棘闱谈鬼

2022-05-30 20:38李芳
读书 2022年8期
关键词:科场士子编者

李芳

我国的科举制度,起于隋唐,盛于明清。读书人十年寒窗,为的正是一朝高中,登堂入室。一旦名落孙山,又唯有以笔耕浇奠胸中块垒,故而自《夷坚志》起,在笔记、杂记与小说中,有关科举之材料所见甚多。美国学者贾志扬《棘闱:宋代科举与社会》(以下简称《棘闱》)一书中“神鬼的帮助”部分的论述正基于此。投考的士子往往对神鬼、风水、预兆之说深信不疑,在诸多说部作品的记载里,在科举考试进行之中出現的神异之事就屡见不鲜。相对封闭、神秘的科场成为狐鬼作祟、果报应验频频显现的地方。不少文人士子认为,正因为科场之独特地位,科场之内怪异之事迭出。种种诡异难解之处,甚至成为场内闲谈的绝佳谈资。

清代旗人获准参加科举考试之后,也不免加入谈狐弄鬼的队伍之中。和邦额在笔记小说《夜谭随录》中提道,“果报之异,在在有之,而见于棘闱者尤著”,当即“举所闻所见之尤异者,记录八则”。此八则轶事,均是讲述科场士子善恶果报、福祸相因之奇闻。另一位旗人文康所作《儿女英雄传》可谓科场实录,细致入微地叙述了主人公安学海和安骥父子俩入场后的情形。第三十五回《何老人示棘闱异兆 安公子占桂苑先声》中,更是直接将科场灵异之事完整植入,描写考场中的士子们在考试间隙议论科场怪异之事的情形,并将其变成推动小说的关键情节。可见,清中叶之后, 文人学士以“ 灭烛谈鬼、坐月谈狐”为乐事,又因科场与自身命运息息相关,科场内的果报传闻被大肆渲染后,屡经口耳相传,再被记录笔端。

先看《儿女英雄传》中的描述。文康煞费苦心,只为旗人扬名。为了让主人公安骥的高中合乎天意人情,他特别渲染了一系列神鬼显灵的场面。先是,安骥进入自己的考号之后,“只见远远的倒像那第六号的房檐上挂着碗来大的一盏红灯”,已然初现天命所系之端倪。更为灵异的场面出现在关键的判卷时刻。安骥的文风与主试官口味不合,女主人公十三妹何玉凤已经去世的祖父和父亲先后显灵为他说情,他的考卷方得以成为备卷。作者更是特别安排了一位莫须有的人物“马代功”,来作为安骥顺利取中第六名的顶替者。因填榜时突然发现这位“马代功”的诗不合官韵,主试官必须在备卷中择取一名,小说写道:“那大主考便打开那一束备中的卷子,……暗中摸索出一本来,一看,……只见那卷面子上写的名字正是‘安骥两个字。大家看了那个骥字, 才悟到那个表字易之、别号篑山的马代功,竟是替这位不称其力称其德的良马人代天功,预备着换安骥来的。只可怜那个马生,中得绝高,变在顷刻,大约也因他那浮浪轻薄上,就把个榜上初填第一名暗暗地断送了个无踪无影!”因“浮浪轻薄”而在科场上功亏一篑,绝对不是作者的向壁虚构,而是让士子们既好奇又惊惧的“实录”。

投考的士子们对高中魁元的企盼以及在科场谈鬼的风气,催生出一部奇特的书来。嘉庆甲戌年(一八一四),北京琉璃厂文远斋刊刻了一部《棘闱夺命录》,将众多果报应验之事汇为一书。棘闱者,科场;所谓“夺命”,是谓改变应试举子之命运。编者未留其名,仅在序言中以寥寥数语交代编书之缘由与背景。序言开篇明义,认为当今士子入棘闱应试,殚精毕虑,以文为登天之梯,实则不然。命运之转换,并不取决于文章,自有天命权衡:“命者,天之大权;文者,士之末务。”次言命虽天定,实可转换。转换之关窍,根本在“德”。平日修德行善,必能夺命之所无:“惟德动天,动之,斯夺之矣。” 再言平日行善与科场为文之关系。人之为善,天必助益,为文则自然工整:“有夺命之行者,自有夺命之文。……则其心正,其识定,其所见皆粹然之理,其所发皆浩然之气。文不求工而自工矣。”末言是书所录之轶事,皆可征信。因此,“欲入棘闱者,常凛凛于命之所以由得与其所由失,而懋修乃德,以克当天心”。这也正是编者编撰此书的最终目的。

