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船员

2022-05-30 18:25应红枫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8期
关键词:客轮政委狗狗

应红枫

“浙江805”客轮是三天两头班,从浙江舟山出发,走“定海—岱山—嵊泗—上海”的航线,隔天从上海十六铺码头返回。

我几乎每天都是这样度过:一个白天在定海,一个白天在海上,一个白天在上海,一晃,在海上漂泊了整整五年。

当船员的日子是寂寞的,特别是当上海十六铺码头泊位紧张、客轮不得不锚泊在黄浦江上的时候。

白天往往比晚上难熬。白晃晃的一天,硬是要挨到日暮西下,晚霞流荧,我们的客轮才能够停靠上海十六铺码头,才会有一群群旅客往来而热闹起来。当我们轮船靠泊十六铺码头的时候,我喜欢倚在驾驶台高高的栏杆上,让江风凉爽地吹拂着,看着江面上往返的拖轮驳船,在汽笛声里犁开一排排浅浅的浪花,奔向各自的港湾而去。我特别喜欢看着太阳滑过黄浦江对岸那块高高的广告牌,然后慢慢地收缩了光亮,渐渐地依偎进了黄浦江那端或长或短的汽笛声里。只有在那一刻,被装饰在落日余晖下的黄浦江才是最恬静的,我似乎也受到了某种洗礼,使我枯燥的海上生活涂满了霞光般的色彩。

客轮开航前检票放客的时候,也是我们最忙碌的时光,船上会安排每个船员各就各位维持秩序,引导旅客,做好各种安全工作。那些熙熙攘攘的客人,每个人都来自不同的地方,怀揣着不同的生活经历,去往不同的目的地。在我来到“浙江805”轮上工作第一年的那个冬季,那天傍晚下着小雨,湿冷的海风特别刺骨,从上海十六铺码头登船去往舟山的客流中,上来三个孩子,破衣烂衫,肮脏而单薄,特别是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冻得双唇发紫,瑟瑟发抖。检票时我前后看了下,以为总有大人跟随,何况外面太冷,便赶紧把他们放了进来。

等我下夜班经过客舱时,看见他们在客轮第一层靠近餐厅的过道边蜷缩着,“嘤嘤”地哭。我蹲下询问他们爸妈呢?那个大一点的男孩说,爸爸妈妈在舟山打工,家里奶奶刚刚过世了,没有人照顾,他们兄妹仨只好去找爸妈……我问他们吃饭了吗?那个小一些的男孩颤抖着声音告诉我,他们从四川一路摸过来,没钱了,前天火车上一阿姨给吃了馒头,已经有两天没吃东西了。

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女孩泪流满面,满眼乞求地看着我,时不时地伸出脏得已经看不出底色的袖子抹眼泪。“很冷吧?”我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背。小女孩泪眼婆娑地抬起头来,颤抖着声音说:“叔叔,我冷……

但有啥子办法!”我和那小女孩只对视了几秒钟,我竟然莫名其妙地红了眼圈。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我从厨房端了一大盘船员夜餐留下的包子,舀了几碗热汤,把这几个孩子领进餐厅,让他们饱饱地吃了一顿。餐厅里暖和,又喝了热汤,这几个孩子脸上红润起来,透过些许泥水污渍,我突然发现他们兄妹几个都长得眉清目秀,好可爱!特别是那个小女孩,已经擦干了泪眼,站在靠窗的座椅上,伸出一双小手,兜着暖风口,甜甜地微笑着,看得我心醉。夜已深,那个大一点的男孩看护着小妹,那个二哥趴在餐桌上睡着了。我找到轮船上的客运员,说明了情况,找了几个空余的软席,借了几床毛毯,打来一盆热水,把他们几个小花猫似的脸蛋都擦洗干净。把脸洗干净以后,突然发现那个小女孩,长长的睫毛,胖乎乎的脸蛋上居然还有一对迷人的小酒窝,配上和两个哥哥一样眉清目秀的相貌,活脱脱一个超级可爱的小天使。

第二天早上,客轮到达舟山定海港客运码头,我在船上打了早餐让他们吃完,然后把他们送下船去。我问他们爸爸妈妈在舟山哪里打工?有来码头接你们吗?他们居然一脸茫然,只知道爸妈在舟山打工,不知道具体在哪里。这可怎么办?我又不可能陪着他们满舟山找爸妈。我第一时间想到了警察,于是把他们陪到了客运站的港警处,说明了情况后,把几个孩子交给了值班人员,请他们转送到辖区派出所求助。

当我第二个航次从上海返回时,轮船一靠上舟山客运码头,我立即跑去客运站打听情况,获知辖区派出所通过查找四川来舟山务工人员登记名册,找到了孩子的父母,原来他们俩在某家船舶修造企业打工,民警还安全地把孩子送了过去。

我悬在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在我上船工作的第二年夏天,我们被统一安排去浙江杭州钱塘江畔的浙江省海员培训中心考船员“四小证”。“四小证”是指船员操艇、海上求生、消防安全、人工急救等四項船员必备技能的合格证书,分理论和实操考试,培训时间两个月。当时和我同一批参加考试的有宁波港区、温州港区、舟山港区、嘉兴港区大概100 多人。

