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浩月,男,生于上世纪70年代,现居北京。评论人,为多家媒体撰写文化、娱乐评论。专栏作家,出版有多部个人作品集。
回忆里的夏天少有酷热,甚至时有清凉,大约是因为那时的人们有独特的消暑办法,离自然更近。
我出生的村庄,有一个很大的池塘,夏天时一天到晚,都有人在里面游泳。所谓“游泳”,其实就是泡在水里。池塘深水处长满了荷花,巨大的荷叶覆盖了水面。人游到荷叶下面,踩水而立,用不了几分钟,就会感觉到有凉风穿过荷径从四面八方涌来。我经常这么干,踩水踩累了,就浮游,手脚轻拍着水面,有时候差点睡过去。
荷花与池塘形成的局部小自然里,有某种神秘的氛围。再强烈的阳光,也穿不透荷叶的“皮肤”,从荷叶向上看,太阳是绿色的。这种绿色由眼睛传递进内心,犹如梦境。这梦境偶尔也与午夜躺在家中床上的孩子的梦境接壤。每每这个时候,皮肤就会产生颗粒感,身体的热量会无形地消失于空气当中。
让我有清凉感的,还有老屋背阴处的苔藓。那些苔藓特别旺盛,颜色明暗不同,点缀以小花杂草,远远看去,像一只地球仪被砸碎之后散落成一片。許多个午后,我寻访这些苔藓群,俯卧下来,近距离地观察它们内部的世界。光着的膝盖会传来苔藓稍微黏糊糊的触感,是那种独属于植物的清凉。我感觉到我与苔藓在相互付出,我付出热量,它们付出冷意,我们彼此需要。如果不是担心路人奇怪的眼光,我真想舒展整个身体,与苔藓来一次最亲密无间的接触。
美国作家伊丽莎白·吉尔伯特有本书叫《万物的签名》,书中有大量篇幅描写苔藓。她认为,苔藓构成了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世界”,每一株苔藓,都是上帝的签名。苔藓、水草、沼泽……还有水牛最爱的水坑等等,它们共同构成了灼热地球的“散热贴”,在默默地为夏天降温。每每想到这本书,我脑海里就迅速出现小时候无数次访问过的苔藓世界。文字与现实的两个世界此刻是一体的。
小学时,有一年暑假,我到几公里外姑父家的村庄度假。吃完晚饭和井水冰过的西瓜后,姑父常带着我们几个小男孩去村外的小河里洗澡。我在一篇文章中记录了当时的情形:“记得那个夏夜空气燥热,而河水清凉。我手里握着姑父给的一条白毛巾,浮躺在缓慢流动的河水里。远处的村落静谧无声,夜空的颜色是一种神奇的湛蓝。月光与星光倾洒在河面之上,从某一个瞬间开始,我的毛孔仿佛无声打开,整个人的重量开始变轻,觉得自己变成了河面上的一片树叶、一条小鱼、一只不慎落水又挣扎着跃出水面的小鸟。”
现在想来,这些与消暑有关的场景与记忆,与大自然有关,更和一个孩子的心灵感受有关。如果曾经拥有过敞开的、宽阔的心灵,那么就一定会在某个需要的时刻,得到一片阴凉、一场痛快的大雨,或者让人忍不住闭上眼睛的微风。
直到现在,不管外面有多热,我都不惧走在阳光下,除了体质偏凉之外,恐怕也和这些留存于脑海里的记忆有关。
现在的我走在夏天里,其实也是过去的我走在夏天里。这么说有些平行时空的意思,但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过去与现在的某种交织,形成了一种抵抗的能力。拥有这种能力,哪怕是在炎暑如蒸的桑拿天,也能保持一份内心的清凉。
(编辑 郑儒凤 ,小蘑菇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