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岁那年(1956年),我从北京铁路公安分处机关调到运输生产第一线。生机勃勃的火热现场,和文绉绉的机关科室完全不同,我必须努力适应,尽快和他们“打成一片”!
张家口铁路分局人事科分配我到宣化火车站学习如何做一名接发车外勤值班员。从此,我开始和火车司机打上了交道。
师傅让我去发一列开往庞家堡矿区的敞车,当我把路牌(当时的机车进入区间的行车凭证)交给司机时,他拒绝开车,不接路牌。说是列车总重超过了规定吨数半辆车,必须甩车,不甩车不开!
其实,平时超过一两辆吨数的列车是常有的。不知那天是怎么回事,那位姓张的司机就是不开车。我一口一个“张师傅”地叫着,请他大力协助,说半辆车没法甩,一甩就要甩一辆,那又欠吨了。讲了一堆大道理,他还是不开:“甭废话,找你师傅去,不甩车不开!”
我只好回到运转室。
师傅姓宁,据说脾气也拧。他接过路牌说“走!看我的。”
师傅在前我在后,我开始认真观察师傅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看他怎么去开这趟司机就是不开的列车。“二嘎子!活腻味了是吧!这半拉车怎么甩?拿大锯锯开?”师傅一边走一边骂,三步两步爬上了司机楼子,只见他一扬手,把那个装路牌的大皮圈一下套在了司机的脖子上。紧跟着,另一只手照着司机的后脑勺就“捋”了起来:“我叫你甩!我叫你甩!你开不开?你开不开!”
师傅每说一句,就捋一下,没几下就把司机的帽子给捋掉了。再看那位司机:缩着脖子歪着脑袋,眯着眼睛,一脸坏笑。看上去是很舒服、很惬意的样子。只见他慢慢扬起手臂,摸到汽笛拉把,“呜”的一长声,车开了!
呀!师傅这一系列举动,我能学吗?我敢学吗?
日久天长,我就体会到:现场的许多事,说难就难,说容易也容易。
一次夜班,我去发一列在本站有甩挂作业的列车,那位丰台机务段的司机说我们站“违章作业”,我必须写一张“违章证明”交给他,否则他不开车。那天我们站确实没把待挂车辆集结成组,中间竟有4个“天窗”,致使司机挂车时连挂4次。人家当然有意见。当时,我口袋里就装有加盖了站名章的命令纸,写一张给他车就开了。但那将给本站和我们车间带来怎样的后果?车站受到批评不说,还要扣车间的奖金,大家还不骂我?可是你不写他就不开,怎么办?突然,我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于是我迅速取出纸笔,唰唰唰写完后交给司机。只见那位老司机在机车楼子的灯光下认真地看着,看完后突然冲我嘿嘿一笑说:“行啊小伙子!有两下子啊!”这时,副司机和司炉也凑上来看我写的那张命令纸。当即,汽笛一声长鸣,总重3000多吨的大列车缓缓启动了。随着那台大“和平”型蒸汽机车发出的巨大起动声,3名乘务员都伸出头来向我微笑。我立刻举起右臂,像当年在部队时那样,向他们3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
朋友,你猜出我写的是什么了吧?是的,是一封写给丰台机务段领导的表扬信!角度一变,对立的情绪马上消除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团结、协作、友谊和谅解了。
最难开的列车,就是司机正有一肚子火气的列车。比如,这趟列车本应在我站通过,调度所(列车运行指挥中心)突然命令列车在我站临时停车等点或让车。这么一来就延长了司机的劳动时间,司机当然没好气。等你来发车时,他们爱搭不理地“烧气”,一锹一锹地往锅炉里加煤,就是不开。当时没有手机和对讲机,值班员和现场联系就靠大喇叭喊:“现场周振清注意,再开不了又要让车啦!听到广播后,你马上到附近扳道房联系!”
