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深
翻译与著书是勾连不同文化的重要纽带,清末民初时期许多来华医学传教士通过编纂中文医学作品传播西医知识,美国北长老会传教医师聂会东(James Boyd Neal,1855-1925)在十余年的时间里先后编译出版了多部书目,其中《眼科证治》与《傅氏眼科》两本眼科学专著的成书,伴随着传教士在中文医学术语定名上由相异走向趋同的历史进程,其间的反复与矛盾更是基督教在华医疗事业的一个重要面相。
聂会东一八五五年出生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州,一八七七年从耶鲁大学毕业,经过两年医学预科的学习后进入当时全美最负盛名的宾夕法尼亚医学院。一八八三年毕业后,受美国北长老会指派,聂会东偕新婚妻子来到登州(今山东蓬莱),开始了他在中国近四十年的医学传教工作。一八九0年聂氏奉调至济南,在当地建立起系统正规的现代医学教育体系,为日后齐鲁大学医学院的创立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一九0五年,博医会成立出版委员会,聂会东当选委员会主席,其后十几年,他与一众传教士编译、修订的一批教科书,极大缓解了教会学校中文教材不足的问题,有效填补了当时中国医界知识的空白,对于近代中国医学乃至整个自然学科的教育、传播和发展起到巨大作用。一九二二年聂会东因病返美,三年后于费城逝世。在其悼文中,长老会特别提到了他在医学书籍翻譯上的贡献。《字林西报》也撰文称聂氏的译著让中国的医学工作者获益良多。
聂会东与中文教材的渊源最早可以追溯到其一八八三年初来登州之时,他原本计划为刚刚升格成学院的文会馆增设医科,但就是因为设备与教科书的极端匮乏,令聂氏迟迟无法进行系统的课堂教学,直到一八八七年,他才勉强组织起了一个五人的医学班。经过三年的摸索与实践,聂会东在一八九0年博医会首届大会上详细阐释了自己培养中国医学生的思想,他着重强调使用中文教学的必要性,认为当务之急是建立一套医学术语体系和中文文本,使中国人用自己的语言掌握医学知识,而做到这一点的前提是传教士在翻译教材时必须非常认真,努力做到最好。因此聂氏希望博医会中优秀的成员全力投入到翻译工作中:“只有用一流的汉语水平用心地工作……才不会玷污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事业。”
事实上,自十九世纪以来,在华医学传教士已翻译出版了一系列他们认为有价值的西方医书,但早期的翻译是在分散状态下独立开展,传教士之间未必会重视他人的中文用词;另一方面,由于当时的翻译多是中外人士以口译、笔述方式进行的,难免会给医学术语带来与方言相关的问题。因此不同译作对同一名词采不同译名的现象屡见不鲜。随着全国各地教会医学院校的陆续兴办,名词统一的问题便被提上日程。
一八八六年博医会创立,构建一套中文术语体系成为其早期的重要工作。在第一届博医会大会上,医学教育、教材编译、名词统一等几个紧密相连的话题得到广泛讨论,包括聂会东在内的多位与会者皆表示统一医学名词势在必行,因为这是医学教学与教科书编纂的基础。会议最终决定成立名词委员会,负责术语统一的相关活动,并积极同益智书会保持联系,以期促成标准医科教材的出版。
但委员会在成立之后的数年内几无作为,这令聂会东非常不满,他在《博医会报》上发文抱怨,称令其头痛的医学教科书匮乏问题依然没有丝毫改善,市面上流通的医科书籍内容亟待更新,如此巨大的空白必须有人尽快填补。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聂氏身体力行,于一八九五年出版了由自己编纂的《眼科证治》。
