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东
《咏牛》诗:“穿鼻随绳走,乡间暮色低。拓荒星月下,啃草水塘西。乐顶寒风冽,勤将沃土犁。秋收粮万担,功德惠苍黎。”激起了我对爷爷的无限怀念。
爷爷生于1918年冬天的某日丑时。算命先生说,爷爷乃牵牛星下凡,一生劳碌,任劳任怨,与牛同命。其依据为,在十二生肖中牛被称作“丑牛”。巧合的是,爷爷未满8岁就成了放牛娃,一生与牛马相伴。
抗战胜利后第二年,爷爷见离老家约五十里地的长江下游新圈围出大片沙地,便把老家的土地、房屋和耕牛卖了,在被称为“南丰”的地方,买了二十多亩沙地,扶老携幼,举家东迁,以种棉花为生。
当年,二十多亩地产出的棉花,除小部分被南通的纱厂收购外,大部分被驻扎在沿江地区的国民党部队“征用”。棉花钱用一匹军马充抵。军马牵回家,爷爷打算用来耕地。他忍着被马蹄踹踢的疼痛,好不容易安上了笼套,马却不听使唤,要么举步不前,要么撒腿狂奔,翻起的土沟忽深忽浅、曲里拐弯。见军马不是耕田的料,爷爷转念一想,在地头搭间草棚,买回石磨,让它拉磨。为防军马拉磨晕圈,爷爷给它戴上了眼罩。在皮鞭以及豆饼、棉籽壳、青草等饲料的作用下,马拉起磨来还算卖力,磨面、脱粒又快又好,让磨坊的活计应接不暇。可好景才过半年,一天深夜,承受了多日超负荷劳作的军马犟在那里,再不肯迈步。爷爷正待扬鞭,军马发疯似的朝爷爷尥蹶子,把爷爷逼至门后依然不依不饶。之后,军马拖着磨盘冲出门外,向北一路狂奔。面对滔滔江水,一声长啸,止步不前。
军马为什么往北奔逃呢?原因在于北风。马从风中闻出了北方的气息,正应了“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两句诗。
看样子,军马拉不成磨了。爷爷把马牵到集市,贴一头猪崽的钱,换回一头青壮牯牛。牯牛长着一身缎子似的黑毛,四腿粗壮有力,四蹄宽阔结实。爷爷每天干土垫圈、寸草三刀地伺候着。那些青草呀,稻草呀,玉米秆呀,豆饼、米糠、麬皮什么的,爷爷打理得特别仔细,确保牯牛吃了不得病。乡亲们都夸爷爷喂牲口有一手。
“农夫五吼六吆喝,七上八下不辞劳。”牯牛农忙时犁地,农闲时拉磨。虽说干活不错,但性子暴烈,威武的犄角让爷爷伤痕累累。有一次,牯牛大发牛威。爷爷躲闪不及,被犄角高高顶起,抛落于地。伤重的爷爷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多月。
麦收之后,紧接着犁地、灌水、整田、莳秧,是一年中的大忙季节。为不误农时,爷爷役使牯牛,披星戴月,早出晚归,犁地整田。炎炎酷暑,骄阳似火,相伴着爷爷“哒——哒”“咧——咧”“走——”“喔——”的吆喝声,在水田中不停劳作的牯牛累得气喘吁吁,湿漉漉的牛毛紧贴牛背。一天午后,牯牛犁完五六圈地,突然甩开蹄子,红着眼睛,拖着犁具,蹚入田边的池塘纳凉。任由爷爷拽拉、鞭打,不歇够两三个小时愣是不肯起来。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爷爷被逼无奈,想出一个损招。犁田渐至午后,估摸着牯牛又要下水纳凉了,偷偷在牛尾巴上系紧一只装了生石灰的小布袋。牯牛下到池塘,生石灰遇水陡生高温。被烫得“哞哞”叫的牯牛,立马从水中跳了上来。之后,牯牛老实了许多,再不敢下水偷懒。爷爷也心疼牯牛,每天给它喂一大盆绿豆汤解暑。牯牛将嘴伸进盆子,“滋滋”几声便把一大盆绿豆汤连同绿豆喝了,还不忘伸出长长的舌头把木盆舔上几舔。
给牯牛使损招,那是被生活逼的呀!其实,在大热天劳作,连牛都受不了,爷爷何尝不是如此?为了养家糊口,爷爷受着与牛一样的累。
在牯牛牵回家的两年中,爷爷好了旧伤又添新伤,让奶奶常做噩梦。奶奶多次流着泪劝爷爷:“把牛卖了吧,否则,早晚会被它害死!”而爷爷总是说:“再等等,等过了农忙再说。”终于有一天,爷爷等来了机会。有人看中了我家那头牯牛,愿拿一头怀了孕的母牛交换。在奶奶的苦苦哀求下,爷爷最终点了头。人说牛通人性,此话一点不假。牯牛被牵走时,朝爷爷“哞哞”叫着,核桃大的黑眼睛里旋转着晶莹的泪水,满了,溢出来。硕大的泪珠雨点般垂落,在土路上留下一个个褐色的句号。
母牛牵回家后两个月,产下一头小母牛。相对于那头牯牛,母牛非常温顺,爷爷只要拿起牛轭,它便乖乖地钻进去,让爷爷再无受伤之虞。只是,母牛是头慢牛,所干的农活不及牯牛的三分之一,让爷爷后悔莫及,怨怼不已。
新中国成立那年的夏天,“台风、暴雨、大潮三兄弟”聚会,因国民党部队修筑江防工事而千疮百孔的江堤经不住浪潮的冲击,出现了七八处决口,酿成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爷爷拉着全家老小,紧趴屋棚,在狂风暴雨中飘荡了近二十个小时,终幸免于难。据《常熟县志》记载,这一场百年未遇的特大洪水,淹死了邻近村庄三百多位村民。潮水褪后,浮尸遍野,满目疮痍。乡亲们争相捡拾、打捞散落、漂浮在泥沼、港汊中的梁木、家具和农具。而爷爷却非自家的东西不捡。“都啥时候了,还分你我,你咋这么憨呢?!”要好的乡亲朝爷爷吼道。爷爷置若罔闻,和奶奶捡了些自家的梁木、砖石、树枝等,在废墟上搭了个简陋窝棚安身。新成立的县人民政府在运来大米、麦种、豆饼等救灾物资的同时,发动村民互帮互助,重建家园,恢复生产。
人民公社成立后,爷爷负责喂养生产队的两头耕牛。1970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正在干农活的爷爷突发脑出血,告别了人世,终年52岁。爷爷的一生是牛马的一生。他的离世成了一家人心灵深处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爷爷去世那年,我只有3岁,因而对爷爷没有任何记忆。长大后,奶奶、姑妈们都说,在所有晚辈中,我最像爷爷,为人正直,心地善良,做事勤奋。听了她们的话,有一回我做了个奇异的梦,梦见瘦高个的爷爷,头戴草帽,身披蓑衣,手牵牯牛,在天空飞翔……
编辑 曹宏萍 271828661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