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王艾英1925年同我父亲何思敬结婚,我于1926年7月在日本东京出生。1927年1月,父亲受聘回广州国立中山大学任教,在父亲回国后我即随母亲居住到外祖父王风飞家里。在我10个月的时候,母亲得知父亲在中山大学的生活已得安顿,即带着我乘船到广州同父亲会合,住在广州市东山区。
1931年,因反对国民党学阀和时任中大副校长朱家骅推行反动治校政策,父亲辞去中大教授和法科主任的职务,我们全家到了上海。经创造社社员郑伯奇介绍,父亲参加抗日工作,加入上海民众反日会,任宣传干事,后代理总务。在上海,我家住在法租界的巡捕房对面,后搬到城中心的武林村弄堂。
1932年1月28日,淞沪抗战爆发,父亲加入中国社会科学家联盟,任总务干事。他的革命和抗日热忱,引起共产党的注意。5月,由韩托夫、沈志远介绍,父亲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同年,朱家骅离开中山大学,父亲于1932年7月返粤,重回中山大学任教。其间,父亲经常在中山大学及广州市内文明路的西堂文学院的大型课堂进行定期演讲,宣传共产党的主张,揭露国民党假抗日、真卖国。当时的中山大学校长邹鲁对父亲不同意说他是抗日领袖怀恨在心,向国民党省长陈济棠告状,说怀疑父亲是共产党,应予逮捕。爱国人士、原十九路军军长陈铭枢得知后,要李章达(父亲好友,国民党左派,时任广州市公安局长)紧急转告父亲马上离开广州。1936年11月11日,父亲在中山大学全校师生大会上发表支持一二九运动的慷慨激昂的演说后,立即乘火车离穗至九龙。半年之后,母亲带着我们四个孩子,也到九龙同父亲会合。
1937年6月,父亲回到抗日运动的中心上海。8月13日,日军进攻上海,父亲考虑只有到他久思的延安才能发挥他的长处,也只有延安才能使他恢复失去了的党籍,于是同一些革命同仁离开上海,经过武汉转至山西,渡过黄河,于1938年3月到达延安。到延安后,他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有三四千人参加了欢迎大会。毛主席在致辞中称赞父亲“有正义感,有勇气,有学问”。
1933年何思敬一家在广州
当父亲于1937年6月离开香港北上后,我家五人即免费住入李章达先生在九龙宋街的三层楼房的二楼。父亲曾给我母亲寄来少量稿费,以为家用,但数量太少。我母亲即把抗战前购买航空奖券中得的一块土地卖掉,但还是不能支持家庭长年的开销以及我和弟弟们上学的费用。亲友的接济是有限的,我母亲甚至把我积攒的9港元压岁钱都借去用了。幸亏我在香港财政评论报社任校对的三叔何思诚慷慨资助我家。但不久,三叔也自顾不暇了。因家计拮据,我母亲时常背着我们暗地哭泣。因我母亲日语底子好,当时有朋友劝她到日本驻港领事馆工作,被她拒绝了。她说,“宁愿饿死也不做汉奸”。
苦苦支撑了大半年后,1938年夏的一天,八路军驻港办事处主任廖承志突然来我家,说毛主席批准给父亲家属每月50港元,这在当时物价不高的情况下,足以让我们全家不至于停学和饿肚子。我母亲感动得流下热泪,连连表示感谢。
母亲知道,中共的经济来源极为不易,每接到这可贵的50港元,心里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于是她写信给我父亲,请求延安的领导允许我们全家去延安。不久,我母亲到廖承志办公室接到毛主席用铅笔在一小张麻纸上写的条子:“请安排何思敬教授一家来延安。”这一下子,我们全家沸腾了,孩子们高兴地喊道:“我们要去延安看爸爸了!”
