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静 刘萍
内容摘要:本文结合伯格和卢克曼的现实建构理论解读《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小说中存在主体现实与边缘现实的二元对立。“主体现实”是有常规、有秩序、信宗教的集体现实,而“边缘现实”是指与集体现实对立的边缘个体。主人公哈克是边缘人,他通过乔装打他人的“角色扮演”参与集体现实。角色扮演创造了暂时的中间地带,使两种存在张力的现实得以共处,消解二元对立。
关键词:哈克 现实 建构 解构
《哈克贝里·芬历险记》中,密西西比河造成的地理分割是一个重要象征,陆地是小镇的所在,而大河是哈克的避难所。张龙海(1998:81)说,小说中“整个故事发生的地点形成对称的模式——在陆地上和河流上。”与其说陆地与河流是并行的,不如说是二元对立的,是两种现实的隐喻:以陆地为象征的主体现实和以河流为象征的边缘现实。具体在小说中,“主体现实”是大多数人认同的有规范、有秩序、信宗教的集体现实,它基于人们普遍认同的常识而存在,受到现有机制的保护。边缘现实是主体现实的反面,它是失范的、无知的、亵渎的。[1]小说的主人公哈克被吐温精心设置为一个边缘少年,如同田野里的稗草,成长是他的使命。哈克的旅程在陆地与河流之间切换,哈克每次上岸并接触到人群时,无一例外地要进行角色扮演,仿佛他不扮演成谁的话,他就谁也不是。郭晶晶(2017:25)关切到了吐温多部小说中的类似情节,特别提到,马克·吐温对易装情节最有趣的描写出现在《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然而,该论文在论述中选取了吐温的多部长篇和短篇小说,却唯独漏掉了《哈克贝利·芬历险记》,论文关于《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的有限的笔墨蜻蜓点水地提到,易装策略多少体现对二元对立的消解,其笔墨之少让人意犹未尽。本文有意填补那块让人感到意犹未尽的荒芜之地。
一.二分的现实
伯格和卢克曼合著的《现实的社会建构》中的建构主义思想深刻影响了20世纪后半期的西方思想届。书中剖析了一个客观与主观相对的二分世界,也是一个“至尊现实”(paramount reality)和“边缘情境”(marginal situations)相对的世界。日常生活的现实是主体间共享的制度化的秩序世界,是客观化的现实,因为它的组成成分是在个体出场之前就已存在的客体(伯格和卢克曼 2019:30)。日常生活的现实可以获得“至尊现实”的称号,而那些至尊现实的飞地被统称为“边缘情境”,它是至尊现实试图正当化的对象。这种二分的世界恰是吐温在小说中所勾勒的世界——小镇现实对边缘个体的世界。
哈克生活的小镇圣彼德斯堡是小镇现实的典型,是以马克·吐温的故乡汉尼拔为原型创造的。如同典型的内战前西部小镇一样,圣彼德斯堡人口不多,但他们确实形成一个集体社区,已然建立墨守的成规、保障生活秩序的机构和一些固定的社会角色。透过小说第一章哈克的描述,小镇的具体生活可见一斑。小镇生活讲究得体的礼节。道格拉斯收养哈克后,开始对他进行“文明化”教育。比如,吃晚饭时的程序让哈克印象颇深:道格拉斯先按铃召唤,然后,大家准时就位,坐好后,并不能立马就餐,必须等道格拉斯祷告之后方可开吃。道格拉斯家的规范或许不是所有小镇人都奉行的标准,但从道格拉斯勇于担当收养哈克的任务并且被小镇默许的情况来看,道格拉斯的家训也算是公众认可的典型。道格拉斯的教育不仅包括礼貌的规范,还有知识的濡染。道格拉斯在晚餐后安排了阅读学习时间,让哈克学习圣经故事等。显然,小镇生活注重宗教信仰。