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剑 郑文杰 唐文怡
【摘 要】社交媒体的出现颠覆了传统新闻生态,催生出公众新闻生产新范式。目前,公众新闻生产与传统的职业新闻生产之间保持着一种竞合关系,一方面促进了两者的共同成长,另一方面也带来了大量失序问题。文章基于对此种现象的分析,研究其行为路径,为社交媒体时代公众新闻生产提供治理参考。
【关键词】新闻生态;公众新闻生产;治理研究;行为路径
社交媒体的出现催生出新闻生产的新范式——公众新闻生产,不仅打破了传统职业新闻生产对新闻内容生产的垄断,还使两者保持着一种竞合的矛盾运动。一方面,公众新闻生产与职业新闻生产相互补充、相互促进;另一方面,公众新闻生产形成对职业新闻生产的消解,并引发新闻传播领域大量失序现象。新媒体语境下,如何对公众新闻生产进行有效治理,对新闻生态进行有序重构,是目前亟待解决的问题。
一、公众新闻生产:社交媒体时代新闻生产的新范式
顾名思义,公众新闻生产就是由公众参与并主导的新闻生产活动。而新闻作为一定新闻生态环境下的产物,受到这一生态环境中各种因素的影响,尤其是受到新传播技术的影响。社交媒体的出现从平台、主体以及理念三个层次颠覆了传统的新闻生产方式,带来新闻生态的全方位改变,使得公众新闻生产作为一种新闻生产范式得以出现。
(一)平台:传统媒体到社交媒体
正如经典媒介理论“媒介即讯息”所言,人类只有在拥有了某种媒介之后才有可能从事与之相适应的传播和其他社会活动。在互联网出现以前,公众参与新闻生产就已经开始被构想。20世纪初,杜威在与李普曼的争论中提出,推动现实问题解决的最好办法是让公众参与到传播中,这一思想被认为是公众新闻生产理论的滥觞。然而,公众新闻生产真正得以实践还是在互联网尤其是微博、微信、抖音这类社交媒体出现之后。社交媒体的出现从人力、物力、财力多个层面降低了新闻生产的准入门槛。同时,聚合型社交媒体平台在即时的传播速度、海量的传播内容、互动的传播效果以及融合的传播形式的多方优势加持下,在传播能力方面超越了传统媒体。社交媒体的出现推动了新闻产销场域从线下向线上的全线转移,改变了新闻生产的底层逻辑。
(二)主体:主流传播到边缘革命
社交媒体的出现不仅意味着新闻生产平台的改变,还直接推动了新闻生产主体的变化。在社交媒体时代,个体成员的传播能力被激活,信息发布的权力被赋予到每个人。正如彭兰所说,“无论我们是否愿意接受,今天必须面对的一个基本事实是,过去由专业媒体人主导的大众传播,已经扩展为全民参与的传播,我们进入了一个人人皆媒的时代”[1]。一场自下而上的“边缘革命”由此掀起,公众不再被单方面禁锢于“受者”的角色,而是同时兼容了具备信息生产主动性的“传者”身份。新闻生产的主体由职业机构中的新闻从业者扩充为广义的公众。
(三)理念:内容为王到流量经济
有学者认为,在实务操作层面上,公众参与新闻生产形成了不同于职业新闻生产的独特规范。但事实上,以“规范”来言说这种变化为时尚早,公众新闻生产带来的更多是理念上的转变。原有的新闻生产奉行的是内容为王的价值理念,将新闻视为公共产品,注重社会效益,并由此衍生出一整套的职业生产规范,而公众参与新闻生产从两个层面对此造成了冲击。一方面,公众参与在实践层面上将新闻原有的生产规制打破,“大众不太理会职业新闻人及新闻学界对‘新闻的种种规训,而是更多地采用其他话语展开并述说自己的选择与使用”[2]。另一方面,职业新闻生产的实践理念在公众参与新闻生产后被迫转变。市场经济下,传统新闻机构不仅要与公众争取话语权,还要寻求更多的盈利点,逐渐从内容为王向流量经济转变,新闻的生产理念在公众的参与下被重塑。
社交媒体平台的出现促使新闻生产主体数量的激增,新闻生产主体的急剧扩充又直接造成了新闻生产理念的变化,进而影响新闻生产的实践。在层层递进的颠覆之下,公众参与的新闻生产活动形成了不同于职业新闻生产的新范式。
二、对抗与对话:职业新闻生产与公众新闻生产的竞合
公众新闻生产的参与使“新闻生产不再遵从单一的职业化生产模式和生产逻辑,而是成为社会化的‘多元主体参与的共同生产”[3]。但在新闻生产的实践活动中,公众新闻生产和职业新闻生产遵循着不同的路径,使得新闻生态始终处于一種竞合的矛盾运动中。
(一)权威话语VS多元参与
