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新探

2022-05-30 06:56王小蝶熊言安
语文建设 2022年8期
关键词:念奴娇苏轼

王小蝶 熊言安

【关键词】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旷达心态,苏轼

张孝祥(1132—1170),字安国,号于湖居士,南宋历阳乌江(今安徽和县东北)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 年)进士,曾任秘书省校书郎、礼部员外郎以及抚州、平江、静江、潭州知府等职。在诗词创作上,张孝祥力学苏轼,是苏轼豪放派词风的重要传承者。

《念奴娇·过洞庭》为张孝祥乾道二年(1166年)因谗言落职后北归经过洞庭湖时所作,是张孝祥的代表词作。南宋魏了翁曰:“洞庭所赋,在集中最为杰特。”[1]清代查礼曰:“其中如‘玉鉴琼田三万顷……表里俱澄澈,又云‘短发萧骚襟袖冷……不知今夕何夕,此皆神来之句,非思议所能及也。”[2]这首词在《宋词排行榜》上排名第47[3],说明其在后世传播中影响之大。虽然已有不少学者研究过这首词,并取得了累累硕果,但是尚有一些问题讨论得不够充分。比如,如何理解词中所表现出的旷达心态?词的过片的内涵是什么?词人是怎样学习苏轼的?笔者不揣浅陋,对此谈谈自己的一些认识,以求教于方家。为了便于说明问题,先把这首词抄录如下: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一、词人旷达心态的产生有一个转变过程

对于词中所表露出的作者心态,前人普遍认为是旷达的,如魏了翁认为:“方其(张孝祥)吸江酌斗、宾客万象时,讵知世间有紫微青琐哉!”[4]王闿运认为:“飘飘有凌云之气,觉东坡《水调》,犹有尘心。”[5]其实,此时作者的心态比较复杂。宛敏灏认为:“前人评论此词甚多,主要强调其旷达一面……”并加按语:“此词作于尚未知潭州(长沙)以前,守静江(桂林)甫及一年,《宋史》称‘ 治有政绩,复以言者罢……试参阅另一首《念奴娇》(星沙初下)中‘一叶扁舟,谁念我,今日天涯飘泊?平楚南来,大江东去,处处风波恶等语,则此时心情可知。尽管‘稳泛沧浪空阔,也还感到‘短发萧骚襟袖冷嘛。”[6]祖保泉对宛先生的观点非常赞同,他在《〈张孝祥词笺校〉读后》一文中说:“我以为这种评论,比前贤所论深入些,深在能透过字句,理解孝祥此时精神状态的复杂性。”[7]

笔者进一步认为,词人心态的确是复杂的,变化的。在离任北归之初,其心情是低沉的,只是到达洞庭湖时,心情才转为旷达。这一点可以从他的同期作品中得到印证。乾道二年六月,张孝祥北归经过湘江时,在《水调歌头·泛湘江》中写道:“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借三闾大夫屈原的忠愤来寄托自己的情怀。六月下旬,张孝祥至祁阳,观摩了浯溪摩崖石刻颜真卿《大唐中兴颂》,瞻仰了元结故居。他在《读中兴碑》中诉说:“北望神皋双泪落,只今何人老文学?”又在《水龙吟·过浯溪》中感慨:“问元、颜去后,水流花谢,当年事,凭谁记……酌我清尊,洗公孤愤,来同一醉。”写屈原用“忠愤”,写元、颜用“孤愤”,流露出其被罢官流放后的真实心态。到达衡州,作《七夕》:“往来不敢怨道路,迎送但知惭吏卒。年年七夕有定时,我行属天那得知?”又在《朝谒南岳》中写道:“却到朱明回北首,忧时泪作九江流。”透露出无奈和伤感的心迹。直到抵达洞庭湖,词人荡舟湖上,陶醉于无边的湖光月色之间,他才从往昔的烦恼中超脱出来,豁然顿悟,情绪由低落转为旷达。

虽然词人这种旷达心态是由其胸襟和才识决定的,但也离不开洞庭湖的湖光月色对其心灵的涤荡。这种情形与苏轼在《赤壁赋》中所表現的心态颇为相似。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 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情绪非常低落,但当其“泛舟游于赤壁之下”,置身于“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场景之中,便产生了“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旷达超逸情怀。这说明自然山水会对人的心态产生较大的影响,从而激发人的创作灵感。

二、过片的心迹表白源于多次落职情绪的累积

对于词的过片“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大多学者认为其是词人对两广一带一年左右官场生活的反思和表白。如曹济平认为:“换头‘应念岭海经年三句,承上转下,表明自己曾在广西仕官一年,这次经过洞庭湖乃是罢职。‘孤光指月光。词人借助月光自照,深感仕途失意而心中纯洁。‘肝胆(肺)皆冰雪一句,既与上片‘表里俱澄澈相照应,又显示出心胸坦荡,襟怀洒落。”[8]袁行霈认为:“‘应念岭表(海)经年……结合他被谗免职的经历来看,还有表示自己问心无愧的意思。在岭南的那段时间里,自问是光明磊落,肝胆照人,恰如那三万顷‘玉鉴琼田在素月之下‘表里澄澈。”[9]笔者觉得过片三句虽然说的是词人在两广一带一年左右官场经历的事及其对自己立身行事的表白,但是这种情绪并非只在那段时间才产生,而是多年累积而成的。

