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忆闻兄

2022-05-30 22:37于化民
读书 2022年9期
关键词:研究

于化民

二0二二年新年刚过,闻黎明兄走了,走得十分突然。仅仅数日之前,我还在微信上与他交流,一切仍是那么平常和随意。及至看到所里发布的讣讯,不敢相信,又由不得不信。错愕与哀痛杂糅,情难自已。闻兄的远行,令学林又折损一位卓有建树的杰出学者,于我个人,也失去了相交相知近二十年的仁厚兄长。

天生的学人

或许是夙命使然,闻兄似乎天生就是为学而生的。他曾亲口对我说,自己的志愿和最大的乐趣就是做学问、搞研究,无意于其他。身为闻一多先生的长孙,闻兄自幼生活在祖母膝下,深得老人宠爱。他对祖母感情很深,常常回忆在北京象鼻子中坑、帽儿胡同生活的情形。“文革”当中,他与许多青年学子一样,加入了生产建设兵团大军,在遥远的北大荒度过了五年艰苦时光,后进入北大历史系学习。大学毕业,恰逢改革开放大潮初起,社会上五光十色十分喧闹,他却主动要求到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自此坐上了冷板凳,一坐就是四十余年,孜孜矻矻,心无旁骛。别人眼里寂寞清苦的学术生涯,闻兄反倒甘之如饴。

走上科研岗位后,他先是从抄卡片起,参与几部大型史料集的编纂。这种看似枯燥乏味的工作,为其日后治学打下了扎实功底。也是从那时起,他听从所里前辈、著名学者李新先生的建议,开始默默地为闻一多研究做资料准备。研究自己的祖父,闻兄无疑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他生于新中国建国之初,无由亲睹祖父的音容,但祖父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不但能从家中长辈的日常言谈中得知祖父的家世、成长经历、性格特点和治学、生活、交游等细节,家中精心保存下来的手稿、画作、遗著、遗物等珍稀史料亦可供研读摩挲。这些显然还是不够的。为了全面、深刻地了解祖父斑斓多彩的一生与成就,必须尽可能多地占有资料。为此,他不惜舟车劳顿,经年奔走于北京、浠水、武汉、南京、昆明、蒙自、重庆、贵阳等闻一多足迹所及之地,在各地方和高校图书馆、档案馆、博物馆里网罗爬梳,数度寒暑,闻一多的同学、同事、友人、学生及其后人遍布海内外,他或登门求教,或信函采访,真可谓“上穷碧落下黄泉”,锲而不舍,巨细靡遗。

多少个漫漫长夜,青灯黄卷,祖孙两代人进行着超越时空的心灵对话,他逐渐走进闻一多的精神世界。闻兄的第一部学术专著《闻一多传》一九九二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赵朴初先生亲笔题写了书名。该书一经面世,即以史料丰赡、见解新颖而深受好评。后又多次再版,还出了外文版。尔后,闻兄陆续推出《闻一多年谱长编》《爱国民主斗士》《闻一多画传》等著作和系列论文,声誉日隆,成为闻一多研究领域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受到海内外学术界的推重。闻兄每部著作的后记中,都列有长长的致谢名单,以表达对帮助过他的人的感念,其实何尝不是他自己艰辛求索的写照呢!

闻兄笔下的闻一多

闻一多是举世闻名的民主斗士,诗人和学者,是代表了中华民族英雄气概、为新中国成立做出重大贡献的杰出人物,得到过毛泽东、周恩来等领袖的极高评价。他在文学艺术创作和古典文学研究方面均有重大建树。闻一多的才情、学识、爱国情怀,对我等而言仰之弥高。研究这样一位在中国现代史上有极大影响的人物,其难度不言而喻。闻兄曾经表示,自己起初是不大情愿做闻一多研究的,觉得后人研究自己的先辈,难免会受亲情的影响,很难保持客观的态度。

可是,闻兄一旦决定后,便倾注了自己的全部感情和心血。他对祖父了解得越多,就有了更多的共鸣与契合。如他所言:“我的心一起随着闻一多的喜和悲而跳动着,从他的笑声和泪水中,我深刻地体会到什么是爱国主义激情。”当然,这种激情也一直激励和鼓舞着他。同时,闻兄治学绝不拘囿成说,人云亦云,而是从史料和证据出发,务求客观,努力还原历史的原貌。他对于闻一多遇刺案发生的原因、幕后主使及其善后的探究,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总之,他研究闻一多,始终保持着可贵的清醒和理性,把晚辈的责任与学者的严谨很好地统一起来。

透过闻兄的心血之作,我们可以看到,闻一多并非是一个天生的英雄和斗士。他是一个纯正的新派知识精英,受到新文化运动的洗礼,接受了系统的西方教育,崇尚民主自由,篤信教育救国。国运的骞促和残酷的现实,逼迫他在探索中反思,在比较中选择,对西方帝国主义和国民党政府从失望到痛恨,最后舍弃小我,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拥护中国共产党、追求光明与进步的道路。