在国内,职业新闻生产有着明确的权威背景。首先,新闻内容的生产和传播与政策导向和顶层设计在方向上是一致的,传播内容张扬的是主流意识形态;其次,新闻生产活动一直受特定规制的保护,新闻生产活动主要由职业新闻机构进行;最后,职业新闻生产在长期的实践中获得了社会的普遍信任,获得了权威的话语地位。但如今,多元特质的公众新闻生产的出现对此形成了冲击。首先,网络具有开放性,公众在社交媒体上可随时随地参与新闻生产过程,新闻生产成为一项“谁在场,谁报道”的活动;其次,虽然相关规定表示公众账号生产运营者不得未经许可或者超越许可范围提供互联网新闻信息采编发布等服务,但在社交媒体的信息海洋中,想要给新闻进行标准化的界定实属困难;最后,个体参与权的获得也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了公众对职业新闻权威的信仰。
在多元与权威的交融中,新闻生产从单一的权威视角向开放的多元视角转变。新闻生产的关注范围得以延展,更能兼顾各类主题的新闻,关注到社会中“少数人”的状态。个体经验为新闻事件提供了多元解读。广泛的参与为新闻的表现创造出新的形式,以耳目一新的方式焕发新闻的新活力。但是从反方来看,多元参与也直接造成了诸多问题,尤其是在社会公共安全事件中,信息失真问题还可能造成社会秩序的混乱。以新冠肺炎疫情中流传的“饮用高度酒抗新冠”“抽烟杀病毒”“香油滴鼻孔防病毒”等谣言为例,这种公众生产的假新闻、真谣言不仅借机传播伪科学,还给疫情防控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二)客观反映VS主观抒发
长久以来,客观性作为新闻专业主义的内核被职业新闻生产反复强调,认为客观地对现实进行反映是获取真相的钥匙,这也被职业新闻生产视为与公众新闻生产区分的标志。但近些年来,公众新闻生产的勃兴也让学界重新质疑,客观性的实践是否能帮助受众抵达真相的彼岸?从话语理论的角度来看,职业新闻生产所践行的客观性可以看作在用权威话语来解读现实,因此其推导的真相更偏向于一种“单一”真相,但是“想要获得一个没有争议的单一真相,那么前提条件则必然是社会存在唯一的价值判断”[4]。这在如今的多元社会是不现实的。相较之下,公众新闻生产大多是基于个人经验进行的新闻生产活动,不同于职业新闻生产主张的从客观视角反映事实,公众新闻生产更倾向于从主观立场进行观点的抒发。
正是大量包含个人观点的新闻的展现,才使得社会倾听到了更多不同的声音,公众新闻生产“追求对职业新闻生产之外的补充,对那些可能被忽视和误读的信息,从亲历者的角度进行解释”[5]。这样更有利于事实的立体呈现。当然,由于个体认知水平有限,往往导致新闻事实的片面呈现,造成众多的“反转新闻”。如2018年11月,微博用户视频爆料称,上海一快递员冒雨送快递,快递被偷后雨中哭泣20多分钟,由此引发了网民对社会压力问题的热议。然而在随后的警方调查中发现,快递员雨中哭泣实为分手所致,快递并未丢失。此类“反转新闻”的出现与公众新闻生产的主观特性关系甚密。
(三)严肃报道VS娱乐狂欢
从新闻内容来看,有关政治、经济、军事、社会等方面的重大新闻是职业新闻生产主要关注的内容,严肃报道是这类新闻的生产原则,形式严谨、表达准确是严肃报道的突出表现,目的就是直接满足受众获取周遭变动信息的需求。而在传递变动信息之外,提供娱乐也是新闻的一项重要功能。美国学者赖特早在1959年就提出,大众传播中的内容并不都是务实的,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为满足人们精神生活的需要。相较于注重严肃报道的职业新闻生产,公众新闻生产的出现将新闻本不太显眼的娱乐属性发扬开来。拥有新闻生产自主权的公众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和形式生产新闻,从而推动了这类娱乐新闻的扩张。
但在社交媒体环境下,娱乐化的新闻生产也带来了诸多担忧。正如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中所说,“毁掉我们的,恰恰是我們热爱的”[6]。在娱乐新闻的不断扩张下,严肃新闻逐渐受到娱乐化风气的浸染。严肃新闻的娱乐化趋势使新闻出现复杂趋势,这在如今的职业新闻生产和公众新闻生产中都有所表现。如山东大学留学生学伴事件中女大学生被污名化、“10·28”重庆公交坠江事故中女司机被“围攻”、于欢案中媒体对“刺死辱母者”于欢的片面性偏袒,娱乐化的新闻报道迎合公众的偏执,激化公众情绪,极易产生情绪失控的狂欢,导致不理性的媒介审判。在严肃报道逐渐势弱,娱乐狂欢盛行的情境下,新闻很容易作为消费品而失去原有意义。
三、蜕变与坚守:公众新闻生产的引导与治理路径
在社交媒体掀起的变革下,新闻生态处于生态剧变的进行时。职业新闻生产失去了原有的垄断地位,进入与公众新闻生产的竞合阶段。这场竞合既促进了两者的共同成长,也使新闻生产出现了大量失序现象。面对这样的情境,重构新闻生态,对新闻生产进行引导与治理有着绝对的必要性,在引导与治理的过程中,传统新闻生产既要有蜕变,也要有坚守。
