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泥湖年谱》空间叙事学分析

2022-05-30 17:47李右梅
美与时代·下 2022年8期
关键词:方方

摘  要:20世纪90年代后,叙事学发生转向,国内学者的注意力从时间问题转向空间问题。小说《乌泥湖年谱》出版于世纪之交,正是空间问题研究凸显之际。方方在小说中塑造了神秘的意象空间、逼仄的物理空间和麻木的心理空间,使小说叙事具有时间和空间并行的两条线索,通过对小说空间叙事视角的解读,探究方方小说中独特的空间审美风格。

关键词:方方;乌泥湖年谱;空间叙事学

空间转向是20世纪文学史上的重大发展之一,国外对于空间的理论研究较早,1945年美国著名文学批评家约瑟夫·弗兰克首次系统地提出了空间形式理论,致力于从空间角度进入破解传统小说理论带来的危机。1974年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一书中提出,空间并非是静态的而是动态的交互场域。福柯在1976年的访谈中也提到,我们已经进入空间的时代,我们与空间的关系之密切更甚于时间。此后国内外学者纷纷聚焦于空间研究,在文学理论和创作实践中取得重要成果。2015年,龙迪勇先生出版《空间叙事学》一书,他并不限于传统叙事学的缺陷,讨论了不同叙事体裁中的空间形式、记忆的空间性,以及空间叙事的主题——并置叙事、分形叙事等内容,在图像时代的背景下,龙迪勇先生还讨论了空间与图像的关系、历史叙事中的空间问题,研究跨学科、跨媒介,这本书具有重要的开创性作用。龙迪勇先生在叙事学领域发现被抛荒的“处女地”,空间这一维度对于我们的文学批评实践提供了一条行之有效的路径,同时正如丹尼尔·贝尔指出:“文学的空间问题已经成为20世纪中叶文化中主要的美学问题。”[1]他的新理论、新概念更是拓宽了叙事学,甚至文艺美学的研究领域。

方方的《乌泥湖年谱》一书出版于2000年,此时空间理论在国内外的研究已蔚为大观。自小说出版至今,文学界对这部小说关注的热情不减,不少学者关注到这群知识分子的人物形象和人格悲剧,有些学者更对他们所处的荒诞岁月进行反思,也有学者从小说历史叙事的写作技巧探讨,较少有人从空间叙事学的角度进行探讨。方方的小说中有许多耐人寻味的空间因素和地理因素,例如《万箭穿心》中的房子、长江,《风景》中的棚子屋等,更经典的是一些文学空间形式。在《乌泥湖年谱》一书中,不仅有野地、乌空庙、小红楼这样典型的空间因素帮助小说进行空间叙事,促进叙事进程,还有方方在小说中塑造出的新中国的第一代知识分子们的知觉和心理空间。方方正是通过对乌泥湖的空间书写,构造了知识分子们的世界,文本中的空间性因素不仅不能被遮蔽,反而是方方独特的空间美学风格。我们不能仅仅观察局部的空间意象,还要从整体角度观察空间。

一、从野地到乌空庙——被营造的意象空间

小说开头,作者详尽地描写了乌泥湖的地理环境。在汉口确实有这样一个乌泥湖的存在,并且乌泥湖算是作者的地理故乡,方方从小生活在这里,她对乌泥湖的一切都熟悉无比。离开乌泥湖30年后,方方随家人重游故地,儿时的记忆涌上心头,对故乡的眷恋等多种情绪让方方重塑乌泥湖这个地理空间。不管是乌泥湖的自然环境,还是人文气息,都承载着作者的情感寄托,对于小说的构思也发挥着作用。方方在构建这个空间时运用了极具象征意味的地理意象,比如野地、乌空庙等,这些地理意象是小说中的地理空间要素,审美地构建出乌泥湖空间。同时,乌泥湖也是人物的外在生活空间,自然环境的变化暗示出知识分子处境的变迁,神秘的人文气息削弱了知识分子凄惨遭遇的悲剧性,令人唏嘘。