刚开始培训的头两个星期,大家还是比较认真的,但是接下来的日子越来越不像话,缺课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成群结队逛街、玩西湖,有的甚至一堆堆地钻在寝室里打牌玩麻将。到第二个月开始,一个教室里在正常上课的,包括我在内也没几个人了。

到第二个月快要考试的时候,负责本次培训考试的省航运公司领导来了,告知各单位的领队,凡是考试不合格的,一律不发“四小证”。

这下大家有点慌了,晚上凑在领队的寝室里,商讨办法。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大家把目光转向了几个老老实实在上课的人身上,领队要求我分别对那些缺课的同事进行补课辅导。但是两个月的课程,哪能在不到一个星期时间给补上去?再说了,消防、操艇、急救那些科目都要现场实际操作的,理论上说说也不会明白。但领队表示不管怎么样,考试总要让他们通过,如果出来培训两个月,空着手回去,单位领导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最后,领队想出了一个馊主意。实操考试的时候,让他们排在最后面,看别人是怎样操作的,让他们也依样画葫芦般操作一遍。但是理论考试必须由我对他们进行负责,不管是考前辅导还是现场作弊,让我看着办。要求不高,60 分万岁。

这可咋办?我感到压力山大。在短短不到一个星期时间里,把他们全部教会,可能性不大,但是要让我给大伙抄试卷,闹不好我自己也会变成零分,风险太大……绞尽脑汁想了一夜,终于想出一个相对可行的办法。那时候船员“四小证”考试,只有选择题、判断题和问答题,其中问答题占了20 分,就不指望了。

于是,那天考试的时候,我被领队安排坐在了考试教室的第一桌,两个监考老师就在侧前方不远的地方盯着。我以最快速度完成考题后,佯装检查试卷,拿起钢笔在桌子上轻轻地敲了一下。只一下,我就明显感觉到了身后的一片骚动,纷纷拿笔铺试卷的声音,然后我缓缓举起右手,捏了一下右耳朵。稍停顿,又捏了一下左耳朵。再稍停顿,我拿手放在头顶摸了一会儿,然后又摸了摸后脑勺……如此这般,我做猴戏似的左右、上下反复抓耳挠腮大概十分钟,选择题完成。该做判断题了。我又轻轻敲了一下笔,停顿了一会儿,又“笃”地敲了一下,隔一下,又“笃笃”地敲了两下……又不到十分钟,我收笔交卷。

成绩下来,我们所在港区单位的培训船员全部优秀通过,还受到了表扬。

在海上漂泊的日子,最令人惊恐的,莫过于撞船和遭遇风暴了。我在船上的五年间,经历过三次碰撞事故,前两次都是在内港和渔船经历轻微的磕碰,最严重的那次,是在上海吴淞口外,因为夜航和雨雾,“浙江805”轮和一艘2600 多匹马力的“长申1004”

拖轮侧面碰撞。

当时,大概晚上10 点多钟光景,除了夜班船员,其他人都已经就寝。在平稳的行驶中,客轮突然拉响了避碰的汽笛,并开始紧急制动倒车,船头上“轰隆隆”地抛下了双锚。我们知道轮船遇到了紧急情况,都从船舱里奔出来,只看见黑压压的一艘小山似的大型拖轮,从我们左侧方向我们撞了过来。从我们轮船的倾斜角度知道,我们的舵手已经打了右满舵避让,看得出对方也在竭力采取措施避让,但是两船惯性过大,还是紧贴着船舷发生了严重碰撞。只看见客船船舷边上手臂粗的铁栏杆,犹如一排排火柴梗似的齐刷刷地被抹掉,船舷前火光迸溅,船甲板在恐怖的“嘎嘎”声中眼见着它凹曲变形……

海上工作的那段日子,让我最记忆犹新的,还是在东海大戢洋上的那次雷雨惊魂、差点让我“永垂不朽”的经历。记得那天我们的客轮从舟山客运码头准点开出,朝上海十六铺港方向行进。当时天高云淡,风平浪静,按预计将在当天晚上9 点前后抵达上海十六铺码头。

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船进入东海大戢洋海面时,天空突起风暴,顿时雷云密布,狂风四起,黄豆大的雨滴转眼砸了下来。约莫过了半小时,雷雨风暴丝毫没有减弱的样子,倒是海浪在暴风雨的助力下,一浪更比一浪高。而船头的甲板上,装载了很多从舟山运往上海的鱼货,整筐整筐地把甲板两侧的出水孔给堵住了,使掀到船上的海浪无法泄出。一个个巨浪扑来,船头瞬间似乎要倒立在海里,螺旋槳悬空,如同《泰坦尼克号》中的遇险镜头。船长下令让我们几个年轻人穿上救生衣,绑上安全绳,下到船头去搬开堵住出水孔的装载货物。我们都忘记了害怕,在狂浪翻扑、颠簸摇晃的前甲板上,把堵住出水孔的一筐筐鱼货,全部抛到了大海里。