1939年10月1日,我们五人带着被子等少量随身行李,同长期寄养在香港爱国人士彭泽民家的18岁的周博雅(周士第之女)一道,在八路军驻香港办事处的代表连贯同志的护送下,登上了香港去越南的海船(因为当时日本军队已占领了广州,我们无法沿粤汉铁路北上,只能绕道越南再入境)。八路军驻港办事处还安排了一位叫曾祥澄的同志照顾我们,帮我们办理过境越南进入中国等手续。
我们一行七人(包括曾祥澄)在越南海防港登陆,然后乘车到河内。当时河内的社会秩序很差,沿街到处是人们吐的血红色的槟榔渣,街头的孩子抢走了我母亲的钱包。在河内,我们住在八路军的招待所,约三天后,再坐一辆长途汽车到镇南关(现在的友谊关)办了入境手續。我们一行七人从凭祥乘坐有顶篷的大客车,经过柳州到达桂林,也住在八路军办事处的招待所,驻桂林办事处的主任是中共的老革命李克农同志。
李克农对我们一行十分关心,因估计我们到延安时北方的天气已经很冷,他为我们每人做了一套灰布棉衣裤和大衣,我们穿上制服感到自己是小八路了。
把我们送到桂林,曾祥澄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我们同敬爱的曾叔叔在此惜别,他即回香港去接受新任务。在桂林三天,每天都要跑警报,躲日本飞机的空袭。我看到桂林的百姓扶老携幼,惊慌地跑向大山洞躲避敌机,心里觉得非常难过和愤慨。由于蒋介石积极“剿共”,花费大量资金购买武器,而疏于加强本国的国防力量。日本侵华战争打到第三个年头时,蒋介石买的300架飞机几乎被日机打光了,中国天空变成了对拥有上千架飞机的日本空军开放的空域。
我们一行人坐着三辆大卡车离桂林北上,因怕遇到敌机,不敢白天上路,而是凌晨3时即起床赶路。一次,约在早上7时,车还在行进,发现七架日本飞机向我们飞来。领队的同志命令马上停车,要我们迅速下车,卧倒在路边的旱沟里。可能日本飞机的目标是桂林,没有理睬我们这三辆卡车,从我们的头上飞过去了。
广西多山,新筑的公路又窄又曲折,夜间行驶充满危险,我们前面一辆满载宋庆龄捐赠给八路军药品和医疗器械的车,由叶挺将军的胞弟叶辅平同志押解,不幸在弯道很急的地方,因后轮悬空而跌入山崖,叶辅平当即牺牲了。我们四个孩子很爱叶叔叔,喜欢听他讲红军的惊险故事,听说他牺牲了,都大哭起来。许多年之后,我们还想念着他。
我们一行经过贵阳到达重庆,住在八路军办事处招待所大约一个月。记得每天最重要的事是躲入防空洞。当时重庆是中国的战时陪都,日本每天用几十架军机轮番轰炸重庆,企图逼国民党投降。
去延安的人数凑够后,我们一行即向西安出发。在西安住在八路军办事处的七贤庄招待所。几天后,即向延安出发。这时已是12月下旬,北方的天气进入了严寒阶段。我们穿上了棉衣,深深感激李克农同志对我们周全的照顾。
这辆露天卡车上有几位领导同志:南汉宸、胡乔木、李锐,还有李锐的夫人范元甄。时值国民黨对边区实行反共高潮,我们经过三原等国民党把持的关口时,都是范元甄出面交涉。她的伶牙俐齿把国民党方面人员顶得哑口无言,我们的车被准予放行。
从西安到延安一共走了三天。因为延安的地势高,车辆需不断攀坡,而我们的车又老旧不堪,有时不得不请乘客跳下车来推一把,才可继续前进。中国共产党的老朋友、新西兰人路易·艾黎坐副驾驶座,每到这时,他就下车慢慢随着卡车向前走。他很喜欢我的两个弟弟,一手牵着一个。这是他第二次到延安,他是工业合作社运动的领导人,对延安“工合”的工作和在延安建立自然科学院很关心,提出了办校的许多好建议。
抗战时期的延安
我们一行在1938年12月30日傍晚到达延安城北门外延河西沿的一个汽车站。我们四个孩子兴奋无比地向手提马灯戴着厚厚眼镜的爸爸奔去。他高兴地说,“你们终于平安到达了。我特别担心你们在重庆遇到轰炸,如果你们遇难,我要向国际法庭去控诉日本军阀!”
