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三）

靳国君

一窗秋月意未平

自离柯桥，溯长江，穿巫峡，入夔门，一路行来，青山看不尽，绿水去更长，一家人皆觉大开眼界，沿江风物，处处有出奇之处。

在富池（今湖北省阳新县），遇一木筏，长五十多丈，宽十余丈，上住三四十家，中有小路来往，有鸡犬，有神祠。船工说，这尚是小者，大者于筏上铺土做菜圃，还有酒肆。陆游说道：“这般水上生活，见而知真。若说与江南人，人听人疑，必以为是妄言。”

停舟黄牛庙时，村人多来卖茶，妇人以青斑布裹头，肤皆白皙，沿途少见。语音颇正，似吴侬细语。神态自若，温文尔雅，笑靥可人，颇有江浙气质。过江渎北庙，有妇人卖秋茶，“襁儿着背上，妥帖若在榻”，小儿睡得很香。又见妇人汲水，皆背负三足木桶。有妇人卖酒亦背负木桶，如遇买者，长跪亦献，陆游颔首说道：“敬人也。古风犹存。”船工对陆游说道：“此地妇女翻山越岭，习以为常，练就脚板，善走。未嫁者，头髻为同心髻，高二尺，插银钗六支，后插大象牙梳，其大如手。”船工又说道：“奔走江边，是为生计，虽为贫家女，却遵古训，严守礼仪，不逾距。”

途中逢中秋节，陆游在船上，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他焚香一炉，静观空江万顷，月如银盘，自水中涌出，水天一色，感叹平生无此中秋之境。他请船工饮酒，船工打拱，推辞曰：“我是下人，您是贵人，安敢同桌而饮？恭谢盛意。”陆游说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劳者为贵，且勿推辞。”于是摆上酒肴，执手船工入坐，对饮畅叙，月落中天方息。

过鄂州后，在塔子矶逢重阳节。一村民屠一羊，诸船皆买，俄顷而尽。过重阳不可无菊，陆游求菊花于船上人家，得数枝，插入瓶中。看花内敛而含笑，叶扶苏而迎风，枝挺内柔，芬馥可爱。

陆游思绪飞回山阴，遥想家乡湖山秋色，乡邻、族人、友人，今日必登高，采菊花，选茱萸，遍插鬓间、帽上，“食糕酒帽茱萸席”。那几位同族兄弟，那同窗好友陈公实、王季夷诸人，那乡邻吴兄、刘兄、李迪、李弟……他们聚饮，菊花、茱萸浮于酒上，重阳糕有石榴、银杏之味，自会说起还在路上的他来，他不由得默诵王维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远离家乡，在江上过重阳，只有家人，他有所思。他摘一朵菊花，插入发间，忆古伤今，不胜唏嘘，吟诗一首，名为《塔子矶》：

塔子矶前艇子横，一窗秋月为谁明？

青山不减年年恨，白发无端日日生。

七泽苍茫非故国，九歌哀怨有遗声。

古来拨乱非无策，夜半潮平意未平。

几个儿子读过诗后，深感老父志在江山社稷。

长子子虡说：“自古来，每逢佳节，人们总是在思亲上做文章，偏偏是老父面对一窗秋月，生忧国之思。”

次子子龙说：“老父念念不忘拨乱反正。”

三子子修环视几位兄弟，对陆游说道：“老父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耿耿忠心，秋水长天可鉴。”

陆游敛眉，对众子说道：“家国之思，何可忘怀？”

弯月初升，万里澄碧，清风徐来，江水无声。远方船上，有人扣舷而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桌上烛光摇曳，陆游望着瓶中菊花，陷入沉思……

十、荒原水畔

长江万里，两岸连山，峰高水长。每泊舟，陆游必随当地州县吏，探访名胜古迹。去遗址，观碑文，赏题字，听掌故。与陪者相叙，探求幽微，思辨真伪。虽是萍水相逢，却因皆有识见，相谈无滞碍，快意盈怀。

