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康达
我国著名学者、教育家、书法家、京剧艺术家,当代书法学科高等教育的奠基人和开创者欧阳中石先生于2020年11月5日逝世,享年93岁。先生的告别仪式于2020年11月11日上午9时在八宝山殡仪馆大礼堂举行。
在现场我们看到,先生的亲友、同事、学生和社会各界人士约有2000人,大家从北京和全国各地赶来送先生最后一程。五人一排从殡仪馆大礼堂门前沿百米长廊排到院子东门,又从东门外顺着院墙排出100多米。礼堂内外与长廊一侧立起的板墙上挂满各种字体的挽联,堪称一片翰墨海洋。礼堂内轻轻回响的不是哀乐,而是先生吟唱的京剧奚派老生唱腔,深沉从容,委婉细腻,宛若先生在耳边倾心叮咛。我忽然想起礼堂大门口的巨幅挽联“德洽千秋望尊山斗,道弘六艺泽被梓楠”,仿佛听到一生泽被梓楠,总为他人着想的先生,此时此刻仍然劝慰大家:“不要哀痛,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嘛。”这让人们心中油然涌起更深切的崇敬。如此盛大而别致的告别仪式我从未经见过,让我格外感动与震撼。
我们向先生深深三鞠躬,走过灵床时脚步很慢,就想仔细地端详先生——浅灰色中山装笔挺,脸颊丰润,额头舒朗,银发一丝不乱,样子安详极了,就像静卧小憩。
我是少年时认识先生的,后来人生辗转,一直未得机会再见先生。今年我已七十有三,而见到的却是先生的遗容,不禁感慨世事沧桑。
欧阳中石先生留在我脑海中的印象都是我少年时的记忆。
先生与我父亲刘大石(名:永泉)在20世纪50年代就已经是志趣相投的挚友了。父亲长先生七岁,在通县二中任教,先生先在通县师范任教,20世纪70年代也调到通县二中;二人交好除是同行同事之外,还因为都酷爱书画与京剧。父亲称赞:“欧阳的书法与京剧有童子功,得名师真传,实在厉害!”
先生的书法师承著名学者、大书法家吴玉如先生(启功评价吴玉如先生“三百年来无此大手笔”“自董其昌无第二”)。京剧得奚派创立人奚啸伯先生亲传,功力非常扎实。
父亲的书画也有“童子功”根底,20世纪40年代就读北京师范大学时又荣幸地成为本校名师国画大家胡佩衡的入室弟子,获益弥深。父亲的京剧梅派也唱得中规中矩韵味十足,虽为票友,却有“通州梅兰芳”的赞誉。
先生与父亲同为通县教育工会京剧团(后发展成通县职工业余京剧团)的组织者和台柱子,二人合作演出的《打鱼杀家》(先生饰肖恩,父亲饰肖桂英)、《四郎探母》(先生饰杨四郎,父亲饰铁镜公主)广受欢迎,常卖票演出,影响颇大。特别是二人在通县首演《四郎探母》时,先生的恩师奚啸伯亲自把场,演出获得巨大成功。这些往事《通州文化志》都有记载。
当年,我看过先生和父亲演戏,只觉得很好玩。那时,先生30来岁,潇洒利落,十分精神,常来我家。有一些趣事,至今记忆犹新。
先生来我家总是与父亲畅谈书画和京剧。兴致勃勃常忘了时间,赶上饭口,有啥吃啥,吃完接着聊。有一回聊得下起雨来,先生家在北京城里, 回去不方便,索性就住在我家。女眷睡东屋,父亲、我们兄弟三人与先生睡西屋。那时我家住新城南街,屋里是砖炕。炕横向窄纵深宽,为了让先生和父亲宽绰些,我横卧在他们脚下。父亲与先生比肩而卧,和着窗外的雨声不停地聊啊聊,尽兴之极。我也听不太懂,一会儿就睡着了。
也有我听懂的时候。那回,父亲为一位叫李克欧的朋友刚刚画好一幅山水,钉在西屋门上审视,恰巧先生登门,父亲请先生指点。先生远观近看一番后啧啧称赞:“好画!您画的‘高山流水含‘遇知音之意,送知心朋友再合适不过了。”父亲刚刚面露喜色,不料先生话锋陡然一转:“只是画上的题字于我不利啊!”父亲诧异。先生手点着题字说:“您看,抬头‘克欧兄雅正,落款‘大石。我是欧阳——中石啊!”父亲听罢开怀大笑,为先生的敏锐、巧思和幽默。我常听父亲赞叹:“欧阳太聪明了,真是少有啊!”
