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鸿
读到德国批评家本雅明的回忆录《驼背小人——1900年前后柏林的童年》是偶然的,它只是浙江大学数学学院教授、诗人蔡天新写作《小回忆》的诱因或机缘。然而,偶然的背后是生命在日渐丰富与厚重之后的倾诉与书写,以及童年在浙东南七个村庄和一座小镇的生活经历,此之谓必然。
与母亲住在王林施村里,在村里或邻村看过的几部国产老电影如《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奇袭》中几近一致的镜头,对蔡天新后来的漫游世界有不言而喻的意义。“助手为指挥官拉开帷幕,一幅地图出现在军官们面前(也出现在观众面前),开始布置作战任务了。”从此,童年的他开始对地图入了迷,大大的世界在小小的心灵里悄然成形。
对一个乡村少年来讲,放映新电影带来的欢喜仿佛过节。放映员一到,孩子们就迅速围了上去。放映时,晒谷场中央的白炽灯亮了,那是村里唯一的电灯。有时候,银幕背后的空地上也会坐着一群观众,虽然他们看到的景象严重错位,但是依然乐此不疲。许多在如今看来稀松平常的事情,当初多么难得。
寒假参加长达两个星期的排练与慰问演出,演出结束后男女生只用一道布帘隔开,就一起住在一个大房间里。大家没有马上睡着,而是熄了灯聊天。“没有人撒娇,也没有人讲黄段子,那是一个纯真的年代,大家各自回忆自己的童年趣事,可谓难得的精神飨宴。平生第一次,我享受到了集体主义和夜生活的快乐。”是共享与分享,精神之物常因传递出去而变得愈发丰厚、富足。
吃甜得腻牙的麦芽糖、享用绿豆棒冰、撒开腿脚跟着风筝跑,这些点滴不仅不会泛黄苍白,反而让不再少年的蔡天新心生许多满足感。年少时的诸多往事潜藏、沉淀在记忆最深处,往往成为生命的底色。蔡天新说:“在我看来,假如一个人的童年形单影只、乏善可陈,可以通过回忆和写作,使之得以充实丰盈,并获得百感交集的温暖。”如果拥有一颗敏感、细腻的心,于多年之后陷入回忆,于其中提取更多的创作元素,岂不是好事一桩?岂不是生命由轻飘而厚重的渐变过程?
蔡天新的回忆带着鲜明的“60后”标记,彼时物质贫瘠,因此屈指可数的拥有,才会毕生难忘。上面馆吃面,母亲必会点一碗光面和一碗猪肝面。光面就是清汤面或阳春面,没有浇头。“不用说,她老人家总是吃光面,声称不爱吃猪肝。”这是母爱的重量,多年以后记忆依然锃亮如昨。
与此同时,物质的贫瘠让更多少年的心奔向家之外的广阔空间,和大自然有深刻的联系,不是经由老师或父母的提醒,而是天性如此。成长在静谧宁和的乡村里,岂有不和花草树木、池塘湖泊建立感情之理?在江边眺望小火轮、涨潮时捕捉小红蟹、躺在草地上看蓝蓝的天空和天空中的云、骑车过石子路到黄岩县城游玩,都是值得回眸的点点滴滴。这样的情感走向,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贫乏的物质处境带来的苍白与无助。它倚靠的背景是广袤、丰厚的大自然,是值得少年终生反刍且受用不尽的精神财富。
《小回忆》中不仅有个人的年少往事,还有对家乡历史、风物、地理、民情的爬梳与勾勒。正因此,读来颇感厚重、深邃。此外,还常常以家乡中的某一件物事为起点,让想象力天南地北地驰骋遨游,恰是他诗人情怀的展现。由乡村的月亮到李白的《静夜思》,再到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为伴侣写下的五行诗,从喜欢下象棋进而追溯中国象棋的起源与流传,从学会骑车到自行车的发明史以及意大利电影《偷自行车的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颠扑不破的古训。独特的一方水土从何而来?从地理位置而来,从历史人物而来。在《集市》一篇里提及明朝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时,蔡天新写道:“虽然他的事迹和故事我在开始周游世界多年以后才获知,但似乎这位四个多世纪前乡邻的存在暗中给予了我鼓励。”这种鼓励不是面对面给予的,而是自小成长于其间得到的润泽,难以言明,却无时无刻不感受得到。
更多的记忆来自江南的乡村角落。本书的一大贡献是还原了当时的乡村和古董似的各类生产和生活用品。村庄、渡口、粮食分配、露天电影、广场、集市、河流、水井、中学野营,这些当时的乡村生活,今天都难以见到。有的已经消失,有的已经大不相同,作者其实为我们保留了一份那个年代浙东南的生活场景。在王林施村,作者说他是有记忆以来真正和村民们生活在一起。
而蔡天新所見到的生产工具和游戏等,有一些还是英国科学技术史家李约瑟博士在《中国科学技术史》里提到的,例如,活塞风箱、风筝、船尾舵、龙骨车、提花等。李约瑟没有提到的铜炉、滚铁环、捕捉青蛙和小红蟹、挤灰堆,也是以前常见的,有些现在已经被人作为怀旧的物品在收集了。
说到活塞风箱,作者详细介绍了它的工作原理,包括捆鸡毛的方法和活门的作用;对于石磨,他则逐步介绍了年糕的制作过程。其实作者在整本书中随时都在讲述乡村、集镇或县城所处的方位、地理、河流的走向,在这之间显露的自然是他小时候的生活轨迹。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作者对水井的描绘。
水井在南方是比较常见的,但作者的体验却十分独特,他说:“在我的记忆中,水井不只是一面镜子,它还有一个功能,那就是我的谈话对象。我时常趴在井沿做鬼脸,有时甚至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这样的描写十分生动。而在一个冬天,他在早晨上学路上,却不小心掉进了冰冷刺骨的水井中。
蔡天新将单薄的个人记忆置放在散落于各处的历史片段里,个人便拥有具体可感的背景。如此则让长在异乡的读者多出一种亲近《小回忆》的机缘,多出一份亲近少年回忆的可能。既是背景,亦可以说是一种氛围,作者是生于斯长于斯的。也许,读者会因之而忽然意识到:原来他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当下的人与历史上的人物有了独特的联系,无疑让阅读添了些许神秘的趣味。
对未来世界的向往、对年少往事的想念、对母爱的深刻铭记、与自然之间建立起的密切联系、对家乡历史的好奇与爬梳,这些无疑都是把蔡天新塑造成如此这般的精神元素。借用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标题且反其意而用之,以上种种均为其生命中可以承受之重。非如此,他就不是走过全世界一百多个国家与地区的旅行者,他就无法兼具数学教授与诗人的双重身份,他就不会把年少时的回忆写得如此深邃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