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琳
在罗马一间奢侈品店做导购的中国女孩苏珊,正面临一个重要的人生选择——交往五年的意大利男友向她求婚,这段渐趋乏味的情感是否值得以婚姻来挽留?在不断的权衡中,她回望过去的自己——那个曾在逆境中拼力挣扎的姑娘,如藤蔓般攀附在能找到的所有“靠山”之上,到最后,是否成就了理想中的人生?
1
店里打光很好,镜子前的人在试一条春季新出的披肩,一会儿折在脖颈一会儿摊在脊背。红底黑纹路是这个奢侈品牌的经典花色,苏珊介绍说今年的这一款上面有金线,看着更华丽一点。那个中年女人说还是觉得去年的那一条比较好,只是落在飞机上了,现在觉得脖子上空落落的。她把披肩从斜方肌和背阔肌上扯下,指指展示柜里的一条丝巾,叫苏珊也取出来给她看看。
过完年,亚洲游客从罗马、从意大利、从欧洲各国一点点退回彼岸,顾客少了很多,这个18世纪的空间悚然开阔。以前这里曾是一个律师或者法官的宅邸,再往前推演,是一个贵族的宫殿。现在里面照旧金碧辉煌,玻璃被擦得锃亮,射灯也到处都是,打得所有物件都琉璃璀璨。这条街上这样的建筑摩肩接踵,间隙里塞满低垂的云朵和全部都在彰显自己有可以发声的喉管和声带的行人。只有雨水可以浇灭这些嘈杂和喧闹,罗马的雨从十二月开始下,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让陈旧的城市染上了厚重的浓雾,引人惆怅。再往后都会有那么几天暴雨天气,城里的树被刮翻,学校和公司都停课停业。那时候马路上一两个小时都不见一个行人,宫殿的两侧哪还有富丽堂皇的痕迹,都只余潮湿的街面和对面建筑里的一缕朦胧灯光。
相比十二月和一月,二月天气好一些,不很冷,阴天也不很多,苏珊每天早晨被阳光刺醒,扯下耳塞,外面的鸽子咕咕叫着,几乎要闹翻天。对面的红瓦房顶上有一只废弃的石头烟囱,现在变成了鸽子交配的温床。从她的百叶窗看出去,正好可以看到它们忙碌的样子,通常整个过程不超过半分钟。后来她查了维基,上面说鸽子的交配时间是三到五秒。可怜的小东西。她想,从此对那些吵闹的生灵多了一点宽容。那过程里还有别的鸟也在叽叽喳喳,她坐在餐厅听着,把煮过的咖啡渣倒进一个泡沫塑料盘晾干。
到三月,她每天在窗前眺望街景的时间越来越长,六点多钟就起来,能在窗前站一个小时。她不再往睡衣上披一件灰色毛线开衫,虽然还是有些冷。多莫就是在这样的清晨跟她求婚的,他拿来了一个小盒子,身上是熟悉的须后水的味道。這之前他在卫生间忙碌了很久,她先听到他的小便敲打在马桶壁上的湍急的声音,然后是冲水的轰鸣。他身体里的水和水箱里的水在比赛究竟谁更有力。后来他打开盥洗台上的水龙头开始洗漱,她跟着这些开开关关的水声想象他的每一个步骤。咖啡最后都会剩一个底子,她把凉透的它们倒进水池。摩卡壶里的咖啡渣再一次被倒进泡沫塑料托盘,多莫的身体也有这样的颜色,他的腰间还有一点赘肉,再往上是两个紫红色的乳头。他和石烟囱上的鸽子一样,有莫名其妙的急躁的快感。亲密的过程十分短暂,频率却很频繁。有时她觉得自己刚打开,他就关闭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在他关闭的时候都还根本没有打开。
她收下了那个小盒子,把戒指套在手上。他吻了她,似乎想要来一次鸽子式的交配,但是她拒绝了,说自己还没有化妆,上班会迟到。
苏珊,他认真地看着她说,你的职业并不是一个长久的选择。我希望你多考虑……
她从门口五斗橱上的托盘里拿出一沓信件,丢在他的面前,让他看看那些待缴的账单。
不做怎么生活,难道你会赞助我吗?
我说过了,我们可以一起做视频。可以先从介绍意大利的视频开始。你会中文,中国有那么多的观众,现在是做这些的好时候。他取出黄油,在平底锅里煎蛋,把混合麦片倒进酸奶,那些黏稠的东西像是河底的淤泥。他在电影公司上班,主要制作纪录片。意大利似乎有数不尽的纪录片题材,除了在公共平台播放,更多的是在网络投放。现在纪录片的点击率不高,他开始想要转型。
一切都会更好。他补充。
你供不起我这样的生活。她指了指四周的物件,还有那个,又指了指他正在套上的针织套衫。他没有再同她争执,率先起身,拿走了桌子上的账单:至少我还可以帮你缴这个。他说。
春季的末尾,她已经换上了新工装,裁剪到膝盖下两三指的位置,腿上穿了条透明黑色丝袜,在空旷的大厅里站久了有些微凉。女顾客一早就来了,在柜台之间浏览了一小时以上,看过包包和饰品,又转过来看丝巾,只有她耐心地跟着。她看那个女人的手指在那些货品中穿梭,搅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展架上的每一个物品都有了间接伤痕,她耐着性子取货、放回、收拾,忍耐同事的嘲讽眼神。
她现在身上穿的工作服装、鞋子、包包都是这个牌子的。在她工作之前,从来没有拥有过一只属于这个阶层的包。为了这份工作她面试三次,品牌对店员形象要求高,气质仪态谈吐都要合格,还需要讲至少三国语言,很多一起来的中国女孩都是因为过不了语言关而被淘汰的。那个叫克罗蒂亚的主管当时并没有看上她,嫌她的年纪偏大。确实是这样,那时候她已经三十岁了,可是一起三试的女孩子才二十出头。不过那个漂亮高挑的年轻人语言不过关,英语和意大利语都讲得很烂。苏珊这方面比她强太多了,虽然那时她的意大利语还不够好,但她是广西人,能讲流利的粤语。
然而这又能怎样呢?不会讲粤语和意大利语但高挑漂亮的女孩子,面试结束后认识了品牌的一个高管,被赞助了至少有三年,住高级公寓穿漂亮衣物,在留学生群里也算小有名气。女孩子最后从米兰设计学院硕士毕业,现在留在一家知名的设计公司做事,秀场上常见她的身影,IG上有四五十万的粉丝。至于这女孩子和那个高层还有没有关系已经不重要,她已经进入了那个圈子,而苏珊没有,时间过去很久了,她们的起点本来就不在一条水平线上。苏珊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能走到现在,这是尽己所能的终点,她应该感到满足。奢侈品导购相应的工资和福利都很好,比意大利很多坐办公室的文员要高得多。更何况周身这一切,都是“富裕”的标志。连她现在工作发的包也在无数人想买又买不起的名单里。但是,那只包此刻被她一点也不心疼地丢在角落,下班都不想带回家。每季度公司配新的时候,她也一点没有拿到奢侈品的感觉,那不过就是一个包、一支笔、一个本子、一条丝巾、一对耳环,还有一套套裙。她的衣橱里、梳妆台上多的是这种东西。
时间久了,连她自己也会对别人不自觉生出一点鄙夷。有不少网络博主在视频网站上介绍购入的奢侈品,擦得干干净净,用完后小心藏进防尘袋,有一点折痕都心痛不已。可她每次去仓库,那些奢侈品堆在一起,没有比它们本身的名称更多的物质属性。有时候找东西,她随手乱扔乱翻,感觉在淘夜市地摊货。她有一次在皮革的腐臭味里想要呕吐,慌忙拆下了一个包包的外包装盒干呕了几声,但还好没有吐出来,她把袋子重新套了回去。去仓库对她来说是个苦差,或者对每一个做她这份工作的人来说都是。等出了那栋18世纪的建筑,大家身上光鲜的皮就被扒掉,他们站、跑、搬运、整理,和工厂的工人没什么区别。有时候客人要的东西在不同仓库,她只能一个一个去找,遇到只想试试拍照最后却不买的客人就是一种投资失败。最初半年,她的脚后跟时常贴着创可贴,有一天忽然就对胶布产生了过敏,不能再贴了。所以她也不再跑来跑去,她学会了判断。店员们只有在服务有价值的顾客时才会愿意专门去仓库翻一次,大部分时候他们会礼貌地说:真抱歉,这个款式现在没有货。
她跟着那个女顾客走了好多圈,那人大概很满意她的服务,问她是不是一直在这个店里上班。她说是。偶尔有些客人会对像她这样在奢侈品店里工作的中国人感到好奇。也有不少人会问她是不是可以賺很多钱。她简化所有的回答,不说废话。后来那个女人笑了笑,嘴角一颗大大的痣也跟着耸动。那颗痣不丑,大概也是因为它的主人富贵逼人,所以跟着看上去也很有福气。外国人不大会判断中国的有钱人,她比他们懂得多,心里有点期盼对方能拿出银行卡刷掉一个令人惊讶的数字,可惜最后对方只刷了一条丝巾,道声谢就推门走了。苏珊感到失望。这样的事多少年来经历过许多回,她本应早早习惯,可仍然会失望。她把顾客送至门口,顺便仰头看了看天,天空蓝白层叠浓淡相宜,还有一阵子不怎么收敛的风,将肩上的发丝吹成薄薄的一片一片。
晚上和几个同事去餐厅吃了饭,又到酒吧坐了一阵,回到住处已经过了一点。一个男同事开着车把她送到楼下。他们在座位上吻别。他的手抚摸着她的肩膀,车窗被摇下,微凉的夜贯穿了他俩。她原本只是凑过自己的脸颊去让他吻的,也不是真吻,就是一个形式。但是他的嘴却凑了上来,就像是一扇门,在微醺中忽然开启。
真可惜,我……他想说什么,被她打断。路上小心。她说,然后拎起包下了车。
我听他们说你要结婚了?他将头从车窗里探出来,在她身后问。
是啊。她把钥匙捅进公寓大门的孔隙,回头笑笑。
她开了走道里的灯,把钥匙和提包挂在墙上,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多莫没有打电话也没有发消息。他们在一起有差不多五年了,除了刚刚认识的时候频繁联络,后面几乎不怎么发信息,有事就直接打电话。在意大利这些年,她唯一固定的通联对象就是多莫,而他主动打来电话也是要告诉她自己要来过夜。
她去卫生间卸了妆,黄光下肤色看上去像是得了黄疸,后来她闭着眼睛擦完精华液和面霜,返回卧室躺到了床上。她把自己的大部分身体都埋在鹅毛被下,集中思绪,回想着刚才那个没有很深入的吻,以及那个在罗马长大的华裔男孩子。他才二十二岁,刚刚在店里工作不到两个月,他还对那些奢侈品有兴趣,正在一点一点改善自己的面貌。从无到有的改变是那么快速。她的身体焦躁起来,似乎有无尽的空洞需要立刻填满。不知不觉,一只手抚上了乳房,不妙的是她想起了多莫,他是这几年唯一抚上她的乳房的人,她只能记住他的触感。她像是一个溺水者极力想要攀上高峰,却一次次失败地沉入海底。后来她感觉到了欲望的完全退缩,只剩下茫然的刺痛,她放弃了挣扎,松开手,把枕头摊平。疲惫比欲望强烈得多,她很快睡了过去。
2
夜里开始下雨,她觉得自己醒了好几次,又觉得似乎经历过的一切都是回放的梦境。早晨醒来之后抬眼看了看窗户,明亮的光束穿透窗纱,比充足还充足。鸽子照旧咕咕地叫着,在她推开窗户时拍着翅膀呼呼啦啦飞走了一大片。天气很好,看不到雨的迹象,太阳照在整栋古老的建筑上,她的窗台蒙受了无尽恩泽。再往远处,她看到一条街的街面上有一点点湿掉的深灰色印记,心想夜雨或许真的存在。
电动牙刷嗡嗡振动,昨晚无趣的尾声也跟着浮现,她犹豫着要不要一会儿继续去完成。那一缕躁动还在。洗手间的白天用不着灯光了,她睡足觉的脸也不再蜡黄。洗完脸之后她顺便清理了台面,把多莫放在外面的一瓶香水放到浴柜上的储藏隔间,她从前不做这些事,现在却觉得他的东西有些碍眼。打开柜子后她在一个格子里发现了许多单据,大部分都是缴费单,应该是多莫收纳的。她回头审视房间里是不是还有什么需要收纳的物件,发现一条白色浴衣搭在暖气旁,暖气还没停,有一点余温,把浴衣的一面烤得干硬。它此刻看上去那么普通,又那么廉价。多莫穿上那件浴衣的样子很滑稽,她有点后悔给他拿回来了这个。她宁愿他穿着李维斯的T恤。
休息日不需要着急,吃早饭时,她刷了刷淘宝,唐杰宇的店铺关注人数已有两百多万。她把手机扔到一边,再一次走到阳台上去,看向远处,所见的只有紧闭的或者打开的百叶窗。有些人的窗台上放着几盆植物,有些人却搭着些衣物。她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一切,茫然得像一个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去向何方的人。她只知道自己过得不好,不够好。