(一)规范行为主体:驱无界向有界
新闻生产中的失序问题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参与新闻生产的主体(普通公民)对自身行为的权责关系以及所参与的新闻生产活动定位认知的不清晰。“网络传播时代使每个人都成为具有自我意识和自我主张的传播主体,成为一群‘初步自我赋权的数字化世界的年轻公民。”[7]社交媒体时代,公众的话语权利得到张扬,但是话语内生的权力属性并未被一些人认知或珍视。因此,明确新闻生产主体的边界是规范新闻内容生产边界之前要明确解答的问题。
当前的公众新闻生产,其行为主体十分多样,已然与传统的记者行为有着明显差异。以往在定义记者之际,主要采用的是职业路径、地位路径以及平等路径三种理解视角。[8]但这三种理解视角用来解释当前的公众新闻生产都有较大的局限性。职业视角将具备职业证明、供职于职业媒体机构、接受过职业教育的行为主体认定为记者,不过事实上,不具备这几则条件却可以称得上“记者”的人大有人在,以视频博主“我是郭杰瑞”为例,郭杰瑞并不满足以上三则条件的任意一条,但是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其开设的视频栏目《海外抗疫日记》通过镜头记录了美国抗击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情况,还在央视新闻开设的共同战“疫”专题中以直播的形式播出了美国疫情实况。很明显,在此期间,他作为“记者”站上了前台。网名为“花总丢了金箍棒”的自媒体人吴东通过长时间的调查,揭露了多家国内知名五星级酒店的卫生问题,能够做出这般深入调查的自媒体人显然也可称为“记者”。平等视角将全部社会成员都认定为“记者”,某种程度上肯定了公众参与新闻生产的事实,符合“人人都有麦克风”的媒介环境。但客观地看,并非所有人都在进行新闻生产,大部分主体只能算作“记录者”,其生产的信息也不能被视为新闻,而只是包含部分新闻元素的杂糅信息。从这个角度看,公众新闻生产并不是传统新闻生产的替代,而是一种补充和延伸。因为“新闻在传递信息的同时,还展现它作为一种知识以及一类社会实践的内在逻辑”[9]。
无论如何,公众新闻生产的出现仍为界定新闻生产的主体提供了一个新思路,即行为路径。既然生产新闻的行为主体是各种各样的公众“记录者”,那么便可以针对新闻生产活动的行为主体制定规范,即规范新闻生产的行为主体。国家网信办2021年新修订并发布实施的《互联网用户公众账号信息服务管理规定》正是按照这种思路提出以下规定:“公众账号生产运营者不得未经许可或者超越许可范围提供互联网新闻信息采编发布等服务;公众账号要提供新闻信息服务,必须取得‘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进步,但是新闻信息采编发布等服务的范围仍是一项需要明确的内容,否则规定的施行仍存在很大漏洞。同时,提高违规发布信息、发布虚假信息的惩罚力度也是一项必要的手段。除了罚款、拘留等旧有处罚措施,纳入征信以及限制网络账号注册都是可供参考的手段。
(二)推动两者对话:以互动促互补
从积极的意义来看,公众新闻生产与职业新闻生产的竞合也是两者进行对话的契机,是相互理解与学习的互补过程。在如今的社交媒体时代,公众新闻生产和职业新闻生产活动都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两者的结合构成了当今所处新闻环境的整体生态。
对公众新闻生产来说,反映事件全貌,感知社会情绪,表达个体思想,进行意见碰撞是其积极价值所在。公众新闻生产在遵守社会的公序良俗之外,应当具有一定的自主性。而对职业新闻生产来说,新闻专业主义的内核却没有过时,无论社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总要有一群人秉持这样的观念——反映社会现实,统合社会意见,调和社会利益,高扬主流价值,推动社会进步。多元的声音与权威的话语在目前来看都是必要的,重要的是寻求两者之间的一个平衡点,推动两者的互动,以公众参与提升新闻的吸引力,以专业报道树立媒体的权威性,寻找双方理解与共通的可能。
当然,在两者的互动调和过程中,也要防止缺点的相互浸染,尤其是在新闻的娱乐化方面。新闻当然可以娱乐化,也应该娱乐化,“我们应该研究的不是新闻要不要娱乐化的问题,而是应该研究新闻如何娱乐化的问题”[10]。这是经济收益和社会收益的双重要求。新闻不能简单成为精英意识的产物,而是既要有居庙堂之高的思想高度,也要有处江湖之远的平易水准。兼顾严谨内核与趣味外衣的新严肃新闻将是未来新闻生产共同努力的方向。