我们跟着爸爸沿着大砭沟的山路,走到他的窑洞。窑洞的墙是用白色的石膏涂抹过的,很敞亮。窑洞内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桌子,桌上放满了书本和纸张,一盏油灯,一张大木床,一个洗脸盆架,一个木炭盆,上面一把铁皮水壶在喷雾。因有勤务员帮助打扫整理,窑洞里很整洁。
妈妈把爸爸心爱的书—黑格尔的哲学巨著原文《大逻辑》三卷本交给他,他高兴地把它们抱在怀里。军委编译局的十几位干部听闻都跑过来同我们握手庆祝。
听说是周恩来副主席的授意,我们到延安后几天,中央请王若飞在延安唯一的饭店—西北菜社主持宴请,为我们一家接风。当时在座的还有邓发、成仿吾等父亲的老友。席间,王若飞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铁皮酒瓶,让每个大人喝了一口,一桌人尽欢而散。
新年过后,我被安排到离大砭沟约40里的柳树店的边区师范学习,弟弟妹妹被安排到安塞保育院小学学习,母亲到延安女子大学学习政治常识。母亲虽然文化水平较高,但不懂马列主义和中国革命历史,经过我父亲的开导和女大的学习,加上她原先贫苦的出身和个人的努力,政治上提高得很快。她于1941年底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被调到培养我军日语干部的对敌工作干部学校任教员。她的几位学生在新中国成立后成为我国驻日本大使馆的外交官和武官。
我们到延安约半年后的一天,父亲带我们去看望毛主席。毛主席和我父亲说什么,我们也听不懂,只是听说他的女儿李讷才两个月,我们几个又高兴又好奇,得到允许后即到另外一个窑洞去看小婴儿。不一会儿,父亲带我们辞别毛主席,回到大砭沟。
1940年7月一个星期天中午,父亲带我们一家人到邓发叔叔家里做客。邓发是广东人,豪爽大度,长期在广东和香港工作,同我父亲时有接触。我们用广州白话谈笑,特别欢快。餐桌上摆着一条大鱼,那是延河发大水时由警卫员捞到的战利品。好久没有尝到肉味的我们高兴地很快把大鱼消灭光了。不幸的是,1946年4月8日邓发叔叔在山西黑茶山的飞机失事中遇难。他的离世使我们全家人十分悲痛。
我父亲一生都很忙碌,很少有时间同我们几个孩子聚在一起聊天或谈话。我们到了延安后,他抽出时间,要我们四个儿女聚在一起,听他谈对我们的要求和希望:第一,不要相信任何宗教,只信仰马克思列宁主义和中国共产党的理论和主张;第二,要争取成为一名共产党员,而且是个好党员;第三,要争取考上高等学校,有丰富的知识,同时至少要学一门外国语;第四,鄙视拜金主义,还有欠人家的钱要尽快还,借钱给人家后不要催人归还。对于父亲的教导,我们永远铭记在心,我们几个子女都经过努力,达到了父亲的要求。
延安是中国最穷的地区之一,这里的山都是秃头山,山上没有一棵树,遍地是酸枣和甘草等矮小的植物。当地百姓穷,没有电灯、自来水和公共交通,但也没有乞丐。当时连毛主席都过着和我们同样的生活,我们从大城市来的人很快就适应了当地的生活。我的母语广州白话也很快改成了普通话。
延安共有2万多干部和学员。全民族抗战开始后,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这里就是八路军的驻地,很多人是1938年看到抗大、陕公在大后方各地的招生广告,或是读了埃德加·斯诺的《西行漫记》,来到延安参加抗日和革命的。
延安人的衣食和住所全由公家供给,好在延安的土壤在30厘米黄土以下是几千万年前形成的三趾马红色黏土,竖纹,打出的窑洞可以四五十年不垮塌。窑洞解决了2万多延安人的居住、办公和学习问题,而且是良好的防空洞。日本飞机在1938年把六华里长的延安古城轰炸得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子后,就很少再来进行无用的空袭。
毛主席和朱总司令从1937年起就号召边区的军队、机关干部和学员进行大生产,上山开荒种粮,自力更生解决口粮问题,女同志则纺毛纱棉纱。延安地区不能种植大米和小麦,但所种的耐旱作物如小米、土豆不但产量高而且营养丰富。我们每天三顿饭就吃的是小米饭。