那个男孩子,昨天晚上吻她的那一个,其实普普通通,她不知道那个年轻人为什么要吻她,也许是他们都会讲中文,也许是在工作上她给了他一点点帮助。也有一种可能,他需要依靠她。想到那里,她感觉到小腹沉甸甸的,有一种微酸的恐惧在徘徊。这种有风吹过、虫子爬过的感觉在很久以前就有,症状会随着情绪波动而变化。她在国内专科检查没有查出异常体征,医生说应该是精神创伤之后的应激感受,大脑皮层功能紊乱,自主神经功能紊乱,局部神经功能失调。如果想要治疗,需要去看神经科或者心理科。她从没有专注在自己身体的毛病上,除了割掉腋下的汗腺。那是她此生做过的最大的医学治疗。这让她在昨夜那个短暂的、和多莫不太一样的吻里仍然能够保持腋下的干爽。
她说服自己放松下来,慢慢地追索过去,为突如其来的紧张做出合理解释。这是一种焦虑,只有准确面对才会逐渐平复。她想究竟又是为什么,这样的不安会再一次侵袭,脑海里却突然浮现出一幅异常生动而清晰的画面,唐杰宇的双手揉搓着她的身体,后来他还趴在她的身上,在她挺而翘的乳房之间擦来擦去,像一把锯齿在锯一块木板。后来她枕在唐杰宇的肩膀上,小工作室的热浪把他们的肉体拧出黏腻的水珠,拧了一次又一次。
掐指一算,和唐杰宇相识也有十六七年了。好多过去都淡了。十六七年就像是在昨天,昨天只比今天早上早一点,而今天早晨已有几光年那么远。
她想起那时候,她才大学刚毕业,和另一个中文系毕业的女孩子在望京一起租了一间小地下室,一边上设计培训班一边考研。唐杰宇央美毕业,在培训班代课。2004年冬天,他经常穿一件沙色阿卡巴卡大衣,围一条灰色方格围巾。人又高又瘦,大衣荡在身上,还能容下另一个他自己。他俯身改图时睫毛老是垂下来,很长,但不浓密,像发绡了的帘子一样遮住眼球。
唐杰宇有女朋友,名叫甄丽,在798一个画廊里卖画,老板是个美国人。他们的生活路径一直都在美院,附小、附中、大学、研究生。两个人就像是挂在美院这棵树上的两片叶子,坚持不懈地挂了十年。第十年,他们终于从大树上飘落,但落得不远,也在望京租了一间公寓。唐杰宇自己开了小工作室,有一单没一单地接着活,生意并不好。唐杰宇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当枪手,他帮一些家居企业做设计,曾经出过一款卖得不错的台灯,但是那台灯包装盒上的设计师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甄丽比唐杰宇赚得多,工作室的开销基本上是她付的。勉强撑了一年之后,他们开始频繁吵架,于是唐杰宇出来代课赚钱。他那阵子过得很不开心,觉得自己在培训班上课十分屈才,这没办法给他安全和成就感,最重要的是也根本赚不到钱。一切的不顺遂都让他常常抱怨。苏珊是一个成熟的听众。
逐渐唐杰宇给她改图的时间远远多过其他学生,教她时也格外用心。两个月之后过年,培训班放假十天。假期结束以后,唐杰宇没有再回去,她也没有。甄丽不能放弃画廊的工作,那是他们赖以支撑的收入来源,唐杰宇的工作室需要一个员工。他承诺在那里苏珊可以更快地成为一个设计师。他们是在创业,他们可以一起成功。确实,未来远不可及,而唐杰宇伸出的手就近在眼前,就这样,苏珊找到了一份工作。四年来不间断打工赚的钱,就是为了实现梦想。她揣着一沓薄薄的纸币到唐杰宇的工作室去上班。过完年,唐杰宇的工作室要付半年的房租,需要她的五千块。唐杰宇说,不会太久的。她很快就会成为一个设计师。不,她已经是了。
去了工作室,大部分时间她都在干些零碎的工作,一开始,他们做创意礼品,尝试了很多的产品,找了很多的代工厂,但是做出来的东西几乎全无销路。甄丽补贴的十万块钱很快就赔光了,没活时唐杰宇只能以一个编外设计师的身份打黑工。他除了画设计草稿,其他尚未捋顺。后来苏珊想,她大概见证了唐杰宇此生最狼狈的时刻。在那间工作室里打扫卫生擦马桶的她很快就后悔了,但是没有办法,她已经掏光了身上所有的积蓄,从租了半年的地下室搬出来,融化进了不到三十平方米的小工作室的角落。她把自己搁置在一块防潮垫和一块旧货市场扛回来的单人床垫上。
几个月之后,在出版社兼职的一个同学说社里需要定制五千份无纺布手提袋,问苏珊有没有兴趣设计个logo看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她画了一张图给出版社,对方还算满意,给了她五百块钱设计费,让她做了一点修改之后社里再找工厂加工。她舍不得放掉这个机会,对出版社负责的编辑提议手提袋的大小尺寸用材选料,唐杰宇的工作室可以全包。或许因为她扑面的青春,那个戴眼镜的男编辑很痛快地答应了。五千份对于工作室来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数字,但唐杰宇和甄丽没有合作工厂,最后找到的最便宜的一家工厂,生产出来的手提袋每只赚了一毛五的差价。
但是这足够她兴奋了。多少年之后,当她每卖一个一千多欧的包拿到七欧的提成时,她也是兴奋的。她的第一个大客户是一对中国姐妹花,她们一口气刷了十二个包。一个小时她就赚了差不多一百欧。她没有羡慕她们的奢靡,而是专注在自己小小的满足上,她已经学会了适当的满足。
可那时候她不懂满足,卖了无纺布袋子之后她不再甘于在工作室里打水拖地,她建议唐杰宇去开淘宝店。她拿出来一本画得乱七八糟的笔记本,说他们可以卖各种各样的定制包袋。2005年,一切的可能都更可能。唐杰宇第一次赞同了她的建议,包包袋袋卖得还不错,最好的时候,一个月每款包会有两百多单,这成功得益于人们对廉价品的慷慨。在没有成为知名设计师之前,苏珊用她不专业的技术大量生产着不值钱的图案,这些图案死贴着帆布做的包包袋袋,这些包包袋袋挂在一只又一只迥异的胳膊上,每个胳膊都挂二十块、三十块的样子。她看著这些图案被粗糙地印在帆布上,后来又被印在一些大量定制的无纺布袋子上,从前设计师只是一个梦想,忽然间就落实在了帆布和无纺布袋子上。不管落实在哪里,她的指尖碰触到了她理想的指尖。
那是她此生最初以及最后的“设计师”体验。
3
她把杯盘刀叉和一只牛奶锅扔进洗碗机,听着它们叮叮当当翻搅其中,烤箱上有一卷用了一半的锡纸,她想要收到橱柜里去,拿起来时却被边缘的锯齿划出了一道血痕。她捏了一会儿这条血痕,疼痛缓解,只留一道凸起的鼓边。她把唐杰宇的微信又翻出来看了一遍。他问她有没有要回国的打算,还是已经决定在意大利留下来。他说他的公司现在有几个空缺的设计师席位,如果愿意的话她可以考虑。他发来几个链接,一个是公司的网站,一个是天猫的店铺,另外几个是B站和YouTube上的小视频。网站和店铺不新鲜,他从前就发过链接,也许是忘了,所以又发了一次。视频拍得马马虎虎,质量一般。如果多莫看了,一定会对剪辑和文案提出许多质疑。她想象他举着果酱刀在视频前画叉,有片刻觉得多莫在工作时还是有魅力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起他的魅力了,而这时的回想让她心里感觉到了一点放松和安慰,她想,多莫才是唐杰宇他们要找的专业人才,而她,这些年早已经不再肖想“设计师”这个称谓。现在资讯很发达,许多的称号都不再由别人定义。网络上挂着密密麻麻的设计师,多如牛毛。
她现在连牛毛都不是,这个唐杰宇未必不知。分开之后,曾经唐杰宇在她这里就只剩下一个qq账号。几年之后,他们不再像从前那么尴尬,偶尔还会互相留一些不逾矩的问候。后来有了微信,他们又一次加了好友。只要她想,就可以找到他生活的踪迹。网络世界里,他们谁也避不开谁,曾经的联系,若还有一点血丝,就能结出来一张网。苏珊知道,如果自己不是到了罗马,而是混在一个臭水沟垃圾堆旁边,这张网就不会被织起来。
她揣测他为什么发消息来,也许是平静的生活少了许多刺激,也许是想看看贴着罗马标签的苏珊到底有多少价值。大概她在他眼中已经从一只无纺布袋子变成了一只奢侈品包。她不再挂在网上任人点击,而是放在罗马那个18世纪的宫殿里的架子上。接近她需要有走进店门的勇气。走进来,摸一摸,拎一拎,但不买。这些年他们这些店员早已各个目光如炬,遇到那样的顾客,都会有礼貌地拒绝,说那只包不太好拿下。如果对方坚持,他们会翻出iPad,让顾客好好地从每一个角度来审视这个包的美感。唐杰宇的手伸了过来,她辨别伸向她的这只手掌,判断他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何种趣味。
她擦好了餐桌,重新拖了地,坐在圆桌边喝第二杯咖啡。后来又从洗碗机里端出碗盘,一只一只摞进膝盖边的抽屉里。做完这一切,已经过了十二点,一天的一半这么迅速地消失,她觉得遗憾。从前她觉得时间难熬,现在她觉得青春短暂。她不会再因为什么人的话在心中点起火种。
她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用吸尘器把客厅整理一下,多莫就打电话来,问她晚上要不要出去吃饭。他说求婚太过匆促,没有仪式感,要做一个小小的补救。
她说前一夜和同事在酒吧待得太久,到现在身体都很疲累,不太想出门。多莫问她需不需要自己晚上过去,她说不了,她更想一个人待着。
挂掉电话,她真的感受到了一种疲惫,想要马上躺到床上去。但不合时宜的画面再一次侵入脑海,多莫稀疏的头发倒挂在白色的枕头上,双眼半睁半闭,在她的身上摸来摸去,他的胸口有金棕色的蓬松的毛发,一路延伸到肚脐的下方,那里有一个引擎快要坏掉的发动机,四冲程循环动力不足。她不想被这样的场景占据夜晚,以免引来更深刻的自我怜悯。她把咖啡杯扔进水槽,接了些水泡着,懒得再沾湿手指。她走进卧室,拉下了外面的木质百叶窗帘,房间里霎时暗淡许多。一小格一小格的缝隙里透出的光,把床面晃得波光粼粼。她平躺在床上,把多莫的形象抹去,企图继续昨夜未完成的仪式。一丝气流缓缓地注入了她的身体,就像一根问罪的手指指着她的宫殿。但是那个华裔男孩子不肯来了。他给她的吻已经变得模糊。她极力想象,却无处追寻。她的所有空间都被唐杰宇填满,她费力回避着他的形体,可是他总是强硬地挤掉其他一切。
她在幻想中冲上了高峰,不能自拔。许多年过去了,她不知道在这种意淫的自我安慰里有多少次回味和唐杰宇的第一次。那些曾经没有注重过的细节慢慢地在无休止的回放中变得异常清晰。唐杰宇的体液润湿着她的嘴唇,让她感觉到耻辱和爱恋。她从前没有觉得她爱他,现在也不承认。但性显然是另外一回事。她拽起被子的一角,把腹部的汗水擦掉,身体上的亢奋没有平复,她想也许还有第二次的可能性。
他们做过多少次?也许十次以上,也许根本没有。能记完整的只有第一夜,那晚她原本已经入睡,办公室里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她迷迷糊糊摸黑去接。唐杰宇在电话那头说他还有大约十分钟到工作室,到时给他开门。她一下子就醒了,把弄乱的毛巾被重新叠好,一点多钟,路灯的柔光攀上三楼的窗户,她没有关窗,也没有套上外套。她穿着一件旧T恤和一条旧短裤,没有戴好胸罩。夏天还没有完全到,可是北京的气候已经变得闷热。他好像喝了一点酒,急匆匆地走进贫困线的前沿地带,果决地脱掉她的衣服,后来那间三十平方米的小公寓的所有角落几乎都沾染过他们的汗水,或者是她的汗水。因为唐杰宇把她剥脱之后,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湿?