(三)引导自我规制:借“公众”治众声
与公众新闻生产不同,职业新闻生产在长时间的实践中,已经形成了比较完备的新闻内容审核制度。相较之下,社交媒体平台的公众生产却少有钳制。社交媒体时代,公众既是新闻的生产者,也是新闻的消费者,一个良好的新闻生态需要公众的共同努力。一方面,需要引导社交媒体强化自我规制,将公众新闻生产行为明确在一定范围之内。另一方面,借助公众力量对虚假新闻、桃色新闻、侵权新闻等不良新闻内容进行投诉与监督,也许是未来治理公众新闻生产的一项有效手段。
目前,许多社交媒体平台已经开始把公众力量纳入内容治理中。对公众治理力量比较初级的运用就是设置“举报”投诉功能,微信公众号、抖音、快手等社交平台都设置了此类功能,给用户投诉不良内容提供了通道,但是被投诉内容的审核仍然需要大量职业审核人员来完成,此类监管手段效率相对较低。对公众治理力量更进一步地运用就是为部分符合一定限定条件的用户设置监管人员身份,如B站的“风纪委员”、知乎的“众裁官”、微博的“微博监督员”。此处以B站设置的“风纪委员”作为例子进行解读。B站为建立良好的网络社区环境,于2017年上线“小黑屋”功能,对平台内评论、弹幕、标签、个人资料、投稿、动态中的违规内容进行处理。用户对违规内容进行投诉后,由部分用户组成的“风纪委员会”进行投票众裁,并对处置结果予以公示。这种做法有三种好处:一则违规内容得到了处罚;二则用户自主性得到了调度;三则公示结果起到了警示作用。
此类借助公众力量对内容进行管理的手段,对公众新闻生产的内容管理有着一定的借鉴意义。不过后续仍有一些问题需要改进和讨论。一方面,多数社交媒体平台吸纳监管员的门槛较低,以B站为例,申请加入“风纪委员会”只需通过实名认证,等级不小低4級,且90天内无违规行为即可,而平台内的大量用户都满足此条件。想要提高治理的规范程度,后续对监管人员媒介素养的考核也应当适当提高门槛。另一方面,公众治理权限的开放程度需要讨论,不少人认为这类用户投票的审核制度好比古希腊的“陶片放逐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民主,,也可能产生群氓的“暴政”。为了防止这种情况的产生,设置一定数量的职业人工审核员仍具有必须性。
四、结语
社交媒体时代,公众新闻生产需要强化规制与引导,而职业新闻生产则需要价值坚守,只有两者的有机结合才能给社会带来真正的好新闻。正如杜威所说,“社会不仅是由于传递、传播而得以持续存在,而且还应该说是在传递、传播之中存在着”。新闻生产尤其是公众参与的新闻生产不仅需要理念上的塑造,也需要实践中的规制,通过合理路径的引导与设置,最终才能不断推动新闻生态向善向美,营造出良好的社会舆论氛围。潮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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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徐笛.数字时代,谁是记者:一种分层理解的框架[J].新闻界,2021(6):13-20.
[9] 潘忠党.新闻变迁的核心问题[N].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07-07(003).
[10] 肖云.新闻娱乐化的辩证批判[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5(05):189-192.
(责任编辑:黄康温)
作者简介 彭剑,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新闻传播研究所研究员;郑文杰,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新闻传播研究所研究生;唐文怡,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新闻传播研究所研究生
基金项目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院级课题“公众新闻生产的现象、问题及治理研究”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