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宇
诗是唐代文化的最高代表,研究唐史,最好是诗,其次是文,然后是禅宗思想。陈寅恪先生的《元白诗笺证稿》便是通过诗来研究唐代社会的。如今,黄天骥先生的《唐诗三百年》(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3月),集唐诗之精华,用独特之方法,为读者敞开了中国诗歌的宝库之门。
清初编集的《全唐诗》,计有四万八千九百余首。经过后人的考索增补,估计现存唐诗应是五万五千首左右。《唐诗三百年》选析了唐诗名篇三十多首,除了李白、杜甫、王维三位大诗人各选入两首作品外,其他诗人都只选一首。所选的有古体诗,也有近体诗。考虑到现代一般读者的喜爱,所选的也以近体诗中的律詩、绝诗居多。读《唐诗三百年》,仿佛聆听明师教诲,诚为大学唐诗赏析课的典范。读深了,更会发现学者的创见层出不穷。数十年的研究,唐诗精髓已进入作者心灵深处。解诗,流露的是自然的心声。
唐诗名篇,自来解者无数。黄天骥先生在解诗时,充分运用现代学术研究成果,又巧妙地融入了自己的亲身体会。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在唐代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但后世评价越来越高。闻一多甚至认为它是“诗中的诗,顶峰的顶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闻一多说,张若虚这几句诗,具有“宇宙意识”。黄天骥则说:“其实,对宇宙和生命的认识,中外古今的人都在叩问,在探索。大科学家霍金在《时间简史》中,提出‘我们从何处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向何处去的问题。而早在一八九七年左右,欧洲象征主义大师高更,便以此为标题创作了一系列大幅油画,以梦幻的记忆形式表达对这问题的迷惘。科学家和文艺家,思维各异,但都又以不同的形式,追求解释同一个疑问,看来又谁也回答不了。”事实上,中国不同时代的诗人,也都不断地提出这个问题,苏轼不是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吗?李白还写过“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思想深邃的诗人,都会对这极具哲理的问题产生浓厚的兴趣。在李白,他感到明月是永恒的,人生是短暂的;同样,在张若虚,他看到明月是永恒的,人世也代代无穷,这是月与人一致的地方,但作为个体的人,生命是短暂的,这是月与人矛盾的地方,似乎他更多考虑个人生命的问题。黄天骥通过纵横古今的分析,认为:“诗人们往往热衷于叩问有限人生和无限宇宙的对立统一,把天与人之间的关系,联系起来进行思考。”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和一定的历史、文化进程有关,和审美受体的“接受史”有关。“我只隐约感到,明中叶以后,思想界、文学界,普遍重视人的价值,对传统观念越来越怀疑,越来越感到理想与现实的疏离。儒、道、佛三教在相互斗争又相互渗透中,使中国的哲学思想有了更系统更细腻的发展,人们对人生乃至宇宙的问题,有了更多的思考。而儒、道、佛三教,即使最具异端思想的人,也离不开‘天人合一的理念的主导,有人领悟到天与人的亲和,有人则慨叹天与人的疏离。此两者,实质上都由‘天人合一的观念派生。我们从亲和感与疏离感的两类诗中,可以看到哲学理念对创作的意义。”(《唐诗三百年》)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黄天骥先生在读唐诗时,往往亲身探访古迹。读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黄天骥说:“十多年前,我到过永济县,自然慕名登上了鹳雀楼。楼有三层,我也不禁‘欲穷千里目,登上了第三层的最高处。可是,只见平畴开阔,丘陵起伏,却没见到黄河的身影。我便想,怎么王之涣有‘黄河入海流的描写呢?当然,我也知道,离开鹳雀楼南方的好几公里处有黄河故道,黄河确曾在这一带奔流,当年,王之涣登上鹳雀楼,顺着黄河望过去,遥望眼前景色,觉得十分开阔,却没有说它‘极高。”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黄天骥说:“多年前,我曾到过苏州的寒山寺。记得一进寺门,便看到寒山和拾得的画像,这两个人,衣衫褴褛,形容古怪。不过,现在寺门外已属市廛,车水马龙,再没有清幽宁静的景象了吧。”重访写诗的场景,进一步重寻唐人心史,便别有一番体悟。