华森小姐在对哈克的教育上比道格拉斯更加狂热,她更热衷于对哈克传教布道。哈克虽然对华森小姐的说教不以为然,却时常缄口不语,这种压抑的情绪大概是使哈克在夜深人静时感到如此孤独甚至想死的原因之一。如果说哈克可以意识和感受到小镇现实生活的规矩和信仰的约束,他对小镇现实的另一重要构成因素—奴隶制—起初却是无意识、无感受的。黑奴在小说第一章就出现了,哈克的讲述轻描淡写,很容易让人忽略。哈克对奴隶制的内化在后文中也有体现。在是否帮助吉姆逃跑的问题上,哈克曾犹豫再三;在幫助吉姆逃跑后,他又一度感到自责。哈克的自我谴责反映出他内心的冲突,如同道德和直觉的冲突,前者受制于集体伦理生活,而后者主要来源于个体经验。集体属性明显的小镇生活显然存在共识领域,正如上文所述,行为的规范、信仰的宗教和奴隶制体系等,这些共识是日常生活现象层面的现实,是客观化的、先于个体而存在的客体(伯格和卢克曼2019: 30),它规定着个体成长的方向。
孤单的哈克和小镇的文明在小说开篇就形成鲜明对比,他是有待被“文明化”的对象。哈克的自在之我只能在自由奔流的密西西比河上得到安置。密西西比河是自然意向,是主要现实的飞地。小说中的边缘人不只哈克一个,哈克父亲芬老爹、逃跑的吉姆、及骗子“国王”和“公爵”都是边缘个体,他们或者有违规范和信仰、或者破坏奴隶制、或者道德败坏,都在某些层面破坏主体现实,都不被主体现实接纳。芬老爹可以说是圣彼德斯堡的一个毒瘤,他不因自己的地位感到羞耻,更无意被拯救,并公然与小镇宣战。从芬老爹的言行来看,他不把自己的家庭传统(例如,文盲)视为羞辱,反将其视为传统,不希望儿子破坏。所以,芬老爹回来后,从寡妇家和学校带走哈克,阻止他接受教育,还多次警告哈克别指望变得比老子更好。哈克·芬到底归谁管?芬老爹和小镇的冲突集中在对哈克的所有权问题上,哈克身在这场身份的博弈中。
小说的主要情节围绕哈克的出逃之旅展开,小说结尾哈克又面临回归,显然,个体与集体机制之间的互动是小说的重要主题。个体没有选择地“被”出生,如樊国宾所言,“历史出于某种目的,必然要以某种意识形态来塑造人,来规定这种‘进步的目标要求、路径方向及精神情景。(樊国宾2003:2)”个体是完全顺从的吗?难道不是任何一个个体都会在生活的宏大叙事里偶尔感到一丝的格格不入吗?马克·吐温精心设计的流浪少年大河探险之旅探索了个体归化为主体的可能性问题。
二.存在的困境与权宜之计
边缘人在主体现实里的不适感是两种现实之间张力的体现。上文提到的哈克窒息般的孤独感是其一。芬老爹也同样遭遇心理创伤,甚至比哈克更严重。芬老爹表面上与小镇对立,但不难想象,他与小镇的血缘关系使其不可避免的携带着集体的基因。这种矛盾性使充满抗争精神的芬老爹沦为一个总是需要钱的浪荡酒鬼。而哈克在小镇生活时,除了不时感到窒息般的孤独感外,时常发生语言的误解,哈克索性放弃了语言沟通,他常常沉默不语。而当哈克与镇上孩子相处时,他常因不当的发言而遭受语言暴力。
边缘现实与作为权威的主体现实共处时,往往先被迫接受治疗(therapy)。根据伯格和卢克曼(2019:113)的定义,治疗“指的是使用概念装置来确保实际的或潜在的越轨者继续待在现实的制度定义中”, 其目的是通过某种机制来阐释威胁,合理化主体现实。芬老爹出狱后,新法官尝试教他重新做人。法官试图通过慷慨之举和诚恳谈话来教育芬老爹,他的方法仿佛奏效。芬老爹一时间忏悔。但事实证明,芬老爹不过是暂时扮演了一个认罪人,演出结束后,他又变回老样子了。治疗是主体现实从正面来迎接个体的挑战,一旦治愈失败,威胁则会被虚无(nihilation)。虚无否定了一切与原世界不相容的现实,是“负面的正当化”(伯格和卢克曼2019: 114)。正如同芬老爹遭遇,他被证实无药可就后,恨不能被现场枪决。
