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成为大地上的一棵庄稼,深接地气,自然生长。这是我现在最喜欢的样子。
我23岁那一年,离开家乡入职报社,从普通记者做起,当上部主任、副总编,三十多年来在新闻园地里深耕,作品屡屡获奖。要说我创作最好的时光,却应该是近五年。2017年秋,我退休后回家乡小镇安了个家,取名“牧笛书屋”。这个书屋不营业,我愿意让街坊邻居们来这里翻翻书,喝喝茶,唱唱曲,说说话,我愿意从这个窗口里去触摸故乡、回望故乡、记录故乡,将故乡的历史人文、风情民俗、精神荣光,将古镇的过去和今天串联起来。
我在镇上的房子是老式门板门,那门板像老祖宗一样,我每天要和他们握手,上下门板。早上推开窗,我看见人家屋顶上有炊烟,老陈家起早开始做重阳糕了,灶膛里柴火正旺,烧的是乡下修枝下来的香樟枝丫,特别好闻。十月朝,送寒衣。当秋风萧萧,寒意渐浓,人们要给今年逝去的亲人送寒衣,这是生者对逝者的思念。我们那里的风俗是女儿上坟祭祀完毕,娘家兄弟会回赠一担重阳糕。所以每到十月朝,老陈家的糕坊店特别忙,小黑饭上记满了日期和要做的糕点数量。我喜欢镇上的烟火气。
在这里,我跟老哥老姐们吹拉弹唱。郁君个子不高,脾气很好,他见了我,总亲热地叫我妹子。“妹子,你有空打我电话,一起玩玩乐器。”郁君是镇上的道乐队的领头,他会吹笛,也能拉二胡,拨弄琵琶。
我走进乡村的腹地,像一条鱼逃离鱼塘,奔进湖海般自在。我遇到了茶馆里的说书人,“ 叮叮当当” 打木船打铁器的老伯,捏龙凤的阿姆娘,收割野蜂蜜的老翁…… 在寒冬的夜里,我参加了古老的祭火仪式和乡村消防演练。
我碰到许多有趣生动的人,他们像大地上的庄稼一样质朴,我太喜欢这个样子,希望自己也如一株庄稼,像麦苗,像稻禾,甚至像一棵碧绿的蔬菜,平常平实又鲜灵。
太湖边的两个老汉,老戴和老裴自费打一艘扯篷船,想圆梦航行太湖。有人说:这两个老头发痴了,弄这事不划算,难赚到钱。老戴眼睛一瞪道:天底下就只有赚钱一件事吗?难道我们就不能有爱好,有梦想?得知他们不用机械,手工操作,又有人笑他们太原始,不知要打到何年何月。
俩老汉哈哈大笑起来:又不是愚公移山,我们只是恢复老本行,打艘船,一年内保证完工。
他们打船一年,我追踪了六个月,有空就拎着茶杯,坐河岸边看他们劳作,听他们生动对话,并与他们击掌相约:扯篷船造好后,一定跟他们航行太湖。2021年6月23日,新船下水,村子里沸腾了,两个老头当喜事来办,隆重得不得了,按老传统,置办猪头三牲请利事,还在饭店里订了三桌喜酒,邀请至亲好友到场。这天,太湖风力三四级,正适合扬帆,船出内河进入太湖,俩老汉就升起帆,船快速向前,茫茫太湖,水天一色,这感觉应和了民间谚语:仙人眼热扯篷船。
我看到了生命的荣光,即使快八十岁也要做一件值得的事,打一艘扯篷船航行太湖。
太湖像一根绿色的藤,无数的村庄像瓜果一样结在身上,这些村庄名字里都有个“渎”,渎村种百合很出名,有个叫周权军的农艺师有次打电话邀约我:你来看看我种的荷兰百合花,今年花开得特别茂盛。花谢了,要看得等一年。
因为跟他很熟,我叫他周百合,我说:今年没空,明年来。
他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道:明年我死掉了呢?
我说:怎么会呢?
他说:你不知道,八十岁的人,一年不知一年,九十岁的人一月不知一月,一百岁的人一天不知一天。人不知道哪一天就走了。
没想到,此话竟然一语成谶,79岁的他,两个月后就离世了。
他给我打电话时,其实已经知道自己身患绝症,活不长了,只是没有跟我讲明而已。这个周百合跟我开着玩笑就离去了。我惆怅万千,为他,一个老农艺师,一个对土地爱得深沉的乡土知识分子,写下生命的挽歌《风中传来周百合的咏唱》,打动了无数人。
只有土地才能给予人活力和质朴。我一回到那个地方,人就鲜灵起来,血脉就打开了,我热爱乡民们那些寻常日子,鲜活而富有生机。我也为老祖宗留下的那些老字号、老手艺、老农具、老习俗、家谱、祠堂在不断消逝感到深深遗憾,我要抓紧时间记录它们。
我写江南农耕时代最美的日常,写道乐声中飘逝的音符,写丰润大地上农人和农具的深情,写消失的村庄……我追寻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细节,向那些已经消失和正在消失的民俗乡魂致敬。
我写最后的唱春佬、写太湖边放鹞笛的老吴、乡村做酒的史老汉,写大姆妈和孙婆婆……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书写小人物,向那些平凡卑微却光彩照人的生命致敬。
我写渎区平原上的欢喜悲歌,写父老乡亲的人文故事。我把听来的故事,品过的世味,记于书卷,给有缘的人。希望读我作品的人,不单纯理解为怀旧,如果能够看出对传统文化的守护,那便是我最安慰的事。
我在太湖边行走/穿过开花的村庄/穿过古老的街巷/那活了千年的银杏树/那开了百年的铺子/晨光中升起的炊烟/晚风中纳凉的街坊/是唱腔,是气韵,是血脉之河上的渡口/我不是过客,是归人……这是我写给故乡的诗。
贾平凹说,读散文最重要的是读情怀和智慧,而大情怀是朴素,大智慧是日常。這是就阅读而言,我觉得散文写作也是如此,大情怀是朴素,大智慧是日常,这是我终身要努力学习的事。而对于作家来说,故乡是文学财富。汪曾祺的高邮、莫言的高密,毕飞宇的兴化……萌发于地域血脉的生命感知,是作家一辈子受用的矿藏。我虽不能与这些著名的大家比,但同样也有着自己的精神家园。这五年来,我出版了散文集《鹞笛》,长篇小说《十八拍》,两部作品均获得太湖文学奖。
更令人高兴的是,在民间,在广阔的大地上,我差不多已成为一棵朴实的庄稼,文字语言不拿腔捏调,越来越质朴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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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沈不言
乐心:本名冯乐心,1962年9月出生,江苏省宜兴市人。《宜兴日报》社原副总编,新闻高级职称。曾两次获得太湖文学奖,三次获得中国报纸副刊作品年赛金奖和精品奖,6次获得江苏省报纸副刊作品一等奖。出版长篇小说《十八拍》,散文集《鹞笛》《这些瞬间 那些光阴》。她的文字有着脆生生的湿润根系,像江南蓬勃的植物,散发出太湖莲藕的气息,百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