我们还可以看到,闻一多又绝非一个遗世独立的苦行僧,而是一个天生的诗人。他感情浓烈,心中充满大爱。他爱诗歌、爱艺术、爱文学、爱妻儿、爱学生、爱朋友,更爱故乡、爱同胞、爱祖国、爱真理、爱光明。他最为人熟知的名言之一是:“诗人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 一以贯之的爱国情怀,是闻一多精神最耀眼的底色。

我们还看到,闻一多是一个富有生活情调的人,他天性乐观,喜欢交友,嗜烟善饮,那把大烟斗成了他的标志物。抗战烽火中学校南迁,作为名教授,他主动要求参加步行团,六十八天跋涉湘黔滇三千里,一路走一路写生,指导学生采风。此行留下的五十多幅画稿,成为那段峥嵘岁月的生动见证。寓昆期间物价飞涨,生活清苦,闻一多不得不挂牌治印,以维持家计,他带着孩子们抓蚂蚱,捡田螺,偶尔有块豆腐吃,便戏称为“白肉”,仍不失风趣和俏皮。

一般说来,后人写自己的先辈,尤其是在历史上有崇高地位的先辈,多多少少会有“为尊者讳”的心理。在闻兄这里,却不存在这样的困惑。作为五四运动的参与者、清华园的学运骨干、昆明爱国学生运动的导师,竟然还有一段与青年学生对立的旧事,以致闻一多离开青岛的经过并不愉快。原来,“九一八事变”发生后,青大学生前往南京向国民政府请愿,校方要处分学生,闻一多支持校方的意见。于是学生们把矛头对准了闻一多,还发出《驱闻宣言》。闻一多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辞去青大教职重回清华园的。这些事,不但我多次听闻兄亲口讲过,还都被他原原本本写进了自己的书里。

正因对闻一多精准和透彻的认识,闻兄方能将集感性、率性、血性于一身的闻一多,丰满、鲜活地呈现于世人面前。

治学新境界

随着闻一多研究的推进,闻兄有了更为深入的思考。他意识到,闻一多不只作为个人,而且作为一代有志报国的知识分子缩影,活动在二十世纪的历史舞台上。他经历的时代是祖国外遭帝国主义侵略,内受封建主义压迫的时代。他所参与的不少文化、学术、政治活动,都与这个时代息息相关。基于此,闻兄又把学术视野拓展到现代政治史、思想文化史领域,对中间势力、知识群体、西南联大展开了系统探讨,陆续完成《第三种力量与抗战时期的中国政治》《抗日战争与中国知识分子—西南联合大学的抗战轨迹》等专著,治学进入一个新的境界。著名史学家张海鹏先生就曾说过,闻兄关注的是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前沿问题,其研究和思考是很具有前瞻性的。

闻兄涉猎广博,著述甚丰。他对抗战期间宪政运动、西南联大、六参议员访问延安、“李闻惨案”、民主人士北上、知识精英群体等方面的研究均独树一帜,不乏精见。对于闻兄在学术上的贡献,我实在无力亦无须置喙,所幸学界早有定评。我只是留意到,闻兄的多篇论文都以“再研究”为题,“再研究”在他那儿岂止是研究方法,更是一种治学态度。通过“再研究”,求得研究的深入、再深入。

退休前后,闻兄的健康状况已经出现了问题,多次住院手术。然而,他并未停歇学术探索的脚步,抱病完成了《闻一多传》和《闻一多年谱长编》的增订,充实了大量新史料,前者增补内容达全书规模三分之一,后者增补了三十余万字。为了这两部书,用闻兄自己的话说,他“又一次竭尽了全力”。

研究室集体课题“中共建国方略的形成与实践”获得国家社科基金的后期资助,除室里全体同事外,还邀请了院外一些知名学者参与。他给予全力支持,为课题撰写了两个专题。二0一一年十月,课题组与山东历史学会合作,在烟台召开课题工作会,当时,闻兄已申请到日本樱美林大学的清水安三研究项目,正紧张准备再赴东瀛,仍不辞劳苦赶到烟台参会,不待会议结束,又于次日匆匆飞往日本。

创刊于一九九五年的《闻一多研究动态》, 至今共出了一百五十四期,每当有重要史料的新发现、研究的新进展,刊物即用最短的时间加以反映,以飨同好。这本小小的刊物全靠他以一己之力编发,坚持近三十年而不辍,在当下学术界是极其罕见的。最近一期动态于二0二一年十二月十八日发出,距他离世只有十多天时间。这种坚韧和执着实在令人唏嘘和敬佩。

闻兄与我

同祖父一样,闻兄也是真性情的人,颇有些名士遗风。他爽朗豁达,快人快语,古道热肠,重情重义。我是在他主持革命史研究室时,二00三年底从军队科研单位转业到所里,开始与他共事的。初次见面,便讶异于闻兄外貌上与闻一多先生之酷肖。一样消瘦颀长的身材,一样棱角分明的脸庞,尤其是那森然的浓眉、略显凌乱的头发,加上厚厚的近视镜后真诚的目光,令人印象深刻。随着了解的加深,方感闻兄不只外貌与祖父相似,热情直爽的性格更是带有鲜明的闻氏印记。

