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文静
我匆匆往自家的胡椒园方向走去,远处浪花一遍遍击打礁石,冷不防从天上落下一只瘪椰子,擦过我的肩砸在地上,嵌出一个沙坑。汗珠顺着后颈滑进衣服里,像蚯蚓爬过,一会工夫后背就湿津津的。
我们这些以种植为生的农家在承包地附近造房,一眼望下去,新楼房与旧瓦房格格不入,互相挤对似的散落在山坡上,彼此之间小径交错纵横。
父亲知道我收到了武汉大学录取通知书,用毛线手套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土,从园里钻出来。我们家的胡椒园占了十亩地,胡椒年年丰收,父亲年年辛苦。我说刚才差点被椰子砸到头,父亲第一反应是摸摸我的脑袋看有没有伤到,说:“下次别从那里过,我教你走一条小路,很多人不知道,你应该也不知道。”
每路过一个种植园,就有人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哟,多久不见,姨子(当地对年轻女孩的通称)长这么大了,能挣钱了吧。”靠老天爷吃饭的乡亲们,最淳朴也最势利,说不出几句大道理,一生奉行实用主义。如果什么东西不能带来收益,就习惯性地归类于“不中用的”。
我长到十二岁,邻居家姐姐把我带进他们的小团体,对大人们保密,一群立志读书的少年人彼此鼓励扶持,在资源不佳的情况下,常常共享书籍。那些年来村里出了不少大学生,不是因为家庭教育观念进步了,而是因为孩子们憋着一股劲,不走出去,心里不服气。
他们受外界影响,习惯说普通话,表情斯文,有一身常年在教室里养出来的细皮肉,跟操着琼北方言且面孔苍老的父母站到一起,中间好像隔着无形的墙。对于这些长翅膀却下不出金蛋的“小凤凰”们,村里人一直贬多褒少。
我有許多同学成了人们口中的“忘本崽”,比如渔民的儿子不会补网,槟榔户的女儿分不清槟榔等级,于是有人说他们读书有什么用,挣得不多离家远;有人说姑娘读书多心思野,嫁到外省去,几年回不来一趟哟,等于白养这么大了。
我们顺着土路往山下走,蓄水库遥遥可见,水面上泛着亮晃晃的粼光,牛在坝上甩着尾巴安静地吃草。太阳炙烤得受不了,我们钻进树林,每踏在地上一步,就感觉有热气蒸腾上来。花生地里没有大棚遮挡,地面飘荡着朦胧的水汽,像海市蜃楼。
父亲头戴圆锥式的大竹笠,说起话来瓮瓮的。他一路上指东指西,说哪条路不通了,哪条路好走,哪条路有棵什么草药,他都心中有数。即使我心事重重,不做回应,他还是要说。
我突然领悟过来,或许连父亲自己都没发觉,他的语气里还包含着别的东西。现在的我,就是若干年前的他。他在这里出生,长大,十几岁时喜欢呼朋唤友,到处撒欢,期待凭着一双光脚丫走到外面的世界。他的心比我更野,只不过在某个时间节点上,人为地戛然而止。这是他的选择,夜里千头万绪的时候,他反复地在脑海里演绎着无数可能性,然后获得些许慰藉。从一个野性十足的少年,到牵缰套犁的父亲,中间经历了什么呢?
陡坡处,父亲抢先几步下去,转身伸手扶我。我怕扯倒了父亲,有意放慢动作,但我一抓住他的手,只觉他比地里的桩子还稳。
有个实验叫“薛定谔的猫”,很像此刻的我。做了决定便是开启命运之箱的过程,意味着原来的选项开始坍塌,到最后唯有一种答案。减少选择意味着踏实,现实本身即残酷。它好像在咧开大嘴嘲笑:你走啊,走啊!条条大路通罗马,你连接近路口的资格都没有。我越想越心慌。
然而我准备的那些长篇大论的说辞,一句也没派上用场。我清清嗓子,刚想铺陈出来,看到父亲的眼睛后,就知道我不可能在他面前耍小心机。他有常年劳作的粗糙大手和脸上的沟壑,凭借这些就识破了我的计划。他不言语地看着我,满眼都是怜爱与纵容——就像小时候我为了买新鞋子,撒谎说鞋子破了一样;就像那年他在我抽屉里发现男同学写的情书,默不作声地叠放回去一样。
学费很贵,至少对我而言是的。我以为父亲会问学费或者就业前景。我的家庭条件,即使在村里也只能算普通的。虽有些积蓄,也是父亲从胡椒树上一粒粒攒下来的。每年几万块钱的学费,等于多少粒胡椒?等于多少场昼夜?
父亲从不让我插手地里的活计,即使我都把兜子挎到腰间了,只要被父亲眼角余光掠见,他就会严肃地摆动着粗粝的大手,就像看见了一个入侵者,直到把我赶走为止。父亲的光阴好像不值钱,他坐在园里抽烟休息的时候,晨曦、夕阳在他身旁不停地循环。想到这里,我清晰地感到手心冒出冷汗,说不清是愧疚,还是心虚。
找了块地方坐下,父亲想了想,问:“武汉大学美吗?”我们的方言里没有“美”这个词,它太过书面化,出人意料地从父亲嘴里蹦出来,有点躲闪似的忸怩。
我告诉父亲,武大有很美的樱花,三月烂漫如梦,还有高大的图书馆,有湖水常年映着一畔柳……其实都是我从宣传片上看来的,我想象中的武大,我愿意这么形容它。父亲听得入神,脸上浮起笑意:“听起来不错。”
太阳的重心逐渐西移,天空换成淡蓝颜色,田野上空觅食的野鸟多了起来。我离开父亲,独自去探索他所说的那条秘密小路,找了好久也没找到。我回来调侃地对父亲说:“你不是哄我吧?除了咱们常走的那条路,别的地方都是野草地。再说,真有路的话其他人干吗不走呢?”
其实我知道,我们当地的土特别适合植物生长,就算用沥青把路面夯实,一段时间没人走动,野草们就敢扎根伸蔓,把它们的领地收复回去。父亲每天只在家和胡椒地之间往返,那条小路一定许多年没走过了,消失了,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天边树影缓慢地起了波动,一棵又一棵,奔走相传,不过片刻,风就声势浩大地赶了过来。父亲背对着红彤彤的夕阳,漫天晚霞和墨绿色的树林成了他的背景板。他远远看着我,嘴巴一张一合,风把他的声音揉碎,一股脑丢过来。父亲的白发乱糟糟地向后倒,如同生命力顽强的衰草。
我听不清父亲的话,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