《宋史》中记载了张孝祥的三次落职经历:第一次,“(张)孝祥与(汪)澈同为馆职,澈老成重厚,而孝祥年少气锐,往往陵拂之。至是澈为御史丞,首劾孝祥奸不在卢杞下,孝祥遂罢”[10];第二次,“会金再犯边,孝祥陈金之势不过欲要盟。宣谕使劾孝祥落职,罢”[11];第三次,“复集英殿修撰、知静江府、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治有声绩,复以言者罢”[12]。此皆说明张孝祥虽然身为状元,才华过人,然而仕途非常不顺利。究其原因,与其待人处世的性格和政治立场不无关系。《宋史》载:“孝祥既素为汤思退所知,及受(张)浚荐,思退不悦。”[1“3] 但渡江初,大议惟和战,张浚主复仇,汤思退祖秦桧之说力主和,孝祥出入二人之门而两持其说,议者惜之。”[14]尽管张孝祥自觉所作所为皆出于公心,光明磊落,但其上述言行很容易受到同僚们的嫉恨和排挤。多次落职的经历势必会让他备感委屈,所以才会有词的过片中的表白和宣言。

三、张孝祥对于苏轼词风及其精神品格的学习与传承

关于苏轼词的风格特征,辛更儒有一段精彩评价:“苏词具有大海般波涛起伏的气势,一洗柳耆卿绮罗香泽之态;而其风格则以超旷飘逸为主。在其词中即使偶有幽咽怨断之音,亦融入不为物外得失荣辱所累的超然襟怀之中。”[15]张孝祥词传承了苏轼词的风格特征,并受时势世风的影响,形成了清旷冲逸和豪纵雄健的面貌。其门人谢尧仁在《张于湖先生集序》中有一段回忆:“其(张孝祥)帅长沙也,一日有送至《水车》诗石本,挂在书室,特携尧仁就观。因问曰:‘此诗可及何人?不得佞我。尧仁时窘于急卒,不容有不尽,因直告曰:‘此活脱是东坡诗,力亦真与相辄……先生大然尧仁之言。是时,先生诗文与东坡相先后者已十之六七;而乐府之作,虽但得于一时燕笑咳唾之顷,而先生之胸次笔力皆在焉。”[16]可见,苏轼对张孝祥的影响之深。

从《念奴娇·过洞庭》看,张孝祥词学习苏轼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巧妙化用苏轼诗文中的句子。如“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扣舷独啸”,与苏轼《赤壁赋》中的“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扣舷而歌之”构思基本相同。又如“孤光自照”,与苏轼《九月十五日观月听琴西湖示坐客》中的“孤光为谁来?似为我与君”句意神似。再如“不知今夕何夕”,出自苏轼《念奴娇·中秋》中的“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而且与《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的“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有异曲同工之妙。第二,追仿苏轼诗文中的意境。这首词与苏轼《赤壁赋》都描写了月夜泛舟的场景,都使用了秋风、明月、水波、扁舟等意象,营造了空明澄澈的意境,并从当下情境中证悟人生哲理。这些都反映出张孝祥在学习苏轼诗文方面用功之深,创获之丰。第三,学习苏轼词的风格。苏轼“以诗为词”,开创了豪放派词风,其词超旷飘逸,雄健豪放,高妙韶秀,不可端倪。张孝祥與张元干、辛弃疾、陈亮、刘过都是苏轼豪放词风的传承者,而张孝祥词的风格与苏词尤为接近,成就尤为突出。《念奴娇·过洞庭》描绘了洞庭湖的渺茫无垠之境,抒发了词人飘然出尘的精神,深得苏词之精髓。莫砺锋说:“张孝祥于南宋前期崛起于词坛,正处于苏轼词风的影响方兴未艾之际,可谓得其时哉。然而此期词坛,虽然学苏已成风气,但像张孝祥那样高度自觉地以学苏为创作目标的并不多见。张孝祥作词,无论是题材取舍还是风格倾向,都与苏轼‘以诗为词的精神相一致。”[17]其评颇有见地。第四,从精神品格层面学习苏轼。“苏轼的一生,几与祸患相始终,承受过几起几落、大起大落的生活波折……迫害和打击没有消磨他致君尧舜、匡时救世的政治热情,没有斫伤他批评现实、敢为天下先的勇锐之气;无休止的苦难也没有使他厌倦人生,变得冷漠,最后走向虚无。”[18]苏轼这种旷达洒脱的气度和超越苦难的精神深深地影响着张孝祥。张孝祥多次因同僚猜忌和诬告而落职,但他却能“稳泛沧浪空阔”“扣舷独啸”。这种虽身处逆境却乐观豁达的人生态度,是张孝祥从内在精神品格层面学习苏轼的见证。前三点是学习苏轼的诗词艺术,可视为学苏之表;最后一点是学习苏轼的精神品格,可视为学苏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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