结束后他去简易的洗手间冲澡,擦干净自己骨瘦如柴的身体,顺便把浴室的地面和马桶都清理了一遍。那本是她的工作,他看上去对她清洁的结果并不满意。接着他们收拾办公桌上弄乱的一切,像是战壕里的两个经历过一场混战的士兵,慌慌张张地从噩梦的边缘惊醒。他们都感到了后悔,但没有停止。她想要把自己的一半重量攀附在唐杰宇的身上,想必对方也是。不管那重量到底是什么,他们都难以各自撑起全部。她毫不怀疑甄丽很快就知道了自己和唐杰宇的偷情,因为她的脸上满布阴云。那之后没多久的一天,甄丽就从墙面上拽下一张设计稿,扔在她的脸上。力度比想象中还要轻,纸片拂面而过,心却坠到了肛门腺。
在两个女人之间,唐杰宇审时度势,做了迅疾又正确的选择。
当年的分别并不愉快。那时,唐杰宇还是一个有点不切实际的有梦想的青年。赚了一点小钱之后他不再满足卖那些廉价的产品,他想要做一支笔,是支高级一点的笔。她迎合了他,設计了此生她的第一个“作品”。但成本太高,一支做下来三百块,这种“高级货”在淘宝上卖不出去,他们赔得很惨。唐杰宇把所有的过错都算在了她的头上,包括他和甄丽之间的争吵。她在那次失败中想明白了一个现实:自己都不高级,怎么可以做得了高级的物品。她扔掉了睡旧的铺盖,真正地净身出户,走前她还是想要拿回来自己付给唐杰宇的五千块钱。原本她和一个考研的女孩子合租在一间地下室,原本她们要一起考研,原本那条路笔直正规,是她错了过去,走进了一个死胡同。现在那女孩子沿着大路顺利考上了研究生,开了学要搬到学校去,而她灰溜溜地回来了。房子多租了两个月,女孩子大发善心,留给她免费住。她躺在那间地下室湿漉漉的床单被罩里给唐杰宇打电话,问他要钱。唐杰宇拒绝了她。
卖帆布包不是赚了钱吗?她问。
帆布包顶几个钱。唐杰宇这么回答。
至少当作工资给我。
唐杰宇挂断了电话。
可后来,他还是有一天来了她的地下室,他们既快慰又忧伤。他将他的头枕在她的肩膀上,她将他的眼镜推到一边,并没有好很多,他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硌得疼。他有一点害羞,从前他不那样。他只想拥抱她,不想看到她的身体,也不想自己被看到。两个人在热浪中奄奄一息,汗水湿腻腻地在屋内蒸腾,他们可以听到排水管里的污水哗哗流淌,那样的污水也在他们的管道里纵横四海。他最后给她留了一千块钱,她就那样苟延残喘了下来。
一年多以后,她在商场里看到一支笔,上面有一个名牌标签。她站在玻璃柜台前盯着看了许久,它和她隔了一面玻璃,像是隔了万水千山。这支笔的上半部分是非常名贵的黑檀木,笔身下半部分是未经任何电镀处理的黄铜。它们最后的融洽,由亲密接触来完成。更多时候,大家将其称为“包浆”。包了一层什么呢?油?汗液?还是黏腻的情绪?占有的快感?渗透和改变的满足?这支笔最终会因为氧化而改变颜色,因为每个人体质不同,使用频率、环境因素、汗液分泌不同,而留下独一无二的印记。
它最终去了好地方,她痛快承认自己的无能,且由衷高兴。甄丽那年冬天在画廊里卖掉了几个同学的画,拿到了一笔较大的抽成。四五个央美的学生画了四五百只眼睛,十几张画密密麻麻挂满了798一个不扎眼的小画廊。它们長在墙壁上,有密集恐惧症的人进去转一圈就头晕想吐。
甄丽卖掉了眼睛画,定位准确,把佣金一分不少砸进了工作室的产品推广宣传,于是唐杰宇把这支赔了钱的笔带到了当年的米兰家具展上,他们俩租了一个两平方米的小展台,那地方小到只可以站唐杰宇和甄丽两个人,多一个都嫌挤。笔和其他的小物件,宽宽绰绰地躺在展台上。它们还没有被包浆,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感情,它们躺得坦然又骄傲,毫无畏惧,它们从淘宝到了米兰,就有了气质,就值得被珍惜。后来它们被一家大厂商看中,放在了珠宝柜台里。
苏珊再次看到它时,那支笔正陪衬着一群大名鼎鼎艳光四射的戒指走红毯,它和它们玩在了一起,再不低廉。她仔仔细细俯身看了这支笔的价格——一千八。和戒指比起来,相当便宜了。买不起戒指的人会买它,就像后来,很多买不起包包的女孩会买一个钥匙环。
这支笔挺讲究的。售货小姐这么说,除了黑檀木,还有核桃木黄花梨木的笔杆。小姐,您需要哪种?
她笑了笑,说,谢谢。我哪种都不需要。我来看看首饰。
她说完继续扭头去看那些珠宝。原本她就是来看这些昂贵的闪光物件的。她看那些远离她的东西,俯身去看。她看看到底它们之间还有多远距离。她的手从玻璃展柜上剥脱下来,玻璃上留下一只湿乎乎的手印,像只骷髅。它们慢慢变小,消失。她的皮肉里包裹着的真实的骷髅,也要消失的样子,她的手软了下来。
那时已经有了新的开始,她从小地下室里搬了出来,住进了一千五一个月的分租居民楼。人活着,总会有好的事情发生。她的好事情,就是遇到了一个朋友。这位朋友说,我在夜店卖酒,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卖?
4
她就知道想象的闸门不能打开。一旦打开,就会流向不愿回想的那一面。第二次的高潮是不可能了,她已经完全地平复下来,眼皮很重,盖着不断微跳的眼球。她放任自己睡一睡,现在她有大把可以安睡的时间,过去的苦恼都已经过去。
下午三点,光线很明亮,整个罗马的天空都蓝得透明,不用往外看她就知道。自然的光影在古老的城市来回变换,空间、氛围和光线交叉呈现。她面前是白色的窗帘、两把椅子、红色坐垫、长排暖气,很热。被子很轻、很暖。她现在睡在罗马,而不是那张床垫,也不是那个地下室。可是唐杰宇也不在那个小工作室里了,他们都变得更好,真是的,他为什么也要变得更好,比她还好。
她泡在倦怠中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太阳正在滑落,留下一片彤红挂在天际。从罗马城的每一扇窗户往外看,落日都会让人屏息。来罗马最初住的二战后期的那栋房子,是一个建筑师的父亲建的,在罗马的郊区,站在露台上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峰。那个建筑师把自己继承的那栋房子租给了形形色色的住户,她是其中一个。他曾经对她感兴趣,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情人,这样就可免去一部分的房租。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那时候她还在念书,没课的时候就到一家中国人开的餐馆打工,餐馆老板也问过她愿不愿意接受赞助,她也拒绝了。还好,这些人没有勉强她。他们就是问问。也许他们还问了很多别的女孩子。她拒绝了他们,他们也没有怎么样,也不会觉得尴尬,这个问题就像是问她天气怎样、过得如何、有没有吃饭一样自然,过后大家就都忘了。
她没有开灯,只是把木卷帘重新拉开。楼下的庭院里传出嗡嗡的人声,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在窗前坐着,感受到了一种孤独。多莫四点多钟发来消息,说晚上还是回来看她,他买一点吃的,她可以放心休息,什么都不用准备。
她走到厨房去喝了一点水,一股冰冷灌入腹腔,整个人才算完全清醒。她不喜欢这样的黄昏,总是带有惆怅和忧伤。半个窗户透来的暮色中,所有的黑暗寂静都将来临,她有一点点惴惴不安,腹部再一次开始酸痛,似乎所有的器官都在坠落,马上就要坠到肚脐。她只好打开了所有的灯,包括橱柜上的射灯,发消息给多莫:你什么时候来?
迟迟没有收到回复。后来她决定冲个澡,哗哗的水声冲掉了几次电话铃声。她出来之后看到几个未接电话,其中一个是多莫打来的,她回拨过去,多莫说真的很抱歉,因为一直没有收到她的消息,还以为她并不想被打扰,所以有了新的安排。他和同事一会儿打算去酒吧,如果她愿意,可以随时加入。她说不了,不想连着两天都在酒精里泡着,让他们好好玩。
我爱你。挂电话前多莫说。
我也爱你。她说。上唇的皮和下唇粘得很紧,这让她每次张嘴都有点吃力。
和多莫讲完,她翻手机看了看后面几个电话,一个是通信公司的推销电话,另外两个是那个华裔男孩的。那个年轻人,经济条件也不是那么好,不然怎么会开一辆马上就要报废的菲亚特汽车。门板都在摇摇晃晃,车窗有一只坏了,摇下来就再也摇不回去。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弄坏的,说了声抱歉,要从钱包里拿给他修理费,但他一再说没有关系。虽然他没有多加解释,但是她很快明白这不是自己的过错,这辆车本身就应该报废了,他们坐在上面,并不应该驶向一个住宅,而应驶向一个垃圾堆或者废铁收购站。她感受到了男孩子的惭愧和羞赧,他说这是他哥哥的车,很快他就会有自己的一辆。
她想要回拨,问问他有什么事,但还是按捺住一点好奇。她不知道他为什么打电话,她对自己说:我不那么特别地想知道。如今她要在现有的选项里选择,而不是增加一个选项。我不感兴趣。她这么想,但是好奇并没有被驱散。她觉得小腹的酸胀又来了,这次她觉得是窗户里渗进的冷气造成的,于是从椅背上拿起了多莫穿过的鼓鼓囊囊的针织套衫穿在身上。
那个男孩子的入职面试是由她来做的,他的语言能力不错,除了中文之外,还会西班牙语和一点法语。这之前他在一个酒吧里打工,怎么赚也不能在三年里供完自己的学业,所以光大学就读了六年,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工作。
她没有打探他的家庭背景,这不礼貌,更何况谁还看不出来呢。他是寒酸的。面试时他穿着一件H&M的翻毛外套,领子上的假羊毛卷成一团。他的牛仔裤不是很合体,也不够整洁。那时候他的形象和现在完全不同。至少现在他看上去精致了很多,就算长得不很出色,也有脱胎换骨的潜力,一切才都刚刚开始。
她刚到店里的时候也是那样的,店里每一个人的轨迹都有一段相似。大部分挣扎向上的人都相似。那时候她刚上罗美的研究生,每年要繳两千多欧的学费。她回想往事,觉得勇气可嘉,换到现在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吗?她并不确定。为了学设计,她在罗马又重新念了一遍大学,毕业的时候已经三十岁了。之后又用两年半拿到了硕士学位。那时她的经济状况因为这份工作已经好转很多,身边也有了更多中国朋友,他们大多数都在做代购和导游,和她联系也不过是为了赚一点钱。并不是所有在外的中国人都有余裕,像她这样的比比皆是,在这边自己供自己读书是一种能力,没有人会瞧不起。
三十二岁她遇到了多莫,他来店里买东西。当时别人都忙,只有她闲着。她问他有什么需要,他说看看衬衫,但不知道要选什么。于是她给他拿了几件经典款衬衫来搭配看看。他试完无论合适不合适都说可以,再拿来几件,也是都说可以。后来她又给他看了一些领带,他也都说可以,再后来她推荐给他一双鞋,他说很好,连试鞋时的袜子,也说可以。她还以为他是客气,没想到他说“可以”就是要了的意思。到后来她把那些款式全拿给他,他将尺码合适的都要了,尺码不对的也要了。她再三确认,他还是一次性拿了二十多件衬衫、一双鞋、两条领带和几双袜子。那是她到店之后最高光的时刻,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在白忙一场,结果因为多莫,她第一次排在月销售榜首,拿了500欧的奖金。
那时候她觉得这个客人高高大大,看起来有点憨厚,好像没什么主见,也不那么自信,他走进这家店时的体态、频频翻看手机的动作都在佐证他些微的惶恐。她想大约是他不习惯这样的购物场合,就像自己第一次让丝芙兰的柜哥化妆时也出了很多汗那样。后来他果然又来换了一次尺码,那天他们交换了电话。她感受到了一种希望,没有久等,多莫第二天就申请和她约会。那时她刚刚完成对自己的安慰,身上散发着奇特的味道,一个送比萨的男孩子闻到了,站在门口,皮肤开始发红。她从他手里接过盒子,假装不经意地用指尖蹭了蹭他的手臂。他被引诱了,脸涨得通红,那时候她的电话铃响了,她说了声谢谢,就关上了大门。她觉得好笑,对自己又有了一点信心:她对男人有吸引力。她愉快地接了多莫的电话,一切都很顺利。多少年来,她终于可以正正经经体体面面地谈一次恋爱,从核心到外观,都在基本的标准之上。多莫说自己在电影公司工作。她想他收入一定不菲,不然也不会有买那么多奢侈品的余裕。如果换作现在,她一定不会这么想。可是那时她还可以称得上“年轻”。只要年轻,就有年轻的愚蠢。
赴约那天,罗马落日很晚,直到九点钟,晚霞还在远处的天际停留。但是大街上已然少了很多行人,街面上的餐厅逐渐热闹起来,九点半左右,多莫预订的位置两边都坐满了人。人们挨得太近了,她不能轻松讲话。不过,即便是人不多,她也不会敞开怀让多莫去了解她。那晚他们吃完晚餐,多莫没有带她回家,而是去了附近的公园。她想这是他要认真对待这个感情的信号。他们走进公园时已经是夜里的十一点半。公园里的草应该很久没有修剪了,所以他们几乎隐没在草丛里。几个世纪前的高架水渠在他们的身后,尚未倒下的有十多米高,而断壁颓垣随处可见。
晚上的园子十分寂静,一只爬虫从她的脚边爬了过去,动作敏捷,有灵活的尾巴。她觉得那是壁虎,在夜里她只看到它的身形晃了一下,蹭着多莫的鞋子滑入草丛。多莫穿着那天从她那里买走的鞋子,一双差不多人民币一万多块,看上去平平无奇,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但是这种味道在草木深处没有作用,蚊虫在身边萦绕。也许是晚餐的一点酒发挥了作用。她放松了一些,抬起头,微笑着对他说:
这时候需要花露水。
葫芦树?
