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明
阮国华老师的离世,是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学会的重大损失。我们又失去了一个优秀的前辈同仁。翻出去年第二十二届年会筹备时的微信,我力邀他参会,他回复说:“为你们的盛情感动,我已决定赴会,但与有关领导商量,鉴于我校所有60岁以上的人均未注射疫苗,他们还是建议我暂勿远行!看来这次我只好请假了!非常遗憾!仰待来日!再谢会长秘书长的盛情!”然后,他将“愿乞画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作为年会贺辞——这是他四十多年前参加文论师训班,离开上海之前,郭绍虞先生给他题的墨宝。——本来想在这次会上跟国华老师商量更多有关学会发展的事情,如何加强理论的建设,如何重新开创一个后“五四”时代的中国文论,如何重建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体系,等等,有太多的新课题有待商议,没有想到这些都成为了永远的遗憾。
阮国华老师是学会年纪最长、时间最久的一位副会长,同时也是最活跃的学会领导。几乎所有的年会,他不仅全程参与,而且都有重要的指导,每次看见国华老师,我就仿佛是看见学会的一根大梁柱。我从1999年起任学会秘书长,2007年任会长,长达20多年的学会工作中,阮国华老师都是满面春风,满腔热忱,积极支持学会的工作,是学会当之无愧的主心骨。他对徐中玉先生等老辈学人尊敬、亲近、请益与关心,对年轻人的支持、鼓励、帮助,都是我一直引以为榜样的。记得徐先生推荐我担任会长时,我其实内心里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干的。这件事情推迟了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反复征求过一些老师的意见,最终从学校和秘书处工作的方便考虑,我不得不勉强承担起这样一个重任。然而在昆明接任的那次讲话里,我一点自信心都没有,讲出了内心的忐忑不安。当时副会长中,学术实力远超我的人实在太多了。但是国华老师还是给了我明确的肯定与支持,他对我批评说,“你的精神面貌应该振作一些,堂堂正正做起事情来。”我当时很深地受到国华老师这番话的一个刺激,暗自下决心,要把会长的这个工作做好。
国华老师对文心雕龙、对明代文学思想等,有独到的研究。我以为在他的成果,对学科有十分重要的贡献。他送我了一本书叫作《悲怆的浪漫:中国古代文论和文学思想的研究》,在两个方面,我们特别有共同语言,第一点就是我們都同意,古代文论不仅仅是一项古代的遗产,而且是一项可以古今贯通的理论资源,可以重新激活去参与当代文学理论的建设和文化的思想的发展,可惜他本来可以有更多的计划、更大的愿心,都未能充分展开。
第二点是他这本书的名字,“悲怆的浪漫”。他从众多古代文学家作家的思想当中,尤其是魏晋与明代,从他们的人格、命运当中,提炼出这个短语,发现了贯穿整个中国文学传统的两个很重要的传统,不是二元的传统,是相互纠缠、互为表里的一个心结,即真与美的纠缠。优秀的传统作家们,经过了真实而深切的悲怆之后,还继续表现着浪漫,或者说在深深海底行的忧愤与感伤的当中,还能够去创生一种特美,这样一种独特的精神品质,这样一个内在的辩证关系,真是深得我心。
我曾经专门写过好几篇文章专门谈这件事情。在中国文学当中,由于长期持久的苦难体验以及对人生底层的深度了解与感悟,知道许多人生的有限性,所以能够去面对一个真实的惨淡的人生和命运的无可奈何,这是中国文学当中的一个悠久的传统,我们可以称之为写真实的传统。但是并不是止于此。我们中国文学同时还拥有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追求美、追求生命的飘逸、高蹈、风流的传统,而最重要的是,这两个传统不是像两张皮一样分开的,而是只有深深领略了人生的苦与真之后,再翻转上来,仍然能够回到对生活的美的追求、坚守和肯定。
陶渊明正是一个典型的例子。鲁迅当年与朱光潜之争,全是借题发挥,没有真正理解朱光潜说的静穆之美,将金刚怒目的反抗与高贵的静穆对立起来。可是朱光潜明明讲得很清楚,陶渊明不是光秃秃的静穆,而是“凄凉寂寞的意味固然也还在那里,但是尤为重要的那一片得到归依的愉悦,这两种貌似相反的情趣却沉没在这‘静穆的风味里”。而鲁迅先生偏要说他是“蛋形人物”。
后来朱光潜先生不服气,在《诗论》的最后专门又立一章,针对鲁迅的批评,说陶“有感慨,也有欣喜;不只是奋激佯狂,或是神经质的感伤,他对于人生悲喜剧的两方面都能领悟”。朱先生将其书室命名为“欣慨室”,正是向陶渊明致敬。而“欣慨”二字,正是“悲怆的浪漫”。
这是中国文学思想传统中,非常值得现代人重新去认识和反思的一个思想。阮国华老师在这个方面修得正果,深有心得,触及了文学思想的一个核心价值。一个从事古代文论研究的学者,在浩瀚的文学传统当中,有很深自己的生命感悟,然后抓住很重要的东西,他就是一个优秀的学者,就是对中国古代文论有贡献的学者。
从阮国华老师的文字,从他对古代文学理论与文学思想的热忱与信心、执着的坚守、活古化今的用心,我们可以看得出来他的人生态度绝不是游戏的,而是投入了他真实的生命,不虚无、不游戏,过好了他这一生。虽然国华老师离我们而去,但是他这个精神,我想是值得我个人,以及每一个从事古代文论研究的后辈好好去学习、去继承的。最后,将我写的挽联,作为这篇纪念文字的结尾:
海隅诗梦,岭表文心,溯洄一舸通今古。
学苑新英,江南故旧,伫望三春吊典型。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