与芬老爹不同,哈克被收养后,经历再社会化,实现与小镇关系的再平衡。寡妇收养哈克并对他进行教育,尽管哈克倾向坚持旧有的生活方式,但不可避免地受到规训的影响。哈克对芬老爹的看法的变化是一个说明。哈克被收养后第一次见到爸爸,感到不再那么怕他,哈克直视衣衫褴褛的芬老爹,并运用所学挑战父亲的权威。此时的哈克既不完全站在父亲一边,也不完全属于寡妇一边,哈克在城镇中没有稳定的角色。伯格和卢克曼(2019: 158)认为,次要社会化是获得特定于角色的知识,这些角色直接或间接植根于分工。问题在于,作为一个孩子,哈克尚没有帮助固定角色身份的劳动分工。
哈克作为一个充满成长可能性的少年,成长是他的宿命。哈克在密西西比河之旅途中,不断地上岸-离岸-再上岸,“上岸”显然是一个隐喻,是边缘现实与主体现实的交锋。每次上岸,哈克几乎无一例外的乔装打扮成一些可被接受的角色,在角色扮演的互动游戏中,哈克真实经验主体现实,这是一个现实建构的过程。马克·吐温在小说中把主体-个体互动表征为角色扮演,是一种角色变换的游戏,哈克的表演把存在的困境变成了一幕幕喜剧。在角色扮演创造的虚拟时空中,主体现实与边缘个体可以共栖于一个暂时的中间地带。这个中间地带延迟了冲突的发生,为冲突的现实赢得再平衡的时间与空间,结果是哈克逐渐内化主体现实。
哈克出逃后首次上岸,假扮成一个女孩,但演技拙劣让他被人看破。随着大河之旅的进行,哈克不停地进行着角色扮演。当他进入格兰杰福德地盘时,他扮成一个迷路的男孩,轻而易举地被格兰杰福德家所接纳。格兰杰福德家如同圣彼得斯堡一样,同样遵循行为规范、宗教仪式,并坚持奴隶制,但待到哈克进入格兰杰福德家时,他已不似早先在寡妇家那般感到百般难受了。哈克已然发生变化。比如,当哈克无意中发现这家去世女儿的诗后,他甚至打算为她创作一些作品。这样的哈克与开篇在寡妇道格拉斯家的哈克俨然不同,颇有些文人雅士的风采。哈克会在格兰杰福德家幸福的生活下去吗?小说当然不会满足于此。家族世仇和血腥屠杀摧毁格兰杰福德家后,哈克再次回归大河之旅,并决定忠于远离陆地的木筏漂流生活。
如果可以,哈克或许不会上岸,但正如马克·吐温曾说,人不得不服从境遇的支配(Twain 1993),境遇往往不尽如人意。哈克和吉姆在逃跑途中遇上了“国王”和“公爵”,被操控着再次上岸。国王和公爵对陆地比对大河更感兴趣,他们裹挟着哈克和吉姆再次上岸,并为哈克编造新的角色身份。这次上岸,哈克亲眼目睹两个骗子的欺诈恶行和道德败坏,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善良的小镇姑娘玛丽·贞。大多数第二次社会化的有效地进行有赖于人们交流时的相互认同。玛丽信任并理解哈克,安慰他、拥抱他,她担当帮助哈克社会化的“重要他人”[2]。玛丽的出现开始让哈克反思自己的行为,他决定告诉玛丽真相,哈克成为小镇人的支持者。当哈克回想起玛丽时,他说:“自从那一回我看着她走出房门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尽管如此,我总是时时刻刻地想念她,想了不知多少遍,我永远记着她说要替我祷告的那句话。(吐温2000:223)”小镇的好姑娘玛丽几乎赢得了哈克的爱,亦或说,哈克几乎已经成长为可以和小镇姑娘相爱的少年。
三.合格的表演者
纵观小说,哈克每次为了不被拆穿,哈克都要编造故事合理化他的新身份,合理化意味着符合城镇的规则。制度通过角色体现在个人经验中。随着经验的累积,哈克编造故事的能力越来越强,其表现是他的叙事越来越成功。哈克通过扮演可接受的角色,将陆地现实世界的知识内化,过程中,哈克与陆地现实的关系经过再平衡,哈克渐渐成长为合格的表演者。
