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得居随记

程杨松

且得居位于饶城帝景湾小区。“帝”字开阔宏大，“景”字平直简白，“湾”字敛逊安静，一扬一抑收放自如，一虚一实动静渊雅。好名字，气度斐然。

且得居位于小区北侧边幢板房顶楼。每日沿阶又上又下，再上再下，一步一进退，步步是修行，俯仰间有所累，亦有所思所悟所得。临窗极目骋怀，却可时时眺观一天云影、一方城色、一卷山容，过些居高声自远望亦远的好日子。好日子最是难得，好日子不可多得。

且得居上有赠阁，曰“且得阁”，木梯婉转而上，黑瓦尖顶斜面下，一轩空间开朗高阔，窗户南北对开，风光通透，得一厅一房一室一露台。厅是阅读厅，两座原木大书柜倚墙呆呆拱立，其内书籍琳琅、卷册满目，有砚、鼓、石、根等些许小摆件穿插其中，可偷闲玩物。柜前中置一木桌一木椅，桌上不过些纸墨，以及那个掩卷茫然、望天眺云的背影。对面抵墙有一木酒柜，格屉玲珑交错。柜前一高几横陈，两只转椅日夜对峙，见证了些闲饮时光。一人可独酌，二人可对饮，夜饮月光半盅，不论茶酒皆快意快哉，得些好风情好风致。

饮茶是删繁就简，无论红绿贵贱，一杯茶越喝越淡，越喝越轻薄简静，如早春之雪，轻薄如蝉翼，显出几分禅意。如读《枕草子》，轻以心性出、薄以灵性出、简以悟性出、静以佛性出。饮酒却化简为繁，三杯两盏过后，自然酒性酣畅，百事尽可除去，唯余淋漓满襟袖，不如乘风归去。饮茶也罢，饮酒也罢，一条味蕾的源头，通达一方山川风物、几许故旧情意，让人春风骀荡。

房是书写房，一桌一椅如老僧端坐，笔墨纸砚随处摊晒，王帖欧帖颜帖苏帖黄帖米帖董帖赵帖，累累在案。犹忆旧年清宵人初静时，伴着泠泠风雨声或清凉月色，挑灯展卷零零碎碎，一日品味揣摩三五页，如与先贤静心而谈，有气韵、风神与古人呼吸在焉，心间顿时虚静自适，不着一点灰尘，可涵养一时气息与性情，所得皆在有无是非通塞之间。只是读易行难、鲜克有终，每每临帖习字，提笔气短，纸非纸墨非墨笔非笔，形神相背，笔走纸上如细雨穿林打叶，沙沙声越来越远。所幸犬子心纯性定，安于纸上流连，一笔苏体临摹得形似三分，可入纸入联入目，如书气悠远低回，风一吹，似乎被谁断了;风过去，又被谁轻轻接上，可堪安慰。

室是储藏室，所藏不过纷繁旧物，凌乱中见真性情。一只樟木大箱抵墙兀立，古朴旧气，有包浆泽色，内收书画、手札、样刊不知几许。书画是友人所赠，风格各异;手札为昔时随记，平平仄仄早已荡为冷烟;样刊拜编辑相寄，蔚为大观。不过一些清寂时光、纸卷烟云，不忍闲翻再睹，否则往事纷纷扑面。

