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诺
母亲揪着我的耳朵,一路把我像拎鸡仔一样拎到门口:“让你出去野!玩儿得不知道吃饭,给我站围墙外边去!别吃了!”我被扔下后吃痛地揉了揉通红的耳朵,撇了撇嘴:“什么嘛!”
那时已经12:30左右的光景,围墙里边,家家户户都闭了大门,在堂屋里的风扇下畅快地吃午饭。他们会挑动着眉毛,坐在小马扎上,碗里是早上剩的红薯粥或是白生生的米饭,没铺桌布的桌子上有青菜、红薯梗和酸萝卜,更好的是有一盘豆角炒猪肉,他们会话着喜嫁悲丧,人生无常,他们一定是很惬意而闲适的。
我微微侧了侧身,眯着眼睛看向一片远方:今天的云格外地稀疏松软,像是鱼儿畅游在大海一般,像辛弃疾唱过的词:“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巷口立着两棵杨树,它们看上去很渺远,有点儿扁扁的,仿佛是谁从一本鲜艳的杂志上剪下来贴在天幕下边的一般。
一种很慵懒而温柔的安静在这条巷里踱着步,它不时牵引着单调的汩汩的水声,或是攀附在被船夫握着的桨上,它的周围轻绕着清冽纯粹的橹声,谁家的月季花的枝叶摩擦出声响,谁家的纸铃轻轻摇晃,并不有什么影响的。因为一切都投射在这种安静中,像是阳光映在水中,波光粼粼,没有声响。
就是在这样一种沉静温润的安静中,这样万物闪着细碎的光的时候,他出现了。他出现时恰有一扇薄软的云絮拥住了日光,原本鸟鸣叶绿的躁意退散了几许。
我很早就注意到了,他比徐奶奶家唯一伸出围墙的洋槐花还要明显。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能力去形容这样一个人,他给我的概念是抽象的,萧瑟的,却又是蕴含着力量与生命的。他好像田野里某一次起的雾,你可以把雾看清楚,但你看不清田野,真是奇怪。
他很慢很慢地走在石板路上,布鞋的面很旧了,鞋底带着远方的泥土粒,一条很老式的宽大的裤子不时与地面摩擦出声响,那件黑色的外套有些拖沓,掩住了他的手,藏青色的长袖满是灰尘。他的腰间挎着一个褡裢包,拉链没有完全拉上,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颧骨有些高耸,他的眼睛卧在浓密的眉下,像是古潭卧在深山,他的皮肤无疑是粗糙的。我想起母亲常跟我说的流浪汉,大抵是这样了,心里不禁有些恐慌和防备。
后来我才知道,这其实是房琪说的一句话:“可是谁说,只有万事俱备了才能出发,闯荡江湖未必身披铠甲,一个勇字也能浪迹天涯……”
他踟蹰到我的身边,我低着头,尽力缩小存在感。他在不远的柳树下坐下了,他掏出了一个行军用的水袋,他喝起了水,他放下水袋,他望向对面的围墙,他用手撑着地,他开口说了话:“你好。”我惊惧了一下,母亲说不要跟陌生人说话,我闭紧了嘴,尽管我强烈的好奇心怦怦直跳。
“你好。请问你是人,还是雕像?”他很平常地问着。我想起母亲的另一句话,要礼貌地回答大人的问题。我抬起头:“我是人。”“哦。”他点了点头。我开始光明正大地打量他:“你是不是流浪汉?”
他侧了侧头,好像微笑了一下:“不,我其实是,以观察世界为职业的,徒——步——旅——行——者。”他把五个字重重地咬了一遍。我皱了皱眉头:“还有这种新奇的职业?”
