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翀
1964年,中国首枚原子弹横空出世的同年,马淑然出生在河北宣化一个普通干部家庭,“父亲祖籍河北保定顺平县,一名“没有学历”的电气工程师。母亲祖籍河北邯郸鸡泽县,是一名非常普通而贤惠的工人。”随着父母工作的变动,年幼的马淑然随迁至河北邯郸,住在当时的一个普通的单位家属院中,也正是在这里,医学的种子在马淑然心中萌芽。
“当时住的是一排平房,姥姥和我们一起住,姥姥的腿一受风寒就痛、走不了路。”当时缺医短药、交通不便,好在一位邻居贺大爷常常来帮忙。“贺大爷是西医外科的医生,人特别好,姥姥腿脚不便上医院很困难,贺大夫都是随叫随到,我当时就感觉家里要是能有一位医生真的太重要了。能帮助家人也能够帮助别人。”马淑然说道。
怀着这种对医生职业的朴素向往,马淑然对医学的一切都十分好奇。高中时期,课本中寥寥几页的扁鹊与蔡桓公、神农尝百草故事,孙思邈的《大医精诚》,马淑然翻了一遍又一遍,“那是当时第一次接触到中医,那些故事太有趣了,这种能够用自然之物,甚至是草根树皮治病,在我当时看来真是太神奇了。”临近毕业,马淑然下定决心报考医学院校,但是对于选择中医还是西医陷入了两难之境,“我们想起了贺大爷,赶忙登门去咨询,贺大爷听说我决心学医非常高兴,认为我一个小姑娘,学个中医挺好,没有西医外科那么多‘舞枪弄棒的环节,想来是更加稳当。”马淑然于是郑重地在志愿上填写了当时最好的中医院校——北京中医学院(现北京中医药大学)。
“我当时有两个梦想,一个是上北京,一个是出国留学。”马淑然是有了梦想就会付出十二分努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这种研究者身上常见的特性在她儿时就有体现。想去北京,就需要优异的成绩,马淑然从小学开始就读书非常刻苦,那时就读的是邯郸市建安子弟小学,因为酷爱学习,她母亲便在升初中时候托人把她转到了离家不远,但是教学质量相对好的邯郸市第十中学,在十中她连续三年年级第一,担任副班长和英语课代表。她升高中时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邯郸市重点高中——第一中学,面对同学几乎全是邯郸市各校尖子生的学业竞争压力,马淑然更是通过不懈努力保持了前列的成绩。“而想出国,那就得学英语,以前学校没有英语课,我就跟着收音机自学陈琳老师的英语讲座,无论酷暑严寒还是刮风下雨我从不间断,每天早晨5点起起床,跑步,朗读英语。读中学时拿到了邯郸市中学英语竞赛的一等奖。”
“填志愿的时候,第一志愿是北京中医学院,想实现去北京的梦想。第二志愿是英语,我当时满心觉得梦想快要实现了。”而现实,与马淑然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我成绩一直都很好,结果就高考的时候失利了,太难过了,按照志愿最后能去的是张家口医学院的中医专业,而且毕业后是定向分配。”马淑然一时无法接受,思索着复读的可能,可面对高昂的复读费用和并不宽裕的家境,孝顺的马淑然放弃了,期待着未来通过加倍的努力实现梦想,而命运最终也会犒劳不忘初心的人。
大學五年,马淑然背负着沉重的心理压力,一心要摆脱命运的羁绊,一如既往地学习着、拼搏着。刚刚入学,真正接触到中医基础理论,晦涩抽象的阴阳五行、脏腑气血让马淑然陷入了迷茫,“我记得很清楚,第一学期的中医基础理论课程,期中考试只考了60多分,自己也非常的难过,我明明很努力,怎么还是只考了这么点分?”现在已经主编和参编中医基础理论各类教材、多年从事中医基础理论研究和教学的马淑然,回忆起当时,清楚地明白当时还是学习不得法,“通过加倍努力,改正学习方法,期末居然取得100分的成绩。”因此,她感慨道“功夫不负有心人“磨刀不误砍柴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时光一晃而过,不懈的努力让马淑然在大学里收获了很多:“学习成绩在全班名列前三,担任宣传委员,还是大学体育队短跑冠军,因此在大二时光荣加入共产党。”但对她来说,这些只是一时的“闪耀”,她所追逐的人生梦想还远未达到。
