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亚
担心又是虚晃一枪,小冯这次异常冷静。打开手机,在10多个置顶群里,“摘星”2字正在刷屏,讨论急剧升温。
2年多来,她像打卡一样每天守在这里,微信群是他们当下的所有寄托,也是与这个行业“唯一”的联系——2020年1月23日,从泰国普吉带完最后一个团回到重庆后,小冯就被困住。
群里有导游,出境游、国内游、周边游的“界限”消失了,大家现在都是待业青年;也有计调、导管,相比之下,他们的部分工作仍在继续;剩下的就是旅行社老板,偶尔用紅包提振一下士气,更多时候扮演的角色是定心丸。
这些微信群构成一种微弱的可能性,在过去2年多支撑着这个人群的大部分生活。小冯说,信息每天都要看,但几乎不抱太大希望。
6月29日下午,像一个拿着大喇叭的播报员,群里一直有新消息跳出来,它语速很快,听起来像一连串喊叫,生怕有人漏掉信息:即日起,行程码“摘星”。
此前,疫情动态“清零”后恢复跨省游这样的消息反复多次,让这群人从兴奋变得麻木。记不清是哪一次,群里有人开起玩笑,让大家“开盲盒”——猜这次又能坚持几天。
能从根本上保证游客出游时间的自由,是旅游业者近1 000天以来思考问题的逻辑起点。根据国家防疫政策规定,凡行程码带“星”则暂停跨省游、行程中如遇变“星”要全员核酸。由此,旅游从业者的生活和工作被随时可能变化的“星”情搅乱。
“希望保卫战”一次次沦为碰运气般的赌博——和疫情对赌,开放了就出团,熔断后就歇业。“等累了。”一位不愿具名的旅行商告诉《商界》,最怕行程走到一半变“星”,相当于这一趟白干。
受疫情冲击最直接的旅游业,如惊弓之鸟,持续在好消息和突然“熔断”之间透支着对复苏的期待。
《商界》记者采访了解到,失去几乎一切收入来源,旅行社老板和领队、导游等工作人员,纷纷通过转型、做代购等方式自救。“行业彻底没了。”据一位资深出境旅行商称,业内曾经的“大牛”受到的冲击最大。根据记者近2年多的观察,相当一部分业内佼佼者现已彻底离开旅游业。
“准备一下,27号出团。”6月下旬的一天,老板的信息跳出来。小冯曾幻想过无数次,正式复工那天的路线、行程、客源结构,甚至想过到时候要如何撰写最新版的导游词,有什么新句子可以加进去。
这是一个从南京出发的旅行团,有100多名游客,选择的产品是“重庆3日游”。随时做好复工准备的小冯,在过去2年多时间,通过“学习”和“充电”来保持良好的状态,但接到这样的任务还是有些犯怵。
她须尽快敲定导游词,并配合导管与南京的领队衔接。没想到,第一个环节就“卡壳”了。小冯告诉《商界》记者,很多背得滚瓜烂熟的话到嘴边得停下来想想,“从业十几年形成的条件反射有点不灵了。”
导游词写了整整5页,由于“歇业”太久,她必须快速整理和梳理这些内容。但临行前夜,陌生感掩盖了曾经的熟悉,这位资深从业人士遭遇了职业生涯为数不多因“紧张”导致的失眠,她隐隐感觉到这种节奏有些不正常。
“忙!晚点可以通电话。”7月13日下午6点,信息发送成功5小时后,小李才急匆匆地回复了《商界》记者的微信。实际上,这通电话一直到第二天晚上才接通。骤然的忙碌像一场突袭,让小李至今仍感觉有点蒙。他一直是川西线、贵州沿线跟团游的领队、导游,今年5月,防疫政策对跨省跟团游“熔断”覆盖区域的进一步缩小(被称作政策松动的积极信号),也中止了他2年多几近“躺平”的生活。
和小冯的从业年限差不多,小李也是“85后”,不同的只是一个主带出境、一个主攻周边和国内。当宣布行程码“摘星”后,他们看到的是同样的希望。
大面积瘫痪的跨省游有望迅速恢复。事实上,短时间内,他们的忙碌程度和出团频次都昭示着,此次“利好”不同于以往。上游景区、交通、住宿和目的地用车,和交付服务的导游等主要环节,在一定时间内快速而顺畅地运转,甚至让人有些恍惚,像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但错觉很快消退。在“下岗”再就业第一天,旅游大巴从主城出发去武隆仙女山的路上,小冯感到那一套成竹在胸的东西正在一点点瓦解和坍塌。
出发前,为了复工开门红,她细致到对导游讲解词的节奏都做了专门设计,自以为准备得很“充分”。“100多人的团算比较大的,但这次公司出动了5个导游,全是金牌级别的。”小冯告诉《商界》,5个导游1人负责1台车。