遙望屈原故里过洞滩，船工言道，这里江流迂回曲折，滩恶多险，人不可乘舟。陆游和家人皆下船，改乘轿，陆行过滩。这时，可见黄牛峡庙后山，兀然屹立。李白漫游蜀地十六年，走遍了蜀地山山水水，到此方知黄牛峡是难过险地，曾写《上三峡》，诗云：“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过黄牛峡，要三天三夜，这里难行如斯，陆游体验了，似乎李白就在眼前，双鬓如丝，面容憔悴，愁煞人也。

十三日，離开新安驿，登舟上新滩。这新滩，是三峡中远近闻名的枯水险滩，又是败船之地。船到这里，十之八九被水中尖石穿透，大家救助，只能使其不沉，却不能移走。陆游想，冬腊月和正月，水落石出，可清除滩上尖石，避免石祸。船工诉之曰，这是人为之祸。原来，这里村民可得船漏之利，废船板木可拾可卖，又可滞留船客做生意，兜售土特产。陆游听此见利忘义之风，长叹一声。他问道官府不管吗？船工说，官府也曾派遣清石工来，村民则贿赂他们，请他们上报说，石巨而多，清除不掉。欺上瞒下，下边皆有利可得，陆游无语。他想，祸在官府，受贿成风，须整饬吏治。只要官府一心清石，再以大字刻碑，立于驿站前，公示船载不可超重，派人监督，否则过滩必被石穿，如此一来，谁人自取其祸？船工看陆游若有所思，说道：“此地官府对这些事，心知肚明，谁人看不破这事？自有盘算而已。”他又说道：“真心为百姓办好事，也不难，不爱钱就行。为民办事，好比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进十里八里，一退转眼退到百里之外了。”陆游点头说道：“所言甚是。”他看到百姓盼官府除弊，整治社会风气，洞若观火，却不知官府的心思不在这里，贪利而失义，苦民所苦者少矣。

十六日，过归州（今湖北秭归）。

船夫遥指云下一荒城，对陆游父子说道：“那是屈原故里。他的一些名句，这一带人，子孙相传，‘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祠，乡民祭拜，千百年香火不断。”

陆游闻听，精神一振，翘首遮额远望，拱手，躬身，深揖，片刻吟道：“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涛声似旧时……”

船夫慢声说道：“屈原自幼喜洁，为官不同流合污。那里橘林遍野。”

陆游自幼熟读屈原《离骚》《九歌》《天问》等二十五篇作品，屈原精神早已融入他的身心。他对几个儿子说道，屈原，名平，又字灵均，家乡多橘，他的《橘颂》，寄意高远：“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陆游说，屈原博闻强识，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独持为民忠国之见，“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先被怀王疏远，后遭襄王驱逐，他思君念国，苦苦追求救国救民的真谛，坚韧不拔，“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陆游深知自己亦奔走在求索的崎岖路上，也不会改变初心，他对儿子们说道，功成不必在我，又注视各子，缓缓说道：“功者，难成，而易败;时者，难得，而易失。”

他又对儿子说道：“楚怀王不用屈原，失人;不改弊政，失时;不联五国，失势。秦将白起，修渠放水淹鄢城，楚三十五万军民，挣扎死于水中。白起又率军长驱二百里，南下攻破郢都。屈原和逃难的百姓，遵江夏以流亡……”

船夫说，这里一直流传一个故事，说一渔父，见屈原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披发行吟泽畔，劝他与世推移，随方就圆，随其流，扬其波。屈原对渔父说道：“信而见疑，忠而被逐，能不怨乎？眷顧楚国，系心生民，能易志乎？吾宁赴清流而死耳。”渔父摇头，莞尔而笑，言道不值也，鼓枻而去。屈原终不易志，五月五日晨，抱石自沉汨罗江而死。

陆游凝视江水，言道：“惟此志可与日月争光也！”他自幼崇敬屈原，奉为人格楷模，曾书其名句：“举世浑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回船舱，写《哀郢》二首抒怀，有句云：“《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1498年，明代朱天然在屈原象题句：“深思高举，洁白清忠，汨罗江上，万古悲风。”敬悼屈原，一脉相传，后人诗文，灿若繁星。