概而言之,《棘闱夺命录》一书,专录科场内投考士子因果报应的轶事, 劝导士子趋善避恶。书中首篇“袁了凡先生训子立命格言”,叙袁了凡专行善举,置身暗室漏屋, 亦恐得罪天地鬼神。于是科考第一,秋闱中试,求子得子,进士及第,又延寿命。次篇“ 俞净意公遇灶神记”, 叙江西人俞都,高才博学,但七入棘闱而不售,子女夭折,妻子盲目。后受灶神指点,力行善事。凡遇有济于人,有利于物者,不论事之巨细,身之闲忙,皆欢喜持行。五十岁后, 高中进士, 寻回儿子,妻子复明。平生愿足,康寿八十八,有七孙,嗣书香。

开篇二则,乃全书主旨。读者从中已不难看出编者之用心。编者又于其后重加说明,指出失意棘闱的原因并非文采不佳,而是“委为定数而不知夺命”。袁俞二公,前半生即有此通病,“一训一记,劝戒备焉。故登诸首而特表之”。但此二则论及行善, 均乃泛泛之论,何为善,何为不善,未及详说。后文所辑录者,皆由此衍生,大多为行善得善报,不善得恶报的实例,以力证前文不妄。此书辑录轶事虽多,却明显有类型化倾向。归而纳之,不外乎以下五种类型:谢绝奔女、归人妻女、谨守信义、归还金银、义助棺椁。也就是说,乐善重义,不贪不淫,才是改变命运,科场高中的关窍所在。

与《儿女英雄传》中安骥的际遇一样,因祖上阴功,或者自己行善,让本来不中的命运冥冥中发生了变化,在最为重要的填榜时刻发生了转变,《棘闱夺命录》中记录了许多例子,我们来看其中的一则故事:“苏大璋,治易有声。梦天榜中式第十一名。与同经友言之。友诉于郡,谓璋另有关节,预知名次,乞究治。及填榜时,郡守在座。第十一卷果习易。乃止勿拆,以状白监临试官。俱曰,设如此言, 何以自解。命以副卷易之。既定,拆弥封,则自副卷而中式者,大璋。由中式而改为副卷者,诉郡生也。一堂咋舌,士论快之。”考试之前,天榜已定,何玉凤的祖父也曾对试官说安骥“名字已经大书在天榜上了”。在最后填榜时,由副卷而替代原本中举之人,这些情节何其相似,岂非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耶。

安骥入场考试后,与士子们大谈科场怪异,“他头场好端端诗文都录了正,补了草了,忽然自己在卷面上画了颗人头,那人头的笔画一层层直透过卷背去,可不大奇”;“有的注诗文后自书阴事的,有的注卷面绘画妇女双足的”。诸般咄咄古怪,在《棘闱夺命录》中都有记载。有一则故事中提到,因为试卷中沾染字迹,主考官命洗去,“及洗,而墨渍透数层矣。竟被摈”。试卷在誊抄时无意造成错漏删改,是许多士子在科场应试时会遇到的问题,也许正因此被摈弃的事例特别多,故而成为应考士子极为担心的噩梦。息息相关、感同身受,让他们特别频繁地记载下科场中已经完成的试卷突然出现与试题无关的字迹的故事,如此一则:江南省试,一生七草俱完,见一女子按其卷曰:“与我写谈人闺阃四字。”生知其为鬼物也。喊惊同号,众往视,无他。及众散,女复来,令写。生不肯。女掷卷于地而去。生拾视,幸无损坏。及誊完七艺,结语已易为“谈人闺阃”四字。急以指抹唾洗之,则卷破处仍现自己结句。愕然投卷,遂被贴出。《夜谈随录》中也有记载:某场乡试,一生构文至半夜,瞥见一人披帷而入,古衣古冠,面目甚怪,生口噤不能言。其人伸一掌,向生曰:“我司文之神也。汝祖宗有阴德,今科当领荐。可书一字于吾掌,为异日填榜之验。”生大喜,即濡墨大书一“魁”字,其人遂灭。而字故在卷上,墨渍数重,因被贴出。