聂会东之所以率先推出眼科学方面的书籍,应是源于晚清时期齐鲁大地的社会状况。《海关医报》就曾发文称,消化系统疾病、眼病和皮肤病在山东民众身上极其普遍,一位在济南行医数载的传教士满乐道(Robert Coltman)列举了国人常见的眼部疾患,包括结膜炎、内翻、白内障、角膜炎、角膜翳、沙眼、倒睫、翼状胬肉等,它们导致许多人就此失明;在满氏看来,如果治疗得当,这类悲剧其实完全可以避免。对此聂会东深有同感,他在一份记述差会医学工作的报告中写道:“在这片土地上,一次短暂的体验已经足以让人们相信西医的实用之处,不仅是治疗严重的外科疾病,而且可以简单地教会他们如何护理自己的皮肤和眼睛。民众总是为眼部疾病和皮肤病的折磨而感到痛苦,事实上如果多加注意,这些疾病很容易被治愈。”基于此,一八九二至一八九三年聂氏回国休假期间,专门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在宾夕法尼亚大学与威尔斯眼科医院(Wills EyeHospital)进修眼科学的相关课程,甚至由此成为一名眼科专家。
《眼科证治》的底本是一八九三年出版的A Text-Book of Ophthalmology ,该书的作者之一威廉·诺里斯(William F. Norris)是宾夕法尼亚大学历史上首位眼科学教授,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曾任美国眼科学会的主席,有研究认为他与查尔斯·奥利弗(Charles A.Oliver)合著的这本书是那个时代最优秀的教材之一。诺里斯与奥利弗当时均是威尔斯眼科医院的外科医生,聂会东在宾大及威尔斯学习工作期间很可能与他们有所接触,并对即将面世的A Text-Book of Ophthalmology 的创作宗旨、内容编排了然于胸,进而促使聂在该著出版仅一年多后便成功将之译成中文。
一八九五年,上海美华书馆出版发行了这部由聂会东口译、尚宝臣执笔的《眼科证治》,本书的出炉方式颇有特色,即通过自己与学生的课堂互动,提炼出原作最适合教学的部分后编辑成书。时任济南知府鲁琪光专门在序言中题诗一首,以“何由普现光明界,济世应推第一功”的语句表扬聂会东等传教士在医疗领域,尤其是关于眼科疾病方面所做的工作。
《眼科证治》分三卷共二百五十页,第一至第十一章为第一卷,主要说明眼睛的组织及其相关疾病;第十二章至第十六章为第二卷,重点介绍眼睛的附属器官及眼部的手术治疗;第十七章至第二十一章为第三卷,集中论述了眼部检查及屈光不正等内容;另有一册单论治疗眼部的器具。较之近代中国首部汉译眼科学作品《西医眼科撮要》,《眼科证治》详细描述了近视或远视与晶状体(书中名为“睛珠”)、睫状肌(书中名为“睛肌”)及眼轴的关联,而不似前者笼统地将近视、远视、复视、斜视、夜盲症、飞蚊症等归为“朦昧”。因为引入屈光不正的概念,聂氏特意对斯内伦视力表进行本土化处理,这应是此表在中国眼科学历史上的首次亮相。
除介绍前沿的眼科学相关知识外,聂会东希望通过《眼科证治》进一步促进中国医学名词的统一工作,所以他并未创造太多新的术语,而是尽可能与《疾病名词词汇》(A Vocabulary of Diseases Based onThomsons Vocabulary and Whitneys Anatomical Terms )保持一致,作品最后还特意附上了中英词汇对照表。这一时间点恰逢名词委员会因工作进展缓慢而不得不考虑更新人员,聂会东主动要求挑起这副重担,可谓正中博医会的下怀。一八九六年底聂氏成功当选协会的副主席,并加入改组后的名词委员会,随之他便从眼科学入手,尝试了解成员们对部分名词术语的翻译意见。