到延安后,我被分配到边区师范学习几个月后,同几个十几岁的同学被调到自然科学院初中部学习。延安自然科学院实际是一所大学,分大学部、高中部和初中部,中央的目的是用较长的几年时间培养新中国的科技人才。我记得一些同学的名字,如高中大学部的叶选平、黎阳、赵迪等同学,初中部的任岳、师秋郎、贺高洁、于龙江、彭士禄……很多同学在新中国成立后成为军工、
科技的领军人,为改变我国科技状况作出了贡献。彭士禄一生为我国核潜艇的研发贡献力量。还有当时在初中部就读的我的弟弟何健文,他也为原子能发电站等工程作出了贡献。
抗大教授何思敬在备课
我们学习代数、生物学、生理学、天文学和物理學等自然科学课程,使我这个九龙西南女子中学的初一学生获得更多自然科学知识。有时,学校也请来如李富春等高级干部给我们上党课,提高我们对共产主义学说和中共历史的知识水平。
中国共产党一贯注重干部学员和战士的政治和时事学习。我们在延安可以大谈抗日和革命。人们讲述革命和长征的故事,热情地歌唱振奋人心的革命歌曲,宣讲革命理论和革命前辈的英雄事迹。这里的人们热爱学习,也尽情地享受文化生活。人们可以无拘束地阅读白区禁止的马克思、列宁和毛泽东的著作及各种论述科学社会主义的书籍,世界各国的文学名著在延安的青年读者中传阅。每到星期日,人们涌到南门外新市场的新华书店购买革命理论和革命事迹的书籍。
延安有鲁迅艺术学院、青年剧团、京剧团等文艺单位。有可容纳上千人观剧的八路军大礼堂,经常演出一些名剧如《日出》《雷雨》,也演出《抓壮丁》《前线》和新歌剧《白毛女》,甚至意大利作家莫里哀的《悭吝人》等。延安京剧团演过《打渔杀家》和新京剧《逼上梁山》《三打祝家庄》等。鲁迅艺术学院的音乐家常创作出新作品,如冼星海的《黄河大合唱》和郑律成的《八路军进行曲》等气壮山河和脍炙人口的歌曲。逢年过节则有机关、学校和当地群众组成的秧歌队、旱船队到大路上表演,锣鼓喧天,引来千百观众欣赏,十分热闹。鲁艺还编演活报剧和秧歌剧如《兄妹开荒》《十二把镰刀》等,很受延安老乡们喜爱。
延安人看戏不需要买票。一次,我参加儿童剧的演出,忘记给父母发票,我父亲向八路军大礼堂门口的收票人员说明自己的女儿参加今晚演出后,我父母立即被带入大礼堂就座。
在延安,最为高兴的是看电影。那时,唯一供应电影片的是苏联,苏方每几个月派一架小飞机运送一些药品来延安,也带几部电影片子。各单位接到杨家岭中央办公厅的通知后,都兴奋地排好队,扛着凳子,以整齐的步伐,急行军到达杨家岭前的大广场,分区坐好,等待开场。
在机械手整理放映机时,我们十几个单位的同志开始拉拉别的单位唱歌,互相比赛。等一个单位唱完歌后,别的队伍往往有人大声说:“再来一个要不要”,这时就有另一队同志主动唱起歌来,一个接连一个地欢快歌唱和挑战。直到电影开始,大家才安静下来。我曾看过《列宁在十月》《恰巴耶夫》(又译作夏伯阳)等电影。可是,当时影片质量较差,刚放映不到五分钟,往往即发生断片,大家只好用歌声来填补等待的时间。一会儿电影又开放了,大家聚精会神地看着,不过几分钟,片子又断了,这样折腾几次,观众的情绪低落了。最后,电影组宣布,片子无法接好,不放了。大家只好没趣地顶着月光走回自己的单位了。
延安人很注意锻炼身体,每天早起后跑步20分钟后才集合点名。许多单位有篮球队,少数单位有足球队。在夏天,清凉山下延河水深处可供人游泳。延安一些单位组织了飞鱼队,开展游泳比赛,我也参加了。延安的冬天冰期达两个月,人们穿着简单的冰刀鞋在延河上滑冰,往往引来岸上很多人观看。
在延安,我家遇到最不幸的事是,我16岁的弟弟何伯仁在离延安不远的安塞保育院小学因得破伤风病,在七天高烧后死去。在保小,他很勤奋好学,积极学习革命知识和各门功课,并担任班里的干部。因校长缺乏医学护理常识,加上缺医少药,导致何伯仁离世。当我父母接到弟弟死亡的噩耗后,立即快马加鞭地赶到安塞保小,两人悲伤至极。听妹妹说,弟弟在病危时不断喊妈妈,我母亲听说后几乎晕死过去。在追悼会上,父亲讲话时说,伯仁是个好样的革命后代,他要是活着,一定会成为一名好共产党员的!同学也都说伯仁是个优秀的少年,正准备登记入党。我母亲则因丧子得了肺结核,但她坚持教学工作,经过三年多才痊愈。