花、露、水。
那是什么?
防蚊虫的很好闻的香水。这两天房间里已经有蚊子了。她指着前方,那个地方那么多草,肯定会被蚊子咬死。
放松点,蚊子没有那么邪恶。他说。
我一点也不放松,更不放心。她心里想。
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黑黢黢的,也没有任何一盏灯。只有西南角落的教堂的十字架,远远地亮着白光。他们就着月光走了一刻钟,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停留。一开始他们想要坐在树下的木头桌椅上,但是树下的蚊子很多,只要一停下来,它们就蜂拥而上。这下他晓得了蚊子的可恶。他们只好继续往前走,后来他们走过了一条专门辟出来的跑道,在细长的道路上走到乏味,于是又走进了草丛。他们在无所适从中来来回回,但公园太大,中间的出口很少,他们都感到了疲乏。
为什么这个公园的草现在长这么高?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是草坪,现在是草丛。
可能因为夏天长得快。
他们最后站在一块平平无奇的空地上,都懒得再走下去。
怎么办?
不然就在这里。
好的。
他们在站立的地方看了一圈,它并不能让人满意,草长到她的大腿、他的膝盖。但是他们谁也不想再继续游荡。他们走过了草丛,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把腿伸展在蒿草的毯子里,奇怪的是,蚊子没有再来打扰。
我可以再多了解一点你吗?呼吸平稳之后,他说。
可以,但是你还想知道什么?刚才吃饭的时候,我已经告诉你我来了意大利几年,都做了什么。
你知道我想知道更多。
那我想要先了解你。
好吧,我承认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他自嘲地说,我已经单身一年多了,这之前我和一个建筑师同居了一阵子。
你们在一起多久?
大概有十年,或者九年。后面的一段,我不太确定还算不算是在一起。我们分手后她还在我那里住了半年。
讲讲。
一开始还好,我们除了工作还有别的交流,但是从大概五年前开始,她换了一家公司,那之后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工作,回来以后就画图纸。忙起来一个月要出差三四次,虽然都是在博洛尼亚、佛罗伦萨这些地方,但是一走也有好几天。她出门之后我常常会到她的书房里坐着剪片子。她在的时候是不允许我进去的,因为她把东西扔得很乱,但是有她自己的逻辑和秩序。是她个人的世界,我不懂,所以我就会成为干扰。但是你看,她出差之后我常常去那里过我的时间,那个房间里有一盏宜家买来的工作灯,还有一个很老旧的榉木书柜,她的桌子上摊满了图纸,还有一些换下来的衣服扔在一只单人沙发上面。我帮她洗过几次,她也没有发现。还有一天我喝咖啡不小心泡湿了她的一张图。
那怎么办?
我把那张纸扔在了纸篓里。
她没有发现?
完全没有。
万一是一张很重要的图……
但那张显然不是。它只是杂乱生活中看似重要却一点儿也不重要的东西。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分手了,她还是我的室友,开始给我房租和水电费。有一次我们的洗衣机坏了,她叫人来修,我们还平摊了钱。一个人25块。
你还在她的书房里看书?
再也没有过。
那么你还和她上过床吗?
也没有。她对那方面并不是很有兴趣,而且那时候她又多了一件事,一到假期就要回她妈妈家住。她妈妈家在西西里,她们关系并不好,她给她妈妈找了看护,但是她妈妈太老了,随时都可能死掉。只要她妈妈一来电话,她就要回去。每一次回去的时候都一副赴死的样子。我们好着的那会儿,事情还没有这么频繁,后来她几乎每隔两周就要回去一次。航空公司应该推出一种飞行卡,就像地铁卡一样,她的钱一半都用来买机票了,另一半用来支付护工费。所以她越来越在乎钱。
回去以后做什么?
她们在乡下有一个小别墅,她在客厅画图,可以正对着庭院里的风景,她妈妈就在院子里晒太阳。晒多了就回到客厅坐着,然后再出去晒。
她们也不交谈?
我想也没什么好说的,更不需要。她妈妈的人生现在只剩下等待。她的可能还多点,至少还有图纸。
从他们的角度往西望去,是一片不小的池塘,十一点半左右,她看到池塘那边闪闪发光,萤火虫飞了起来。夜风轻轻拂过他们的面颊,她心里盘算着他究竟什么时候会吻她。
你为什么不问我们为什么分手?过了一会儿他打破了寂静。
因为都是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如果你们后来还可以住在一起,就没有多么严重。
确实不严重。有一天,就是很偶然的一天,大概是一个周末的早晨,我送她去机场,她从那时开始就恐惧每一个回西西里的日子。我对她说如果不想回去,或许可以改成每个月回去一次,可是她忽然在车内暴怒,脸涨得通红。她开始数落我对她生活的漠视,说受够了我平静的生活态度,可从前她觉得这很好。我对她突然的暴怒感到惊讶,于是我就对她说,你不是曾经觉得很好吗?大概这句话也激怒了她,她冲我大吼,说自己早已经过够了撒谎的日子。她不爱我,我也不爱她,但是我们还要装作相爱,生活在一起。
那么你那时候还爱她吗?
我以为是,但后来也不确定。只是她提出来分手的时候我并没感到十分难过。后来她在西西里只待了一天就回来,她不再怒气冲冲的,我以为就没事了。但是她还是坚持要和我分居——这也没有什么区别,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各睡各的了。半年之后,她终于有了新的男朋友,就从我那里搬出去了。有时候他们去酒吧的时候也会叫上我。
那么你会去吗?
这不是什么问题。我们现在是朋友。
她隐约地觉得一点不适,一开始他说前女友是“建筑师”时,她得到了一点满足。她跻身在他的审美线上,和那个有着“正经”职业头衔的女朋友至少同等的体面。但往后他说了这些,她觉得他是被抛弃的一方,这是一种无能的显现。她想要用浅薄的虚荣盖过这种无能,但收效甚微。不妙的苗头开始显现,她极力让自己正向,为了扭转局面,她从石头上跳下来,朝池塘走去。我们去看看,她说,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真正的萤火虫。我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
是科普节目吗?他跟上她。
不是,是爱情片。
为什么爱情片里会有萤火虫?
男女主人公流落荒郊野外,就像我们现在一样……但是一点儿也不恐怖,他们会看到萤火虫飞舞,他们的爱情也在萤火虫之间飞来飞去,然后他们就互相看向对方的眼睛……
也像我们这样吗?多莫开玩笑似的问。
她勉强笑了一下,心里还是觉得别扭,别过眼睛继续说:男主人公会给女主人公捉一只萤火虫,握在手心里,然后在她的眼前打开。然后他们很可能会接吻。再或者有人会捉一大把萤火虫,把它们装在瓶子里,再然后他们还是会接吻。
所以萤火虫根本就是为了让男人女人接吻。
是的。
把它们捉住是何其残忍。
是的。但他们把这称为浪漫。
他们往池塘边走过去,萤火虫果然在夜空里低低地飞行,翅膀振动发出嗡嗡的声音。
它们不仅仅是一種动物。通常,只要有发光器官的甲虫,就会被称为萤火虫。而且,它们吃肉,最常吃到的是小型蜗牛、蛞蝓、蚯蚓,水生萤火虫幼虫还吃贝螺。他边走边说。
你怎么知道这些?