东有露台，小巧如痣，长在眉脸上，横竖四五步，是目光的延伸部分，也是生活的敞露部分。几只陶盆沿三面墙墙根围坐，拙朴憨厚，如儿时年画人物，内植金橘、蓝莓、茉莉、紫苏等卉草若干，是夫人闲居手笔，细碎得趣，春夏秋臻臻其茂，入冬则离离萧索，写尽一岁一枯荣的人间真味。石桌石凳苍凉如昨，日薄风轻亦如昨，只是那个黄昏下怔怔枯坐望夕阳的背影、那些月夜里良辰美景奈何天的画面早已不知何去，萦萦于怀的，不过今夕何夕的一声叹息、些许惆怅，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楼下有半垄矮岗横亘，高近十丈，似水牛偃伏，不知其始终，亦无名无姓，自曰“且得山”。小城中有山不易，有城中山蹲坐窗下更难得，且得且看且怜惜。山下挖痕历历，如刀削斧斫，严峭陡直，线条硬朗，得山之精神;山上坡势委婉平和，有容乃大，遍布樟、槠、栗、荆、杏、松等杂树，高低错落相谐、长幼参差周致，建构起一片林中秩序。秋天的余绪里，几株杏黄穿插其间，如杂树生花。两排栾树临渊俏立，扶摇直上，直欲到我窗前。一层枯果下是一层焦叶，又斑斓又绚烂，有荼蘼至凋零、燃烧又熄灭的至美境，让人触目惊心又满怀怜惜。那松低矮、疏朗、遒劲、苍碧，有磊磊风骨、落落风致，非苏子年少约情的明月夜下短松冈，却有“松下问童子”的格调，有我“风落收松子，天寒割蜜房”的期许。一株倒伏的松树横在冈上，不再努力向上生长，也不再努力向下钻，它与天空平行，与山冈平行，用死亡活着，活得自由而天真。一白发老丈在树下用铁耙子收集松针，不知何用。耙子梳过地表，其声舒朗、清致。经过那株倒松时，拍了拍，又摇摇头，接着梳扫。我看了好久，也听了好久。林下空落处，垒起浑圆土堆数个，无碑无石，只见清明、冬至、除夕有人撒些纸钱念远怀人。人死如归去，托体同山阿。睡去的人都无声无息，只露出一捧坟茔的痕迹等待消散，活着的人却还要把日子继续过下去。山坳里，有三两老漢在筑渠上汲水浇地，来来回回，哗然有声。几垄严整的畦上生气欣欣、绿意姿媚，多是萝卜、油冬、芹、蒜等南方寻常菜蔬，勾人味蕾。那披襟搭褂、躬身菜事的落寞身影像极了故园田畴劳作的老父，让人看了又心疼又亲切。

时已入冬，轻寒正是可人天，宜于高卧北窗下，拥衾午睡到黄昏，醒来看窗外阳光斜斜打在身上，看着冬山再睡一会儿。人至中年，方知好福气不过看斜阳西落，午睡醒来，再睡一会儿。夕阳下，一冈树影横斜婆娑，凝碧流翠，似绿云栖地，东一蓬西一蓬，风一吹，更像摇摆中传递着相互心事和彼此情意。风声萧索，如梵音过耳，细密周回，又似伶人低吟，不知所吟是“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车”，抑或“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且得山上一冈林木倾情聆听、用心铭记，刻为年轮，一圈复一圈。

且得山低矮谦逊，山顶的天却极高极蓝，几朵云肥白、绵软，如宽袍大袖，容止又安娴又散淡，如林中高士，如周昉所绘簪花仕女，如诗酒散去容颜已老江湖白发老者。山下槠溪，水汽淋漓，缓缓流淌，粼粼水光一如其时天色，隐隐可见风牵藻动、树拂草低。溪水一波三折、拖沓远去，拐出视线隐入云间，远处天空茫似补白。但觉山水融谐，色调沉穆，宛如一帧黄公望册页，也是一篇妙法自然的好文章，似有澡雪精神，梦里多了一分清寒。

凉风清透散漫，吹山，吹水，吹水中月，也吹来隐隐芬芳，那是一季桂花余香，其香若有似无、断而复续，清逸出尘又入尘，意欲留住一抹人间晚色。今岁寒迟，滞留南方故园，有幸观睹院中一季桂花次第开，金银花粒细密纷繁，如蜜蜂嘤咛，诉说人间颜色。寒香如诉亦如茶，由浅入浓又淡去，直至渐次凋谢。繁花落尽空树下，自有风霜冷笑它。

此时沉落的夕阳如收网一般，把金红的光一点一点从树梢抽走。暮意渐深浓，山色如涂，归鸟振翅归巢，扑簌声如弹丸空掷，倏忽不见。楼下人音低回，车声零落，依稀可听夜虫嘶鸣，宛似一年将尽的吁叹。一镰瘦月下，星子闪烁如棋、随意落子，灯火流连可亲，撑起一方良夜。

辛丑年暮秋，新冠肺炎疫情再度肆虐，闲住且得居月余，除粮蔬采购、寄取快递、核酸检测外，得拙作数篇、小女一枚。拙作可堪下酒，小女可寄余生。谓闲中所得、得之我幸，是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