行程中的讲解是导游最核心的任务之一,关系到整趟行程的表现和业绩。小冯的喉咙像哽了一口气,2年多的期待被眼前的一幕压垮了——“大半个车的游客都闭着眼睛在睡觉。”
陌生夹杂着紧张导致的一夜未眠,小冯愈发感到头痛,昏沉的大脑将背得滚瓜烂熟的解说词搅成一团浆糊。
“一句话也不想讲,”小冯在去武隆的车上向《商界》记者发来信息,期待和失落的天平逐渐失衡。完全没有重新“在路上”的兴奋,出现在眼前的是传统旅游那一套——上车睡觉、下车拍照。
“无数次做梦都想着要大干一场。”复工后,有类似遭遇的小李坦言,现在看来,2 年多幻想过的肥皂泡一下被冰冷的现状戳破。最近一次,小李刚结束行程就发来微信,“现在好想喝点酒。”
6月27日那天,《商界》记者也突然收到小冯发来的一行字,“有种破灭的感觉,想不到会是这样。”
闪烁几次后,“正在输入”的对话框并没有再吐出任何信息。
6月29日下午,当行程码“摘星”突然在群內刷屏时,小冯带的团已经接近尾声。
太多不甘和2年多的等待、苦熬,突然涌上心头,后来小冯才告诉记者,向记者发来最后一条信息后,她毅然决然地从导游座上起身,“等了这么久,不想再等下去了”。
一个不易被察觉的转折就在这时降临。“那个从上车开始一直睡觉的年轻人突然睁开眼睛。”小冯难掩激动,这个轻微的举动对鼓足勇气继续讲解的她来说是莫大的鼓励。
从不计其数的行程路线中成长起来,小冯和各种人打过交道,独特、不拘一格的“讲解”为她在圈内积攒了不小的名气,“没人会拒绝一个好故事。”她曾在一本书里看到这句话。即便在行业最浮躁、零负团大杀四方的“黄金时代”,小冯主导的东南亚线路仍坚持打磨每一句导游词;即便休息时间再短,每次在機场接到新一批客人时,她的脑海里总是装着充足的“故事”。几乎每一趟行程结束后,都有客人和她处成朋友关系,这也逐渐长成她的核心能力。
但阶段性复工后,小冯一直在“找感觉”。尽管当下只有周边游线路的带团任务,但从撰写导游词开始,她就预料到其间的多变和复杂,一点不亚于一些中长线的出境游,“但没想到情况可能更糟。”小冯说,旅行机构和游客那一套常规已经被打破了。
——长时间歇业,导游出走、状态不佳,无法立即出团等问题,就是市场渐次复苏后最突出的一对矛盾。
以“重庆3日游”跟团游产品为例,这是一条已经非常成熟的线路。“线路卖点和行程结构基本是固定的,无需改动,但想要做出多少亮点却很难。”一位周边游供应商告诉《商界》,过去考验旅行社接单能力,现在则更多看商家的反应和效率,“毕竟现在坚守到最后,能接单马上出团的并不多。”何况这种动辄100多人的超大团。
最初几次,老板的信息来得都很临时——问小冯能否“救急”。过去10多年,她一直待在这家旅行社,是注册导游大军中的一员。市场熔断后,出境社无缝转入国内游成了普遍选择。《商界》了解到,大多数出境社最早都是国内起家,因此重操旧业并不陌生。
但被疫情瓦解的信心让小冯在充当“救火队员”时感到异常沉重,同时又担心,“长胖”容易“减肥”难。在带团间隙,她喜欢和同行、老板讨论切磋。比如,“2年多没出去玩,游客对一趟旅程的最大诉求是什么?”她认为,“能出去”就是目的和最直接的诉求,至于去哪里,可能恰好选中了重庆。
团来了,就尽全力去带,留下来的小冯们开始思考后路。她以最擅长的“讲解”举例,“每一次讲述都是在提醒自己,这是在‘战斗,不能松懈。”
停摆2年多,有业内人士分析道,经历过传统跟团游线路的进化周期、“产能”爆棚的阶段,被疫情“熔断”2年多的跟团游,正在呼吁一种更轻、更灵活的出游方式。而被争抢的“导游”或将是引领这场变革的核心人物。
事实上,逐渐复苏的市场的确正在卷入一场人才争夺战。“5月底最近一次放开跨省游后,不少旅行社老板到处找人,”一位不愿具名的供应商透露,“一些有经验的旅游老师都被临时‘借来带团了。”
和小冯一样,很多同行的最后一战都定格在2020年春节:出境游在短时间内彻底“熔断”。在漫长等待中,“熬不住的都早早转行了。”不止一位旅行社老板告诉《商界》,无底薪、雇佣关系的弱连接等,一直都是旅游业的短板。
上述旅行商分析称,旅行社派单制在多年间的存续,一方面比较灵活,相应地存在很多弊端,“一直以来导游人群都相对自由,所以像疫情这种特殊情况根本留不住人。”
根据小冯和小李的反馈,从6月初到7月17日,短短近50天,他们复工带团的频率快赶上行业的颠覆时期了。
