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
6 月的某日黄昏,我出去小聚,这是解封后第一次去社会餐馆吃饭。
略做修饰后,某总的司机就来电话了。我拎了两瓶葡萄酒,一红一白,欢快地出了门。
车很好,司机先生山青水绿,客气礼貌。往高架和地面七弯八绕,将我带到轻轨站下面的一爿小店。
下车时司机先生轻声说:“车有点高,下车当心。”
小店门面狭小,有扇朝外的窗半开半合,以及一扇仅单人能进入的半旧铝合金玻璃门,格调像极了20 世纪90 年代国道边上的小饭店。我左顾右盼, 看看有无偏门,司机说就是这儿。
我心想,这爿藏匿得如此深奥、扫地僧调性的小店,味道一定不错。
进门后别有洞天,豁然开朗。店面朴素,木桌木椅,几无装修,却还洁净。窗帘低垂,光线幽暗,角落里坐着的光头大叔问我找谁,我说:“来看看。”他说: “某总一起的吗?”我说:“是的。”他说: “楼上请。”
一人宽的铁楼梯,用料简省,形似过去石库门阁楼旁的扶梯,每级踏板下是镂空的。
上楼,新朋老友四五位,几月未见, 感慨万千,相见亲切,开心如初,又新添了共同的命运,温暖与快乐通体荡漾开来。
二楼亦是窗帘低垂。桌上两个大溶液瓶里装着淡黄色的浓醇液体,另有红酒两瓶。我又掏出两瓶。
角落里还有一大桌人,四张桌子拼起的大场面。光头老板说,是某著名大厂的。
相距遥远的两桌人彼此略加打量, 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认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花生米和拍黄瓜上桌,一次性塑料杯里倒上了酒,没有醒酒器有什么要紧?烤羊肉串、烤秋刀鱼、烤馒头片、烤韭菜、烤土豆片轮番登场,食材新鲜, 口味惊艳。
说说笑笑间,不知不觉喝至微醺。这几个月的甘苦心路和各式见闻随着酒肉、欢笑和叹息下肚,发酵成刻骨铭心的滋味。
整场聚会时间控制在1.5 个小时内, 酒下去的速度迅猛,老友们能快速见一面,坐在一起撸个串,就是一种身心滋养、脾胃调和。
散场时,角落著名大厂的聚会仍在继续。都是斯文人,轻声细语。没有喧哗, 像在开会。
从店里出来,大上海依旧灯火辉煌。刚才的一切仿佛从未发生,没有灯箱的小店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家路上,我突然想起来,5 月底时, 上海尚在闭环的尾声,友人托我找个能够堂食的饭店,各地援沪医疗队快回去了,各地负责人想聚聚,下次聚齐不知何时。
我联系了相熟的社会餐厅、私人会所、部队食堂甚至朋友住家私房菜十余家,掌事人皆表示为难。最后,白衣天使们拼凑食材,一起吃了一顿火锅。
没有哪一年比今年更让上海人珍惜自由。恢复堂食前,“上街沿”成了上海人重要的吃喝场所与社交场域。
有个周末,我在家附近的小酒馆外, 吃得安心又妥帖。一開始店家抬出一张大桌,用的都是一次性塑料餐盒,上了一道菜后,环顾四周又觉得不合适,商量着给我们换了小桌小凳。不到6 点, 店门口的一圈已经坐满了人。
黄梅天,室外白蚁飞虫横冲直撞, 厨房内,大厨将菜炒得火光窜天。有些身着衬衫西裤的食客,看着斯文,吃到兴头上惬意地脱了鞋,光脚踩在鞋面上。当一只鸡爪就着第一口冰啤酒入喉时, 那种闹闹嚷嚷、集体粗粝的市井快感, 实在是此时丰盈的快乐,无法复制,过去没有,未来也难以再现。毕竟这里是中年精致的上海,这里是法国梧桐遮天蔽日的西区。
上海开放堂食的第一天那晚,好友约了包括我在内的老友六七人小聚。约时并不知今天会放开,还有点偷偷摸摸, 没想到可以吃个正大光明,风味也骤然切换了。
讲真,一旦适应了某种氛围,突然放开倒不自在了。中午我在一家店门前踯躅一会儿,还是打包了一份食物快速离开,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店里人不多,反倒是马路牙子上,大家或站或蹲吃馄饨,吃汉堡,吃冷面。面无表情的抹抹嘴,擦擦汗,习惯成自然。
发现一个现象,体制内的人通常是不晒物质生活的,在这点上有着约定俗成的严谨。当体制外朋友们的酒池肉林的照片再度刷屏时,不管点不点赞,内心还是安慰的,因为离恢复堂食不远了。上海各阶层、圈层虽极为细分、差别巨大,却共享着“魔都”市民阶层的文化。
按彼时规定,那天堂食聚餐需要有一个桌长,时长控制在1.5 个小时。
多年前参加好友公子的婚宴,他让我坐在其中一桌,担任那桌的桌长。当时语境下的“桌长”,有协助张罗、拾遗补漏之意,与今日的“桌长”同字不同义。今日的上海桌长,想必也是非常明白自己的权利与义务的,明白规则与人情的边界。一切龃龉都起于无意中想突破这个界线。不说硬话,不做软事, 在舒展与克制之间,上海人仍然有一种黄金把握。
说到底,饭桌仍是上海人重要的社交平台。在华洋杂处、五方汇聚的上海, 约一桌人聚餐深有名堂,吃的不是饭, 而是局,最珍贵的不是酒菜和场地,而是细致周密的准备和设计。在环境正常的饭店堂堂正正地吃饭,虽说只过去了3 个多月,却已恍如隔世。
再过一阵子,外表华美的上海仍会是许多非沪籍人士心中的白月光,不过对于本城人,它已是一堵青苔斑驳、百年孤独的老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