黄天骥先生的另一专业是中国戏剧史,他善于运用戏剧的观点来观察诗歌。王翰《凉州曲》“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黄天骥作了类比:“欲饮,不是未饮,也不是已饮,而是写那将官拿着白玉杯将饮而未饮。如果王翰写将官未饮,那么,酒杯仍放在桌面上。琵琶声一响,催人上路,他可能索性不饮,滚鞍上马,吩咐把酒留着,等待战胜敌人后再来尽醉。就像《三国演义》写‘关羽温酒斩华雄一段,不是有吕布的先锋华雄前来挑战,关羽准备上马应敌,当曹操捧酒壮行时,关羽便吩咐,酒先放着,等到他斩了华雄,跃马回营,‘其酒尚温,才一饮而尽吗?这样写,也很能表现壮士的勇武。”《石壕吏》中,杜甫让审美客体感悟到石壕吏狰狞的面目,是要读者从他吆喝和质问老妇的声音中,“看”到了的。但这“看”到,实际上只是“听”到而已。这一点,杜甫在诗的第七句便写明:“听妇前致词。”作为偶然投于石壕村的客人,他听到的,也只是吏的怒呼和老妇苦求的声音,而不是写看到他们一怒一苦的形象。老子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声音越大,甚至震动到连耳膜也来不及反射到听觉神经,那就成为“希声”。黄天骥以戏剧角度来看诗:“我的老师董每戡教授,曾告诉我一桩往事。有一次,他去听一位老艺人说书,说的是‘张飞喝断长坂桥。当讲到张飞大声一喝时,那老艺人一拍惊堂木,举起双手,嘴巴猛然张开,作大喝状。其实他的喉头,绝对没有发出声音。但董老师说,当时他和其他听众,都听到了‘张飞震耳欲聋的大吼。这是说书艺人让听众看到了他夸张的动作,把视觉形象转化为听觉所得的感受,于是,审美客体的脑细胞,便会发挥其主观能动作用,让虚景呈为实境,获得更深刻的认知,这就是艺术的奥妙。”
诗歌与戏剧的研究互为印证,黄先生运用起来,正是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王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这一结句是难得的好句。“兵凶战危”,战争是残酷的,即使是正义的战争,战死沙场,毕竟是悲伤的事。黄先生笔锋一转:“当然,在唐代,也有诗人强调卫国战争中的英雄气概,但更多的边塞诗,会写到人们对征战感受的复杂性。……这一点,对战争有所认识和思想有深度的作家,是会感悟到的。像元代,在杂剧《单刀会》里,关汉卿写关羽在临战前,一唱【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再唱【驻马听】:‘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关汉卿写关羽英勇无比,但也突出地写他认识到战争的惨烈,‘从古知兵非好战,关羽的勇武形象,以及这一段悲天悯人的喟叹,正是卓越的戏剧家关汉卿对待战争的态度。”
黄天骥对唐诗的研究不仅善于运用戏剧视角,还巧妙地运用西方文化观点,通过比较文化的方式,将唐诗放在世界文化史的格局中欣赏。他分析孟浩然《春晓》倒叙思想发展的进程,在平淡中有奇特。“文似看山不喜平”,诗词创作更是如此。黄先生认为:“按照我国的传统审美习惯,喜欢看到事物参差错落的变化。以园林为例,欧美式的花园,总体的布局很齐整,树木也经过细心修剪,道路的设计也重平直。据郁达夫先生说,‘日本人的庭园建筑,佛舍浮屠,又是一种精致简洁,能在单纯中点出趣事的妙艺(《日本文化生活》)。我认为,西方人的审美观点注重齐整,日本人注重简洁,而我国的文化传统则注重变化。唐代的张沁有诗云:‘别梦依稀到谢家,小廊回合曲栏斜。后面一句,正好概括出我国传统的审美情趣。为了要求变化,我们的园林建筑,往往采用‘隔的手法,不想让人一览无遗。像《红楼梦》写贾府的大观园,进门处便先设置一大块假山,挡住去路,不让人对里面的景色一览无遗。这种‘隔的手法,是为了吸引观者,让人们透过半遮半掩的空间,视觉产生变化,从而得到美的感受。苏州的园林,往往在平坦处加设月亮门,隔开前边的景致,却又若明若暗地露出前景的端倪。‘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最容易让我们产生引人入胜的审美效果。”通过欧美、日本、中国的园林风格比较,再来探讨诗歌,形象而具说服力。