“7月份刚过了几天,我们这个月排的团就爆单了,目前还是以周边游为主。”据国内一位旅行商透露,旅行社的导游现在不是在带团,就是在去带团的路上。然而这仍显不够,四面八方的订单如雪片般飞来,旅行机构仍需外借兼职导游,才能填补当下导游人数的空缺。
仿佛要把失去的2年追回来,接到任务的导游迅速归位。而长时间的深度交流,已经让这个群体有了抱团的归属感,集体复工后在业务上的探讨变成一种分享。
刚下团的一位导游告诉记者,行程中几乎一直在微信群里播报动态,“什么都想跟他们说,”一起经历如此漫长的等待,让他们从同行变成了真正的战友。
也有导游感慨,从业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被“看见”了,自己的行业终于从小“透明”变成了焦点之一。“旅游业集体搁浅并不像一艘巨轮缓慢沉没,但外界直到某一天才真正注意到这个失业已2年多的特殊人群。”近1 000个日夜,惊涛骇浪每一刻都从四面八方袭来,在一些纾困、济危措施和关注抵达前,他们一直在生死边缘挣扎——留在“船”上的人越来越少。
最及时的“帮扶”可追溯到2020年1月。“武汉宣布封城开始,就决定针对会员减免会费。”这项政策到今天仍在执行,7月中旬,重庆市导游协会秘书长杜小锋接受《商界》记者采访时透露。
在大部分人都未曾料到这场即将到来的可怕“地震”时,已有小部分人决定做好准备,裹紧衣服穿越长夜。快速蔓延的病毒很快搅乱了旅游业生态,传统单一的盈利模式和看“天”吃饭的脆弱很快就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小冯经常怀念起2年前带完团回到重庆的那天,“1月23日回到重庆,原本2天后又要出发,这一等就到了今天。”小冯说,出境线的产品制作周期较长,收客也早,公司排期很多,后面的团再也没走出重庆。《商界》了解到,最早从2020年2月开始,就陆续有旅行机构感到经营承压,导游的出走正式拉开大幕。
2年间,国内旅游业一直在“折叠”空间挣扎,每天都有人熬不住离开。据企查查统计,仅2021年我国就共有近19 541家旅行社企业注销;2020年,全国旅行社的从业人数比2019年减少了93 444人,接近总从业人数的1/4。
据重庆市导游协会秘书长杜小锋透露,这2年多,重庆市场的导游流失就有至少70%,不过除彻底转行外,“部分仍在观望。”如果这次政策松动对市场的提振是积极有效的,“相信相当一部分导游人才会重新回到岗位。”
也有业内人士分析道,产品力是永恒的竞争主题,关张的旅行社和出走的导游,“表面上看是因为疫情,根本上讲这个行业没有底气留住他们。”一位不愿具名的旅行商认为,据他观察,从业10年以上的旅游人都不舍离开,尤其是30~40岁这个年龄段。不甘心、有心力大干一场,同时又不愿意换赛道,决定他们不会轻易离开。
眼里的光是一点点熄灭的。他认为,流失的70%~80%的导游中,相当一部分是趁机做了迟迟未做的决定。
“他们带着陈旧的生产理念和未酬的壮志离开。”该人士进一步分析称,传统跟团游产品的制作和交付过程就注定了其商业和盈利模式,未来相当的长时间内,旅游消费“微升级”将成为主要诉求,更个性化的定制小包团会崛起,但核心仍是跟团游的产品模型。不过,对线路产品最熟悉的导游将有望打破原有“生产线”。
不断升级和细化,逐步摆脱低品质、低价格的偏见,机票、酒店、门票等环节都能拿到更低的价格……这些都须建立在跟团游批量采购和长期合作的模式上。
“导游来当产品经理的时代将加速到来。”重庆市导游协会秘书长杜小锋称。而这一切,都只有留在“场上”的人才能看到。
每次下团,小冯总要约朋友聚餐,旅途中的奇闻异事总能激起广泛兴趣。而最近一次行程结束,除了疲惫、瘫软,她反复告诉身边的友人,“你知道吗?他突然把眼睛睁开,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位被导游词唤醒的游客,在行程结束的当晚,和她已成了无话不聊的有缘人。
小冯后来告诉《商界》记者,除了肯定,她还从这位游客眼里看到了一种尊重。这对正走出“至暗时刻”的旅游业和留守的战友们而言,既重要又及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