这里的乌泥湖是方方心目中的原风景,这里的风景具有原始生命力。原风景一词是由日本学者奥野健男在《文学中的原风景》中提出的概念,指的是作家固有的自发形成的空间。这样的空间已经不是单纯的自然风光或景色,而是作家心中的原风景,在作品中满载着作家的感情色彩,如同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老舍笔下的老北京,哈代笔下的维塞克斯。正如龙迪勇先生所说:“空间场景的意义不仅在于它作为小说情节结构要素之必不可少,而且其本身往往也具有特殊的意味。”[2]只有将整部小说中的场景组合起来,并且明晰其中的象征,才能更全面地观照小说中人物的命运。

乌泥湖上的野地是小说描写的自然空间中具有文学象征意味的地理意象。1955年的春天,这群知識分子刚来到乌泥湖时,还是荒草交错铺展的野地,象征着未经人类开发破坏的大自然,是他们的天然乐土,生命还具有原始活力。这群知识分子因为要建设三峡这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工程而生机勃勃,同时这片野地与知识分子的命运也有着紧密的联系。随着1957年“反右”斗争的进行,知识分子吉迪成、邱传志、苏非聪等受到批判,“野地上曾经绿茵茵的青草亦褪去本色,呈现出一片枯黄”[3]78。情势缓和时,“人们一觉睡醒,发现原野碧绿,遍地蓬蓬而出的绿芽骄傲地展示着全新的生命”[3]258。野地还是三毛和蒲海清,还有金妈妈操办的幼儿园孩子们的游戏场所,这里春天开满了野花,夏天有蜻蜓飞来飞去,一片和谐。随着人们对乌泥湖环境的熟悉,1958年夏天他们在野地上开始修建仓库,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人们在野地里挖马齿苋,后来将野地开垦为菜园,原野也就不复存在。这一过程不仅体现了人与土地之争,也是知识分子苦难经历的象征,乌泥湖的自然环境一开始是温馨宜居的,然而到后来却越来越狭窄逼仄。

乌泥湖的民间传说为地理空间增添了神秘色彩,也暗含一种关于生死的宿命论。乌泥湖成为推动叙事进程的有力手段,是一种特殊的空间存在。小说中多次提到命运、宿命,当知识分子们面临生活的重重鞭挞时,作者用独特的方式向我们展示出他们的命数。没有读过书的许素珍听到雯颖和苏非聪的太太魏婉娴拿菩萨打趣便着急起来,赶紧远离她们两个,并且恳切地请求菩萨的原谅。后来知识分子苏非聪在1957年被冠上“右派”的帽子被下放到三斗坪工地,雯颖在送别她们一家人时,心里暗想难道是因为魏婉娴斥责了菩萨几句,报应在今日就来了吗?世事无常,两个月前苏非聪一家人还平安无事,而现在却要被迫放弃工作举家搬迁。世事如此变幻,用菩萨一说冲淡了苏非聪一家人受到不公正待遇后的悲剧性。丁子恒是一个唯物论者,然而面对磨难,他也只能用命运无常来喟叹自己和同事们的遭遇。最后他们的理想“三峡工程”仍然没能实现,就像乌空庙一样,乌有和空无。

二、从小红楼到机关大院

——被限制的物理空间

乌泥湖宿舍是人物活动的主要地理空间,“所谓小说中的地理空间从来都不是单一的空间场所,除了它固有的地形地貌特征以外,更重要的在于它是人们生产和生活的场域,或者说是一种更大程度上的精神和文化载体”[4]。最开始大家都相处得很和谐,然而随着乌泥湖宿舍的空间越来越狭窄,小红楼失去了以前的欢乐,剩下的尽是矛盾与隔阂。家庭本是丁子恒等人放松和憩息的地方,然而这私人空间随着政治运动的“入侵”也变了味,知识分子们在家里表现得小心翼翼,唯恐被人抓住把柄。