年轻时有一段时间我也做科普节目。都是播给孩子们看的。而且,这些昆虫确实应该出现在爱情剧里。它们发光就是为了求偶, 有些种类的萤火虫只有雄虫有发光器官,而有些种类则双方都有。有些种类的光是一闪一闪的,有些则是持续不断地发光。这种信号是因种类而异的,在长度和节律上都有所不同。雌雄识别的关键是雌虫在接收到雄虫光信号后两秒钟应答。但从外表看起来,整个树丛或森林是在同步发亮。并且所有萤火虫都只在夜晚发光,因为在日间它们的光不足以强到能吸引同类的注意。
夜晚是一个很奇异的存在。
是的,他停下来,讲讲你。
来意大利之后,我一直忙于工作学习,没有恋爱。
是吗?他显现出不相信的神情,你这么迷人……
我确实是。她的笑更勉强了,我只是缺少时间。
她开始讲一些男人追求她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混入夜幕,被流萤搅散,都是星星点点的碎片,没有人追究真假。那些故事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合适的男主人公,可以和她一起站在池塘边,享受只有电视剧里才配拥有的场景。萤火虫在他们之间飞来飞去。在她说话的过程中他好不容易抓住一只,握在手里,然后用他的一只眼睛在手指的缝隙里看它在黑暗中的光度。她假装很好奇地看着他,但是当他说要把那只虫子从他的掌心传给她时,她拒绝了。
我其实很害怕这种虫子,有时觉得恶心。
于是多莫放开了它。我不得不承认,他说,我也害怕萤火虫。当我准备去抓这只昆虫的时候,它和浪漫搭不上任何的关系,它完完全全属于昆虫纲昆虫。它是虫子,而不是人们幻想的爱的光明。
他最后还是没有吻她,他们从池塘往回走,经过一条松软的土路,跨过一道又一道从高处摔下来的水渠的内脏,然后是落叶植物新陈代谢产生的腐败性柔软,接着是刮得腿又痛又痒的年轻强壮的杂草的身体。草太深了,他很绅士地伸出了手。
可以吗?他问。
我之榮幸。她回答说,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她的指甲盖上涂着刚从KIKO买回来的指甲油,才一天半,甲尖就开始褪色。那没有关系,在深夜里什么都不太清晰,她涂了深李子色,在黑夜里是一种比黑色更有亮度的黑色。
5
她从未爱过多莫,从未。这毋庸怀疑,她心里清楚得很。
他也不爱她。她觉得承认这一点才够真实。他们可能一开始真的谁也不爱谁。但他们现在打算结婚。一个人挣扎很累,这辈子她都渴望他人的赞助与支持,到如今那人显然不是多莫,也不是在她生活中出现的任何一个。她自认欲求不大,不需要建塔五层,起房四百,她奋力拼搏,已经力竭,不再渴望成功,只想要衣食无虞。
她也一直想要走捷径,因为正途太苦涩。但是她时运不济,于是在怪圈里打转轮回。这些年时运不济的也不止她,大家都在欲望的地狱煎熬。她身边都是俊男美女,学历也普遍高,平时很会穿搭,走在罗马街头也极其吸睛。因为可以在很多品牌享受内售货折扣,在这个行业工作一段时间之后,人人都是一柜子的奢侈品。大家都说他们这种人势利,然而势利是活下去的必要手段。品牌是鼓励店员和自己的VIP客户培养感情的,店里做过不少邀请活动,经她手的就有各种时装秀场邀请,三星米其林晚餐,旅行包头等舱、包五星级酒店,和名人进餐。这些活动有些她可以陪同,对这些活动还有新鲜感的那几年,她陪过一些国内来的明星富贾。一夜情的邀约不在少数,但那都是太过低廉的赞助。她权衡再三,尽数婉拒。
她想要的赞助从来都不是这个模样。
有一天,她随便上一个国内的网站,有人在上面问:被人赞助需要付出什么代价?网络世界真假故事参半,她滑着滑着就觉得无趣,关掉页面的那一刻,一个加载慢的答案里忽然弹出了一张照片,看上去十分眼熟。她心头一震,急忙重新打开网址,翻回之前的答案。照片加载中,她先看了那个人的回答。写答案的人说,她以前有一个朋友,曾经想当设计师,想要出国留学,于是和她一起在夜店卖酒,卖酒的间隙里还在读语言。那时候太辛苦,喝到胃穿孔输完液也得继续来。这过程里,那女孩子一直在找赞助,找到赞助之后就出了国,代价是什么,代价就是这张照片。你在照片里看到了什么代价就是什么。
那是在夜店拍的一张照片,它浮现的时候,她的所有毛孔里都凝出了冰冷的汗珠,除了腋下。一个脸被打了码的女人被一个外国人搂着,在喝一瓶洋酒。她烫了头,穿着低胸背心,搂着她的一只胳膊从她的前胸绕过去,胳膊遮住了乳沟,那个外国男人的肌肉小臂上文着:道德神仙。
苏珊曾经上网查过这几个字。但是仍然不能够十分清晰地搞明白它们的意义。她不知道那个外国人搞不搞得明白。至少彼时彼刻她根本无心去搞明白那几个字。她只想赶紧再卖掉一点酒。
她看到这张照片时,已经是2018年,时间过去了十年。照片让她浑身冰冷,但那不是恐惧,而是回溯时空的悲凉。她起身站到窗户前,看到的是一个黑乎乎的夜。罗马的阳台、花园墙、街道在十点以后都沉寂下来,可北京仍熠熠生辉,一切都才刚开始。后来她又想起还有时差,所以那一边也不是熠熠生辉了,而是那两年,她每天工作结束的时刻。她没有这张照片,也记不起究竟是谁拍的。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下载并保存了它。
2008年6月是她卖酒的尾巴。奥运会即将开幕,好多人到北京去,但是道路被封锁,北京城限制人流,于是人流就细成一根奇怪的线,能够在这条线里出现的点,都是高级的点。她在众多高级的不高级的点里面,既无法融入粗线条,也挤不进去那根细线。就在那时节,她这个不足为道的散点,飞离开了北京,去罗马的路不止一条,有千万条。
被拍下那张照片之前她做了一个小手术,把双侧腋下的汗腺都割掉了。那时候她还很疼,喝酒的时候尤其疼。两边的伤口迁延很久都不肯愈合,可能和她没有忌酒有关。刚到罗马的时候,腋下还有一点感染。后来那些病菌终于消停下来,但是被感染的地方留下了两道深深的疤痕,这些疤痕和褶皱杂糅在一起,只要她不刻意抬起手臂,没有谁能看得到。照片里她在喝酒,她喝酒的时候,手臂抬了起来。疤痕还是翻起的鲜肉,那两条扭曲的红色挺显眼的。这也没什么,她从此杜绝了和那些微小细菌的共存。
在北京地下室挣扎的时候,她一直都想找到一个sponsor(赞助人)。后来在卖酒,有两次她几乎接近了潜在的有可能的赞助者。一次,她在酒瓶子的背后画画,被一个捷克人发现。他说愿意赞助她出国念书。苏珊等待他的后文,但是喝完那瓶酒之后他再也没有在她上班的地方出现过。还有一次,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已婚商人,朋友介绍他来的时候,说他想要找一个情人。赞助商样貌还不错,在她那里喝了好几次酒,可什么都没表示。朋友说,再接再厉。
有一天,她鼓足勇气问他:你愿不愿意赞助我?
她讲话的时候腋下仍然汹涌,它们在焦躁中要湍流成瀑布。
那人笑笑,倒酒,无名指上有一圈白光,在琉璃晚色中更显耀目:我何必要找一个没感觉的女人养起来呢?他接着说,那还不是和现在一样。
她知道什么是感觉。感觉其实很简单。感觉从脸、从身体、从一切背景化的东西走到心脏里来,这些她什么都没有,她没办法给人感觉,她只能老老实实卖酒。除了卖酒还卖了什么?在卖酒卖到崩溃的每一个瞬间,她都会试着问一下自己这个问题。看看她自己是不是和大家一样,只要出卖自己的一部分,就会有更多部分跟着哗哗地流失掉。
不管交换什么,她都要如愿以偿,她知道迟早都会发生。
认识老王并不在夜店,而是在一个死火山的半中间。死火山已经死了,尸首被开发成了景区,实际上就是个供人参观的地质干尸。从地面到火山口上,人工修了六百多级台阶。六百多级台阶消耗掉了很多游客朝拜的热情,好多人唉声叹气地爬着,就是为了看一眼那个枯寂的现在。其实死火山有什么好看呢?火山喷出来才是火山的样子。
那是她的第一次旅行,一个客人是做旅游业的,当作给小费一般把她塞进了一个旅游团。她拿不到钱又舍不得放弃,于是坐了人生中第一趟飞机,住了第一家快捷酒店。旅行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痛快,除了咬着牙要把那趟旅行走完,她没有别的选择。
火山像一只碗,沒有洗刷干净,放久了碗底长出了绿毛。那些植被劈头盖脸乱丛丛地长着,从碗底长到碗沿。因为是冬天,草木干黄枯萎,气色很差。队里的人走散了,有人沿着小路往火山底下去,她也跟着下去。说是小路,实际上是一条不合法的被游客攀爬踩出的模糊的小道,也就是一个半脚掌那么宽。滑而且陡,下去的时候,小腿肚子突突突地跳动,那不是害怕,只是因为上山时走得太快。人们失去兴趣,可能因为这火山呈现出的面貌太过无害,一点也不狰狞。大多数人是为了看狰狞而来的,而不是为了看一个巨大的坑,所以只好去寻找狰狞,去寻找刺激的弥补。人究竟是活到了怎样的麻木,变成了怎样的迟钝,所以才需要不断进阶的刺激呢?
下到了火山底,真正的不安才袭上心头。从上面看着那么不醒目的碗底,原来要走好长的一段距离。站在碗底,逃生无望的恐惧缓缓地从脚下攀缘上来,她的腿有点软,一个男人看出来她腿软。这个男人穿着登山服、登山鞋,还拿着登山杖,他笑着对她说,小姑娘你还是跟着我上去吧,一个人不安全。
这人就是老王,和她一个团队。老王是超市供货商,问苏珊是做什么的。她几乎没有犹豫,张口就说:设计师。
他们一同回了北京,互相留了电话。她不是那么喜欢老王,也没有不喜欢。只不过她有点眷恋老王的老板身份。她想,只要再有十万块,是为了赚这十万块钱。十万,那得卖多少瓶酒。
老王是有家庭的人,这没有关系。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她似乎已经做了很多年的准备,所以底线也越来越宽。只不过老王并没有想象中有钱,他是超市供货商,供的是草莓,名字叫喜乐。她在好多大超市都没见过这个牌子的草莓,后来留了心,终于有一次在朋友家的社区超市里看到了,还专门拍照存在手机里,但是没让老王看过。回到北京之后,老王不是老王了,苏珊也不是苏珊了。老王还在给房子还贷,苏珊还住在月租一千五百块钱的旧小区。
老王来过家里几次,第一次来,拎着几盒又红又大的草莓,在厨房里坐了坐,喝了半杯水就走了。苏珊看得出老王的失落。是啊,失落。设计师苏珊,并不真正像个设计师那样活着,厨房的角落里撒着蟑螂药,还有几张粘鼠板。苏珊多少年没有看到过老鼠了,但是她在北京的住宅楼里看到了老鼠,这多么不可思议。当她看到那只粉色的小老鼠在粘鼠板上吱吱乱叫的时候,她决定再多买几张粘鼠板。每一次粘到老鼠,她都有一点点快感,完成了什么事的快感。只不过老王来的时候,她在慌乱中庆幸粘鼠板上没有老鼠。并且她很快学到一个真理,不能随随便便带男人到家里来。要带也要带到高级的环境里去。
老王显然是失望的,她也失望,在夜店里泡了一段时间之后,她看人的眼光虽然不如专柜小姐那样狠毒,但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只不过登山服、登山鞋和登山手杖暂时遮蔽了老王的气质。脱下那些东西,老王也不是一个能理直气壮在京城走动的人,老王的身子也会缩下来软下来。老王拎来的草莓虽然红虽然大但不够精致,也有点廉价的意思。