这位旅行者对我的猜忌不以为然地笑笑,他的笑容并不好看,如同一片芜乱的土地上生出了一棵仙人掌,但他又像余光中先生说的:“有客自远方来,眉间有远方的风雨。”就好像那层微凉的雾拨开了些许,你依稀可以看见田野上丰厚的土地,光是看着那肥沃的土地,你就不禁开始憧憬着这般诚实厚重的土地上可以孕育出什么样的惊天动地……
我微微放松了脊背:“那你肯定去過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人喽?”旅行者轻轻地点了点头,面上浮现出一丝我看不懂的空茫悲怆。“你见过大海吗?就是那种像天空一样大的海,蓝色的,里面有很多星星的那种……”我想起课本插画上的那幅图,出神地问。
“见过,大海比天空还要蓝,那种蓝色就像涂抹了很多次水彩,会随着日影轻轻晃动。我看见白色的泡沫,和云朵一样洁白松软,金黄色的沙滩衔着它们,大海拥簇着它们,岸边有踮着脚尖的椰子树和芒果树,结出的果子就像海里的鱼一样鲜美……”“大海里有星星吗?”“当然有,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有星星。白天星星是浅浅地游荡在海水表面的,晚上星星就沉入海底了,但还是可以看得见光亮的,就像是给海底安上了小夜灯。星星是会呼吸的,一闪一闪的,明明灭灭……”
我入神地听着,想象着将手伸进夜晚温凉的海水,海水像月光般浮动着,星星散发着银光,一颗一颗被海水洗濯得鲜亮美好。阳光从柔软的云里探出光线,太阳的脸仿佛陷在了棉花里,背后的围墙不再粗砺,风儿滚过巷里,揉过墙角的青草——无论是缩在阴影里翘首以盼的,还是站在光里微微呼吸的。天像海一样蓝。我忽然记起来一句话,不知谁说的一句话:“有趣的人生,一半是山川湖海。”
我微微抬头,注视着徐奶奶家伸出围墙的洋槐花,白色的花瓣泛着暖黄,绿色的茎叶舒展着希望,绵软的香气缠绕着人的肩腰,运河青绿色的水声透着湿濡,仿佛一匹茶色的纱布刚从水里捞出来,湿漉漉的,还滴着水呢。
旅行者指了指巷口的树和围墙边的树,说:“我见过很多树,满是竹子的山林,石缝里的松树,平原上的柏树,南山的红叶,北山的梅花,西墙的海棠……”他顿了顿,“但是最难忘的一次,还是见北国的白桦。那时候漫天遍地都是雪,云也冻成了一堆一堆的雪,缩在茫远的天边,摇摇欲坠。一片莽原上,就瞧得见那成林的白桦了,站着,棵棵分明,枝丫间堆着白雪,挂着冰凌,竟分不清哪个是云彩,哪个是树冠。那时候,世界干净肃穆得让人想伏在那片土地上哭……”
旅行者像是哭又像是笑,胡子颤动着。“我们这里没有大海,也没有白桦树,更没有风景,你来这儿干吗呢?”我仔细地推敲着这个我呆了十年的小巷。
旅行者却突然有些激动:“这里怎么会没有风景呢?你看巷口的两棵杨树,长得多么鲜翠,阳光一照,遍地都是稀疏的影子。再比如那棵洋槐树,白花一串串滴溜溜地垂着,难道不像百川汇海的一个个小瀑布吗?那白色肯定比瀑布还要柔软光滑。甚至是这片围墙,我从没在别处看见过这么多有趣的画,尽管这些画只是用砖头块或煤炭角画的,但是却这么自然,这么生动……”
他似乎感到有些失态,很快平静下来,微微颔首向我表示歉意。我摇了摇头,突然发现我居住的地方是如此美丽,我是非常自豪并且感激的。“那么,你还记得你的家乡吗?”
旅行者罕见地沉默了:“我的家乡啊,是一个小村子。”我注视着他的眼睛,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浮现出几丝痛楚和挣扎,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和想念,交错着生成一双眼里的辉煌变幻。“离家太久,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家乡的落日比哪个地方的落日都要大,都要圆,家乡的松香比哪里的松香都要清冽。但是亲人不在,家乡也就不在了……”他的眉眼在阳光下显得温润自如,几丝冰一样的悲凄融化在暖阳中、微风里。
我努力地思索着最后一句话的含义。这位远道而来的流浪者兼旅行者拍了拍尘土,轻声问:“你有没有水?我的水袋空了,但接下来的路还很长远。”我怔了一下:“巷子尽头右拐,有一口井,井水是甜的。”旅行者向我道谢。我摆了摆手:“快一点儿喔,我还在这里等你跟我讲其他地方呢!”他笑了笑,又彳亍着走向巷子深处。我眯着眼看了眼正好的阳光,心里有些平坦,有些温暖。
母亲在屋内喊了一声:“进来吃饭!”声音余怒未消,我有些紧张,却不是因为母亲。我一边往巷子深处张望着,一边磨磨蹭蹭地往家走,但期待的人影始终没有出现,我只好遗憾地回身走了。
一放下饭碗,我便冲出围墙,四顾之下,并无旅行者的身影。我的心里涌出浓浓的失望,低眸却发现我罚站的地方有了些许不同:那一片地方,放着一块小小的红砖,一绺细嫩的白槐花倚在上面,相映生辉,分量虽小,却弥足珍贵,足以撑起我对整个世界的念想。
后来我回忆起这位仿佛在梦里来的旅行者,觉得他应该就是“暂时流水当旧地,随处青山是故人”了,我和他,这位远道而来的、在世界做客一场的客人,却是三毛说的:“走得突然,我们来不及告别。这样也好,因为我们永远不告别……”
围墙外边,世界一片辉煌,我带着微薄的行李,学会在世间独自散步,哪怕云彩会沾湿衣角……
(指导教师:李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