小说在开头明确指出故事发生的地点,这群知识分子从远处聚集到乌泥湖,首先就面临空间带来的身份分界。小红楼是高级工程师们的宿舍,它的布局是精心设计过的,十幢红色的小楼按照天干的次序“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而定。普通工人和技术人员就只能住门牌混乱、用竹篾片和泥土相夹砌就的简易宿舍。从空间的视野看,小红楼不再仅仅是他们的居住地,也包含着当时社会政治权力内涵和阶级意识形态。这就让知识分子,甚至他们的家属在无形中有了空间归属的优越感或失落感。就像在小说开端,丁子恒和苏非聪因为自身的优越感而得意洋洋,默认为工程师比一般的工人地位更高,享受的空间待遇理所当然要更好,这是丁子恒他们渗透在骨子里的阶层感。

小红楼里住着的这群高级知识分子们都是为同一工程而来,他们甚至可以透过窗户清晰地观察到对面人家的生活,他们最初相处得颇为愉快。后来,人们通过自家的窗户监视他人的活动,甚至相互举报批斗。就是在这些琐细的日常生活中,读者通过作者描写知识分子们的生活习惯、处事方法,以及人与人之间亲疏关系的细节,就足以看出他们内在精神世界的崩溃。这个封闭的空间,销蚀的就是他们的热情和生命,他们在方方的小说世界里,是匍伏在“乌泥湖”上的踟躇者,处在精神奴役的“无物之阵”,成为精神人格的慢性自杀者,成为生命形态委顿卑琐者[5]。方方用一种“审父”的眼光去看待这群人,用冷酷的笔触书写他们无处遁逃的命数。

在机关大院时怀疑一起工作的同事,回到小红楼后猜忌周边的住户,在缺失信任的环境下,值得注意的是丁子恒的几次出逃,逃出小红楼和机关大院。空间的变化,也在叙事进程中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他的出逃也是短暂的,并且最后丁子恒的活动空间被束缚在书桌边。他的第一次逃离乌泥湖是1957年吴思湘派他去四川进行土壤调查工作,后又代替吉迪成去唐白河进行土壤调查,从而使他免于被整风会议波及。这一次的离开,可以说有偶然的成分,但是为他下一次避开会议上的诘难辟出一条生路,同时,他的短暂离开,王志福才有了由头对吴思湘进行穷追不舍的批评。他每一次短暂的逃离,都是身心的短暂休憩。即便是在柳山湖农场,与刘格非得钱沽酒、寻友论诗、共赏美景,他也甘之如饴。后来,连这短暂的休憩也不复存在,出差途中何民友的告密让丁子恒更加局促,他只想在有生之年参加修建三峡工程。最终,吴松杰从烟囱上的一跳,让丁子恒困在他的书桌前,浑浑噩噩、无心工作,他终于还是沦为庸人。

三、从作为到无为——被扭曲的心理空间

在看似随意的日常生活书写中,作者方方对时代的诘问可谓振聋发聩:“有什么天崩地裂的理由,非得要一个个的鲜活之人用前程和生命来饲养这种‘断送呢?”[6]这群知识分子一直在追求理想的路上,但是一次次的批判和整风运动让他们连做个简单的工具都不可能,从最初的热情饱满到最后如同行尸走肉,从积极的作为到消极的无为、不为,更加显示出知识分子理想价值的变化轨迹,同时也将他们的心理空间展现在读者面前。这种展现并不是生硬地叙述,而是在时间的流逝中,一个个事件接踵而至,知识分子们的雄心壮志被日渐消磨,他们的心理空间早已经扭曲,而作者正是在这种日常的事件描写中迫使读者去切身体验知识分子的心理变化。