她没有期待老王再来,可他还是来了。一次是在酒后,老王敲了她的门。那天他是来专门睡她的,但饮酒过量,老王在她的床上宿了一夜,吐了两回,把床单弄得乱七八糟。第二天半上午醒来,老王讪讪地连声说对不起,她说,没什么对不起,要是对不起,以后就到我那里买酒喝,我还能提成。老王听了,简直可算是夺门而逃。
她以为老王彻底不会再见她,但是这个男人又来了。这一次他带着几个客户来她那里买酒,开了好几瓶贵的。喝完酒的老王,对她忽然生出一种柔情。他眼中泛泪,说你可惜了。可惜什么?苏珊说,我又不卖身。老王抽烟止泪,说你等着,他走了出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拎着一袋散装草莓进来给她,说挑的最好的。
后来老王总带人来买酒,她对他说:我真的是发展了一个好客户。
你是我的福星。老王说。
也许正如老王说的,苏珊是他的福星。到她这里买酒应酬,最后都落到了实处,那几个月老王几单生意都谈成了。老王说,等我有能力了,也给你换个像样点的住处。这样的话,苏珊听听就过去了,但心中还是感激,活着活着,连听到句不实际的话,也觉得感激,感激那句话想要带来的热量。
真的和老王上床的那天,她听他说了一晚上的发家史。不,是在北京的艰难史。老王说自己以前是在一个县城里教书的,数学老师。她就生出了很多好感来。她主动吻了老王。
老王第二天走的时候,给了她五千块钱。
她没有客气,收了钱。他给的正是她需要的,多年来都是这样,她需要的从不是爱情。更何况,哪怕是一点点的爱,老王也给不了,她也不想接。
意外的是,后来老王再也没有来和她睡觉,老王来,说一会儿话,给上一千两千、三千四千,数目不定,走的时候说得最多的是:照顾好自己。
她很感动,也禁不住想,老王大概对自己有感情。等她觉出老王对自己有感情之后,这个男人就渐渐不来了。有一天她收到老王的短信,老王说挣了钱给她转账,就当是谢谢她。谢什么她没多问,她马上把卡号发了过去,心里盘算着这回有多少钱。她的卡号发得迫不及待,一丝遮掩也没有。老王也诚心实意。一小会儿工夫转账就来了,五万块。正正好是她目标中的最后一笔。他知道她就差这点钱。粘鼠板那天又粘了一只老鼠,眼神呆呆的,也不叫。那老鼠看样子也不年轻了,瘦,灰色的皮在骨头上耷拉下来。她发善心一般扯了一块硬掉的切片燕麦面包喂它,它一动也不动。早上刚被黏住的时候尾巴偶尔还晃一下,到下午就彻底僵硬了。她把它和垃圾一起丢到楼下,在小房间里哭得天昏地暗歇斯底里。她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疼痛,在泪眼婆娑中删掉了老王的号码。
老王在最后一条短信中说:祝你好运。
6
打开打火器,把平底锅放上去,倒一点橄榄油,再把超市买来的瓶装番茄酱倒进去搅拌,碎肉末在油水中吱吱叫着,她用木铲搅拌它们细碎的炙热。煮好的意面被盛在盘子里,到意大利之后,她吃了大概十几种意面,一开始以为这些意面只不过形状不一样,但后来也慢慢能够分辨每一种不同的风味。一年之后她不再尝试,只吃这种细圆长条的spaghetti,这是最常见的意面,是基本,做起来不那么讲究也不麻烦。既可以搭配由番茄制成的红酱,也可以搭配以罗勒和橄榄油为主的青酱,但她最常吃的还是这种超市买来直接可以用的肉酱,虽然那肉总是会散发一种奇怪的骚臭味,但她会用奶酪的乳臭盖住骚臭。
她把面条倒进煮好的肉酱,混合好了重新装回盘中,从冰箱取出一片起司,又抓了一把芝麻叶,倒了杯冰镇可乐,坐在厨房里迅速吃完。午睡之后,总会有一种饥饿感让她的心跳得很快,吃完饭之后才逐渐平复。外面天光未尽,还是很明亮,她抬头看了看表,还不到八点。
她又把手机翻出来看看,现在,她必须承认,她对那个年轻的亚裔店员为什么打来电话感到非常好奇。这好奇在膨胀,但她企图捻灭。她已经三十七岁了,这种好奇就像是不合时宜发光的小虫,夜晚已经结束,可它还是愚蠢地忘记熄灭自己。她厌恶这种昆虫的丑陋,却还是俯身过去,想要抓住它,不是为了观赏,而是为了毁灭。她的手掌攥成拳头,那里面握有快要窒息的某一样物品。她说不上来是什么,后来她展开看,那只是多莫衣服上的一颗扣子。
电水壶快要开了,水呼呼地在不锈钢的内壁弹跳。过了几秒,她听到咔嗒一声,沸腾的顶点已经结束,热度在那一刻往下滑坡,逐渐销声匿迹。她打开橱柜的顶层,有片刻就那样站在那些物品的前面,忽然想不起来自己究竟为什么开这一扇门。后来她终于想了起来,从上面抽出一只软木隔热杯垫。
从前她都不这样做,这是多莫的习惯,他每次喝咖啡时都会把咖啡壶放在这样一块杯垫上。
我真担心烫坏你这张昂贵的桌子。他说。他慢慢地把咖啡倒进杯子里,杯子下面还有一个托盘。他说他每次做这一切都小心翼翼,像是表演。
你为什么买这么贵的杯子,却不用?他问她。
因为我没有享受悠闲喝咖啡的余裕。她说,把手上的马克杯扔进水池。他们喝咖啡的方式不一样,她的咖啡融进水里,空气咻咻涌入,咖啡浓度被稀释。他的只有一小杯,一半浮沫一半深褐色渣滓,喝完之后立即清洗,取下咖啡壶顶层,摆到罩在凹处的滴水板上。
她倒了一杯热水,坐在厨房区慢慢喝着。似乎沉醉于无味和寡淡里。虽说答应了多莫的求婚,但一切都像是随波逐流,她感觉到了自己和多莫都在不停地重复一种故事,进入一条又一条相似的循环线。她现在可以体会到他的建筑师女友的狀态了,这就是她的状态。她和多莫都费力地走在黢黑的公园,住宅区的边缘,应许之地的另一端。他们在黑色的旷野兜兜转转,穿过池塘,爬上山墙,离开那唯一发光的十字标志越来越远。他们也累,但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落脚之地。他们像是两个盲人,对经过的路灯视而不见,只是因为累,就靠在街道尽头这一盏闪闪烁烁坏掉的黑色巨塔之下。
他们第一次做爱是在她的公寓。这时候她终于有了一个不寒酸甚至可说是精致的住处,可以随时邀约她觉得可以约会的男性。她不是廉价的。至少此时不是。往事很少再提,就像她只追究了多莫的那个女建筑师的往事一样,她对多莫保留了绝大部分自己过去的版权。多莫不会发现,她刚从泥浆里挣扎出来。
第一次和多莫上床时,尽管做好了万全准备,她心头仍然升起一缕惶恐。她的两侧腋下各有一道疤,只有做爱的时候才会暴露在他人面前,其他时候,只会影响到她举起手的高度。自从割掉腋下的汗腺,她的双臂就举不直了。那时候给她开刀的医生说,时间过去越久,这道疤就越淡,恢复好的话,只会有一道淡淡的红色印记。可那时他们都不晓得,她是疤痕体质,那两条伤口不但没有平复,还引发了增生,疙疙瘩瘩歪歪扭扭地各自占据一边,让人不能忽略。
多年以来,数以百万计的微生物生活在她的腋下。她喜欢出汗,尤其是腋下。在唐杰宇的小工作室里,她这个毛病尤为泛滥。她出汗的时候唐杰宇总有一点嫌弃,所以她时不时起身到卫生间去擦抹一下。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她还相信屈臣氏的广告,买了一只走珠止汗露,但毫无用处。后来她不穿无袖上衣,紧接着发现更糟,因为T恤上会被浸湿出更显眼的一片。她体内的水分在夏天就全然不顾地奔向她的腋下,那里常年生着一些长得很像葡萄的葡萄球菌。葡萄球菌喜欢潮湿温暖的地方,比如腋窝。她腾出手抹一下,指尖上就沾满了这种似乎和平的细菌。大部分时候,它们还能阻止其他有害细菌在皮肤上定居下来,但是,如果皮肤划破,哪怕是一个小小的伤口,它们都会钻进伤口里身体里,迅速繁殖,并且感染。她就那么不停地感染。
来罗马之前她做了一个小手术,把双侧腋下的汗腺都割掉。她生日那天去割汗腺。她的生日很好记,五月一日,是所有劳动人民的节日。她一直过这个节,她也是劳动人民,劳动人民出汗是很正常的,但是她不想出汗,她的诉求是从此她的体液不会在那个位置尴尬出现。她剜掉那两只排汗机器,止息那些体液的奔流。不知道后来它们会从哪一个位置跑出来,但是再跑出来的时候,它们不会过于慌张让人一眼看穿。它们是平和的。哪怕感染了伤口也是平和的。
要把那两条丑陋的疤痕展露在多莫的面前吗?她想象自己夹紧了腋窝做爱的场景,觉得滑稽。但是事情必须进行了,就像是快要煮沸的水。她需要完全煮沸才肯喝下去。多莫在床上十分集中,他奔跑着,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呼喊着,喊声隐隐约约回荡在黑暗的远方。她适时呼应,两条声线交叉缠绕,拧成粗粝锁链,将他们的距离缩短固定。那天他还参观了她的公寓,读取了她的信息,一种比往常更炽热的热情让他沉重的身体沉入这个有价值的空间。似乎他终于走到了迦南,感到如释重负。他在她的身体里敲着庆祝的鼓点,陶醉在湿润和温暖里。她专注地观测着他身体的变化,尤其是当他撑起她的手臂,她感觉到那两条疤痕被无限放大,全身上下都只是那两条疤。但他很快忽略这一切,他把她的手臂松开,两栋建筑在他的面前庄嚴耸立,他对它们更感兴趣。
她象征性地假装高潮,拿到了步入“正常”生活的号码牌。他们确定了关系,不是一夜情,不是性伴侣,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他很快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几个朋友,有些是导演有些是演员。他们问她看没看过某部电影,知不知道某个明星,她对那些一长串的外国名字都感到陌生,这让他们的谈话常常陷入尴尬。她短暂地在他的朋友圈现身登场一番之后,就不再参加他们的聚会。因为她的存在会让他们感受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无价值,都是自娱自乐。他们自以为是的伟大才华根本不值一提。
两个月之后,多莫带她回了自己的公寓,和她想象的有一点差距。那就是一间六十平方米的普通住宅,算不上精致。这种房子在罗马属于平民阶级,装修简单。
做爱的过程里她被各种疑问和不安纠缠,始终没有办法专心致志。那天,多莫终于问她腋下的疤痕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让他猜猜看,于是他的手抚上了她的乳房,在上面揉捏了很久,一脸严肃,像是一个乳腺科的医生在做例行检查。
我没有做隆胸手术。她拨开他的手,在腋下摸了一把,没有汗水,她很满意。她没有再等他回答,径直说:我只是摘除了汗腺。但是这句话显然更加不能解答他的疑惑。多莫问她为什么好好的要摘掉汗腺,她看他变得越来越严肃,就懒得再开玩笑,她抽出纸巾丢给他,说她出汗的频率和体量已经远远超出正常水平,摘除汗腺只是一个治疗手段。
他去冲澡时,她打开了他从宜家搬回的衣橱,也变成了医生,做胃镜一样对这个空间进行检查,在她的想象里,那里面至少挂了比二十件多出一倍的名牌。但结果让她大失所望。多莫的衣物十分简单,除了两条从她那里买的领带,没有一个价格卷标上印有奢侈品名目。她实在无法忍受自己的好奇,在他穿着李维斯T恤和一条运动短裤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问:那些衣服呢?
什么衣服?
就是你在我们店里买的衣服。
啊,他很快明白她在想什么。解释说:那是我帮公司采购的。我们拍了一个帕拉迪奥的电影,需要在罗马首映,那些衣服是穿去开幕式的。团队里的大部分人都喜欢你们那个牌子,所以……
所以你才拿了各种各样的尺码?