1941年5月,我被调到抗日军政大学第三分校下属的俄文大队学习。1941年,中央还决定开办中央军委的工程队,以培养飞行员、坦克手和炮兵,但因为苏德战争逼近,工程队需要的各种教具未运至中国,学校停办,几十名学员转入俄文学校学习。在1944年美军驻延安观察组到延安之前,中央考虑英语的重要性,加设了英文系,系主任是浦化人(1927年入党,任中共上海中央局宣传部部长),俄文学校改名为延安外国语学校,学员中有凌青(林则徐第五代孙,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大使和常驻联合国代表)。
成立俄文大队(后改名为军委俄文学校),是党中央很有远见的举措。因估计苏联会同国民党建交,但是在反攻日寇阶段,苏军一定参与,那时就需要大批懂俄文的军事翻译人员。中央十分重视俄校的开办,调动在苏联多年、俄语很好的曾涌泉和卢竞如任学校的校长和教务长,委派我党培养的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生并在苏联学习和工作13年的空军少校常乾坤(新中国成立后曾任空军副司令)担任俄文大队的大队长,主管俄校的教务和党务工作;还选任几位毕业于东北大学的俄文优秀的同志和几位长期在苏联工作的同志任俄文教员,他们是邵天任、杨化飞、刘群、钟毅、赵洵、黄正光(越南共产党人)和李荣华(朝鲜干部)等同志。
中央也从延安的机关、学校调来文化程度较高的年轻干部和从前方选拔了有初中文化水平的共产党员和连排级的青年干部,到延安俄文学校学习。这样,俄校学员最多时接近200人。
俄文学校原址是抗大的黑龙沟,后来搬到离军委所在地王家坪以南两里路的小山沟汀泉沟的几排窑洞里。学校分为五个区队,学员过着半军事化的生活。每天早上,学员们应号声起床,集合点名上操路跑,然后到山下延河边洗漱之后利用头脑最清醒之际,背诵俄文单词或句型,然后回到半山上窑洞前平场上课。
我所在的一区队的学友有何匡(新中国成立后任人民日报社主编)、李则望(新中国成立后曾任驻苏联大使)、马列(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周总理外事秘书)、何方(新中国成立后曾任日本研究所所长)、凌祖佑(东北解放后,曾任中长路中方军代表和铁道部财务司长)、闫明智(新中国成立后曾任驻苏使馆外交官)、罗焚(新中国成立后曾任驻苏使馆外交官)。我的同学中还有王军等女同志,但她们在校几个月后即被调走从事地方工作。她们都是优秀的共产党员,很关心我的党性教育,我很感谢她们。
因没有俄文教科书,也没有俄华字典,只有一本刘泽荣(新中国成立后任外交部专家)编写的俄文文法,所以教员们只好自己编写教材,油印后交给学员们学习使用。有时教员在黑板上写出课文,由学员们抄录学习。我校有几位同学有一本《露和辞典》,是用日语解释俄文单词的,但我们并不懂日语,只好猜测,有时不得不去找教员解释。
我们在俄文学校学习四年多时间,因为春秋两季要去开荒种地,秋季要花时间去收获,整风审干花去了将近一年多时间,实际用于学习俄文的时间并不多,学员的俄文水平不可能太高。但是,我们善于利用时间提高自己的政治水平和俄文水平,在日本投降后我校停班后,同学们到东北各地工作时,表现出高度的政治担当。
在东北解放过程中,我的许多同学发扬了他们的革命精神和智慧,领导了对国民党的斗争,还要克服严寒,在东北北部的东安小城建立了航空学校,培养空军人员。而当时,苏联依然同蒋政府保持正式关系,不允许由中共接受日本物资,但我的同学能够从苏军手中取得一些军民用品。兰曼同学以他有限的俄语,从苏军手中取得了四辆日式坦克。刘玉堤同学,甚至从苏联教官处学会开喷气式飞机,后来在朝鲜战场上一次空战中击落四架美国飞机。凌祖佑同学在中长铁路任军代表,同苏方进行既有合作又有斗争的工作。王成同学在抗美援朝时在铁与血的条件下,进行机场修建。张开帙同学是1939年入党的,一生忠诚为党工作的好同志,长期献身于空军的机务工作,曾参加我国13次中的12次核试验,并为试验和研制航空工程机务方面的保障工作作出贡献。他的爱人王麦林同志也是俄校的优秀生,她于1938年入党,在敌占区大无畏地进行抗日宣传工作,在俄文学校毕业后到东北参加创建航空学校,领导700人的俄文翻译队伍,翻译我军急需的飞行条例和多种军事条令,及时保证我航空人员的开飞任务。