从丁子恒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这群知识分子的复杂且日渐扭曲的心理空间。那么,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们的结局?综合看来,首先,环境的变换莫测是影響他们心理的首要因素。刘格非因为曾经喜欢过苏轼的某句诗而被发难,曾经一起工作的同事出差回来后就被调查。丁子恒实在想不到意外什么时候来,就像他料想不到关于他的大字报什么时候会张贴出来,高度紧张的心理压力、限制的空间让他的崩溃合乎情理。其次,知识分子们的多重身份也是让他们的心理如此复杂的原因。这些知识分子是三峡工程师,国家的栋梁之材,是他们孩子的父母,也是他们父母的依靠。曾经是丁子恒邻居的苏非聪被打成右派,举家下乡,小小年纪的孩子们必须要采桑养蚕、下地插秧,苏非聪则因为不善农活被人嘲笑,总是在家里大发脾气,曾经未曾受苦的魏婉娴不得不肩负起整个家庭的重担。丁子恒和雯颖听完苏非聪的现状后心有余悸,妻子雯颖庆幸丁子恒侥幸成为“漏网之鱼”,而丁子恒认为这对于他来说是个教训,他必须要三思而后行,必须保持沉默,克制自己的言行举止。在他看来,良心和妻儿就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丁子恒只是选择了护住妻儿。

孩子是政治高压下舒缓知识分子情绪的力量,文中有大篇幅是关于孩子和家庭主妇们的日常生活描写,是作者为了缓解知识分子高度紧张的心理世界。1957年关于右派革命,丁子恒苦恼于会议发言的问题,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三毛对父亲的行为感到奇怪,稍后一脸顿悟,把痰盂拿到丁子恒跟前让他方便,一本正经地说爸爸走来走去的模样像极了他自己要撒尿不敢撒裤子上,因为怕被妈妈打,所以他猜测父亲一定也想撒尿了。一句话令丁子恒开怀大笑,后丁子恒戏谑地评价三毛唱的什么狗屁歌,三毛反驳说丁子恒太笨,自己属蛇,应该是蛇屁。丁子恒因三毛可爱的言行而内心平静下来,一夜好眠。虽然知识分子始终在被生活的磨难冲刷,然而孩子们的天真直率又把他们从崩溃的边缘往回拉。作者正是在这种张弛之下道出知识分子的艰难处境,让“注意力在有限的时间范围内被固定在诸种联系的交互作用之中”[7]。作者在每一幕的场景中,让读者的注意力更多聚焦于人物关系和行为选择上,这样读者也能身处良心与家庭的两难选择中,更能理解知识分子们的心理空间。

多年来,我们对《乌泥湖年谱》中时间的关注多于对空间的关注,但当我们从空间角度解读文本也能另有一番收获。作者用年谱的方式,加上多层次的空间叙事,将知识分子们在自然的地理环境中表现出生命的脆弱和对命运的无处遁形、在小红楼里表现出人与人之间为了生存而相互倾轧的残酷、有着因为家庭而不得不隐忍的柔情、在伟大的建成三峡工程的理想面前表现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失落,都表现得淋漓尽致,特别是意象空间的塑造,从整体看更是展现了作者一贯的空间叙事逻辑和审美风格。

参考文献:

[1]王欢欢.空间转向与文学空间批评方法的建构[J].中国文学研究,2018(2):60-66.

[2]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33.

[3]方方.乌泥湖年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4]邹建军,周亚芬.冲突、交流与融合——论《拯救溺水鱼》中的三重地理空间书写[J].华中学术,2009(2):185-194.

[5]李俊国.方方:二十世纪中国知识者家族的命运书写[J].华中科技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5):55-60.

[6]王陌尘.方方:思想的力量及其盲点——从《风景》到《涂自强的个人悲伤》[N].北京日报,2013-08-01(018).

[7]弗兰克,等.现代小说中的空间形式[M].秦林芳,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3.

作者简介:李右梅,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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