每逢这时,我就告诉司机:“可能又要让车了,现在我去接电话,请注意我的信号!”说完后我就向扳道房跑去。您猜怎么着?我刚跑出十来米,就听机车一声长鸣,开了!等我回头一看:一个或两个满是煤灰的“小黑脸”正向我坏笑呢!因为谁也不想继续让车,加长等待的时间。
几次同样的经历之后,我就得出了经验:凡遇到类似难开的列车,我就突然向扳道房跑去。结果证实,只要我一跑,司机准开车,回头看吧:准有一两个“小黑脸”冲我坏笑!每逢这时,我也向他们来一个“小鬼脸”:“傻小子们上当了!大喇叭根本就没喊我呢!”“小黑脸”也好,“小鬼脸”也罢,不都是为了一个加速列车运行、车辆周转的共同目标吗!只要列车开了就好,不是吗?接下来的3年,我调到车站工会工作,告别了生产运输第一线,心里却还时常怀念那些可爱的“小黑脸”们呢!
1982年,我被调去北京铁路局报社担任编辑、记者,分工负责客、货运输的版面。一位机务处副处长还给我开了一张机车乘车证,可以登乘我局管内的任何一台机车采访和了解情况。这样,我又和火车司机朋友们打上了交道。
1984年的一天,我登上一台牵引客车的内燃机车,两位司机(司机和副司机)请我坐在他俩中间。列车启动后,我的心情和平时坐在客车车厢里大不相同,仿佛自己就是司机了,因为假如列车一旦发生意外,首先受到伤害的就是我们3人,我们身后还有1000多条生命啊!从那天起,我才真正体会到一名火车司机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那天,列车在一个大站停下来“凉轴”,年轻的副司机连忙提着两个饭盒向餐车方向跑去。司机向我诉说每次去买饭的困难,买来的饭菜大多是凉的,等等。“我们又怕吃不上饭,又怕误了正点发车。”
小伙子买回饭后特别高兴:“今天的菜特别棒!”看上去真像个孩子似的那样满足。我打开饭盒,是米饭上面盖浇着豆角炒肉。22岁的小伙子边吃边和我交谈:“前些天,有人给我介绍对象,介绍人问我妈‘你儿子有什么业余爱好吗?我妈说:‘有!他最爱睡觉,一跑车回来倒头就睡!饭熟了都叫不醒……”听到这里,我不觉眼睛湿润了。火车司机责任重大,他们的工作直接关系到千万条旅客生命、国家巨大财产的安全,值乘中两眼凝视前方,一秒钟也不能大意。我们为什么偏偏让司机吃饭这么困难呢?
回到编辑部那天晚上,我用深入浅出的道理、促膝谈心的语言、怀着对这个铁路重要工种的极大关爱,写成了一篇题为《别让司机因买饭发愁了》的评论,以笔名“楠舟”发出。文章见报后立即在全局广大机务系统职工中引起强烈反响。
那天是5月24日,局领导看后非常重视,决定自6月1日起,下令全局所有客车恢复给机车乘务员送饭的制度。当一列列客车餐车服务人员(有的车班还由列车长亲自陪同)把一份份香喷喷、热乎乎的乘务饭送到机车上时,感动得乘务员们热泪盈眶,感慨万千,一封封感谢“楠舟”的表扬信纷纷寄来报社……
以后,我又数次登乘客车机车,了解送饭制度的落实情况,许多乘务员问我认不认识那位叫“楠舟”的作者,并托我回报社后向那位“楠舟”同志转达他们的敬意!
1993年我要退休了,最后一次登乘一台牵引客车的机车回家,顺便向朋友们告别。没想到那位南口机务段的中年司机竟知道了我就是当年的“楠舟”,双手紧握我的两手不放。我在宣化站下了车,列车开出十多米,他俩还回过头来向我不停地招手。当时,天已大黑,望着远去的列车,想着我将和无数司机朋友告别了,不觉中,我的泪水涌了出来……
再见了!火车司机朋友们,在我44年的路龄中,竟和火车司机们打了27年交道,那一张张亲切的“小黑脸”,还有那位要我写“违章证明”的老司机,以及那位“二嘎子”,我都很想念你们啊!
如今,我们的“火车头”已经更新了一代又一代,科技发展日新月异,但我依然怀念那近百年的蒸汽机车年代。屈指算来,当年和我打过交道的老司机们大多退休了,不少人甚至已去世,尚存的老的老、病的病,他们都把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献给了人民铁道事业……
愿逝者安息,生者保重,晚年幸福!
敬礼,火車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