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5元的考验

敖华

上课时，我的手机是个“哑巴”。下课后，发现“哑巴”嘴里装着又又（化名）母亲的五个未接电话。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是2020年的春天。

电话回过去，火药味便传过来。对方责问我：“别的都有寄宿生贫困补助，我家又又怎么就没有？我一个妇道人家，在家种点庄稼，挣不来钱。家里盖房还欠着十几万贷款，利息高得很，银行随时在催账，日子挺难熬。又又她爸爸上煤窑，起早贪黑，流血又流汗，两三个月都没有正常发工资了，经济非常紧张啊！等米下锅的生活，还望敖老师多多体谅！”

“又又妈妈，请允许我解释一下。按照政策的发放比例，不是人人有补助，我们班有六个孩子没有。做思想工作时，你女儿主动放弃了名额。”我尽量压住愤怒的火焰。

“可是，我家的确很困难。既然是贫困补助，那么不是应该发放给贫困的学生吗？”又又母亲进一步展开攻势。

“好吧，我再协调看看。”在强大的攻势面前，我退无可退，只好举手投降。

朝夕相处了两年，陪伴了孩子们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我对孩子们的家庭状况还是有所了解的。又又在女生中的穿戴比较前卫，服装的式样也很新潮，每隔一两个月就买一套新装。发夹、蝴蝶结、钥匙链、书包、笔记本，都很上档次。多数女生用的是雪花膏，她已用上了高端的护肤品。每大周充生活费，其他女生多数充150元，她至少充200元。从她的QQ相册和快手视频里，也能看出家境优越的真相。家庭影院高端大气，父母兄妹的穿戴也光鲜亮丽，沙发、茶几尽显雅致，洁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耀眼的十字绣。

诚然，建档立卡户、低保户家庭，的确存在难言的隐痛，急需国家和社会伸出援手。有的父母或子女不同程度残疾，有的父母身体欠安，有的子女来自单亲或离异家庭，有的子女智力异常。不管哪种状况，都仿佛一块巨石压在胸口，让我难以呼吸。这些家庭，属于国家优先考虑对象。有红头文件明文规定，大家心知肚明，也就没有非议。

烫手山芋来自剩下的学生享受有限的补助名额。文件的说法是有弹性的，只说将补助发放给经济收入低、家庭困难的学生。然而，班主任不是资产评估师，也不是法官，沒有法律赋予的裁决权去确定谁是贫困家庭，谁不是。贫困家庭可以说自家极端贫困，富裕家庭同样可以这样说，甚至还描述得比贫困家庭还造孽。大家互不相让，谁也不会跟人民币过不去，总抱着狭隘的态度：白给的钱，用了也白用，不用白不用。享受到补助的家庭，或许会说你是称职的班主任。反之，则说你办事不公、厚此薄彼，始终纠缠不清，随时找碴。少数不明事理的父母，还会到处谩骂和制造谣言，最大程度地损毁学校和班主任的清誉，甚至用上访、举报等卑劣手段相威胁。

还好，我与同学们的师生关系还不错，信任度和认可度还算高，这是我处理此事的最大底气。我们班共57人，享受补助51人，剩下6人将无缘享受。情况向孩子们说明后，我发表了一段声情并茂的演讲，动员条件稍微宽裕的孩子主动放弃名额。结果，含又又在内的6人很快报名，我一时感到无比欣慰，觉得自己带的孩子通情达理，觉悟超群，能吃亏，是干大事的苗子。

或许过于乐观，我乐此不疲地向同事们说起，我们班的孩子们如何如何高风亮节。然而，现实很快打脸，因为又又借母亲之口反水了。又又先前放弃名额，只不过是虚荣心作祟罢了。她曾对别人说：“625元可不是个小数目，能买两套新上市的化妆品，或者买两套漂亮的新衣服，或者去曲靖逛一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事情的确很棘手。补助名单已经提交到学校资助中心，即将公示。班上已经拍板的事，重新洗牌，无疑骑虎难下，将我逼入绝境。

为了保护又又的尊严，我只好私下动员孩子们让出一个名额。运气还不错，男女生各有一名愿意放弃。男生家，父亲在打工，母亲身体单薄，在家务农，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上小学。女生家，父亲在开农用车，母亲在村里开百货店，一个妹妹上小学，一个弟弟智力异常，没有上学，待在母亲身边。比较而言，男生家收入更低，开销更大，我坚持让男生继续享受补助。

放弃补助的女生叫云云（化名），老厂人。说起她的家庭，不是没有难处。弟弟是整个家庭的一块伤疤，父母没有为他办理残疾证，因为心理承受不了这样残酷的现实，觉得办证不光彩，看到或想到证件，都会黯然神伤，也就没有评上低保或建档立卡户。父亲不是随时有货源，也不是所有人付运费都及时，拖一年半载都是常有的事。有时，车出了毛病，修理费都需要向亲友借。母亲的百货店，生意挺惨淡。如今网购成为一时风尚，厂家直销，物美价廉。实体店的货物，往往价格略高，已经不受消费者青睐。每月，多则收入一千余元，少则数百元。收入明显偏低，母亲看重的是可以照看弟弟。

“云云，你真的愿意放弃名额吗？”我不厌其烦地问了三遍。

“真的愿意。”她也不厌其烦地回答了三遍，一遍比一遍还坚决。

“你就不怕父母反对？”我进一步提出疑问。

“不怕，他们很好商量。”云云微笑着回答。

我拨通了云云母亲的电话，先让她沟通，接着，我也和她母亲接洽。对话很愉快，她母亲笑着说：“我们完全同意云云的决定。钱嘛，多也用，少也用。要看就多看看孩子的前途，不能死盯着钱眼。”一个平凡的母亲，说出如此有分量的话，着实让我吃惊，令我感动。

“云云妈妈，要不你再和她爸爸商量商量？”我依旧担心云云的爸妈因此事闹得不可开交。

“不用，不用，遇到什么事，她爸爸比我还看得开。”云云妈妈回答得很爽快。

挂了电话，我感慨万千。有的人富裕，享受到补助，反而更贫穷;有的人贫穷，没有享受到补助，反而更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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