闻兄长我八岁,从认识起我就照部队的老习惯,管闻兄叫“老闻”,书信往还则用“闻兄”,这种称呼一直叫到最后。初到室里时,由于工作环境、工作方式发生很大变化,我一时难以适应,颇为苦恼,遂生去意。他很是焦急,多次同我谈心,言辞恳切,推心置腹,并就我的研究规划和课题设计提出建议。那会儿室里只有我们两位博士生导师,招生专业试题是两人共出的,一人一半。有几次判卷赶上他外出,就由我承担,他对我完全信任。

二00七年前后,闻兄连续筹备了多个与西南联大有关的研讨会,约我写文章,并表示可以为我提供资料。由于以前对西南联大的历史了解不多,我只能利用已经公开出版的资料,写出《“一二·一”运动期间的西南联大教授会和教授们》一文参会。直到近日,查看闻兄的著述目录,才发现早在一九九二年,《近代史研究》就發表了闻兄题目几乎完全相同的论文。早知闻兄大作在前,我无论如何也不敢写这篇东西啊。可是,他从未向我提及此事,分明是担心会影响我的积极性。稍后,我读到西南联大教授会的历次会议记录,从中撷出“一二·一”运动期间的教授会会议记录,草成小文,对教授会出席情况做了些量化的分析,以考察各学院教授对运动的参与程度与立场差异。闻兄以为文章题目和篇幅虽小,然角度独特、方法新颖,对西南联大史研究有重要价值。能够得到闻兄的首肯,我心中难免有些小小的自得。

二00九年十月,闻兄和我利用所际交流项目,同往台湾政治大学任访问教授。两个月里,我们比邻而居,朝夕相处。白天手抄档案文献,夜晚再整理文字录入电脑。我就寝前习惯到阳台上透透风,总能见到他房间的灯光依然亮着。我们两人研究重点和学术旨趣各有所好,此行目的也各有侧重。他是为了增订传记和年谱长编收集资料,我的重点放在查找国民党档案中有关中共的资料。他从蒋档和傅斯年档案中查到多条有关李闻案和“一二·一”运动的原始档案,都被用到传记和年谱长编的增订版中。我发现一条疑似与空袭城南庄事件有关的档案,经一番辨析,判定是份来自下层特务的假报告。还找到一位著名中共烈士遇害的档案,拿给闻兄看,两人都有发自内心的震撼。知我没去过香港,闻兄在返程时还特意安排了顺访香港浸会大学,两人在那里做了学术报告,观赏了维多利亚湾的美丽夜景。

执教青岛大学(今山东大学前身)是闻一多经历中的重要一页。一九三0年七月至一九三二年七月,闻一多应老友杨振声之邀,任青岛大学文学系主任。他后来取得巨大成就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就是从这里正式起步的。说也奇怪,凡闻一多足迹所至,闻兄几无不到,对祖父在青史事亦烂熟于心,此前却从未到过山大。山大是我的母校,其时,我的老同学王育济兄主事山大历史文化学院,我便协调其邀闻兄前往山大做讲座。二0一0年五月中,闻兄分别在山东大学和山东省图书馆大众讲坛,做了“闻一多与山东大学”的学术报告。闻兄归来说,此行甚是圆满,了却了一桩心愿。我亦为能促成此行而欣然。

最后的聚首

二0一九年十月,闻兄主持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在云南师大开题。蒙闻兄之召,我亦忝列评审专家。二十八日抵昆后当晚,闻兄邀我到他住的专家公寓,沏了一杯新从日本带回的绿茶,长谈了两个多小时。见他愈发消瘦,很为他的健康担心。谈到生死问题,闻兄看得很淡,除手边常用的外,他已把穷其一生积存的图书资料捐赠给了云南师大的相关学术部门。还说自己不怕死,一辈子做自己爱做的事,计划中该做的工作都做了,没有什么遗憾。次日开题会,闻兄作为课题主持人报告课题思路和方案,又跟换了个人似的,声音洪亮,侃侃而谈,完全不像一个沉疴缠身的病人。是晚,餐后辞别,闻兄不顾我一再劝阻,坚持送我到学校南大门,相约回京再聚。讵料年底“新冠”来袭,疫情日趋严峻,行动受限,未能如愿,只有通过电话或微信互致问候。春城一别,遂成永诀!

闻兄是倒在工作台前的,电脑里是未完成的文稿。也就是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在工作。此情此景,令人不由得想起《红烛》中的名句:

红烛啊!

流罢!

你怎能不流呢!

请将你的脂膏,

不息地流向人间,

培出慰藉的花儿,

结成快乐的果子!

用这样的诗句来形容闻兄的人生,不也是很贴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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