从内容与形式来看,《棘闱夺命录》与清代笔记小说并无二致。书中所载,均为编者在街谈巷议、口耳相传中收集、辑录而成。只是此书以棘闱之中果报显应为主题,收集之轶事,均以此为限。主题狭隘,导致内容雷同之处甚多。些许差异,不过改换主人公、地点及部分细节而已。以“谢绝奔女”类型来说,故事的开头“有女来奔”和结尾“坚定拒绝”都全然一致,只是拒绝的方式各有不同。比如正气凛然与托言有疾病,狼狈出逃:“太仓陆公容,天顺三年应试南京,馆人有女夜奔。公绐以疾”;“赵文华,为诸生,甚贫,一富家孀妇,延课其子,昏夜奔焉。文华不启户,严辞正气拒之”;“松江曹芬,应试日,寓中妇昏夜来就。曹惊趋出,欲往友寓”。又如,在“归人妻女”这一类型的故事中,被卖者一定是家中负债,以身相酬乃迫不得已之举;买者也定然是不惜钱财,完璧归赵。所不同者,唯在卖女、卖妻、卖媳等细节上稍加变化。

道光十九年(一八三九),北京琉璃厂会远斋重刊了《棘闱夺命录》,并与《举业琐言》合刊,取名《科名宝笩文行合编》,且以布施的形式免费散发。《举业琐言》者,是科举考试时如何作文的参考书。将《科举琐言》与《棘闱夺命录》合刊的刊刻者显然认为,行与文,乃是士子高中不可缺少的两个方面。这两部原本各自独立的书,合刊的意義在于帮助应试者在道德与文两方面得到提升。编者将其定位为善书,不取分文,以求广布:“以善书传一人者,当十善,传十人者,当百善。广布无穷,重刊不朽者,当千善。故列后二条以为同志者勉焉。”“工昂纸贵, 多印为难。阅是录者,茍有得于心,即祈转送同人,慎毋置之高阁。”“是编同人刊送者,每多感化,一时盛行。板已翻刻数省矣。愿阅者触目以儆心,广施以劝世,功德无量,非虚言也。”

善书,顾名思义,乃是劝人向善之书。《棘闱夺命录》的编者无疑认定此书记录狐鬼神异,却与之有着相同的功效。《棘闱夺命录》中首二则提到的袁了凡和俞都,史上均确有其人,其生平也大致如所述。但编者没有提到的是,书中的这两位主人公,本身就是善书的编撰者,袁了凡曾经撰写了《立命篇》《功过格》等多部的善书著作,俞都亦曾撰写过《俞净意公遇灶王记》,又以前者声名最著。他的思想,对明清之际士人有着重要的影响。在善书著作如《立命篇》中,他已经提出了“科第全凭阴德”的观点。善书之外,他也曾撰写了《四书删正》《增订二三场群书备考》等科举考试的参考书。这种举业之学与善书实践合并的学问、思想体系,或许正是编撰《棘闱夺命录》及其与《举业琐言》合刊的源头。

《棘闱夺命录》内容和体裁类同于笔记小说,但不会见于任何小说目录著录,在传统的四部分类中,小说隶属子部,举凡丛残小语、街谈巷议,均可纳入其中。这一门类的包罗万象,让它与经、史都有某种程度的交会。如胡应麟所说:“谈说理道,或近于经,又有类注疏者。纪述事迹,或通于史,又有类志传者。”我们如果把它视为《棘闱》一书所关注的“科举文献”,倒算是恰得其所了。

(《棘闱:宋代科举与社会》,[ 美] 贾志扬著,江苏人民出版社二0二二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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