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是无数人背得烂熟的名诗。在黄先生看来,沈德潜说:“写出瞬间千里,若有神助”(《唐诗别裁》)这评价显得很肤浅。李瑛说:“通首只写舟行之速,而峡江之险,已历历如绘,可想见其落笔之超”(《诗法易简录》),更属皮相之谈。黄先生更幽默地说:如果真的只是表现旅行的轻快,我们不妨试改动几个字:“朝辞深圳出房间,千里武昌一日还;两面鸟声啼不住,动车已过万重山。”要理解《早发白帝城》,只看到其飘逸轻快的一面,而不了解当时李白写这诗时的心境,不从知人论世的角度了解李白在创作时的心态,就会像误认苏轼“日啖荔枝三百颗”是在为岭南荔枝卖广告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这看似简单的几句,竟是“三唐压卷”之作,当然也不会得出“惊风雨而泣鬼神”这样高度的评价。无论对李白还是苏轼,皆须“知人论世”视之:苏轼被贬到岭南,他满肚子愤激,却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日啖三百颗,哪里吃得下?不要以为苏老夫子在替岭南荔枝做广告,其实,他被贬到岭南,满肚子牢骚。故意大赞岭南的荔枝,表现出满心高兴的样子,是要让政敌们看看,他在岭南活得好极了。黄先生仔细分析了李白写诗时的历史背景后说:“整首《早发白帝城》,在轻快的调子中,又都笼罩着惊喜和骄傲之情。李白意想不到的,不仅是舟行之快,他还意想不到未到夜郎即被赦免,意想不到这么快便被‘落实政策。‘世人皆欲杀,在他来说,这更是对政敌意想不到的胜利。当我们理解了李白的心境,便知道他的多种‘意想不到的含义,有多么的复杂!而这微妙深沉的感情,李白却能以表面上很轻松的笔触表现出来。”将李白与苏轼作诗的心境作比较之后,黄先生也深思中西诗歌创作的特点:“在西方,人们习惯于逻辑思维。在西方古典诗歌中,抒情也多直抒其情,想什么就写什么,如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普希金说‘我曾经爱过你,爱情,并没有从我心中消亡,都是把内心情感直接抒写。这样的写法,好处是真率,不足则是抽象,让读者缺乏思考的回旋余地。”而中国传统的诗词创作,则是重视情景交融。情在景中表现,妙处在具体,妙在把看不见的内心情感,外化为可以看到的形象、意象。当然,在“情”外化为“象”的过程中,是会或变异或夸张的,从科学的角度看,未必是可靠的。但即使如此,它会产生一种冲击力,反而使人更了解其情感的内涵。如“白发三千丈”“月是故乡明”等,读者在其不太合理却又是具体的描写中,更体会到李白愁怀之深和对故乡思念之深。
黄天骥读唐诗而反思历史:“历史是时间长河的记录。它又像是万花筒,五颜六色,稍稍挪动,便出现新的图形;它又像回音壁,前头发出的声音,后头又会回响。尽管时空的隧道遥不可及,但反响会惊人地相似。因此,当诗人进入历史的画廊,自然感到美不胜收,同时,又会在历史的留影中,影影绰绰地看到现实,甚至看到自己也在时光的黑洞中,载沉载浮,载欣载奔。因此,因古今之兴会,托往事以抒怀,便成为咏史诗这一体裁的功能。”李颀《古从军行》的最后结句:“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黄先生认为,李颀通过对汉武帝的讽刺,正是要告诫唐玄宗。“在盛唐时期,国力渐盛,为了防御吐蕃、突厥的侵扰,唐王朝不得不多次派兵抵抗,也取得辉煌的战果。这类战争,属正义的战争。因此,诗坛里产生不少歌颂战争、渴望胜利的边塞诗。像人们熟知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等诗句,都充满了英雄的气概。但是,也有一些战争,是唐朝统治集团为了攫取自身的利益而发动的,这就属于非正义性的战争,像杨国忠、安禄山等人,曾轻启战衅,‘欲以边功争宠。在天宝二十四年(736),已作为唐朝将领的安禄山,领兵讨奚、契丹,‘禄山恃勇轻进,为虏所败(《资治通鉴》),因此,李白也有诗批评那些发动战争谋取私利的将领:‘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城取紫袍。(《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李白还提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战城南》),明确地表达了对战争的态度。”黄先生说刘禹锡《石头城》,也着眼于历史沧桑:“中唐期间,以金陵为怀古对象的诗作纷纷呈现,除刘禹锡外,白居易、元稹、许浑、唐彦谦等人,都写过多首与金陵有关的怀古诗。这现象,和安史乱后,唐王朝由盛而衰,迅速走向没落的道路有关。诗人忧心忡忡,六朝兴亡历史的阴影,涌上了心头,作为六朝首都的金陵,正是六朝盛衰变化的缩影。当诗人们反思社会现实,金陵的命運,便正好作为他们以古喻今的投影。”在这里,我们感悟诗心,也深思史识,在诗史之中穿越历史三峡。
读《唐诗三百年》,不得不感慨时间的奇妙。千百年来,中国人往往神游千载之上,反省汉唐时代的祖先如何开拓规模宏大的国家,创造绵延不绝的文化。在中国诗歌的文艺兴复之梦中,你我皆历春风夏日秋雨冬霜,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留下无尽的悠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