对。他试着向她笑笑,心虚在他的牙齿后面闪着寒光。她想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感觉得到自己两颊的塌陷,她的肌肉往下垂坠,紧紧贴着自己的颧骨。和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疤痕隐而不谈一样,她也没有继续去揭开另外一个更加巨大与丑陋的疤痕。她从床上拾起自己的内衣,光着身子走进了卫生间。
她试想过自己对多莫说不的场景,都觉得那不可能发生。这多莫也明白。他拿出戒指的时候并不忐忑,他知道她会接受。因为知道他才拿了出来。这些年他们一点一点把自己身上伪装的油彩擦抹干净,露出了比恐怖故事更加狰狞的面孔。和年轻时不太一样,时间再往后,两个人对对方都没有什么期待。这大概也是维持关系的秘诀。人会忍不住期待,而且人总是会忍不住期待更多。期待是生命力最旺盛的那种植物,即便经历了多年的干旱,风一吹,又会开始成片成片地长起来。期待给他们带来的负面感受往往远大于正面感受,所以他们被动学会了不期待。
当天从多莫的公寓出来,她拔腿就跑,她感觉恐怖正在刺穿她的膝盖、她的腹部、她的喉咙。等她跑到人多的一个街区,看到了好奇的行人,她终于停下了这疯狂的举动。她喘着粗气站在一栋石头屋子的拐角,呼吸变得像糖浆那样黏稠,她感觉到没有汗腺的地方又一次渗出了可疑的体液。她忍住拿手去摸一把的冲动,听凭液体蒸汽一样地扩散出来。她的双手环抱,指头肚子感受到肘关节皮肤上的波纹。胳膊上的肉开始有一点松了,但是还没有到可以流动的程度。最多是她的手腕贴它们放置时,不再是椭圆而会变成扁片。
对不起,她听到自己对自己说,对不起。我累了,就这样忍忍吧。
她很久都没有说过对不起了。在工作上说对不起就象征着自己的无能。在生活中说,也是无能。很多年前,她来罗马的路上,就告诫自己慎用这三个字。这是她学习到的众多教训中的一个。
在那段廉价航程里她的身边盘踞着一个肉松的白人,他的胳膊很白,白色上种植着金黄色的毛茸茸的稻草。但是胳膊上的肉也太松了,因为松汗毛也跟着东倒西歪站不很直。肉显然无法被安置在一个窄小的空间里,所以它们总是不小心流过来。像发过头的面从面盆子里流出来。肉松白人还是有些客气的。他感觉到肉的松弛的时候会对苏珊道歉。他说,sorry。一路上他们没讲过一句正经话。他倒是说了十来个sorry。平均每小时一个。有时候他睡醒了发现肉流过去比较多,Sorry的S就会说得重一点。然后他继续睡。睡晕了他也说sorry。这时候他说得比较敷衍,rry就不发音了。一路上他都在赔不是。
他的礼貌和小心翼翼并没有得到她的体谅,而是加深了她的轻视与厌烦。她告诉自己不要做同样愚蠢的事。十一个小时里她小心处置着自己的肉,尽管那时候它们还很紧绷,还不会随便流到别人的座位上去。她保持好距离,才觉得安心。到罗马之后,她再没有亲近过任何人,每当开始对一个人产生依恋之心,她很快就会同时产生很多似乎自己也说不清楚的负面情绪——愤怒的、失望的、厌恶的、烦躁的。这些感觉会很快让她不再感受到来自依恋的快乐和甜蜜,而想要重新疏远和保持距离。
当那反复发作的期待再一次在多莫身上落空之后,她发现她生性劣质,学不会教训。更悲惨的是,她看到自己这个崭新的期待快要裂变的时候,她对自己说:对不起,请你忍耐。
7
她撑着桌子站起来,手心的边缘被压白,皮肤松弛,荡漾出一波一波的皱纹,往手腕滑去。再往前看,有几个指头都是畸形的,还有两三个指甲,再也长不回原来的形状,不是圆的也不是方的,是不规则的菱形。这些都是在国内念大学时给工厂缝布偶留下的。
小时候一直想学美术,高中想考美院,厚着脸皮问母亲要念艺考班的学费,却被斩钉截铁拒绝了。母亲对她说,你哪能当什么设计师呢,那么多人学,也没见几个学成的,这世界能有几个人是设计师?她一边这么说一边给自己的男友烟钱酒钱,大把大把地给。那个男友比母亲小了五岁,看上去却不像是她的男朋友,倒像是她的儿子。
夜晚像一个裂口,断骨从撕裂的肉里伸出来。母亲从天花板的阴影中升起,不断重复着那些话。她站得那么远,像在丛林,像在湖泊,像个从僻静荒凉之地走出的庞大怪物。苏珊时常想象自己从母亲的身上脱离,跳出去,像个战斗机飞行员丢掉自己的飞机,留下它在这空中打转或者燃烧。可是后来她才意识到,她怎么可能从一架已经坠毁、生锈、沉入水底的飞机上跳下来呢?她早就和母亲一起沉了下去,她后面的挣扎,都不是主动放弃,而是被动地想要浮上来。
她暗自比较过她们的人生,矫正母亲身上所有显性的错误,不愿承认她们有共同的欲望和渴求,更极力回避那明晃晃书写的结局。
母亲现在住着一间两居室,和自己住着的这间面积差不多大。不一样的是她现在住的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物件,都那么珍贵,都价值不菲,这一切都是她的收藏,她为自己打造的遮羞布。每个人走进来,走到她的赤裸之地,只会赞叹她的高级。这个房子在罗马,虽然不属于她,可是她就在里面,和几百年前土生土长的罗马人一模一样享受着这个空间。剥落的后墙,生锈的百叶窗,倾泻而下片状的雨,车辆碾起的水花与泥浆,现在都以翻新和修复的面貌呈现。她觉得自己和母亲还是不一样。
从多莫求婚那天起,她就想给母亲打个电话。说自己准备结婚了。这个句子有很多种说法,佐以各种各样的语气。为什么没有拨出去那个电话呢?她问自己,也许是还没有做好准备。没有做好安慰母亲或者伤害母亲的准备。
十五岁时,第一次离家出走她也毫无准备,那夜她在一个女同学家里待了一晚。翌日上午八点,第一节数学课刚刚开始,母亲来教室里找她,扯着她的领口把她拖出了教室。母亲说:跟我回家,反正你又没吃亏。
小时候听过很多次这样的话,这句话像是投进水潭里的一颗小石子,一下子就不见了。好多年以后水潭干了,她发现潭底下扔着好多好多的小石子,也不一定每个都捡起来看看,但是碰巧它凑在手指边,捡起来看看就会发现,那每一颗都是恐惧的琥珀。
前一天半夜,她醒来发现自己的宽肩带小背心不见了。她光着身体在床上疯狂寻找,觉得这一切都是梦。第二天她問母亲是不是把她的背心拿去洗了。她看到她面前的女人的脸由不解到怀疑到惊吓到愤怒。母亲眼睛里充着血,在卧室里翻箱倒柜,后来在卷成一团男人的衣服里抽出了她皱皱巴巴的一件。不要脸。母亲说。苏珊不知道她在说自己还是说那个男人。
那天放学她没有回家,躲在同学家里。同学父亲是铁路中学的历史老师,母亲是语文老师。她那时是苏珊最亲密的朋友,家里有几只没穿内衣裤的芭比。她常去这个同学家玩,给那些玩偶做了漂亮外套。表面上看,它们的模样完美无瑕,但内里一无所有。她知道了也没有去给它们遮羞,人们喜欢看裙底的阴影,她自己都是。
那女孩当时还没有矫正牙齿,门牙中间有一条细缝,说话会走风。苏珊刚把那些事告诉她,这个秘密就跟着话风从牙缝中钻了出去,吃晚饭时女孩子的父母知道了一切。他们坐在她的面前,神情严肃地问她那天她的内裤还在不在身上。她说在。有没有你觉得奇怪的痕迹?他们继续问。没有。她想了想说。问完这些他们在另外一个房间争执很久,后来历史老师说要出一趟门,让她俩在家好好待着。她猜他去了她家。她和同学在房间里摆弄那些人形芭比,塑料的,一点也不真实。她把那些衣服从它们的身上剥脱下来,在书桌前摆了一排。
门牙漏风的女孩子后来念硕士、念博士,在国家级期刊上发表论文,嫁给了一个真正的大款,住在重庆,多年之后已经变得珠光宝气。他们夫妻来罗马时她去接机。同学的牙齿早已经矫正得齐齐整整,再没有什么漏缝。同学拥抱着她说,谢天谢地,那些都过去了。
苏珊看了看同学的老公,心想这个男人也一定知道了自己的故事。她的秘密始终从双手紧抱自己的女人的孔洞里漏出去,当同学对他人讲起她时,用的是何种叙述方式和语气呢?也许几乎是个家族的英雄事迹,同学的父亲,那个历史老师,戴着眼镜,头发很整齐,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走到一个庸俗不堪的快要烂掉的女人面前质问她,为什么她要放任姘夫性侵自己未成年的女儿?
那天历史老师走后,同学在小小的卧室里再一次问她那晚她的内裤还在不在身上。她说在。
真的在吗?同学怀疑地看着她,似乎她在撒一个马上就能揭穿的谎。没关系的,同学继续说,你不要害怕,我们都会帮你。同学以鼓励的方式套取自己想要听到的真实。
在。苏珊没有被蛊惑,冷静地说。
后来苏珊清算自己年轻时的一些错误时,把这一件也归纳进去,它结束了自己对朋友一词的期待。她不知道这个门牙不再漏风的阔太女学者这些年还会不会像是在研究一个专业课题一样研究她,但她再不给女学者证明的材料。女学者很适合去做学问,她勇于提问,努力求证。虽然缺少原始资料,但在学术界,提出怀疑也是科研的一部分。
在女学者对她富豪老公的讲述中,历史老师一定是个正义的仁慈的人。从前苏珊也觉得是。她想也许那是自己爱慕过的第一个男人。在这件事之前,她常常去同学家,并不是为了那些芭比娃娃。历史老师对她很温柔,几乎和对自己的女儿一样温柔。后来的老王,也是温柔的,但是没有历史老师那么文质彬彬、一脸正气。她曾经想,也对,老王在灯红酒绿里打滚多年,县城中学老师的气质已经被大都市吞噬。大都市的胃口真大,吞噬掉了那么多人的气息都不知足。人们活在这个怪物巨大的废气盈天的口腔里面,没有谁比谁干净了,最后大家要脏一起脏,而且还会更脏。
面对着历史老师,她母亲说:你有资格管我们吗?我们家的事不用外人管,这儿没人吃亏!
这些都是很多年之后知道的,她听同学讲出来,一点也不惊讶。她说幸好你父亲没有出什么事。同学说:可是他去那一趟也根本没用对不对?她没有回答。事实如此,从那时开始,她睡觉时总往自己身上多套一件T恤,这个毛病直到和唐杰宇发生关系才有了变化,到在夜店卖酒而最终改善。她知道自己有诸多毛病,好在她是一个勇于面对和更改的人。她的软弱、自卑,在这些年被改掉了很多。她蜕掉丑陋的外壳,清除肉眼可见的缺陷。所以过往的一切都无须再提,那几乎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故事。可同学继续说:有一天我父亲忽然问起你,他还记得你的名字。我跟他说了说你的状况,他竟然流下了眼泪。同学自我感动,说着说着眼睛红了。历史老师不到六十岁就患了阿尔茨海默病,恶化得很快,身边的万事万物逐渐都已与他无关,可是在对她的简陋记忆里,有他的同情与怜悯。这一份牵挂非但没有让苏珊感激,她反而觉得不堪忍受。她不是个弱者了,至少现在在许多人眼中不是,可是她永远都是这家人眼中的可怜虫。
同学滔滔不绝,她们在罗马相遇,可她带着一张巨大的网而来。云层很低,同学在店里买了很多礼物回国送人。她没有给同学任何折扣,还推荐了几个卖得不好的产品,她要用愚蠢贵妇的形象矮化同学继承于父母的泛滥的同情。
当年自己并没有被侵犯,她在唐杰宇那里得到了答案。她一直对自己解释说她的第一次性体验不是缘于爱,只是为了求证。十五岁少女的她在那晚醒来时并没有穿着内裤,那条薄薄的遮羞布被推至脚踝,她的全身都是赤裸的。这是她对任何人都没有吐露的秘密,她只说自己丢了小背心。等唐杰宇进入自己的身体,她得到了答案,原来她只是被母亲的姘夫猥亵过。太好了,太好了。她松弛了下来。所以往后她一点也不记恨唐杰宇,她是想要极力去爱的,但是她更渴望依附。从前她觉得只靠自己成功太难,现在她不想成功这件事了,可仍觉得只靠自己活下去太难。
这大概都是她继承于母亲的劣性。她的母亲这辈子没有结过婚,事实婚姻倒是有许多段。十八岁跟了父亲,二十八岁离开他。离开之后,短暂地和一个银行职员生活了一段时间。那时候母亲容貌尚佳,在银行做清洁。她皮肤白,脱光了衣服是白花花的一片。银行职员之后,还有一个货车司机。来不了几次。一年四季跑运输,也赚不少钱,给她们花钱也大方。那时候她们不用动老本。五万块是老本。但是母亲显然不会理财,她把它们存在银行。货车司机曾经给她们带来过希望,至少是给她母亲带来过希望,他偶尔来,会带一堆花花绿绿的吃穿用度,这些都是充裕生活的希望。贫乏的人对拥有物质充满渴望。后来,她曾经听说过他要组建一个车队。他这么对母亲说的时候,连带着苏珊也充满希望。货车司机的眼前是一幅金光灿灿的画面,她们跟着他一起被這画面感动。只不过,人常常活着活着,就没有高低起来。那不过是别人的生活,别人的画面,别人想让你看,就看一眼。别人要把画面合上,任你百般乞求也不会再打开给你看。他对她们没有义务,抛弃时就像吐掉一口嚼过的槟榔。她们两个是这世界的残渣。
那些年,母亲常对她说:我还不是为了你。这句话她听了千遍万遍。母亲孜孜不倦地寻找一个又一个肩膀,一个又一个支持生活的人,用的都是这个理由。
我还不是为了你。
反正你也没吃亏。
她的汗液是从那时候滋生的。它们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湿透了她的校服。十五岁她就开始那么泡着了,像是枸杞胖大海,在玻璃杯里漂浮肿胀。恐惧的流沙永远流着,灼烧天空的黑暗每一天都到来。从此之后她常常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它们与她共存,是她深刻的一部分。
后来的男人,就渐渐越来越差,这跟一个女人的从高峰的滑落息息相关。到了十三四岁,她的母亲开始滑到无能的男人身上。最初那个小五岁的男人吸引母亲投靠的不过是一套破旧的住宅。后来她发现母亲竟然开始对他有了感情,这多么不妙。再往后母亲变成了赞助者,不舍得花在她身上的钱,最后都花给了那个男人。她完全掉进了他的旋涡。
那夜之后,事情并没有好转,母亲默许了男人拿走女儿的贴身之物,虽然不再从她的身上扒下,但隔三岔五,她洗过的内衣裤就会卷在他的衣服里。这样的日子越发刺激了她的汗腺,即便到了冬天,她的腋下还总是湿漉漉的。终于她在某一个黄昏,路过报亭战战兢兢去了街道派出所,派出所里冷冷清清的,一个女户籍警坐在窗口前整理待领取的身份证。她站在窗口,嘴巴上像是挂了千斤重的锁。女户籍警抬眼看她一下,手中不停歇。有什么事吗?她问,毫无感情色彩。她感受到了一种冷漠,这种冷漠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但是没有关系,有时候冷漠也是好的。女户籍警警服里穿着一件紫色高领针织衫,衬得她脸色发黄。她眉毛被刮成一条细线,眉弓反而凸显出来,有一点刻薄的感觉。她在女户籍警的头顶上看到了一只掉了金线的椭圆形的钟表,指针即将走到六点钟去,大概是下班时间吧,她忽然如释重负,掉头跑掉。
我去派出所了。那晚上她对着他们说。她满意地看到了他们的惊愕和惶恐。紧接着她听到母亲吼:反正你又没吃亏,乱抽什么筋!