1988年,马淑然本科毕业,继续深造成为追寻梦想和摆脱“定向”的唯一选择。“命运好像又在捉弄我,由于北京不招应届生,所以当时一心要考天津中医药大学的妇科,这个专业也恰好是那一年开始不招应届生,要有临床经验才能报考。考前一个月我临时变换方向,报考山东中医药大学中医基础理论(方法论方向)。”临时变换专业带来了巨大的考验,也要考察5年未再学习的英语,马淑然遗憾地未能拔得头筹。天无绝人之路,已经准备回定向的邯郸魏县工作的马淑然,突然接到了山东中医药大学的通知,“那一年专业招录了3人,如果我同意定向委培,那么我还是能去就读。”多方联系下,张家口医学院答应委培,条件是毕业后于张家口医学院工作10年。
在山东攻读硕士的3年,马淑然拜师于哲学系出身的祝世讷教授门下,专攻中医基础理论方法论方向,对中西医比较及中医学系统论思想有了深入理解。硕士毕业答辩,马淑然在4位同学中成绩第一。1991年,马淑然如期回到张家口医学院工作。
命运之海上的船长勇于搏击风浪,而她的生命中却也不只有航行的时光。张家口医学院的10年,马淑然将对梦想的追寻放在心底,积淀、积累,为有朝一日的腾飞夯实基础。“这10年,我完成了为人妻为人母的‘任务,结婚生子。也在不断思索,是这样一直平平淡淡度过一生,还是为实现自己的理想继续攀登?”思索的同时,马淑然从未停下奋斗的脚步,她刻苦钻研《黄帝内经》《难经》等经典著作,参名师、勤体会、写论文,业余时间则跟师学习。时间就在铿锵奋斗中不经意流淌着,马淑然在张家口医学院顺利晋升为副教授,也成为中医基础理论教研室、中医古典教研室副主任。“按理说,生活说不上富裕,但也安定祥和。可是,涌动在内心的理想还是催促着我继续远航。”
1999年,怀揣梦想的马淑然报考了北京中医药大学,多年努力没有白费,她以第一名成绩被中医基础理论专业录取,投师于首都国医名师刘燕池门下。“这一年我是35岁,以博士班‘老大姐的身份终于问鼎我心仪已久的全国中医院校的翘楚。可以说是圆梦了。”2002年,38岁的马淑然博士毕业后留校任教,自此,尝尽了前半生人生苦酒的她,开始迎来人生的春天,实现了重大的人生命运转折,中医事业渐入佳境。2003年,马淑然成为国家级名老中医刘燕池学术继承人,2008年晋升为教授,2009年成为博士研究生导师,2018年成为博士后合作导师。“此时,我的另一个梦想——出国梦又在召唤着我。2010年我十分荣幸被国家留学基金管理委员会遴选为公派赴美访问学者,实现了出国梦。”
博士期间,从事“天人相应”——肾应冬理论与实验研究的3年,马淑然时刻被“人体五脏应时到底说明了什么”等问题所煎熬。越是深入研究,越是能深刻意识到,通过现代医学的实验和分析来解释、阐明中医,是一条死胡同。“而中医药现代化是一个不可回避的发展方向,中医现代化的路到底怎么走,用什么来指导中医现代化,我觉得还是得向中医系统论要答案。”
在山东中医药大学读研期间,马淑然师从中医系统论创始人祝世讷教授,也惊喜的发现了系统中医学这一对中医进行深度诠释的法宝。系统论并不是中医自身的发明,而是20世纪在科学进步、社会生产到达一定阶段后形成的一门新科学,更是一种认识世界的方法论。是研究系统的结构、特点、行为、动态、原则、规律以及系统间的联系,并对其功能进行数学描述的新兴学科。系统论的基本思想是把研究和处理的对象看作一个整体系统来对待。
“这其实涉及一个本质的问题,中医和西医的底层区别到底是什么?”马淑然告诉我们,西医和中医的研究对象都是人体、疾病,研究的手段也有共通和相似性,真正的区别其实在于哲学指导或是说底层逻辑。
西方认识世界的底层逻辑是形式逻辑和实验验证,根源来自于古希腊哲学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实证主义,现代自然科学就是诞生于此基础。“这种认知方法里,习惯于把复杂问题细分为数个简单问题,然后归纳推理形成理论,然后再做实验去验证,从而发现规律。”医学上也是如此,西医通过解剖等方式,最后发现了人体的各个系统、器官、组织,然后每个组织有各自的生理功能、特点、属性。“但这些系统全部加起来就是人体了吗?显然不是。”
