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是我迄今为止生活得最久的一座城市。我三十三岁那年,因工作调动,举家来到这儿,不觉间已度过了三十五年的岁月。
一个人的生命长河里,三十五年大约算得上足够漫长了。今日,当我坐在窗前,闭目凝神,回首过往,试图从这段属于我的历史长河里打捞一些曾经发生过的事件,有意思的是,在我涌动的脑海里凸现的竟是散落在这座城市的几处地标——它们分别是我居住过的地方,某一段时间一家三口的容身之所。在那个特定的时间段里,我和不同类型的朋友或者邻人因为种种缘故在那儿有过交集和互动;后来搬家了,离开了,那儿的街道、树木,包括曾经留有我们气息的住所也就在时空上与我隔断,不再有太多的瓜葛。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着变化,只有我自己知道,某年某月,在那片天空之下曾经有过我出没的身影,烈日中或雨天里,我奔走时迈动的脚步。
我来南京后的第一处落脚点,位于城西的南京艺术学院招待所。招待所有一幢不大的两层小楼,人们叫它“刘海粟楼”。说是有一年刘海粟先生(他是南艺的前身上海美专的创始人)曾表示要来南京住一段,遂建了这座小楼。后由于种种原因,刘海粟先生实际并没来住过,而这幢小楼在空置了一段时间后被拿来作为招待所对外出租使用。我租了一个小单间,里面有两张床,中间放了一张书桌,设施比较简陋。我们夫妻二人带着两岁多的女儿住,很是局促。我有不少书报刊,白天一般堆放在床上,晚上睡觉时就得挪到桌子上去。小楼前面有块蛮大的草坪,偶尔能见到学生在上面踢球。女儿那会儿刚会走路,一不留神,她就跑到楼下看人踢球了。我们在南艺大食堂排队买饭时,有好几次突然发现小家伙不见了。女大学生喜欢她那张伶俐的小嘴,她跑人家饭桌上玩去了。南艺校园最早的地址叫作黄瓜园,听来颇觉亲切,能想到这块土地上早先耕作的农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我住那儿的时候,学校里的建筑不是很多,大门也只有一处。有两次出差我要赶早班车,天还没亮,传达室的大爷叫不醒,而我急着出门,只好找来一张椅子爬了墙头出来。女儿十八岁那年考上了南京艺术学院国画专业,陪她去报到的那天,我还特地去老校门一侧寻那间小卖部,小时候她常跟着我在那儿买一种听装的午餐肉吃。可惜小卖部已不见了踪影。
有一位當时在古籍出版社做编辑的大学同学来南艺看我,见我们一家挤在一间斗室,生活多有不便,便托人在城南大光路上联系到一套两居室的出租屋。这一住便是五年。大光路距夫子庙不远,休息天我们常带着女儿去那儿逛一些景点。在夫子庙某条街上的钢琴专卖店里,看中了一款“白俄罗斯牌”钢琴,记得当时的售价是5050元,我用写文章一点点积攒起来的稿费将其请回家来。也为女儿专门请过一段钢琴教师,惜未能坚持,那台钢琴终究成了家中的一个摆设。我当时做杂志编辑,因此结交了不少作者朋友。有作者来家做客赶上饭点,一般去不远的卤菜店剁半只鸭子,买几副“鸭四件”,再弄几瓶啤酒。那一阶段交的作者朋友,有一些到现在仍有联系。比如老罗,他当时在江北的陆军指挥学院做学员,给杂志投稿很踊跃。他利用星期天,一早出发,花两个多小时倒好几趟车来大光路看我,在我那儿吃了午饭再往回赶,回到学院天已擦黑。后来我们常在一块聚,他总跟我情真意切忆当年,还夸我太太的厨艺有一手。
五年后,我调到了新单位。搬了家,从城南来到城北,在福建路上有了一处不再是租来的房子。女儿小学毕业后考上了设在大厂区的一所外国语学校。每周一的早晨我骑车或步行送她到盐仓桥的公交站上车,周六的傍晚则会过大桥去学校接她回家。有一年三月倒春寒,天降大雪,那一天正好我在国外,担心女儿会冷的妻子一夜未眠,天没亮就打了辆车把被子给她送去。那几年我在出版社负责一本杂志,有一些人物采访的稿件得自己动手。白天有较多事务要处理,写稿子常常就放在夜晚。好几次挑灯夜战,搁下笔来发现窗外已是满天晨曦。
我们在福建路住了将近十年,一条街上有些什么门面,甚至老板姓甚名谁,有几个孩子,约略都还能记得起来。年龄的关系,尤其是在退出工作岗位之后,我把更多的目光投在了生活周遭的一些普通人身上。电梯里每天可以遇见的保洁员阿姨、小区门岗那几位轮流倒班的保安、负责物业和水电维修的师傅们,都成了我采写的对象和经常聊天的朋友。菜场里卖鱼的、理发店的老板娘、修脚的河北籍夫妻、街对面包子店一早忙碌的安徽父子……我利用和他们接触的机会,了解他们不同的身世,观察和研究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所谓观人间烟火唱百姓万家,我为自己能采集到一些原生态的星星点点而心生欣喜。当然也会出去走走,山呀水的看了一圈回来,还过那种一日三餐楼上楼下脚踏实地的寻常日子。居室的大小已不再看重。有一间书房、一张条桌、一盏藕荷绿的老式台灯,便觉足矣。当然,人要有几个朋友,能懂彼此的朋友。也在一道喝喝小酒,但绝无任何功利色彩,就是在一块说说话而已。说完了,喝过了,把手拉拉,然后各自回家。第二天醒来,或就写写昨晚那个也有了几分微醺的老友。
于我而言,一处地标就意味着一段不短的生命史。在这座城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生活着,思考着,奔走着——如同我的属相一匹马一样。
我始终认为,城市是了不起的,她一直山峰般地屹立着存在着,而人却一代代地轮换与更替。没有人可以长生不老。每个人在城市面前都是过客,都是留不住,会走的。
我很幸运,我和这座伟大的城市今生有缘,她收留了我,包容了我,给了我不同年代的快乐和荣光。苏芮有一首歌的歌词是“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爱人”,每每听到我会生出一种浓浓的愧疚,我是说对南京,对我已然生活了三十五年,而且还将继续生活下去的这块地方。她给予我的,终还是太多,而正在一天天老去的我,却不知拿什么回报给她。
王慧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个人著作二十余部。曾任江苏文艺出版社副社长、新华报业传媒集团图书编辑出版中心主任。
编辑 沈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