在俄文大队学习时,我们学员们往往是八个人一组站在山下土路边的大厨房,围绕着一个放在土地上的洋铁皮菜盆,吃淡盐水煮萝卜条,上面点几滴小麻子油,成年吃不到肉。加上国民党从1939年开始的反共高潮,对边区实行袭击和封锁禁运,停发军队粮饷,延安人的生活更加困难了。有两年即1940年和1941年,公家只发给每人一套棉衣裤,脏了拆洗后缝好再穿,破的地方打上個补丁。到了1943年,情况有了改变。各单位和学校每年参加大生产,王震司令员指挥三五九旅开发的万亩南泥湾良田粮菜大丰收。我们的饭菜花样多起来了,偶然可以吃到肉和白面馒头、豆腐和粉条,所种的西红柿都吃不完。记得1943年秋,在校的女同学也到山上进行秋收并一起会餐,大师傅给我们蒸了肉包子,我的一位同学吃到第八个大包子时,还说不出是什么肉馅。
为了丰富文娱生活,各机关学校常在周六晚上举行交谊舞会。我们俄文学校的舞会比较简单,大家穿着制服,脚踏布鞋,迎着胡琴的乐声在月光或马灯光下,在操场上跳舞。我实际上不会跳交谊舞,但是踏着音乐的节拍走走步子,也很愉快。在中央军委所在地王家坪的桃园和杨家岭礼堂举行的交谊舞会则灯火亮堂,中央同志有时也来参加。以我校为首的乐队能奏各国乐曲,在王家坪舞会上,朱德同志有一个洋琴,他爱打洋琴,但节奏往往比乐队慢半拍,虽然康克清大姐从旁提醒,但朱老总还是慢条斯理地打洋琴,好在洋琴的声音不大,不影响乐队的演奏。而叶剑英同志用二胡演奏的广东音乐如《雨打芭蕉》则很有水平。
一年夏季,在王家坪桃园举行的舞会上,毛主席邀我跳舞,我感到很光荣。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何理良,他稍想了一会儿又问道,什么道理好哇?我说共产主义的道理好,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似乎很赞赏我的回答。这时我忽然想起今天是聂耳同志的生日,便对毛主席说,聂耳是一位伟大的人民音乐家,毛主席立刻说,他是一位真正的伟大的人民音乐家。我觉得主席说的“真正的”几个字真是太有力、太贴切了,它大大增加了我对聂耳同志的崇敬。他又问我,你入党了没有啊,我说我早就下定决心了,但在整风期间不接受党员,他于是说,中国革命还会遇到很多艰难困苦,你要想好啊。这些话真是对我的深刻教导,也是对我的鞭策,使我永远不会忘怀。
1942年2月1日,毛主席作了整顿党的作风的报告,延安开始整顿三风,即党风、学风和文风。
整风期间各机关学校大门紧闭,互不往来,气氛一下子变得极为严肃。俄文学校在校党委领导下进行整风文件的学习。我事后才得知,整风分两个层次:高级干部和一般干部。我校的学员们参加一般干部的整风学习,大家认真阅读学习中央规定的22个文件如增强党性、反对自由主义等和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学员之间按照文件的要求认真学习,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检讨自己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等小资产阶级散漫的特点和错误。同学们都表示决心做有党性的共产主义者。通过整风学习,大家提高了对中国革命路线和政策的理解,加强了革命的纪律性,克服了散漫的思想和作风,使同学们树立了坚定的共产主义人生观和世界观。
整风运动期间,开展了审干运动,一度出现扩大化错误。这跟从苏联回来的康生有关。
听说在整风开始前两年,中央破获并已处理完毕了汉中特务训练班即戴案,而康生作为中央党校校长和中央社会部部长,事后才知悉此案。因他掌握了部分审查干部的权力,很快当上了中央总学习委员会副组长。康生得知戴案情况后,即大肆利用此案兴风作浪。
