间的距离感。不可否认,这类例子在胡竹峰的拟古散文中也屡屡可见,比如《滕王阁序》中胡竹峰对手剥青豆的老妇人的观看,明显带有他者的視角。《小石潭记》中收束全文时的“秋日追忆二十年前乡景,记得此文”,将笔触拉至当下。《岳阳楼记》中登楼眺望景物,心接古人,忧思万千,“这一天是二〇二〇年六月十五日”,也是一个现代人对古物的重新审视。《游褒禅山记》中“己亥年三月二十二日,赴含山看含弓戏,再游褒禅山”,自身游览体验与古人的碰撞,在时空交错中与古人进行精神对话。《湖心亭看雪》中物我两忘之后,一句“二〇一八年十月一日,录此旧影”,落脚点仍然是当下。由上述的例子不难看出,当下是胡竹峰散文创作时一种重要的时间坐标,换句话说,胡竹峰的怀古是当下游览经历与文本呈现的文化时空碰撞的结果,这些名篇并非陈旧的文化心理积淀的产物,而是被现代性的生活经验唤醒,从而形成的一种古今交叉的文本空间。

除去《雪下了一夜》中的重写古代游记名篇外,日常化的叙事在胡竹峰的《南游记》中也多有体现,这是一部作者旅居海南岛数月写成的日记体散文。日常化的生活、海南的地理景观,以及关于海南的历史文化,在《南游记》中得以全方位呈现。具体到日常化的叙事,这样的处理也随处可见。比如在《祥云起》中,对内角遗址、莲子湾遗址的描述,作者有意插入了当日天气的状况:“天气晴好,头顶大块的云,白得像新出蒸笼的米糕。”《在东岭》中,“我”站在山顶,发现石径上如蚁的行人,以及对东山岭摩崖石刻周遭环境的描写,都是见闻入文的直接体现。再如《赴甘泉岛》中,作者对海面景象的描绘,也是眼见为实的体现,观察对象呈现的特征俨然成为“我”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这些篇目的背后,作为游历者或生活观察者的“我”始终是在场的,“我”的观照,或曰他者的体验,无疑是一种不可回避的视角。

胡竹峰对中国古典诗词歌赋、碑帖字画、民间曲艺的评价,有着自己的路径选择:他无意以研究者的身份自居,操持各种专业术语炫技般来点评书写对象;他也并没有所谓的历史意识,将评述的对象置于历史发展演变过程中进行经典化、客观化的阐释;甚至,评述对象在不同时期的创作风格和特点也并非他关注的全部。他的方法是,根据自己的喜好,以一种形象化、通俗化的“物”,将书写对象的直观特点呈现出来。正如他在《惜字亭下》的《后记》中所提及的“随物而赋”,他是在用一个个具象化的“物”,来赋予评点对象以通俗化的特征。例如:

钟繇的字是青菜豆腐家常菜,元明后的书法像满汉全席。晋唐五代与宋人的书法,吃素的,绝了荤腥,面目兀自丰腴,实在是天资,也实在是天赐,何止文章天成,书画也天成。(《如豆》)

我们很难想象,“青菜豆腐家常菜”是用来形容钟繇的字的,“满汉全席”能够概括元明后的书法特点,晋唐五代与宋人的书法是“吃素的,绝了荤腥”,“天资”“天赐”“天成”,三个词语的罗列,将晋唐五代与宋人书法的浑然天成展露无遗……胡竹峰以世俗化的吃,来区分他所理解的不同时代不同书法家的作品特征,这种方法远离了理论化的研究路径,平添了一种生活化的气息,容易被大家接受。胡竹峰对吃是深有研究的,在《寻味篇》中,他对酸、甜、苦、辣、咸、鲜、膻、腥、麻、臭、涩、嫩、脆、淡十四种味道或口感进行了详细的描述,故而用食物来概括书法作品的特点也就不足为怪了。再如:

二王杂帖文质好,书法也好,仿佛骑龙,偶尔也骑一骑流水或行云。颜真卿的书法是骑虎,学颜真卿书法者往往骑虎难下,骑虎难下虎也难。米芾的书法是骑四不像。姜子牙的坐骑似鹿非鹿,似马非马,似牛非牛,似驴非驴,谓之四不像。苏东坡的书法是骑鹿,有人指鹿为猪,不怪他眼拙,造化未到耳。造化不是机缘,机缘天注定,造化要修,万汇俱含造化恩。郑板桥的书法是骑驴,骑驴颠簸在路上,骑驴颠簸在石板路上,骑驴颠簸在雨后的石板路上。(《五百罗汉》)

对二王、颜真卿、米芾、苏东坡、郑板桥的书法作品,胡竹峰分别以“骑龙”“骑虎”“骑鹿”“骑驴”来加以区分,龙、虎、鹿、驴各自的特性对应所评述对象书法作品的精神气质,一目了然。在读者的脑海里,胡竹峰的评价颇有画面感。再如:

晋帖有儿童的天真,魏碑是老叟的烂漫。天真烂漫是两码事,天真是春花,烂漫是秋叶。晋帖是遍野芳草的三月春光,魏碑的有意为之里全是涵养,涵而养之,沧桑肃穆沉着稚拙也是涵养的一部分。(《晋帖与魏碑》)

晋帖与魏碑的艺术分野,被胡竹峰以“儿童”和“老叟”来区分,儿童的天真对应的是三月春光的无限美好,意味着朝气蓬勃的春光,老叟的沧桑肃穆透露出的是品性的沉稳厚重。在胡竹峰看来,晋帖与魏碑属于不同时期,二者之间的特征区分明显,但是又有着紧密的关联性。