窃以为，屈原在两千三百多年前，在《天问》中问天，学识超绝，胸怀宇宙，想象力奇崛，他从天体的产生，问到大自然的形成;从无史时代，问到有史以来;从奇异的神话，问到人的产生;从对天命、神鬼、巫祝的怀疑、否定，问到国家与社会的走向。茫茫宇宙，星辰陈列，一百七十余问，三百七十四句，是哲学的思辨，是囊括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问。《天问》，是天下千古第一问;屈原，是天下天问千古第一人！陆游崇敬屈原，当有崇其博大之问、敬其超凡之思焉。而今“嫦娥五号”蟾宫折桂，现实超越神话;“天问一号”探测火星，《天问》有解。屈原之问，奇也;祖先之思，智也;子孙答之，能也。

寇准历练之地

沿途所见，苍生贫困，令陆游唏嘘不已。归州为州，却只有三四百户人家，一镇人口而已。小城背后为卧牛山，城中无尺寸平土。知州告诉陆游，州仓岁收两季，共五千余石，陆游说，这还不及江浙一个下等农户的收成，知州叹曰：“此乃穷乡僻壤耳。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正因此而发。”

陆游感叹不已，说道：“昨日船上闻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看来渔者所歌，是诉远离家乡的离人之苦，也是悲叹生活之艰。”

二十一日，船泊巴东县。眼见江山雄丽，滩声阵阵，时如暴风骤雨。小城萧条，只有百余户人家，除县衙外，都是低矮茅草屋，了无片瓦。知州告诉陆游，这三峡边上的几个县，荒僻穷困，时有官遣知县，辞不就任，不来此地，往往空缺两三年，无人补。代理秭归县事的王康年，对陆游说，巴东人少，县官无所事事，焚香下棋解闷，虚度光阴，深感无聊、寂寞。县尉兼主簿杜德先说，王康年与他们皆是蜀人，内地人难得。

去寇莱公（寇准）祠堂，下临大江，奔流激荡，陆游叹曰：“逝者如斯。”王康年曰：“贤者已逝，其迹犹存。”几人敬佩寇准，见碑文，一一默读。王康年说，他们每来，必读碑文，启迪心思。

碑文叙，寇准博学多才，十六岁时，大胆上书太宗，慨言驱逐外敌，保国安民。太宗欣赏其胆识文采，命人记下其名。次年，寇准进士及第。未几，遣任巴东县令，意在历练。他宽厚待民，减赋、兴农，又在山上广植林木，修白云亭、秋风亭。为民作为，有口皆碑。他刚直不阿，用人不拘一格。为政，通观大局，审时度势，定“澶渊之盟”，各有妥协，退河北辽兵。两次拜相，有安邦定国之勋。遵真宗意，秘密起草太子监国诏书，酒后失言泄密，铸成大错，遭奸臣丁谓等反扑陷害，罢相，接连五次遭贬，终至贬为雷州司户参军，是办理户籍、赋税的小吏。他位卑而不丧志，传授中原文化，兴修水利，不余遗力。一生未置房产，晚年艰困。仁宗天圣元年（1203年），卒于雷州，享年六十三岁，《寇莱公集》传世。

杜德先说：”归葬西京洛阳，县人皆设祭，哭于路，插竹植地挂纸钱。传说，逾月，插地枯竹尽生笋，县民为其立庙，岁享之。”

王康年说道：“清官能吏得人心。可慰者，十一年后，仁宗追复太子太傅，赠中书令、莱国公，后又赐谥号忠愍。”

交谈中，陆游缓缓言道：“寇准，刚烈，有直言之风，少顾忌之心。性豪奢，喜盛宴剧饮，酒后失言，招大祸，遭攻讦。世无无瑕之玉，人无完美之人，自求、他求，均不可得也！退而求其次，已不可多得矣！”

（编辑·李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