当晚她们就被赶了出来,此后数年,母亲都冲她哭喊,都怨你都怪你,你究竟吃了什么亏,我把你辛辛苦苦拉扯大你就这样回报我?母亲那样痛彻心扉,比切掉五根手指一条大腿痛好多倍的样子。
这时她总会想起父亲,一个断了手脚的男人。他曾拼命挖矿,供人吃喝,后来五根指头被生生切下,手掌的肉缩成一团,像是时刻紧握的拳头。他的大腿也在握拳头,一个大大的拳头,下面空空荡荡,无处着地。八岁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她印象中他最后的模样,就是右手和右腿握拳头的模样,他躺在简易工棚里搭出来的简易木头床上,眼睛里是说不出来的可怜。他默默地看着她们,这两个女人要走了,顺便带走矿上赔的五万块。他捐了自己的一半身躯供人未来吃喝,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从前这个人,节俭得不得了,赚的所有钱全部都拿回家里,存起来。这个人对未来充满了热切的期望。后来,苏珊也一直有一个希望,她希望他快点死掉。这样至少不用如此痛苦地活着,至少不会感受到存在的无意义。但其实他的存在确实是有意义的,他在她记忆里面目模糊,可她对他赚的钱记忆犹新。他是她的第一个赞助人。她清楚记得有一次他拿回来一千块,把钱摆在她写作业的小桌板上,她写着作业,他喝着酒吃凉拌折耳根。那几乎是人生最快乐的一瞬,她和他心里都充满希望。一千块是笔巨款,是他们生活的顶峰。她这个父亲不会讲任何甜言蜜语,对孩子也不亲切,她听到的最好听的一句话在那一天从他的口中走出来:你好好念书,爸以后一直供你念,念到博士都行。
尽管百般艰难,可苏珊对母亲终有隐隐的谢意。这种谢意说不出口。是这个女人,带着自己从一个小乡村跑到了大城市。是她,把自己从一个断手断脚、生活不能自理的男人身边拖走。是她,让她们没有跟着切掉的五根手指和一只大腿一样被压在生活的煤层下面。是她,让她们还不至于满身疮痍地活着。她在母亲这里受了伤是没错,可至少这样的受伤比那样的受伤好一百倍。就像父亲认为断手断脚苟延残喘也比死去好一百倍。她想。这样的理解与谢意,让她懂得忍耐。忍耐眼前走马灯一样换过的男人,和未成年时遭遇的一切侵害。
她独立之后就很少和母亲联系。后来母亲生活如旧,又和不同的男人住过一段时间。三五个吧,三个还是五个,她都不在意。偶尔她会从与母亲交好的阿姨那里听到一点消息,比如她和一个开便利店的鳏夫住在一起,比如她买了几个保险,比如她又和一个开饭店的搭伙过日子。半路夫妻过不成。阿姨叹息说。阿姨还叹息:你妈比你想的要过得难多了。你自己试试带个孩子生活,看能过下去吗?不得找个人靠着?她这时候挂断电话,在心里说:我能。
快六十的时候,这个女人终于消停了,有好几年没有再和别人一起过日子。她等这一天似乎等了好久,但是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她觉得母亲有一点可怜。荷尔蒙荡尽了之后,这个女人终于开始准备接受孤独生活这样的事。最初到罗马,孑然一身的她觉得,自己不过是那个女人的翻版与进化。她们不过都是终其一生,在找一个可靠的赞助者。她忽然想要这个女人,她的母亲,正正经经地结婚,找一个可靠的伴,安享晚年。她这样说了,但是母亲却说,找什么找,一把年纪了不想这个,自己挺好的。她听了会冷笑、会伤感。她忍不住翻旧账,她说,那时候你不是那么喜欢那个某某某,他对我那样,你还喜欢。她的母亲忽然被蜇了一下,有一小阵子不安,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母亲细若高古游丝的声线。她说,你不知道,你不懂。
哼。苏珊能给出的只有这个气流形成的坠落型拟声词。
那时候她已经与母亲相隔万里,有了这么长一段距离,两个人才能够继续通话。母亲有她的坚持。她说,你不知道,那个人确实对我很好,我站了一天柜台脚肿,他每天打水给我泡脚捏脚。
三十多岁的苏珊,不再应答。她没有给母亲打过洗脚水,她们各活各的。只不过她开始在金钱上资助母亲,成了那个老女人的赞助者,给母亲在国内买了养老的房子。房产证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她信不过母亲。她是她的母亲这件事,是天然的割不断的幌金绳。她的痛与怨永远也落不到实处了。这几年母亲身体不好,腿关节出了问题,走路一瘸一拐。母亲说那是生了她之后落下的毛病,当时没有坐好月子,还不到三十天,母亲就下地给她父亲做饭落下的病根。母亲变老了,学会了婉转地推卸责任。她生活中的一切苦难,都来自她曾经的老公和她的女儿。她有了新的目标,对新的赞助者示弱乞怜,苏珊到罗马之后,母亲忽然表现得更像是一个母亲,会问她吃饭吃不吃得惯,生活得是不是艰难?还问她需不需要汇钱。在异国他乡,苏珊因为这一点点的关爱,竟然将这个女人原谅了大半。活着最难过是什么?是迫不得已。她觉得她对母亲的原谅都出自迫不得已,并非本心,但是她还是原谅了母亲。因为可怜她,因为她们越来越相似,也因为自己竟然活成了这世界最孤独的人,到最后,也只剩下她与自己还有深切的纠缠。
她是一个疤痕体质的人,只要有一个小伤口,就会生成疤痕疙瘩。也许每一个遇到母亲的人,都是疤痕体质。痛苦的裂缝从她们离开那个小村庄就开始裂,越裂越大,始终长不好。后来,她们俩都是紧握着拳头生活着,仿佛被截肢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自己。至于,那个是父亲的人,她们都选择相信他已经死了。虽然他并没有死,而是被一个有三个儿子的寡妇照顾得好好的。究竟好不好呢?只是听说好。她们也相信是好的,不然一个丑陋的残疾人怎么可以二十多年之后还好好地活着。可是为什么寡妇可以和他生活在一起?这让她们感到不解,也觉得庆幸。
有些人曾经遍体鳞伤,但到最后大部分人都可自愈,留下的只不过是一道扭曲的记忆,并不会像她那样是刻骨的伤痕。
总归是自己不够坚强。
8
她压下想要拨一通电话给母亲的念头,找借口说此时已到深夜,而那边还是凌晨。实际上她知道,母亲已经是一个真正的老人,覺不多,这时刻差不多已经醒了。此前她们还在这些幽深和迷蒙的黑色中对谈过。她不打电话只是因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无论是分享喜悦还是炫耀成功,对方对她这样的挑衅从不回应,只会说:妈妈老了,你看着办,自己的事情自己操心就好。而且,她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真的结婚,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怀疑。但是不结又如何呢?她也到了自己的顶峰,再往后就是滑坡。
一切都那么不确定,工作上也是。她在这一行干了快八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这期间身边走了很多人,店里的员工几乎已经完全淘换过一轮。大公司的福利好一些,各种保险都是顶级的。餐券、交通、内部折扣,折换下来也是不少钱,还有13个月工资和年终奖金。提成早年还是挺多的,这几年不行了,好几个大奢侈品牌被几个集团合并,奖金也越来越少。后来网络视频发展很快,奢侈品也肯纡尊降贵,很大一部分的销售份额来自普通人,因为某个网红爆款或logo包来排队的人比比皆是,虽然品牌方不把这些人当目标客户,但背后的资本还是看重这些利润的。所以现在反而是买的人排队,店员都不需要太多销售技巧,完全沦为没有技术的提货机和收款机。
能拿到的返点已经不很多了,一万块钱才最多有十块的提成,所以很多年轻人来了也不会久待,没有前途也没有钱途。这些年有几个在这边读硕士的留学生也短暂地在店里待过,但一开始就不是抱着终生职业的心态来做,这里对他们来说是低就。大部分人的诉求就是拿内部折扣买自己喜欢的产品,顺便搞定居留。另外一些只是来感受生活,在罗马度过闲散的两年就头也不回地回国发展。
华丽与高贵已成过往。八年前,她曾被同事带去过一个别墅给VIP服务。那是一栋真正的别墅,她上建筑课时在书本里学到过的一个私宅,由18世纪的一个著名建筑师设计建造。他们开车开了一个小时才到,庄园的四周都是私人土地,一片青山绿野。那个VIP从不来店里,都是他们店里每两个星期派人带最新的款式过去。苏珊想象客户是一个欧洲贵妇,见到了才发现不过是一个少女。亚洲人。她们把一架子的成衣以及各种配饰鞋子包包展示在她面前,少女让苏珊把衣服架在身上比给她看,因为她们肤色相近,都是黄种人血统。后来她又让苏珊戴了她新买的几顶帽子,说这次叫她们来就是要给这几顶新帽子配几套衣服首饰。一下午,那个年轻女孩买了近七万欧的东西,而苏珊无疑是店里最有输出价值的芭比人偶。
后来这样的事越来越少,她可以感知到这个行业在走向大众。明知道不可久留,而前路茫茫,她无尽彷徨,痛恨为什么多少年都要自己挣扎努力而没有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从厨房往卧室走的时候,她再一次把窗帘拉上。一天之中,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开开关关了几回窗户。光亮与阴影就在这拉拉合合之中交替,消逝得异常迅疾。她站在灰色的空间里,想要给多莫打个电话,用不常使用的撒娇语气跟他说,请你回来。我们可以谈一谈做视频的事、结婚的事。让我们对所有事都做出结论,不要拖延。时间太难熬,回忆太漫长,请你来帮我切断它。她还会跟他提提唐杰宇发来的邀请,说不如我们回中国试一试,也许会有更多的机会。但多莫一定会拒绝的,他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舒适圈。
手机在她的手中,她犹豫了好一阵,很想找人说说话,这样她的小腹就不会总是颤抖痉挛,手掌上也不会诞生莫名的冷汗。她一会儿想着打给母亲,一会儿想着打给多莫。甚至还想打给唐杰宇。如果还有老王的电话,也许她更可能会打给他。她会对他说,你看,托你吉言,我现在过得很好。
但是他们在她的犹疑中一点点退却。她的剧本没有多少拓展的可能,所有的希望与回望都是妄想与幻象。后来她终于想到了要打给谁。她找到了那个华裔男孩子的电话,打了回去。这是她最有理由回拨的一个号码,她会问问他为什么下午要打两个电话。时间已经很晚了,但也许晚一点也没有关系,更或者,这样才会有更暧昧的氛围。她想他可能会说想见她,那么她就会邀请他来,她不再会像把那个送比萨的男孩子挡在门外一样对待他,她会把他拉进卧室,开始一个崭新的真正的飞跃。
她还想继续想下去,电话就被接通了,意料之外的是男孩子的语气里带着一份慵懒和不耐烦:怎么了?他说。
哦,不好意思,是我吵醒你了吗?我不知道你这么早就睡,我以为年轻人……
没事儿,他切断了她的话,有事吗?他问。
是这样的——她觉得自己腋下的冷汗要冒出来了,她明明早已经割掉了它们:下午你不是打来两个电话吗?
嗯?他还在糊糊涂涂的睡梦的边缘。
她又问了一遍,他好像终于醒了,他说,啊,是这样的,其实上班再告诉你也不迟,下午那个女顾客又来了,买了好多东西。
哪个顾客?她真的好奇了,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这样的回答很正派,太正经,让她的心一寸一寸坠向肚脐。
就是昨天,啊不,前天那个。你跟着转了半天那个。她买了差不多五万块的东西,那天她还想到处转转,也不想塞很多东西在酒店,所以就没买,今天她差不多是中午来的,一来就问你在不在,后来东西也没再看,就把那天你给她拿下来的基本都买了。她下午的飞机,我们直接把她送到了机场,然后我在路上给你打了电话……
他还说了些什么,她只是茫然地机械地听着。他的普通话在半梦半醒中发音听上去不那么准确。后来她应和了幾句,挂掉了电话。
夜色灰蒙,她把被子摊开,推平各种过往,现在唯一残存的只有多莫,她闭上了眼睛,决定嫁给他。这是她最好的选择。
原载《芙蓉》2022年第4期
原刊责编 杨晓澜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