事实上,这样的处理方式在《黑老虎集:中国碑帖之美》中比比皆是,比如在谈论八大山人、董其昌、文徵明的书法风格时:“八大山人的书法,骑一匹骏马左右上下,骑一匹老马迎向晚霞,骑一匹瘦马独寻梅花,骑一匹病马浪迹天涯。我的意思是说八大山人单枪匹马,是说其书法里不同滋味。真正一味的是董其昌的书法和文徵明的书法。董其昌与文徵明是瓜果与蔬菜。”(《骑马篇》)“骑马”可以与前文《五百罗汉》中所引用的“骑龙”“骑虎”“骑鹿”“骑驴”形成某种呼应,董其昌是“瓜果”、文徵明是“蔬菜”则印证了以食物来区分书法家作品特点的做法,这俨然成了胡竹峰的方法论。

除去对碑帖字画的评点外,在对中国文章论述时,胡竹峰怡然采用的是这种具体化、形象化的区分方式:

在我眼里,《庄子》是最好的散文,《尚书》是最好的随笔。(《中国文章》)

民国文章呢,民国文章的中国笔墨是张大千摹本敦煌壁画。(《中国文章》)

用“散文”“随笔”这两种题材来对《庄子》和《尚书》进行区分,是一种简单的文体差异化表达。而将民国文章比拟为张大千笔下的敦煌壁画摹本,则是对民国这一时期文章整体文风的形象化描述,在民国文章与张大千的摹本之间,胡竹峰找到了一种平衡,这个平衡在他看来可以画上等号。

在对碑帖字画、中国文章、地方曲艺的评价中,胡竹峰找到了一种转换的路径,那就是让评价的对象回到大家可知可感的具体实物身上,至于细微的区分,可以通过色彩、味道、动态的画面等多种形式来呈现。

关于对地方戏曲和民间曲艺的评价,胡竹峰也采用了上述类似的方法:

傩戏自成一体,泼辣肆意有巫气神气,也有放诞与野趣,野趣中的精致、放诞间的简约,多有话头可参。(《傩》)

青阳,喜欢的名字,如意,吉祥。青阳腔,喜欢这个腔调,如泣如诉,如板如歌。青阳腔的名字,一看到就暗暗叫好,大方,朴素,清正。(《青阳腔》)

岳西高腔的喜曲如喜鵲闹梅,像是风雪中老梅枝头的那抹大红,声调几近犟直的北方话,梗着脖子般,声调高锐,腔滚结合。(《岳西高腔》)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胡竹峰在评价地方戏曲和民间曲艺时,采用的方法也是一种文学化的路径,用多种形容词进行形象化的描述,将书写的对象比拟成我们日常生活中都能理解的俗语,去术语话,多用比喻的修辞,这种方式也是与他评述中国文章、古代碑帖字画等一脉相承的。

行文至此,我已经从写作技法上对胡竹峰的构词法进行了剖析,从叙事的角度探究了胡竹峰散文的叙述策略,并阐述了胡竹峰对中国文章、古代碑帖字画的评述路径,以上种种,足见胡竹峰与中国文化传统之间的血脉联系。胡竹峰的散文创作特点鲜明,正如丰子恺散文奖的授奖词所言:“胡竹峰善于疏密用墨,以淡然的文字晕染春秋,得了田园画的纯朴自然,又见山水诗之清雅高洁,言似有尽,意蕴无穷,不露斧凿痕迹,翩翩绚烂多姿。”在当下的散文创作中,胡竹峰对于中国传统的继承有目共睹,在古典传统与现代生活之间,他确实找到了一种属于自己的转化路径。

有趣的是,胡竹峰喜欢将自己也写入文章,这既是一种自我调侃,也是将自己作为文章组成部分的尝试。在《二爨篇》中,胡竹峰写道:“白蕉习王字得意,沈尹默习王字得形,胡竹峰习王字不得形不得意不得法不得道,一无所得,只得埋头文章。”胡竹峰自嘲习二王字不得其法而埋头文章才是立身之正道,道出了一种诙谐的意味。还有在《逍遥游》中:“午夜已过,客人迟迟未到。失约人不考,姑且当作胡竹峰吧。”对于失约之人的不考,也是一种宽容的态度。在《坠子坠子戏》中:“见到宿州的芦花,人疑惑着,有旧事之感,仿佛那芒草丛中会走出一个少年闵子骞一个少年胡竹峰。”少年闵子骞与少年胡竹峰的相遇,是两颗穿越了时空的心灵进行的精神的碰撞和对话。同样,在《两株树》中:“前院有两个人,一个周树人,一个胡竹峰。后院也有两个人,一个周作人,一个还是胡竹峰。”与周氏兄弟之间能够进行互动,大抵是文人志士的心愿。《永州八记》中的《饮食记》:“食客里有胡竹峰,也仿佛有苏轼与张岱、李渔。席终人散,到底是晚秋,月残风冷,街巷里断断续续传出一缕箫音。听客里有胡竹峰,也仿佛有苏轼与张岱、李渔。”与古人同食、同听,也是一种生活的乐趣和姿态。把自己作为文章的组成部分,与中国文章传统形成了一种互文的关系。显然,胡竹峰是在把自己化成传统文化的一块砖瓦,添加进中国文章的高楼大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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