一八九八年聂会东给名词委员会的其他成员寄去了一份眼科名词的清单,要求每个人写下自己所使用的中文名词,或者提出更适合的新名词。在整理了委员会所有成员的意见后,聂编制出一份新的清单,并要求委员会的各成员对名单中的名词进行投票选择。在最终的结果中,六名成员似乎均同意将眼部的“膜”翻译为“衣”,如角膜被译为“明衣”,视网膜被译为“眼脑衣”,巩膜被译为“眼白衣”等,但也有传教士持不同意见。曾担任过博医会主席的稻惟德(A. W. Douthwaite) 就主张将角膜译为“明角罩”,一位南京的美以美會传教士便赞成稻氏的看法,他进一步解释称,“罩”字有透明或半透明覆盖物的含义,“衣”则不能传达出这种概念,因此前者更符合角膜、巩膜等名词中“膜”的意思。而当时较有影响力的中英词典,如罗存德 (Wilhelm Lobscheid)的《英华字典》、卢公明(Justus Doolittle) 的《英华萃林韵府》、井上哲次郎的《订增英华字典》均采“明角罩”对应cornea。不过“明衣”的用法也同样流行,曾出使欧洲四国的薛福成在其日记中有过这样的记载:“凡人目后有眼脑衣,乃脑气筋捆夹于二细膜间,面平滑。人活时,其衣能明光入,日之光色必先达此明衣,由内面回至外面,人始能见。”故任职于江南制造局的傅兰雅(John Fryer) 在《光学须知》中干脆同时列出了“明衣”与“明角罩”两种译名。
分歧产生的根本原因是传教士无法从中国传统医学的典籍中找到相应的名词,后者对于眼部器官本就存在着五花八门的记载,如角膜便有黑眼、乌睛、乌轮、乌珠、黑珠、神珠等不同叫法。另一方面,名词委员会长期未能出版一部权威的医学辞典,甚至在一九00年前从未能召开一次专门讨论名词统一问题的会议,可以说直到聂会东发起这次问卷调查,成员内部就眼科学术语的意见才有了趋同的倾向,也无怪乎在华的其他传教士翻译、使用术语时各行其是。直到一九0一年,聂会东、惠亨通( H.T.Whitney )、师图尔( G.A.Stuart )、高似兰( P.B.Cousland ) 四名名词委员会成员才有机会齐聚上海,认真研究医学术语的统一问题。在长达六周的会议中,四人对解剖学、生理学、药学等领域的定名进行了充分讨论。会后名词委员会发布一份名词表,一九0四年他们又对该表加以修订扩充,并作为委员会的重要成果,提交至次年召开的第二届博医会大会。大会对这一成果表示满意,决定以此为准绳,筹备一系列术语统一的中文医学教科书的编写和出版。为推动相关工作的进展,会上决定正式成立出版委员会,聂会东被任命为委员会的首任主席。
出版委员会成立的第二年便有七本按照新标准的中文医学教科书出版或投入印刷,聂会东亦开始着手编译一部全新的眼科学教材。一九一一年,他正式推出《傅氏眼科》一书,其底本是奥地利著名眼科专家恩斯特·富克斯(Ernst Fuchs) 的《眼科学教科书》(Textbook of Ophthalmology )。全书分四卷共二十六章,相比《眼科证治》,《傅氏眼科》的章节更加明确,第一卷介绍眼科检查,第二卷列举了十五个眼部组织的常见疾病及其病原,第三卷概述屈光不正,第四卷重点讲解眼科手术。这种结构安排突出了作品的实用性与操作性。书后仍附有一份中英文名词对照表,与《眼科证治》中部分名词的异同整理成表(见下页)。
应当说《傅氏眼科》中的眼科术语充分贯彻了名词委员会一九0一年所确立的命名原则:1. 避免音译;2. 依照词语最新、最权威的含义进行翻译;3. 常见字词无法表达名词内涵时,从《康熙字典》里选择不常用词;4. 特殊情况下创造新的汉字;5. 通过加某种偏旁部首的方式使名词系统化。传教士试图只用一个字概括身体的某一组织或部位,在涉及眼科的名词中,就诞生诸如睟、瞭、盰等以“目”为部首、由单一汉字构成的术语。在追求名词简洁明了的同时,委员会又试图避免使用太口语化或太通俗的词汇,如将Anterior chamber 由“前房”改为“前所”,有时还需从《康熙字典》里选取字词并赋予其新的意义,他们在这方面的搜罗不可谓不用心,其准则是挑选一些含义广泛乃至模糊的字,可以轻易地与现代解剖学名词挂钩,如“ ”字,其解释为“目之精也”,遂被拿来指代vitreous humor(玻璃体)。在避免直接音译方面,聂会东等人对一些词汇多采取意译的方式,如《傅氏眼科》中将catarrhal conjunctivitis(卡他性结膜炎)翻译为“睟泗炎”,取表示鼻涕的“泗”字形容“catarrh”的含义。不过这些原则在执行时也暴露出僵硬死板的一面,传教士过分追求所谓的术语系统化,强行为一些字加上偏旁,甚至不惜因此造字,《傅氏眼科》在翻译granular conjunctivitis(颗粒性结膜炎)时使用的名词是“睟”,“ ”字便是为突出“granular”即颗粒(息肉)的病态性而特意创造出来的。