在我们和海浪搏斗的同时,船长及时发出了“SOS”的国际求救信号。没多久,就有两艘万吨货轮一左一右地给我们来护航,把我们的客轮夹在中间,挡住了左右汹涌的海浪,并一直把我们护送到了长江口水道。

为了打发船上寂寞的时光,我还曾在船上养过一只在客运站大厅外捡来的花斑小土狗。它非常聪明,通人性,也以船为家,而且从不在客船上大小便,总是在客船靠泊码头后,它才会跳到岸上去,在滩涂旁或海草边去方便。但不管它在哪里戏耍,只要一听到客轮放客开航的汽笛,就会蹦蹦跳跳地钻过码头边的铁栅栏,自己跑回船上来了。

那年春运,为了过年加菜,一些船员们竟然打主意要杀狗吃肉,我竭力反对,坚决不同意!想杀我养的狗狗简直是杀我朋友!但船上二副和几个轮机班船员却竭力主张杀狗吃肉,说养狗就是为了过年吃肉的。那天晚上我把狗狗唤进了自己的房间,怕他们半夜对狗下手。那一夜守候,我俩默默相对,彻夜无眠,只有痛心和无奈。

第二天早上开船前,我把那只已经养了半年多的狗牵到定海港码头上,说了好多话,让它逃走,自己寻生路去。狗狗抬头看我,满眼忧郁,好像听懂了我说的话似的,在喉咙里低低地呜咽着,跟着我走到码头栈桥一半,在我四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并没有像往常一溜烟地自己蹿回船上去。看见我回头看,狗狗也胆怯地看着我,我突然觉得它的眼睛里满含着无助和沮丧,刹那间我心里有一阵疼痛,像是在驱逐一个对自己依赖又忠诚的朋友。但是没办法,船上那些同伴已经在磨刀霍霍了。于是我蹲下来,狗狗马上摇着尾巴亲昵地凑了上来,但我这次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去爱抚它的头背,而在它的屁股上狠拍了一巴掌,骂了一句:笨狗,你还不快走!然后又佯装往前追赶几步,狗狗很不情愿地嚎叫一声,钻过码头检票口的栅栏门,在堤坝外的水泥墩上呆呆地看着我。一直到我们客轮开出很远,它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个被抛弃的孩子。

在我赶走狗狗的第二天,我自己掏钱在菜场买了十多斤上好的猪肉和蹄髈,在船上的伙房炖了一大锅,为船上大伙加菜改善了伙食。

春运的那段日子里,每当我们客轮靠泊码头,我总能在码头防浪堤或停车场外的铁栅栏旁,看到那只被我赶上去的狗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抬着头,望着我们的客轮发呆。

忙过了春运以后,我想把那只狗狗再找回来,但是没过几天,我接到调令,被调到岸上来工作了。过了一段时间再去,已经找不到那只狗狗了。

我接到调令离开客轮的那一天,船员们在客轮上层宽大的主甲板上为我摆了欢送酒。我拎出来一直陪伴我的那台录音机,播放出周华健的那首《朋友》:“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朋友不曾孤单过,一声朋友你会懂……”我从来没有什么酒量,但是那一晚,绍兴黄酒、青岛啤酒,我满杯满杯地喝,每一位朝夕相处相濡以沫的师傅们、同事朋友们,我一个一个地敬,直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吐得酒气熏天为止。

在陪伴我度过海上颠簸生涯的那两抽屉磁带中,有几盘是当时船上一位非常和蔼的政委(那时1600 总吨以上客轮设有政委一职)送给我的。我们几个小年轻的常常去他政委室遛弯,看望政委,其实说白了是到政委室找东西吃——他房间柜子上的几个大玻璃罐里,很招惹地放着各种糕点零食。其实,政委也喜欢我们一帮小年轻的去他房间里聊天聚热闹。每次船到上海,他总会拎着袋子去为我们采购各种糕点零食,放入那几个大玻璃罐里供我们选择。政委健谈,风趣幽默,他的房间也比我们水手寝室大很多,还有一张非常柔软的长沙发,坐上去非常舒服。但是在某个夜航回来靠港后,早晨时却不见了政委,最后只在船尾绞缆机旁发现了他常穿的拖鞋……后来知道,他患了不好的病,可能想不开。政委在那晚失踪后,尸体都一直没有找到。那位政委姓孙,我一直忘不了他……

在我离开“浙江805”轮的那晚,播放的周华健演唱《朋友》的那盘磁带,就是孙政委送给我的。我端起送别的第一杯酒,洒在了船舷前沿的大海里,在场的几位年轻水手,都明白我的意思,也都把第一杯酒敬给了孙政委。我们唱着《朋友》,喝醉了,喊着孙政委的名字,抱在一起号啕大哭,边哭边吐,在船甲板上的休息室相拥着昏昏沉沉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客轮拉响放客的汽笛,我们才匆忙起来,我都来不及整理物品离船,又跟了一个航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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