据说,1942年冬,康生向一个高干会议作了一个报告,宣传“特务如麻”。他认为戴案涉及的40余人都是青年,因而应审查从白区来的所有青年。在延安的审干运动中,很多来延安的革命青年知识分子被打成了“特务”或“特嫌”。
延安的审干工作在各机关和学校开始实行。在俄校,每个从大后方来延安的学员先后都被审查,都被用几天不让睡觉的办法逼供,让他们说出属哪个国民党特务系统,上下级是谁等等。到了1943年夏季,事情更发展到抢救运动的地步。有几次,我校同学还到王家坪参加抢救大会。被抢救的同志中,有些坚决否认自己是特务,有些为了一时解脱,假说是某某系统的特务,然后又翻案。
我那时17岁,看到这种很不正常的情况,心存强烈的疑问。一是怀疑“特务如麻”之说,我感到当时延安同蒋管区没有任何联系,更不要说是同特务机关有来往,怎么去查证受审人的组织关系?但因我不了解全面情况未敢提出我的疑问,只是默默地对着泪流满面的受审女同学张芷说几句安慰的话:相信一定会弄清楚的等等。
毛主席一直关心审干事态的发展,多次强调:保卫工作要坚持一个不杀,大部不抓,要把好关,不要冤枉一个好人。约1944年1月以后,各机关学校开始按中央指示对大量案子进行甄别和平反工作。我校的甄别工作大部分在1945年春完成,其他单位的平反工作也在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前结束。事实说明,我校受审的几十名同学中没有一个特务,其他单位也是如此。
抢救运动无疑是一场严重的错误。毛主席、刘少奇和周恩来在1945年4月间曾向被审错的同志赔礼道歉。据说,毛主席曾到集中被审查的全边区的专员和县长的行政学院讲话,承认“抢救运动搞错了,我向大家赔个不是,并向大家脱帽鞠躬”。听说毛主席和几位中央领导同志也向受审查同志赔礼道歉。这使干部们十分感动,许多受过冤屈的同志都摆脱了精神负担,以舒畅的心情走上工作岗位。日本投降后,他们奔赴各根据地进行革命斗争。
1941年,我常跟好友贺高洁(朱总司令的姨侄女)在周末到王家坪看望總司令和康克清主任,然后去大砭沟看我的父母。调到俄文学校后,每逢中央派赴重庆同国民党谈判关于召开全国各民主党派的政治协商会议问题的中央代表周恩来、林伯渠等到延安汇报工作时,中共中央军委参谋长叶剑英一定邀请他们到王家坪给军委的干部和俄校学员作报告,以提高干部学员的时事知识。有几次在王家坪听报告会上,我无意间看到黄华在注视我。他还利用各种机会同我说话,关心我的学习,送给我刘泽荣主编的《俄文文法》。在交谊舞会上常邀我跳舞。
大概1943年冬,康克清同志对我说,黄华是很好的同志,知识分子,老老实实的,党性强。这些话增加了我对黄华的信任和好感。当时,我也不太了解他的过去,只是有一次遇见位同志跟我说:“黄华是个好同志,你白天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的确,我感到黄华既有文化,又诚实可靠。
1944年9月15日,我和黄华同志结婚。朱总司令请王震从南泥湾弄来了两斤猪肉,还有大米、粉条和豆腐,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席间,叶剑英参谋长还同我父亲用广东话交谈。俄文学校俱乐部还请许多同学来王家坪的桃园院内围坐成一个大圆圈,一面吃花生红枣,一面谈笑。
1944年11月,黄华、何理良夫妇合影
日本投降后,延安大部分干部和学员都到华北、华中和东北去开辟工作了,延安外国语学校也停办了,原来为汉斯·米勒大夫当翻译的同志跟着离开延安。这时,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任命我为米大夫的翻译。
在延安,中央领导同志的身体都较健康,但我还是跟着米大夫天天去看望他们。朱德、周恩来和陈毅从来没有接受过探诊,毛泽东也就是打几针鹿茸精,只有王明经常腹胀,需要吃一些药调剂,但他的俄文很好,不需要我翻译。身体较差的是任弼时,长期的革命工作和艰苦生活,损坏了他的健康。我在这个岗位上前后工作了七年,直到随中央于1949年3月进入北平。
(责任编辑 杨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