高似兰在一九0五年博医会大会上重申了上述名词审定的原则,并以此为基础编写了《高氏医学辞汇》,标志着来华医学传教士内部在医学名词统一上基本达成共识。然而这一成果在中国社会的推广却并不顺利。
一九0一年的名词委员会会议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现存医学术语的推倒重建,他们认为比起那些大量以讹传讹的名词,似乎构建一套新的术语体系是更好的选择。“有理由认为,学生们学习新名词所需的时间要比他们反复学习(无法统一的)旧名词的时间短……如果您发现列表中有数量惊人的新名词,那是因为此前没有与之对应的中文名词,或者委员会一致认为曾经的名词并不合适。”这一点从《眼科证治》与《傅氏眼科》的名词对照表中亦有反映,大量眼部组织结构的术语均发生了或多或少的变化。
这种较大规模的“翻新”几乎是主动打破二十世纪之前欧美传教士在华确立的医学话语权。同一时期,大量留日的中国学生开始将日本名词带回国内,博医会推行的全新医学术语不得不与其在同一起跑线上展开竞争,很快前者的劣势便展现出来。首先,名词委员会的“一字原则”实际上违背了汉语言发展的规律,因为汉语构词法本就是沿着单音词到复音词的道路演化的,从这个角度而言,传教士所定术语并不符合中国人的语言习惯,且前者为避免过于口语化的词汇而刻意挑选一些早已进入“博物馆”的字词,此举完全无益于词语的传播。相比较而言,日语外来词制作灵巧且与汉语构词规则一致,更便于理解、记忆与推广。正如中华医学会创建者之一的俞凤宾所言:“吾国名词,不必拘于字数,但求妥帖,则一字至四字,不论多少,只须意义完全亦成名词。”
其次,自一八九六年清政府向日本派出第一批留学生起,中国赴日学生便络绎不绝,一九0五年在日本留学的中国学生总人数已达八千至一万人。如此庞大的数字为日语词汇在华传播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博医会在一九0五年前尚不准许中国人入会,欧美成员中多数人对名词委员会工作的关注度不高,已成为博医会主席的聂会东曾连续两年在《博医会报》上发文,呼吁协会向委员会提供支持,却应者寥寥。可以说名词委员会在二十世纪前后的医学术语统一工作既缺少中国本土社会的參与,来自医学传教士内部的助力又十分有限。
第三,传教士确立的医学名词主要应用于各教会学校,其影响范围毕竟有限。有识之士早在一九0五年的博医会大会上便提议出版一份中文的医学刊物,一九0七年聂会东再次提醒协会成员“在切实可行的情况下出版中文医刊”。许多传教士此时已然意识到,一份中文刊物完全有可能开拓出西医术语中文化传播的新途径,然而事实却是,由于种种原因该计划被不断推迟,博医会最终只能坐视留日学生逐渐占据国内学术期刊市场,自己的医学名词标准体系在竞争中落于下风。一九0八年颜惠庆编纂的《英华大辞典》出版,日本眼科术语如“脉络膜”“视网膜”“角膜”“神经”“巩膜”等均已收录其中。更为讽刺的是,著名的中医眼科书目《审视瑶函》在清末民初的会文堂石印本中专门增补了西医眼科的知识,其中两幅插图所配两组文字一是来自日本的名词,另一组却是博医会名词委员会在一九0一年决定废弃的旧术语。
以聂会东为代表的那一代传教医师在二十世纪初重构一套统一的医学术语的决心不可谓不坚决,但正如国人指出的那样:“旅华医士从事翻译……第于汉文虽得门径,而鲜有入室升堂者。于古医书既少涉猎,于新译本又乏参观。”当他们舍弃已具有一定社会认知度的旧名词,却又陷入闭门造车的境地,其结果是新的术语与国人的语言习惯格格不入,在推广过程中遭遇日语词汇的强力阻击,许多来华医学传教士的心血也就此被历史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