进入小说的最后一章,哈克扮演起了汤姆·索亚。因为看到哈克和吉姆再次让位给汤姆·索亚,利奥·马克思等许多批评家认为小说结尾是败笔。而艾略特却认为,小说应该将哈克带回岸上的文明生活,如果这不是正确的结局,那么哪个结局是正确的呢?《哈克贝利·芬历险记》必须将哈克带回他开始的地方来审视他的成长。哈克在菲尔普斯农场里扮演汤姆·索亚是有意义的。如上所述,作为芬老爹的后代,哈克的原生家庭决定了他的边缘地位,他被道格拉斯收养后,主体现实对他的挤压使他产生一些创伤心心理症候,尽管与汤姆·索亚玩耍可以暂时缓解他的压抑,但汤姆本质仍是专制的主体。所以,哈克必须出逃,他和吉姆的密西西比河之旅确是哈克逃避现实、追寻自我发展的自由之旅。马克·吐温关注个人与集体机制之间的互动,所以哈克的历险不是鲁宾逊式的孤岛求生。境遇迫使哈克不断上岸,哈克与小镇生活互动的过程中,通过角色扮演实现共处。每一次扮演哈克要建立一次符合主体现实的叙事,过程中,边缘现实与主体现实进行再平衡,哈克对小镇现实的了解与日俱增,渐渐成熟起来,长成为更适应社会的合格的表演者。
菲尔普斯农场是一个与圣彼得斯堡有亲缘关系的小镇,经过漫长的旅程,哈克仿佛回到起点,只有回到起点重新审视自己,才能看清哈克的转变。哈克了解菲尔普斯农场的生活方式,可以轻松、舒适地演好汤姆·索亚,更重要的是,他接受这种生活方式,一点也不觉得无聊。哈克可以和莎莉姨妈相处得很好,他不抱怨任何事情。显然,哈克已经能接纳城镇的日常生活,以至于他将其视为可能的家。现在,当哈克与汤姆交流时,他也像变了个人似的,自信满满、运筹帷幄,這可与在圣彼得斯堡时截然不同。显然,哈克成长为一个比汤姆更有知识的人。
哈克是一个尚未被既成的偏见和既有机构的威压所腐化的少年。哈克与吉姆的大河旅程是一次个体成长和既成制度交锋的实验。虽然哈克从一个边缘人成长为一个合格的表演者,但他到底只是一个表演者而已。哈克并未抵达成长的终点,他还要继续在探险的旅途中展开自己。哈克的现实建构是能指的链条,不可抵达那个“超验的所指”。
参考文献
[1]彼得·L·伯格,托马斯·卢克曼.《现实的社会建构》[M],吴肃然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
[2]樊国宾.《主体的生成--50年成长小说研究》[M].中国戏曲出版社,2003.
[3]郭晶晶.《马克·吐温作品中的身份转换策略研究》[D].华中师范大学,2017.
[4]马克·吐温.《哈克贝利·芬历险记》[M],刁克利译。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 2000.
[5]张龙海. 陆地与河流——评《哈克贝里·芬历险记》[J],《外国文学研究》,1998.
[6]Marx, Leo.“Mr. Eliot, Mr. Trilling, and ‘Huckleberry Finn”[J]. The American Scholar 4 (1953):423-440.
注 释
[1]“主要现实”的得来参照了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Reality中提出的“paramount reality”的概念;与此相对,作者用“边缘现实”作为其对立面。
[2]“重要他人”是《现实的社会建构》一书中出现的概念。书中注明,关于“重要他人”的论述借鉴了米德(George Herbert Mead)有关社会化的理论。
基金项目:本论文系河北民族师范学院校级科研项目(PT2020007)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河北民族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