东方传统文化中占主流的方法 一直是直觉认知,因为中国人从一开始就想从整体上来认识复杂事物,没有把复杂事物分割成一个个单元来认识。比如中国人最强调天人相应、天人本一,就是说人是整个宇宙是合分化发生的,本来为一体,服从统一规律,如人与自然同构、同功、同律,因此,在养生上要通过以人应天,天人合一,才能恢复到天人本一的最初境界。这就是将人与宇宙自然认识成为一个系统。这样的思想很长时间在中国占主导思想,一旦使用了天人本一、整体观的思想认识事物,就不能再用西方的实证主义、推理的方法来认识事物了。“这也正是现在中医难以用现代医学语言来诠释的原因所在。中医的主要特点是在人这个复杂整体中,有机地研究各种相互关系,继而研究各个部分关系中整体活动的规律,这就是“人的复杂性”所以西医对于病因学的认识往往追求明确病因、单一因素,而中医对病因的认识多见关系紊乱、难以调和,其基础是中医认为健康的本质是“阴平阳秘”,一种阴阳和谐、平稳的关系状态,因此,疾病就是人体内外关系紊乱,中医称为“阴阳失和”。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的健康也是脏腑之间、形神之间,人与自然社会之间正常关系的总和,而中医的视角,主要就落在了這些关系上。“中医里的阴阳,强调的是阴与阳之间互相消长转化自我和谐;五行强调的是五行与对应脏腑几自然社会间的反馈机制的和谐稳定;六淫是六种致病邪气,但是它本质仍然是自然中的六气,但是人与自然不和谐了,不适应这种气候了,六气就转化成了六淫。”这种对关系变化的动态认识贯穿于整个中医体系。“这是关系动态变化的,有一定阈值的,受非常多复杂因素影响的,不能机械、割裂地看待。”这也导致了中医与西医治疗逻辑的根本不同。“西医主要的治疗思路是硬对抗,细菌来了杀菌,缺了什么直接补什么,中医则会更多地关注调阴阳、邪正、脏腑、气血津液,调的都是关系。”
西方自然科学派生出的研究方法,确实让医学有了大幅度的进步。对人体的细分从系统到器官再到组织细胞,分子生物学和基因科学也大大提高了我们对疾病的认知水平和干预能力。但是,这样的道路总有尽头。“问题在于有了这些发现之后,如何将这些发现,重新整合到复杂人体之上,指导实践应用,这就是需要系统论的思想来指导,细分研究是手段而不是目的,目的是最终作用于人体,治疗人的疾病。”在许多复杂疾病面前,西医研究陷入了瓶颈是不争的事实,已经倒逼西医重拾对关系、系统整体的重视。比如现在肿瘤治疗领域中,多学科协作的MDT模式已经成为了主流,而阿尔茨海默病等复杂疾病的研究团队,甚至可能涵盖几乎所有科别的医学专家。
基于这样的认识,可以说中医现代化是中医发展的必由之路。“中医现代化很多人都曲解了,认为用西医来解释中医就是中医现代化,这其实是中医的西化。”马淑然认为,发展中医的重点在于高举旗帜、坚持走中医独立发展的道路。
“中西医其实就像两个相交的圆,中间只有一小部分是重叠的。”中医认识到一部分可以细分的知识,西医也认识了一些应该整合、系统看待的问题,都在两个圆相交重叠的区域。“而更多的,则是不相交的部分。”马教授告诉我们,走中医系统论之路要求必须是“原装的中医”,要守住经典中医的正,在这个基础上去创新。“不能认为西医证明的,才是正确、现代化的,西医证明的那些,恰恰不是中医的优势。西医用还原论思路所认识的,那大都是‘小白鼠点头来证明的。而中医是由活生生的人来证明临床实践有效,西医能够证明的中医内容,一定是处于交叉部分的内容,西医证明不了的恰恰是中医的优势和特色所在,也是西医的盲区。”
很多人都听说过中医的黑箱理论。“祝老师当年也用过这个比喻,如果人体是个箱子,西医研究的是白箱,要将箱子打开看明白。而传统中医研究的是黑箱,在外面敲敲打打总结归纳。”而系统论指导下的现代中医学,最终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水晶箱”,既看得清楚,还有透视缩放,既能看清微观细节,还能看清整体的系统关系。马淑然感慨道:“到了那一天,我们的中医一定会发展到更高阶段,更好地为人民的健康保驾护航。”
(编辑 董玲、姚宇澄、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