先生的智慧还表现在大事上。我曾在一个访谈节目中听先生说到,自己的本行是中国逻辑史,却不能搞本行,有一点小小的失落。那自己就多搞几个本行吧,不就得大于失了嘛。果然,按照这个思路,先生在中国高校书法学科的创立发展和京剧艺术、国学等领域取得空前巨大的成就,成为高山景行的一代宗师。
有一回,先生与父亲探讨怎么才美?先生说四平八稳不一定美,比如戏曲亮相,身体太正了反而呆板。身体稍侧,俩肩膀前低点后高点,这样才精神。就像写字,比如“美”字,上边两点完全对称就不如左低右高生动好看。前几年我偶然在电视中看到先生讲书法,又说到这一点,仍然以戏曲亮相举例对照。再看先生的书法作品,一个鲜明特点就是在突破四平八稳中彰显大美。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年先生创作了一个现代戏剧本《银珠》,登门征求父亲的意见。我注意到先生手工装订的手稿极其精致,封面是浅蓝色书皮纸,偏右些贴一条二指宽的白纸,白纸条上用毛笔工工整整写了“银珠”两个字,与那时出版的戏曲剧本样式相仿佛,漂亮极了!那时我觉得创作剧本是不可思议高不可攀的事,先生拿来自己创作的剧本让我惊叹钦佩不已。从此我更喜欢阅读父亲买的那些剧本了。
当年,先生和父亲所说所做无心,我这个听者看者也无意,但在懵懵懂懂中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多少年后我居然做了文艺工作者,还成了整天鼓捣剧本的编剧,也算得到了先生和父亲的泽被。
“文革”开始,先生就不便到我家来了。后来我到内蒙古插队、参加工作,又辗转河北,直到1990年才回到通州,再无机会见到先生。直到参加先生的告别仪式,弹指间半个多世纪过去了。
我听通州区文化馆楚学晶、孙文启和贯会学诸位先生讲,当年有“通州三石”的说法——二中刘大石(名:永泉)、师范欧阳中石和县委李小石(名:芳),他们以书画、京剧造诣颇深享誉通州,至今被很多从事和爱好文艺的人们仰慕、效仿与怀念。
先生和父亲这一代老知识分子,确实学问好,才艺多,尤其国学功底深厚,保留民国风和文人雅士的品格气质,构建起安顿心灵的精神家园,文化底蕴涵养了他们的生存生活方式,成就了他们儒雅的文人人生。即使在战乱、物资匮乏和政治运动频仍的岁月,也能从容度过,不动摇对美的追求。待到昌明盛世便尽情绽放才华,热诚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在一笔一画一唱一和中燃烧着爱人、爱国、爱美的炽热激情。欧阳中石先生从事中小学基础教育长达30年,53岁才调入大学从事高等教育,可谓跑步成就辉煌功业成为一代宗师。这种久积迸发后劲无穷的成功人生,充分证明了国学与中国知识分子顽强恒久的生命力。
那天,我从八宝山殡仪馆大礼堂出来,眼前久久荡漾着翰墨的海洋,耳畔先生的吟唱声连绵不绝,似听出了先生的拳拳之心和殷切期望:如何做人?如何修炼灵魂“文化地”生存生活?怎样为世间增添真善美?怎样无愧先人与后人……
欧阳中石先生,我们尊敬的老前辈啊——
請您放心走好!
有您为师表,晚辈们一定尽心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